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遊仙兒·枯林野人
兩人湊過去。
銀鐲子上果真細細刻著一朵怒放的海棠花。
與吳婉手腕上的花紋別無二般。
“這圖案在本縣極常見，不過，凶手殺人時，為何要在她手腕上印這個？”遊仙兒皺眉。
“道長生麵孔，是外地人吧？”那販子熱情地開了口，“這花紋可是本縣最好賣的，不信您瞧瞧，縣裏的女人都興戴這個呢！客官，給家裏婆娘買一個吧，包管生個大胖小子！”
“這和生兒子有什麽關係？”陸少川疑惑，忽然想起遊仙兒說過的後山神像之事。
販子神神秘秘地嘿嘿一笑：“您讓家裏那位戴上，去找街坊大嫂大娘打聽打聽，自然便知。”
“好，不過貧道非屬火居，不可娶親，罷了罷了。”
陸少川見問不出什麽，隻好找個理由，將鐲子放回原處，離開攤前。雲兄走在旁邊，思索道：“在下倒是知道些，聽說縣裏的婦人經常約好時日，成群結隊往後山的廟裏拜神，那地方隻有女子能進，在下曾因好奇，勸內子去看看，無奈她膽小，向來不敢去，所以不知更多。”
真是愈發玄乎了。
陸少川點頭不語，方才遊仙兒提及“凶手殺人”一詞，以寫戲人的好奇心，不知內情的，必定出口問一問，可方才他留意過，這位雲兄眼睛也未眨下，像是知道此事一般。
果然應防著些。
“雲兄”心裏同樣不平靜。
這兩個以誆騙人為生的仙家道人，居然也開始正兒八經地查起案子了，據他推測，此案牽扯神佛一事，興許他們還真有些手段。
遊仙兒在人前依然一幅淡泊的模樣。
殺人案種種，比起之後天水縣要發生的事，都不過是暴雪前那一片雪花。
出了城門，方能重新感受冷風襲人，陸少川不住攏著棉衣，他身旁這兩人卻是早已習慣天水的氣候，不大畏寒。三人踏入近郊林中，見灰白天穹，枯樹成林，腳步聲驚起寒鴉，除此之外，不大見生機。
“這鬼物平日總該有個住處吧？”陸少川琢磨。
遊仙兒目光掃過四周：“此地有狼吃人，夜晚寒冷，若要生存，必定會尋個舊屋或山洞。”
“這……”他身旁的雲兄卻是疑慮重重，“昨夜在下聽人說，縣令命幾個衙役來此搜尋過，幾個小夥子做事愣頭愣腦，不慎打傷了它，讓它逃了，已是打草驚蛇，怕是會往更隱蔽處去。”
在林子外圍尋了一圈，果然不見蹤影，三人又一商量，決定還是向林深處去。
往林中愈走愈深，回首已不見農戶房屋的輪廓，四周盡是枯木，陸少川還聽見幾聲狼嗥飄來，他腳步微頓，提醒道：“此處如此危險，真有人居住麽……總之你們小心。”
“好，多謝道長。”雲兄笑。
遊仙兒麵不改色地往前走，山林之中，他這一襲潔白身影愈發似山中仙人：“世間無奇不有，說不定。”
叮當——
清脆的鈴聲忽然響起，冷冷刺向天穹，陸少川與雲兄皆一驚，轉過頭去，見遊仙兒錯愕地呆愣在原地，低著頭。
一根細細的銀絲在他鞋麵之前不住顫動，原來他方才一抬腳，正碰到了這銀絲線。
“機關？”
陸少川順著銀絲一端尋去，這絲線果然是纏在兩棵枯樹之間，末端拴著隻銅鈴，儼然是人為所製。
遠處腳步聲沙沙響起，踏折枯枝，鬼祟人影藏在樹後，拔腿就跑，飛快地閃過林間，身側似乎還跟著頭馴順的巨獸，低低吼著。
“糟了，別讓他跑了！”
雲兄往前追去，冷不防被陸少川冷喝止住。
“注意前麵！”
他腳步急停，這才看清自己臉前橫著一根細絲線，細如蛛絲，幾乎不可見。陸少川大步過來，抽劍斬斷那緊繃的絲線，卻乍聽正上方風聲呼嘯，他心中警鈴大作，猛拽住左右兩人往後跌去。
落地聲響起，一截斷裂的沉木樁直直砸在三人方才站立的位置！
遊仙兒與雲兄用力過猛，踉蹌著跌坐在地，驚出一身冷汗。
“這鬼物竟會用機關！”雲兄驚歎。
遊仙兒驚魂甫定，喘息著抬頭望向陸少川，方才他救了自己？
陸少川沉聲吩咐：“人才會用機關，它是人，你們跟我過來，小心點！”
這機關畢竟是人為所製，一見就是出自外行人之手，過於繁瑣，從斬斷絲線到木樁落地，還需片刻時間。
