第四十二章 遊仙兒·同流合汙
“住手。”
家丁一哆嗦,鬆了手,陸少川冷不防跌坐在地,“哎呦”痛呼,隨後他聽見清清冷冷的嗓音響起,幾分威嚴,幾分命令。
陸少川激動萬分,第二次覺得這神棍聲音如此好聽。
眾人驚懼間抬起頭,視線在黑暗裏漸漸恢複清明,見供案後繞出一個白衣人影,朝著眾人步步逼近:“本君不過離開片刻,你們在鬧什麽?”
“媽呀,仙家……”幾個膽小下人跪地便拜。
“這,仙家……”吳老爺未曾料到這位仙家會現身,多年疾病早已使他性子軟弱怕事,他連連後退,六神無主地望向林嫂。
林嫂望著對方那神仙之姿,心中亦打鼓,強撐著笑:“仙家,都是誤會,不知您可認識後山這送子神?我們隻想邀您這位友人前去拜會……”
陸少川心中破口大罵,唬弄傻子呢?誰他娘的把人五花大綁去拜會!
“看你們這架勢,不像。”遊仙兒淡淡瞧他一眼,微微搖頭,“鬆綁,人我帶走了。”
幾個家丁不敢怠慢,連忙上前為陸少川鬆綁,遊仙兒則徑自往祠堂門口走去。林嫂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眼看到手的祭品要飛走,忽然麵露堅決,尖細喝道:“仙家且慢!”
她心裏十分清楚,今日決不可讓這兩人走出吳家大門,若害命之事敗露,那雲縣令的手段就不似上次那般溫和了。自己身上有送子神保佑,若這仙家怒而施法於自己,一定不會不管自己……
一定不會……
幾個家丁迷茫退開,陸少川嘴角抽抽,他身上的繩子終究沒能解開,隻給鬆了一鬆。
遊仙兒眉頭一挑,還是初次有尋常百姓違抗自己,他忽然心中忐忑,表麵波瀾不驚地站定:“哦?”
他掃一眼祠堂外,已是眾多家丁把守,手持棍棒,虎視眈眈。
自己和道士這麽出去,怕是難以強行突出。
“我們騙了仙家,是該死,是該死。仙家聽說送子神大人的神通沒有?”林嫂一副豁出去的表情,在眾人震驚的目光裏,竟拿出苦口婆心勸解的架勢,“不如,民婦帶仙家去後山看看……”
她心中忐忑,迫切地看著前方,那個白衣如雪的男子站在門口未轉身,淡淡回答,“我未娶親,亦不求子。”
陸少川心中叫苦,莫非這伶牙俐齒的女人想策反?不過這神棍腦子靈光,大抵不會輕信她的鬼話。
他聽著兩人的對話,一邊暗暗伸出手指,費力勾去,卻隻堪堪碰到銅鏡邊沿。
陸少川掃一眼四周,見無人留意自己,便偷偷掙紮幾下,把繩子又稍微鬆了鬆,繼續努力。
“不僅能求子,還能把病治好,什麽病都能……仙家,你沒有想救的人?”林嫂邁出一步,情真意切道,“若送子神能把人治好呢?我找街坊聽過,仙家月初必定去李家藥鋪抓藥,必買一盒紅豆糕……”
遊仙兒依然背對著林嫂,靜靜聽著她的話。
陸少川看看他,又看看林嫂,暗暗琢磨著。
抓藥?紅豆糕?抓藥之事他倒是不知道,但曾親眼瞧見神棍將那紅豆糕送給了一個小姑娘,莫非是那小姑娘?
他努力摸索著,指尖終於勉強觸及鏡麵,鬆了口氣。
如此,倘若見勢不妙,便可直接撥動時空跳躍跑路了。
再抬頭看那神棍背影,卻見他白衣沾染紅光,微微昂首,猶如沐在當時蒼白的天光下,分明與那日追憶時別無二般。
遊仙兒的確不自覺地陷入了追憶。
伴隨雪落悄然而至的噩耗,滿城流轉的哭聲,趴在娘親胸膛等死的嬰孩,赤腳步行在大雪裏的白發少年……
病榻上垂危的小姑娘,生離死別前來不及傾訴的話語……
從此他用半生來緩和,都未能將那場浩劫忘卻分毫。
“仙家,我知道你有想救的人……”林嫂一見有戲,哀哀哭道。
遊仙兒不知想了什麽,默然轉過身來,望向陸少川。
陸少川直覺不妙,他正要出聲提醒神棍當心圈套,卻被對方轉身時望向自己的眼神撼得一愣。
是多渴望抓住一線轉機的人,才會露出這種眼神?有一瞬,他想起幹涸泉眼裏苦苦掙紮的魚,也想起自己。
遊仙兒輕聲開口:“我還有人要救。”
兩人對視半晌,陸少川罕見地沉默下去,他說不出話,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醫院裏熟悉的消毒水味道、冰冷的機械聲、醫生護士們匆忙的腳步。
“ICU病房的病人呼吸困難!”
