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遊仙兒·貧道以身相許可好

這是哪裏?

身下被褥暖融,屋裏火盆燒得正旺,陸少川閉著眼,感覺溫熱的毛巾正被人敷在自己的額頭上,手臂的痛意已淡了幾分。他舒服地長舒一口氣,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床邊身影晃動,白衣似雪,白發如銀。

這是……這是誰來著?陸少川睡得思緒不清。

那人微微俯身過來,給他手臂上的傷口換藥,動作輕柔,模糊的視線裏,隻看清那人的半張臉,五官有種說不出的美感。

想必是個巧手的姑娘吧。

陸少川迷糊著,胡思亂想。

他咳嗽幾聲,動情地緩緩握住姑娘的手:“多謝相救,無以為報……貧道以身相許可好?”

姑娘動作一僵。

低低的男音響起,還挺好聽:“什麽?”

這漂亮妹子……咋是個漢子?

陸少川心裏像是被“嘩啦”澆了盆涼水,透心涼,隨著意識漸漸清醒,他終於看清了對方的臉。

不正是那個神棍?

遊仙兒手裏拿著擦血的毛巾,瞥他一眼,毫不掩飾地露出嫌棄神情,一把抽回手:“我不斷袖。”

他高估了這登徒道士的底線,陸少川“哎呦”一聲,還挺失望:“不是姑娘啊。”

“人都快要坐地飛升了,還想著姑娘。”遊仙兒繼續為他的傷口包紮,手下力道卻毫不留情地重了幾分,陸少川吃痛,又一聲“哎呦”。

他這才驚覺到自己這次傷得有多重,野獸的咬合力果然恐怖,幾乎整條左臂都動彈不得,稍微一動,便引來鑽心的痛。

“玩兒大了,小爺這隻手不會交代在這兒吧!”陸少川後知後覺,躺在**大呼小叫,“我看我還能搶救一下,大仙你可千萬死馬當活馬醫,莫截肢啊!”

“你這人倒還真實不做作,吳家請縣裏最好的郎中給你治的,放心吧。”遊仙兒在水盆裏擰幹毛巾,清水立刻暈開血色,“所幸那狼是被人馴化,沒下死口,否則你這胳膊可就真保不住了。”

“呼……沒事兒就好。”陸少川鬆了口氣。

遊仙兒看著他那不長教訓的模樣,微微皺起眉頭,語重心長地繼續數落著:“用胳膊擋狼口,你是如何想的?這次是帶你回來得及時,倘若下次再碰見個猛獸,你這條命豈不就……”

咦,是他把自己救回來的?這神棍什麽時候這麽關心人了?

陸少川抬起頭,一臉納悶,詫異望過去:“你、你不會真對我有意思吧?我這麽欺壓你,你居然還救我?”

遊仙兒話語微頓,下半句嘮叨生生被驚得咽了回去。

他低頭與陸少川對視幾秒,冷冷吐出聲:“滾。”

穩住,穩住,不可毆打傷患,這道士性子就這樣,不僅缺德還輕薄。

“隻是念你在林中救我一命而已。”他語調清高,莫名加重了後半句某個詞,“我這人年少喪父喪母,全靠人接濟,吃百家飯長大,決心哪怕是個痞子,救我一命,也應報答。”

陸少川敏銳地捕捉到了關鍵詞:“等等,你罵我痞子?”

“嗬。”遊仙兒罕見地一聲哂笑,不置可否。

“行吧,罵就罵吧,讓你逞逞口舌之快。”陸少川大大咧咧地伸個懶腰,忽然想起正事來,收回戲謔的語氣,疑惑問道,“野人呢?還有姓雲的哪去了?”