足夠了。
他話音未落，人已疾步向前追去，一路連連揮劍，嘣然斬斷絲線，鈴聲大作，不時驚飛黑鴉，沉重的木樁在他身後搖搖墜下，砸落地麵。
後方兩人目瞪口呆地愣了片刻，連忙追過去。
鬼影踉踉蹌蹌在林中奔跑，身側那獸原來是一匹半人高的大狼，陸少川愣了下，見那狼似乎格外馴順，便決定繼續追下去。隨著雙方距離步步逼近，他終於看清，果然那影子並非人口中的鬼，分明是個蓬頭露麵的野人。
誰……是何人……
是那個道士……
她氣喘籲籲地在林中穿掠，不時回過頭，看見那個男子手握長劍窮追不舍，一路斬斷她精心布置多年的陷阱。
大狼矯健地跑著，在她身側低低發出吼聲。
她已經老了，腿腳不如這些年輕人，搖搖晃晃地逃竄著，不時絆在枯枝上，險些摔倒。
“喂，你若能聽懂我說話，就停下，我不會傷害你！”
她嚇得全身顫抖，跑得更快，陪伴她多年的大狼察覺到主人的驚恐，憤怒地調頭，朝著男子撲去。
“啊……啊！”她急切出聲，眼睜睜看著它往後跑去，兩行眼淚從黝黑肮髒的臉上緩緩流下，她一咬牙，繼續往遠處逃去。
陸少川沒想到這頭看似溫順的巨獸會忽然反撲過來，他驚呼一聲，側身一滾，堪堪躲過大狼的攻擊。那狼發出穿透人心的吼聲，風一般繼續撲咬過來，陸少川揮劍向狼喉嚨割去，劍鋒撞上狼堅硬的頭顱，猛地偏離，他隻覺虎口一震，長劍竟脫手而出，當啷落地。
這一斬隻劃破了狼的耳朵，鮮血淌進狼眼，愈顯嗜血。
陸少川獨自對著這頭食人猛獸，與那雙冷酷的狼眼對視，心中本能地一陣戰栗，不敢擅自挪動半步，唯恐再引得它撲來。
這匹狼怎麽會單獨行動，還幫助那野人逃跑？
他努力讓自己的眼神冷靜下來，與狼對視，對峙了一陣，慢慢地往後挪去。
大狼一眼看穿他的企圖，竟直直撲了過來，陸少川驚愕地瞳孔驟縮，被這頭巨獸猛地撲倒在地。這獸張開血盆大口，張口便咬，腥臭溫熱的氣息撲麵，陸少川手中空無一物，急切之下抬起左手臂，死死頂住狼口。
鋒利犬牙瞬間刺穿皮肉，觸及骨頭的痛意蔓開，陸少川表情猙獰扭曲，發出痛呼，他緊緊咬起牙關，另一隻手拚命往旁邊伸去，去摸那震飛的長劍。
一團火球自一人一狼身側掠過，骨碌碌跳了跳，飛快地往遠處竄去，接著又是幾團火掠來，大狼懼火，咬合的動作微鬆。
犬牙緩緩從皮肉下退出，陸少川躺在地上，大口喘息。
他勉強轉過頭去，原來是雲兄與遊仙兒姍姍來遲。遊仙兒掌中燃起冒煙的火焰，從袖下摸出幾枚硫磺製的彈丸點燃，朝著這邊拋來，一團團火焰飛竄，極像滿地亂竄的精怪，大抵又是一招騙人的法術。
雲兄長袖下藏著一把小弓弩，他動作甚不熟練地抬起弓弩對準了這邊，手底發抖。
陸少川努力伸手，右手指終於摸到了長劍，高聲厲喝：“別射，別射箭！沒把握千萬別射！”
趁大狼驚懼火焰的瞬間，陸少川的手在泥土枯葉裏胡亂劃了幾下，終於握起劍柄，朝著大狼的腹部狠狠刺了下去，往後一挑，劃開長長一個大口子。
大狼發出震怒的慘叫，退開幾步，無力再撲來，陸少川忍著手臂劇痛側身一滾，離開狼的爪牙下，他飛快躍起，雙手握劍，用盡全力朝狼的喉嚨刺下。怒獸痛吼，震響枯林，驚動遠處某個正奔逃的人影。
腥臭鮮血撒了滿地，也濺了陸少川一身，他氣喘籲籲地站在原地，又補了一劍下去。
“小爺女朋友還沒找，怎麽能莫名其妙死在你嘴裏？”他緩緩抬起衣袖，抹一把臉上的血跡，轉頭望向那兩人，滿麵血汙，笑容格外恐怖，“那個不是女鬼，是野人，可惜讓他跑了……”
“啊，啊……”
悲痛欲絕的吼聲響起，遊仙兒和雲兄麵露驚訝，齊齊出聲：“小心！”
陸少川詫異轉過頭，卻見是那野人竟折了回來，飛快地衝來，一把推開他，伏狼屍嚎啕大哭。
陸少川本就有傷，再被這麽一推，隻覺得陣陣發暈，幾乎要摔倒，遊仙兒上前幾步扶住他。雲兄慢慢湊過去幾步：“你能聽懂人言嗎？”
那野人猛地抬頭，麵上道道深紋遍布，幾乎辨不清男女，長發一縷縷凝結成束，十分汙穢。它張了張嘴，隻發出“啊啊”的聲音，又驚又懼地打量著他。
