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遊仙兒·偷天換嬰
“老爺,老爺!門外來了個女人!還挺著大肚子!”
清晨出門砍柴的夥計發現了餓鬼似的女人,手一抖,丟下斧頭便朝府裏跑,驚醒了熟睡中的眾多吳家人。
“呀,真可憐……”小婢女們低低議論。
“是從南方逃難來的麽?”賢淑的女人聲音。
“姐姐,你莫離她這麽近,腹中胎兒沾了血腥氣就不好了。”尖細的少女聲音。
她茫茫然地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溫暖的床榻上,四周圍著許多人。為首的是兩個年輕女子。年長的賢淑,同樣大著肚子,關切地看著她,年少的精明,微微歪頭躲在姐姐身後,二人皆盤髻,儼然已為人婦。
見她掙紮著要起身,年長女子連忙輕輕按住她:“莫動了胎氣,放心,這裏很安全,你是逃難來的吧?”
她已經很久未聽得如此溫柔的言語了,兩眼一濕,執起女人的手,將自己的來曆與夫家姓氏通通說了出來。女人隻是耐心地聽著,她身後那少女眼底始終有一抹忌憚,不說話。
兩個女人不知執手說了多少,婢女笑了聲“老爺來了”這才方休。
門外昂首走進個男子,打量她一眼。
“老爺,她與我一樣,眼看著便要臨盆了。”年長女子笑道,“可否留他們母子小住一段時日?”
男子目光落在女子的腹部,露出些許溫柔的笑:“既然你都這麽說了,自然不能見死不救。近來可是想吃酸的?”
“是,近來總念著酸食。”女人笑道,“產婆說,準是個兒子了。”
男人長笑,伸手攬住女人的肩:“我吳家就要有後代了!”
一旁少女“哼”了聲,嘟囔著:“老爺偏心……整天關心姐姐!”
男人儼然見慣了她這性子,戲笑道:“待你何時像你姐姐一樣,給我生個兒子吧!”
女人忍俊不禁,其餘吳家人也笑作一團。
躺在病榻上的女人也久違地露出了笑容。
女人在吳家住了下來。
亂世這段偷閑裏,有女人時不時挺著肚子來與她噓寒問暖,有小婢女好奇地悄悄往屋裏瞧,也有最初發現她的那個強壯的夥計,氣喘籲籲地劈完柴,粗麻汗衫還沾著泥水,卻偷偷地將一朵山間摘來的小花放在她門縫間,有次無意間被她發現,一張黝黑的臉鬧得通紅。
轉眼十月懷胎,一日臨盆,是夜,冷得怕人。
吳家同時要迎兩個新兒,幾個產婆在雪夜裏忙得團團轉,兩個女人在各自屋裏,滿頭大汗地抓著被褥,痛得幾欲昏死過去,過了好久,慘叫聲才消失,卻未聽到預想裏那一聲嬰啼。吳家下人們提心吊膽地候在大妾的臥房外,那夥計忽然被二房小夫人悄悄地叫了去。
幾兩白花花的銀子擺在他麵前,二房夫人將一個竹籃推給他,輕聲細語吩咐:“我已經買通了產婆,你去那女人房裏,把她的孩子換到我姐姐的臥房。”
“啊,這、這……”夥計嚇得撲通跪下。
“老爺求子心切,若知道我姐姐誕下個死胎,會如何想?”二房夫人僅是個少女,柳眉緊蹙,發起威來卻天生帶著人上人的淩厲,“還想在我吳家待下去麽?此事,你不辦也得辦!”
夥計掙紮了一陣,終究收了銀子,哆哆嗦嗦地捧著尚有餘溫的籃子來到女人的臥房。
臥房裏清清冷冷,女人剛虛脫中緩和過來,瘦弱的女嬰被產婆抱起,裹在褥子裏。夥計提著籃子進來,與產婆對視一眼,戰戰兢兢地將籃子遞過去,接過啼哭不止的女嬰。
“孩子……”
他沒想到女人不巧轉醒,臉色蒼白地看著他和他懷裏的女嬰,微弱出聲。
夥計僅僅與她對視一瞬,便慌忙低下頭去,他感到一陣戰栗,那是從骨子從魂靈裏散發出的戰栗。
“我的孩子……”
夥計一咬牙,抱著女嬰,推門匆匆出去。
“這是才你的孩子。”
產婆見慣了這檔子事,麵不改色地掀開籃子布——
籃子裏臥著個血淋淋的死嬰!