“他尋那野人有要事,我急著帶你回來,就此分別了。”遊仙兒頓了頓,坦然答,“那位姓雲的,正是天水縣令。除了你這種外鄉人,縣裏百姓都認識他的臉,這次讓他過足了微服私訪的雅興。”

陸少川“咦”了一聲,甚稀奇,他初次看到活的官老爺,卻是與想象裏大不相同。不過倒也不太詫異,那雲兄舉止氣度不似尋常百姓,果然是個小官。

“這麽說,那野人必定是給帶衙門裏細細審問去了。”他單臂支起上半身,靠在床圍,毫不意外地笑道,“看來官府那邊並非不作為啊。”

“你未醒的時候,我想了下。”遊仙兒淡淡瞥他一眼:“那野人,倘若我未猜錯,便是十九年前那位盧夫人了。”

“時間地點都符合,我也覺得應是盧夫人,沒跑了。”陸少川琢磨道,“不過我認為凶手不是她,反而她口中那個叫林芳的人有些嫌疑,這林芳……應該便是一同在命案現場的林嫂了吧?”

“人犯是不是她,何以見得?”

“她的眼神,人在聽見噩耗之後下意識的眼神,絕不會是假的。”陸少川回憶著那女人當時的目光,忽然問,“倘若你聽聞親人逝世,心中會有何感覺?是悲傷麽?”

這問題使得遊仙兒沉默一下,霎時腦海中湧現許多回憶來,低聲回答:“悲傷?豈能形容。”

聽聞親人逝去的那一瞬,大多數人其實並不能很快感到悲傷,甚至不覺得悲傷,並不是冷血,也並不是過於理性,而是你還未立刻接受現實。真正悲傷到極致的瞬間,是再也不會擺上桌的第二碗米飯,是夜班回家無人為你打開的防盜門,是推開房門後明知再也無人守候的安靜。

你終究會感到悲傷,它們於寂靜中爆發,在心裏慢慢擴散蔓延,繼而,撕心裂肺。

“對,每個人的性格有偏差,反應不能一概而論,但都大體相似。”陸少川再次點頭,“所以我認為,吳婉並非她所殺,相反,吳婉是她極重要的人。”

——當時那女人的眼神如是,猝然擊中了他的心。

遊仙兒沉默。

既然不是複仇,那是什麽,才能促使這個怯弱的女人徘徊十九年不離去?趁夜潛入,卻不接近,隻偷偷地觀望著吳婉?

二人各懷心事,一時陷入沉默。

“罷了罷了,咱們在這兒憑空推測沒有用,她人都被縣令給帶走了,到時一問,自然水落石出。”陸少川打斷沉默,笑道,“既然官府插手,那就不關咱們什麽事兒了,是不?”

“不。”

“雲大人素來與我不合,若就此放棄,讓他查了案子,對我名譽不利。”遊仙兒卻神情倔強,出聲打斷他的話,斬釘截鐵道,“官府那邊還未破案,咱們還有機會。”

陸少川驚訝地看著他,有一瞬間甚至疑心這神棍是不是犯了魔怔,他氣得笑出聲:“名譽?好歹有人替咱們破這案子了,你自己還調查個什麽?還有,你拿什麽查?”

“事發當晚,你也在吳婉房前。”遊仙兒定定地盯著他。

陸少川微愣,與他對視,心中竄出一股怒火,語調重了幾分:“怎麽,事到如今你還懷疑我?”

“我不會懷疑你,可雲大人會。”遊仙兒並未被他的怒火嚇退,而是緩緩說下去,“若是最後這雲大人糊塗,未查個水落石出,你也是疑犯,免不得一並收押。”

陸少川心中咯噔一聲,忽然說不出話。按著官府查案的步驟,自己嫌疑的確還沒清除,不能在這天水縣大搖大擺地轉悠。

革命尚未成功,同誌尚需努力。

可證人都被縣老爺搶去了,拿什麽努力?這麽拖下去,何時能找到四十七號?與其處處受限,倒不如早些跳躍時空離開這個時間段,另想法子。

在遊仙兒默默的注視下,他長呼出一口氣,頹然往**一躺,閉上眼:“死了死了……放棄,認輸,躺屍,別叫我。”

“仙家可感覺好些了?”

臥房門忽然被人敲了幾下,匆匆推開,中年人的嗓音響起,驚得陸少川垂死病中驚坐起。原來是吳老爺領著眾多家眷下人走了進來,一小侍女恭恭敬敬地放下兩碗粥,陸少川剛咽了下口水,便被吳老爺緊緊握住雙手:“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啊……不辛苦不辛苦。”陸少川重傷初醒,腦中被震得嗡嗡亂響,看著吳老爺那張帶病容的臉,敷衍著。

這吳老爺真心實意地噓寒問暖了一陣,這才繞到正題:“二位此番可調查出什麽?是否真是鬼物謀害小女,或是另有他人?”