滴、滴——
那是老爹病危前一夜。
陸少川冷靜地辦了手續和喪事,冷靜地打發掉慰問的親戚,一切都辦得井井有條,直到他轉動鑰匙推開樓房門,看見客廳無人點燈的刹那。
無人等候,無人回來。
那一刹,他捂著心口跪倒在一片漆黑裏,泣不成聲。
“爸,求求你,你回家,你回家吧……”
倘若有機會能逆轉這生死,他是否會義無反顧去做?
會嗎?……
倘若有人對他說是一場虛妄,他會聽嗎?……
他看見遊仙兒已收回目光,緩緩閉眼半晌,再睜眼,那些浮動變幻的思緒已被悉數掩下。
“若將此人獻祭,那送子的神,真能救我想救的人?”
陸少川看著他,放在鏡麵的指尖,神差鬼使地緩緩滑了下去。
“賣餅嘍——”
越日,清晨,一聲稚嫩的吆喝驚醒了小巷街坊,白發小孩挑著擔子,路過吳府院牆。
阿川每日必定天不亮就起床,隨娘蒸出一籠熱騰騰的餅,沿街坊叫賣。不過每至元旦,娘就忙著準備行李,便隻有他一人出來賣——他們娘倆需去親戚家幫工過節,親戚家在縣外一個村落裏,不近不遠,步行需兩天。
擔子在肩上沉甸甸的,阿川嗅著糖餅香味兒,咕嚕咽了口唾沫,正猶豫著要不要偷偷吃一張,忽然聽見附近有人喚他。
“阿川?”
他疑惑地抬起頭,望向吳府後牆,卻見扇形花窗處站著個白衣白發之人,正是那仙人哥哥:“買兩張糖餅。”
仙人哥哥為何在這裏喚他?阿川想了想,想不明白。生意耽誤不得,他連忙小跑過去,掀開擔子竹蓋,挑出兩張熱騰騰的糖餅包起,踮著腳順窗遞了過去。
仙人哥哥接了餅,將幾枚銅板放進他手心,阿川立刻感覺不對勁,除了銅板還有個異物,他正想出言提醒,卻見仙人哥哥的眼神意味深長:“走吧,你這餅若涼了,就不好賣了。”
“好……”阿川不敢怠慢,連忙挑起擔子,飛快地走遠了。
待跑到一處無人角落,阿川蹲在牆角,睜大了眼,小心翼翼地攤開手,卻是一張字條,上麵寫著幾行小字。
“雲縣令……後山……”
阿川抓抓白發,他不識幾個字,卻也大抵猜到這是讓他交給雲大人的,仙人哥哥這麽小心地交給自己,一定很急迫。他看看已經逐漸涼去的餅,一咬牙,再不顧叫賣,飛快地往縣衙門飛奔而去。
雞鳴幾聲,冷風順祠堂花窗而來,呼呼地吹拂上陸少川的臉,陸少川打個哆嗦,睜開眼睛,首先入目的是對麵女屍,驚得他猛地往後退去,擠壓到腹部新傷,鮮血順道袍蔓開,陸少川疼得齜牙咧嘴,不敢妄動。
被牢牢綁住的雙臂陣陣發酸,他靠坐在牆壁,環顧四周,原來自己已被丟在祠堂整整一夜。
遙想昨夜光景,他心中忽然冒出騰騰殺氣,下定決心,要是神棍進來,就跳起來掐死他。
昨夜。
“若將此人獻祭,那送子的神,真能救我想救的人?”……
林嫂驚訝地看著遊仙兒,連忙點頭:“自然,自然!仙家不妨明早就跟我們去後山看看?”
