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遊仙兒·送子神
月色如洗,遊仙兒徑自提著燈,自廊中穿過。
今夜如此好月色,倒也不必提燈出行,隻是自己因這天生的怪病,視線愈發模糊,需時時注意些。近來因命案之事,人人惜命,府內婢女下人們不願趁夜出來,吳老爺林嫂等人也不知何處去了,這偌大的吳府,生生顯出幾分清冷來。
今夜這情況,其實應與道士同在臥房候至三更,而不宜獨自出來夜遊,但愈是這般涼天,愈讓他想出行,仿佛今夜這平靜的月色,被他一人獨獨入懷。
況且有件事,始終令他在意。
聽陸道長口述,事發當晚那“野人”也在場,鬼嚎著跑了出去,再沒見蹤影。那她是從何處溜出去的?每夜又是從何處潛入的?
必定有個出入口,是這府裏人遲遲未注意到的。
——或是有人小心藏起,故意不讓府內人發覺。
遊仙兒走得很慢,借著燈芒,他的視線一寸寸地掃過每處院牆縫隙,最寬處隻能容一隻鼠進出,常人不可能進出,除非盧夫人是小鼠變的。
一路走一路思索,不知不覺已提燈穿過回廊,前方一排低矮破屋入目,簡陋寒酸,與前屋格格不入,儼然便是婢女下仆所住的偏房了,再前方,是褪了色的磚牆,再沒有路。
遊仙兒步伐微頓,想起先前盤問眾人時,有個小婢女曾說過,她夜半起夜,撞見過那野人。
——婢女們都住這偏房,那小婢女起夜,必定也是在這一帶撞見的。
莫非盧夫人是插了翅,飛進來的?
遊仙兒忽然想笑,深深吸了口沁涼的寒氣,驅散了腦中的不清醒。他提燈無聲走過去,細細打量起這一帶的圍牆,行至近處,長夜裏突兀地響起火燒的劈啪聲,格外引人注意。
遊仙兒掃了眼四周,最後緩緩抬起頭,將目光定於低矮的牆外。
一牆之隔處,有人正燒火。
遊仙兒想了想,決定且不回房叫醒陸道長,自己翻牆去看看。他放下燈籠,環顧四周,終於在牆根尋著一塊墊腳的大石,便動作笨拙地踩上這石頭,雙手緊緊抓著牆壁上的殘口,再費力地一邁腿,終於攀上了牆頭。
牆外不遠處,果然生著堆火,紙錢翻飛,火堆旁靜默地立著個傴僂的身影,皺紋深刻,蒼老得像堆灰燼。
老門房?
身下瓦片鬆動,遊仙兒隻來得及匆匆瞥一眼,身下忽然不穩,整個人連著許多瓦片一同滑了下去,直直栽進幹枯的樹叢間。
嘩啦——
火堆旁那人影一驚,顫巍巍地走近了幾步,蒼老幹澀的嗓音響起:“誰啊……”
在老頭兒提心吊膽的目光裏,搖晃的樹叢裏“蹭”地站起個蒼白的人影,嚇他一跳。火光暈染上那人不染塵的白衣,雖臉側被劃出些細小的傷痕,白發上還沾了根碎枝,卻絲毫不影響他的仙人之姿,清高神色。
“啊,仙家……”老頭兒的臉在火光裏愈顯蠟黃,猶如鬼影,連忙顫顫巍巍地下拜。
遊仙兒麵不改色地取下白發上的枯枝,從樹叢裏邁出來,微微點頭:“免了,你在這兒做什麽?”
“老朽給小姐燒紙……”老門房不敢隱瞞,絮絮叨叨地開口,“小姐命苦啊,下輩子投個好人家,別化作厲鬼回來,自己也不得安生啊……”
投個好人家?遊仙兒留意到他話中細節,莫非他知道什麽隱情?
自己誤打誤撞還真摸對了門路,他心中一動,問道:“冤有頭債有主,她化作厲鬼回來,是要尋誰的仇?”
“這……”老門房遲疑低著頭,不吱聲。
“莫非是尋你的仇?”