遊仙兒站在旁,淡淡道:“尚需調查。”

“仙家之意,莫非不是那鬼物?”吳老爺訝道。

“是人是鬼,說不定。”陸少川的目光緩緩掃過吳老爺與眾人,卻獨獨不見那林嫂,他想了下,語氣閑適地問道,“對了,您這府上,可有個叫林芳的人?”

此話一出,眾多吳家人麵露古怪之色,陸少川眼尖,將這細節收入眼底。

看來林芳有古怪,不可再追問下去。

“林芳?正是小婦,府裏人都稱林嫂,道長曾見過的。”吳老爺疑惑,“道長何出此問?”

陸少川與旁邊遊仙兒對視一眼,彼此領會,果然是那個女人。

“無事,貧道閑來問過仙君,仙君說她麵相有……”陸少川信口胡扯,“有……”

“有旺夫之相。”遊仙兒麵不改色接下去。

“啊,對對。”陸少川點頭,“人呢,還昏迷著?”

聽聞兩位仙家如此讚譽自己親娘,林嫂那兩個小女兒麵露喜色,還未等爹爹開口,最小的那少女連忙答:“娘去祠堂準備祭奠亡弟了,吃齋沐浴,年年如此,眼下不能見人的。”

“亡弟?”

陸少川心中微動,想起酒肆裏聽到的那些流言,莫非林嫂多年來並非未誕下過男胎,而是流產了?

“是,娘多年前懷過第一胎,是個男兒,被那可惡的妖怪嚇了一跳,小產了……”小女兒眼神天真,有問必答,冷不防被吳老爺厲聲喝住。

“如此不吉之事,莫要再提!”

小女兒嚇了一跳,紅著眼低下頭去。

“無妨,無妨。”陸少川笑了笑,“此事尚不能確定,我們繼續查查。”

“好,好,多謝仙家。”

吳老爺千萬聲感謝後,方才帶人離去。

遊仙兒送走這一群吳家人,關上門,留意下外麵有無外人偷聽,這才轉過身來:“林芳之事,不和吳老爺講?”

“看你方才那些動作,不是也覺得,吳老爺不可信?”陸少川正單手端起粥碗,慢慢地喝,推測道,“且不提吳婉死後,吳老爺的悲痛隻留於表麵。林嫂僅名分是妾,遲遲未轉正而已,實際上已是當家媳婦,咱們倆卻是外人。自古胳膊肘不朝外,咱們冒然指認,豈不是陷入危難?”

遊仙兒默然思索片刻,點頭。

麵對愛女死亡,吳老爺的反應的確給人一種“詭異又說不出何處詭異”之感,為何在愛女死後遲遲不告官,還聽林嫂一介婦人之言,拉來自己作法,一再拖延這些時日?

雲縣令想必也察覺吳家這番古怪舉動,才未大張旗鼓地查案。

這吳家,還有秘密藏著。

“要我說,管他什麽名譽不名譽,這案子本就不是倆外行能牽扯的,早些推給衙門,倒還落得個清閑……”陸少川打了個哈欠,幾口喝完粥,翹著二郎腿往**一躺,“貧道也得早早回去養傷嘍。”

遊仙兒默默地瞅了這道士一眼,見他儼然已是愛怎怎地的散漫模樣。他試探著又嘮叨了幾句此案如何如何,統統被無視了去,看來這廝是打定了主意,不再插手。

雲縣令曆來與他這假仙家八字不合,若自己就此收手不顧,讓他先破了此案,再與這天水縣百姓一傳,說遊仙兒轉世不過如此雲雲,自己這辛苦積攢起來的名聲,豈不是也要毀於一旦?