“好。”
“你這……”陸少川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一句痛罵未說出口,左右兩個家丁上前,重新將他牢牢綁住。
遊仙兒淡淡望著他。
“仙家,不是老夫懷疑你,可仙家前幾日與此人還是友人……”吳老爺見無危險,定了定心思,忽然出聲,“此時卻決心要用此人獻祭,是否有悖道義?”
吳老爺這番插話,出乎遊仙兒意料。
他心思一沉,吳老爺這番話根本無關道義,是自己難以取得他們的信任。
這吳老爺早年也算是沉浮過商海,雖多年的久病與安逸已最大程度地磨掉了他昔日的穩練,總歸還是沒把最後一絲謹慎給打磨掉。自己這番倒戈,的確太過突然。
要想上山,就要先取得吳家人信任。
簷下燈籠順著被推開的正門,暈開大紅暗芒,映得這祠堂裏眾多人影如鬼魅,互相對視著,也如一枚枚立在盤上的黑白棋子,兩枚並肩苦戰的白棋,已被眾多黑棋圍起,步步逼近。
家丁們、林嫂、吳老爺……所有人都靜靜望著他。
——一枚白棋忽然動了。
遊仙兒徑自朝著陸少川走過去,兩個家丁不自覺地退後一步,陸少川詫異地注視著他:“你想……”
明晃刃光自遊仙兒長袖下一閃,直直地、無聲地沒入了陸少川的腹部。
鮮血暈染開。
陸少川瞳孔驟縮,他深深地吸入一口涼氣,張了張嘴,像一條瀕死的魚,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的傷口,撲通倒了下去,對方清清冷冷的嗓音隨後入耳,涼薄如天水縣的寒冬。
“我從未與你說過,你我是朋友。”
棋盤中隻剩下一枚孤零零的白棋。
眾多吳家人震驚地看著他們,有幾個年輕的家丁甚至低低發出驚呼。
“如此,你們信了麽?”遊仙兒掃一眼眾人,淡淡吩咐,“止血,他明日要隨我上山,現在不能死。”
吳老爺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冒問……仙家要救的,究竟是何人?”
“我這一世投胎的生母。”遊仙兒掃一眼即將昏迷的陸少川,平靜答,“老人家不久前得了急病,我需治好她。”
這是陸少川昏迷前聽清的最後一句話。
他再醒來時,就已是此時清晨了。
陸少川坐在原地,將昏迷前的場景一幕幕回想起來。那供案上的送子神仿佛靜靜地盯著他,盯了一宿。
陸少川轉過頭回望著木雕,打心底一陣不舒服。平日裏一個大活人死盯著別人看,都讓人覺得不舒服,更何況是這麽一個死物。當非人類的物體與人類相似到一定程度時,哪怕一點點與人類不同的結構,都會讓人感覺毛骨悚然,所以機器人僵硬走路時會給人不舒服之感。
這個也叫恐怖穀理論,他現在是深深地感受到了。
辛虧自己是昏迷了一夜,而不是跟神像大眼瞪小眼一夜,不然非得給弄出陰影來。
天光灑入,祠堂正門被人推開,陸少川眯著眼睛抬起頭,兩個家丁左右守在門口,盯著這邊,自天光外邁入的那人,白衣白發,恍若謫仙,手裏還拿著個冒熱氣的紙包。
遊仙兒在他麵前低下身,解開布包湊到他嘴邊,裏麵是兩個熱騰騰的餅,外皮金黃酥脆:“吃吧。”
“我不習慣讓漢子喂,能鬆綁讓我自己吃麽?”
遊仙兒拽了拽緊縛他手臂的麻繩:“不能。”
“能換個好看的姑娘喂我麽?”
“不能。”
陸少川皺眉盯著他,又想到自己此時被綁著,跳不起來,掐不死他,隻好怏怏作罷。
人不能和食物過不去,他歎口氣,認了,轉眼兩個糖餅入腹,總算添了些力氣。遊仙兒在水盆裏洗去手上油汙,看著陸少川蓬頭露麵的模樣,遲疑一下,拿著毛巾轉過頭,問他:“要不要我幫你擦擦臉……”
“不用,滾!”
陸少川這一聲怒吼話音剛落,祠堂大門又被人吱呀一聲推開,兩人同時轉過頭去。是林嫂領著幾個家丁進來,對著遊仙兒恭恭敬敬道:“仙家,該上路了。”
其中一家丁動作粗暴地一把拽起陸少川,嘿嘿一笑,門牙昨夜被打掉了兩顆,直漏風:“你也該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