“啊,怎麽會,怎麽會……”老門房一聽,立刻惶恐萬分,“小老兒與小姐無仇怨。”
胳膊肘自古往裏不往外,哪怕他知道些什麽內情,這麽問,怕是也問不出什麽來。遊仙兒對此並不著急,按著他行騙的經驗,細細裝神弄鬼一番,總歸有收獲。
“你不必緊張,卦象已將真相告知於我,我隻是再確認一番罷了。”他清清冷冷開口,目光仁慈又不失威壓,在老頭兒緊張的目光裏,又往前走了幾步,“可你若欺瞞我,就是欺瞞仙君,該當何罪?”
方才栽倒時袖中進了些小樹枝,難受得緊,他隨意一揚袖,拂落長袖中的碎枝。
呼……
——白發仙家一揮袖,陰冷夜風吹過,火堆忽然熄滅。
風聲如鬼哭,愈顯此夜瘮人,兩人心裏同時咯噔一聲。
遊仙兒目瞪口呆。
老門房也目瞪口呆。
遊仙兒這才穩住心緒,見老頭兒往前幾步,撲通下跪,連連磕頭:“小老兒不敢欺瞞仙家,小老兒不敢啊……”
天、天助我也?
遊仙兒輕咳一聲,威嚴問:“你在吳家多少年了?”
“回仙家,小老兒自吳老爺還是個孩童時,就在這兒當下人了。”
十九年前之事,他果然知道些什麽。
遊仙兒麵無表情地盯著他,盯得老門房滿頭大汗,這才淡淡道:“十九年前之事,說出來吧。”
老門房的臉色刷一下蒼白:“這,這……”
“你想欺瞞仙君不成?”遊仙兒逼近幾步,厲聲道,“想要仙君治罪不成?本君早已知曉那鬼物來曆,正是十九年前投奔你們吳府的盧夫人!”
老頭兒猶如被天雷劈中的枯樹,全身顫抖不住,忽然又磕起頭來,口中哭道:“不關小老兒的事,人也不是盧夫人殺的啊,她怎會殺自己的親骨肉?都是吳家人害的……”
遊仙兒聽著心驚,急促追問:“吳婉竟是盧夫人所出!”
“正是,十九年前的確有個叫姓盧的婦人,從遠方逃難過來……”
一切的開端,都從那個挺著大肚子逃難過來,垂死中敲響吳家大門的女子開始——
她的家鄉曾經是個小村落,外界偶爾傳來哪裏叛亂、哪裏打仗的消息,她曾以為這些都與她的家鄉無關。
她想不通為何,官老爺突然說要征兵打仗,某天夜裏,官兵將她那剛拜堂一年的夫君拉走,從此杳無音信。
她始終想不通為何,這天下忽然間就亂了。
她藏在鄉親們的屍體下瑟瑟發抖,一個敵兵小夥子察覺這裏還藏著個活人,用長槍撥開屍身,瞧見了她。
小兵的臉上沾著她鄉親們的血,目光緩緩掃過她驚恐的眼、血汙的臉,又定格在她挺起的肚子上。
他搖搖頭,對她做了個噓聲的動作,走了。
等了兩天兩夜,終於等到敵軍撤走,她爬起來,跟著逃難的大隊伍,沒命地往村外跑。
這一路活人少,死人多。遙遙逃來天水縣,逃難隊伍隻剩下兩人,最後一個夥伴將樹皮讓給她,她紅著眼啃下去,再回頭,對方餓死在了她麵前。
她搖搖欲墜,一步步地往前走,終於來到了一戶人家的大門前。
她緩緩地抬起頭,看見府邸前掛著的那牌匾,金碧輝煌。
她不識字,但她知道,掛牌匾是大戶人家。
孩子,孩子……
女人不再遲疑,抬起枯瘦的手指,一聲聲,叩響了府邸大門——
老頭兒坐在往事之外,顫巍巍地開口:“當年我還是個砍柴夥計,有天清晨劈柴,一推門,就看見個鬼怪似的女人……”
夜風吹拂,吹起灰燼,飛卷一地灼殘的紙錢,將老頭兒的嗓音拉扯得愈發淒涼,遊仙兒的思緒也不由得跟著飛去了遙遠的十九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