憑自己破此案,簡直是癡人說夢。

遊仙兒想了想,決定出賣色相,他半坐床邊,以袖掩唇,扮羞赧小女兒姿態:“道長助我查下去,以身相許是否還作數……”

“去去去。”

陸少川頭皮直發麻,一腳踹過去,這神棍倒是躲得快,沒踹著。

“你先莫走,給我一晚時間,兩人結伴終究可靠些,今夜過後你再走也不遲。”

這神棍又想作甚?陸少川聽著煩躁,翻了個身,掀起被褥捂住頭:“拒絕。”

“你不想親自調查吳婉的死因了?”

陸少川蒙著頭,忽然沉默。

遊仙兒麵色平靜,執著地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扯他的被子,極有耐心。

“你有完沒完?”陸少川猛地一把拽下被子,抬眼看著他,“一夜,你能作甚?”

“既然除卻盧夫人,嫌疑最大者是林嫂,我今夜便假借仙君之口去嚇一嚇她。”遊仙兒認真道,“逼她親口承認罪行,此案自然水落石出。”

陸少川默默地瞅著他:“……”

這心理戰術從現代眼光看來,未免有些……智障。

他轉念一想,雖說如此,對於這麽個愚昧的古代婦人來講,倒也足夠了。最關鍵的是,方才靈光一閃,才想起這神棍在天水縣似乎頗有威信來著……有些利用價值。

一抹笑容自他唇邊緩緩揚起。

遊仙兒隻覺得這人又打什麽鬼主意,心裏忐忑。

“行,不過無論此事是否有進展,你幫我尋個人。”

以這神棍的名氣,倘若他一聲令下,在天水地域內尋個人應該並非難事,總比自己如無頭蒼蠅一般瞎折騰要方便許多。

“可以。”遊仙兒鬆了口氣。

陸少川笑:“合作愉快。”

接下來便是靜待深夜,裝神扮鬼這種事兒,需夜半三更時動手,越陰森越好。

兩人漫無邊際地閑談一陣,以消磨時辰,陸少川甚至意外發現這神棍對化學頗有天賦,便興致勃勃地對他講了許多,例如他常用來唬人的那火術法,如何進一步擴大成粉塵爆炸雲雲。

遊仙兒一副認真好學生的模樣。

不知談了多久,終於無話可說,陸少川支撐不住,實在等得眼皮打架,先在床榻上睡了過去。

臥房內細索腳步聲響起。

陸少川一向睡眠極淺,他迷迷糊糊地睜眼,見窗外已是冷月初現,融融燈籠暈染著遊仙兒的側影,他正披上雪白冬衣,提起燈籠望過來,輕聲道:“你且睡吧,還不到時辰,我出去散散心。”

陸少川給自己掖掖被角,迷糊著“唔”了聲,目送遊仙兒的身影踱出門口,吱呀一聲,光影被隔絕在外,四周複而漆黑。

他閉上眼,又睡過去。

不知多久。

“噓,莫出聲……”

誰?

常年的警覺讓陸少川在黑暗中睜開眼。

他按兵不動,見臥房門又被推開,是幾個人影摸黑偷偷潛入,手裏拿著繩索布袋等物什。領頭人影做了個噓聲的動作,悄無聲息逼近床邊。

被褥呼一聲被掀開。

陸少川早有準備,身手矯捷地翻身躍起,率先踹翻了那領頭人影,他一把摸起床頭長劍,橫劍一掃,逼退餘下幾人,冷冷厲喝:“誰!”

清冷月色映照出人影們的布衣,竟都是白日裏那些似曾相識的臉龐,陸少川微愣之間,眼前倏地黑了下來,有人繞至後方,將布袋緊緊套了下來。

陸少川手裏的長劍被人奪下,他緊緊握起右手,摸黑一記直拳,正中前方一人下顎骨,清脆哢嚓一聲,慘叫響起,斷齒飛出,餘下幾個人影不敢輕敵,合力撲過來,將他牢牢壓在身下。

陸少川拚命掙紮,雙臂卻即刻被人綁在背後,動彈不得。

糟了,神棍呢?還在外麵閑逛?得提醒他小心……

“神棍……”陸少川在黑布袋裏高喊。

不知誰狠狠踏上了他的左臂傷口,痛意刺骨,陸少川一聲悶哼,血腥濃鬱,他的意識漸漸微弱,再發不出任何聲音。

小心……吳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