眾人圍在大妾產房前,無人聽見,更無人留意,遠處那清冷的臥房裏,傳出女人聲嘶力竭的尖叫。
“老爺,恭喜恭喜,是個千金!”
男子站在臥房外,聽著一片賀喜聲,狂喜的臉色一僵,語氣漸漸沉下:“竟是個女兒……產婆不是說,是個兒子麽?”
女嬰哇哇大哭,讓人聽著莫名煩躁,他臉上最後一抹柔情化作堅冰,不顧**女人虛弱灰白的臉色,不顧床邊少女詫異的眼神,自顧自拂袖而去。
下人偷偷議論,另一個清冷臥房的女人降下個死胎,發了瘋。
這女人實在瘋得厲害,日夜吵著要回自己的孩子,不久大妾急病出殯,小妾林芳早已看女人不爽,找個理由,在雪夜裏把她趕了出去。
雪紛紛揚揚下了一夜,女人被家丁們扔出去,拍門哭了一夜。
吱呀——
女人跪坐在厚雪裏,抬起頭,是膚色黝黑的夥計偷偷推開門縫,幾番欲言又止,默然遞給她二兩銀子。
女人呆愣若木雕,突然狠狠推開他手裏的銀子,轉身冒著大雪往遠跑去。
從此天水縣多了個鬧鬼的傳說。
轉眼十九年,故事裏的精明少女磨成了黃臉婦,小夥子耗成了臉色蠟黃的老門房,唯有那枯林裏日夜徘徊的鬼,不肯接受當年的結局,夜夜哀哭,來尋自己的骨肉。
火堆不知何時又被老門房生起,劈啪作響,分明是暖火,卻讓人察覺不到許多暖意。遊仙兒依舊手腳冰涼,他趁老門房未察覺,悄悄在長袖下搓著手,皺眉問道:“這麽說,你便是那夥計?是你助盧夫人夜夜潛入吳府的?”
“是,小老兒有府門各處的鑰匙。”老門房發出幹澀的聲音,“允她每每想念小女兒時,偷著來看看……”
“然而吳婉卻是渾然不覺,的確經受了許多驚嚇。”遊仙兒聽完這往事,並不為他的悲苦買賬,冷冷道,“你們可曾想過她的感受?”
老門房隻愣愣地盯著搖擺的火焰,好似一尊木雕。
“那你必定知曉,吳婉是被何人所……”遊仙兒想了想,語氣確鑿地改口,“林芳為何殺人?”
“小老兒的確知道,多年前林夫人也懷過一個男胎,林夫人即將臨盆之前,有次起夜正撞見盧夫人,受了驚嚇,孩子就這麽掉了,造孽啊……”
“她分明知道當年內情,所以懷恨在心,終於掐死了盧夫人的親生女兒?”
“林夫人是想讓那可憐的幼子投胎回來。”老門房悶悶搖頭,“所以她才害死小姐……”
遊仙兒背後發寒:“什麽投胎?”
“仙家您神通廣大,是否聽說過送子神?”老門房緩緩抬起頭,火光在他蒼老的臉上映照,讓人感到格外森然,“後山那一尊懷抱海棠的神,每年顯靈三次……”
“想要兒子的婦人,且領著女兒家上後山,生死不論,隻要當做祭品進貢給送子神,再添些香火錢,它自會以命換命,變作個兒子,再投胎到你腹中來……”
“這就是婦人們結伴上後山的目的?都是求子的?”
“除了求男娃娃,還有婦人求神治病的……”
“治病?”遊仙兒對這個詞反應頗大,詫然反問,“如何治病?世間什麽病都可治?”
老門房看著他震驚的臉龐,喃喃開口:“小老兒聽說,多添些香火錢,送子神自會治好那病,祭品最好是個無疾之人,魂魄純淨的修道者是最好……”
以命換命,求子治病……
遊仙兒的雙手在長袖下微微顫抖。
冥冥之中,寂靜夜下,他聽見陸道長的呼喊聲從遠處傳來,若有似無,好似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