“聽嗓音，應該是個女人。”陸少川皺眉道，“怎麽會淪落至此？”
野人恨恨地轉頭看他。
道士……
正是他，殺了與她相依為命的狼兒……
她口中不住發出沙啞怪聲，忽然惡狠狠地朝著陸少川撲來，遊仙兒欲攔，被她一把推開踉蹌至旁邊。陸少川手臂上的傷口被這野人用力捏住，鮮血直流，他痛得嘶一聲，森冷與其對視：“放開，別怪我動手。”
野人似能聽懂人言，聽聞此話，眼中浮現起膽怯，慌忙鬆了手，還退開幾步。這個動作讓陸少川出乎意料，他忍著劇痛和頭暈，語氣微微放鬆，問她：“你為什麽加害吳婉？”
野人微怔，半張著嘴抬頭，忽然拚命地晃頭，口中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
不是……不是……
“不是我，不是我……”遊仙兒閉起眼睛，凝神聽著她的發音，低低重複著，他睜開眼，確認道，“她說不是她。”
“不是你？”陸少川想起那個姑娘慘死時的模樣，心中忽然升騰起怒火，他愈發頭暈，揉揉額頭，一字一頓出聲，“我當夜親眼看見你從吳婉的房中跑出來，還說不是你！”
“不……不……”野人神情焦急，終於隱隱約約口吐人言，急切地抓住陸少川的雙手，“她，怎樣，怎樣……”
鮮血順著陸少川的傷口肆意流淌，他愈發覺得四周風涼，涼徹骨子裏，強撐著回答：“她死了。”
對方的手從他的手腕處緩緩下滑，無力垂下。
野人背對著另外兩人，與陸少川愣愣對視。
陸少川此時終於看清她的目光，望穿她眼底的情緒，像是綿長一刀刺來，直直地刺穿人心，刺穿人心最柔軟的地方。
他終於支撐不住，緩緩倒退幾步，往後倒去。
遊仙兒和雲兄衝過去，左右扶住他。陸少川呼出一口林間冷氣，強撐著最後一遊絲的意識，緩緩問出：“凶手究竟……是何人？”
對方微微顫抖，不住重複起兩個字：“林……芳……”
陸少川將這個名字記在心裏，沉沉閉上眼睛，倒在遊仙兒臂彎。
遊仙兒皺眉，隻顧著攙扶昏迷的陸少川，雲兄的注意力卻是全在那兩個字上，想了片刻，眉頭舒展開：“果然是……”
“他失血過多，再不救治，性命堪憂。”遊仙兒冷漠道，“回去吧。”
“你們先回去吧，我留在此處，有事要問她。”
這位雲大人一向不屑與自己接觸，對仙家道士之流深惡痛絕，又是將案子放在頭一位的性子，未免顯得有些無情。
自己早已想清楚，不把他當成那個昔日相識之人。
“告辭。”遊仙兒不再多言，他費力地背起陸少川，快步往林子外的方向而去。
鮮血順著陸少川的傷處蜿蜒流下，也緩緩染紅他潔淨的白衣，伴著驚心的血腥氣，猶如紅梅在雪上熱烈怒放。遊仙兒跑了一會兒，體力不支，幾乎要帶著陸少川一同摔倒，他眼中隨即浮起這道士方才救自己一命的情景，咬咬牙，深吸口氣，繼續往前疾行。
冷風吹徹山林，背上的陸少川直打哆嗦，昏迷間還嘟囔著什麽：“胖子……把空調給小爺關上……”
遊仙兒遲疑下，解下自己的外袍給陸少川裹上，背起他，繼續往前去。
看這傷勢，怕是撐不到縣內的醫館，不如先去最近的吳府治一治。
風刮過他的單衣，遊仙兒打了個冷戰，這樣寒冷的天，總能讓他回憶起許多顏色蒼白的光景。
他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任何一個人，在他眼前死去。
林中。
雲縣令靜靜站在林子裏，目送二人離去。
果然，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會有什麽鬼物？
不過都是人心。
他轉過身，注視著那愣愣望向自己的野人，清了清嗓子，緩緩開口，溫和而不失官家的威嚴：“你就是盧夫人吧？”
對方一顫，清淚順臉龐流下。
“隨本官回去吧，你的案子，本官會替你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