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方士傳·菩薩警言

“啊!”龍二駭得肝膽欲裂,噗通跪倒在地。

他忽然想起什麽,雙手雙腳並用,踉蹌著撲倒在菩薩的蓮花座下,拚命地磕頭:“菩薩饒命,菩薩饒命……”

這邊正磕頭求饒,那邊鮮血飛濺一地,龍大和小六還在廝打。

龍大惡狠狠一拳揮去,正中小六天靈蓋,他早年和官兵對打時便用過這一拳,把那官兵的頭盔都生生打出個裂口來。小六隻覺得天旋地轉,嘩啦一聲倒在金銀財寶裏,他咬著牙爬起來,抓起鐵鍁:“你這惡鬼,還我大哥!”

“叛徒!休想獨吞寶貝!”

小六的動作一頓,他的視線忽然清楚了些,眼前朝著他怒目而視的,已不再是那個修羅,而是龍大。

大哥?

小六雙眼通紅,哇哇大哭:“大哥,大哥……”

龍大飛步跨過去,一拳招呼在小六臉上,將他臉骨打得咯咯響,倒地爬不起來:“叛徒沒資格這麽叫我!”

“大哥,我剛才看見一隻惡鬼冒充成你,大哥你信我……”小六吐出兩顆斷裂的牙齒,一把抱住龍大的腿,“大哥你信我啊!我從來沒有獨吞的想法啊!”

龍大見他似乎要順著自己的褲腳爬上來,欲襲擊自己,便一腳將他掀翻:“呸!你說你不想獨吞,你給老子證明看看啊!”

大哥……要他證明?

小六愣愣地抬頭望著龍大。

大哥要他證明。

“好,大哥……”小六艱難地咽下一口血水,熱淚衝淡臉上濃汙的血跡,他緩緩地拎起鐵鍁,“你讓我證明給您看……我就證明,給您看!我小六自拜入山寨以來,別無二心!”

他雙手抓緊血跡斑斑的鐵鍁柄,顫抖著緩緩舉起,想著那年吃過的人血、喝過的人肉,效仿當年那般堅決,對著自己的心口,重重剜了下去。

鮮血淋漓,潑灑地麵,染紅財寶。

龍大被血腥味一激,猛地清醒,駭然驚呼:“小六!”

龍二磕得額上冒血,見此光景,也連滾帶爬地跑過來:“小六啊!”

小六眼中失去神采。

眼前歸於漆黑之前,他張了張嘴,再沒有力氣告訴大哥一句話。

玉菩薩後,藏著人……

巨大的玉菩薩依然佇立,依然慈眉善目地微微笑著,望著肝膽欲裂的兩人。

“好險啊……差點被看到……”

玉菩薩的蓮花後,沈白用龍大龍二聽不見的氣音,輕輕感慨:“這毒果真讓人瘋癲……”

那三個匪人自相殘殺的場麵太過震撼,他剛才探頭去看,心中發顫,竟忘了隱蔽,直到被張潯一把給拽回來,差點栽到張潯懷裏,沈白嚇一跳,一把推開他。

張潯不會武,被這麽一推,直接重重撞上了老道士的腦袋,他幽幽回望沈白一眼,不出聲。

老道士則無聲地哎呦哎呦捂著腦袋,被張潯撞得鼻血直流。

沈白裝作若無其事,心有餘悸地拍拍心口,對同樣藏匿在菩薩身後的二人點點頭,無聲對口型:“死人了。”

當時他被毒氣侵入體內,全身無力,正想打算通知胖子任務失敗,讓自己回現代,口鼻忽然被張潯捂住。原來張潯早已備好藥粉,灑在衣袖上給他服了下去,沈白這才恢複神智,他們又拽著昏厥過去的老道士走出死路,喂了顆藥,把老頭兒弄醒。

他們踏入這藏寶石室,著實被滿地的金銀珠寶驚了一驚,更讓沈白和張潯震驚的是這尊菩薩像,雁家深藏不露,竟費時費力在這兒擺了這麽大的菩薩,意欲何為?

三人在偌大的石室裏愣了一會兒,直到聽見龍大他們的腳步聲接近,財寶跟前是非多,在沈白的提議下,他們決定繞道玉菩薩像的後方躲起來,靜觀其變。

之後就看見了龍大一方自相殘殺的一幕。

張潯說這毒不致命,卻能讓人陷入癲狂,果真如此。

沈白暗暗心驚,偷聽著龍大龍二的對話,再次悄悄探出頭去。

龍大在小六的屍體前捶胸頓足:“小六啊,大哥一時糊塗,大哥對不起你……”

“大哥!小六已經死了,已經死了!”龍二連忙扶起大哥,語調微微顫抖,“這、這地方不對勁,有魔障……”

細細的詭笑聲再次響起,龍二的聲音驚恐地戛然而止,龍大的臉在他眼中,也緩緩化作了獰笑的修羅模樣。

“鬼!有鬼啊!”龍二猛一把推開龍大。

龍大被他重重一推,栽倒在地,頓時大怒:“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老子是你大哥!”

“我大哥雖然磕磣!但還沒醜到這個程度!”

“你說啥!”

小六的屍身尚躺在血泊中,屍身旁的二人卻扭打成一團,龍大身上本就有傷,經不住龍二的蠻力,被掀翻在地,又怒吼著爬起,惡狠狠朝龍二揮拳:“好你個龍二,自家兄弟啊!連你也窺伺老子的寶貝!”

這兩人之中,也會死一個麽?最終活下來的那個也必定守著財寶,流血而亡。

鷸蚌相爭,雖自己是守在角落裏的漁翁,一種強烈的不適感卻還是籠罩了沈白,像是小時候和街坊孩子們鬥蛐蛐,看著兩隻蛐蛐兒在主人的撥弄下纏鬥致死,年幼時的他便本能地覺得不舒服。

蛐蛐尚如此,何況是活人,隻是不知此時撥弄者究竟是什麽東西。

他收回目光,疲憊地靠在蓮花座下,嗅著血腥味,聽著打鬥聲,緩緩閉上眼睛,眼前一片漆黑,讓打鬥聲愈發清晰。這讓他有種錯覺,這裏可能是個以折磨人為樂的地獄,而非人間。

細碎的尖笑聲從四周響起。

沈白猛地睜開眼,背後發涼,他環顧四周,卻未發現有孩童之類的身影。

“你們聽沒聽見……笑聲?”他輕聲問道。

老道士點頭如搗蔥,嚇得臉色蒼白:“對對對,像極了小孩子……”

張潯也隱約聽到了一點兒,他微微皺眉,吩咐沈白:“你看看那堆財寶,都看到什麽了?”

沈白咽了下唾沫,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那邊龍大和龍二打得鮮血淋漓,像是彼此看到仇人,他們在滿地金銀財寶中扭打著,石室內叮啷亂響。

財寶裏沒有異常啊?

尖笑聲再次響起。

沈白的視線一瞬間有些恍惚,他揉了揉眼睛,再睜開,忽然全身一震。

哪裏有什麽滿地金銀財寶,那些黃金白銀,都變成了血跡斑斑的枯骨,那些珠玉首飾,亦化作了披女人衣的骷髏!

張潯盯著他的神情:“看見什麽了?”

他的嗓音落入沈白耳中,恍恍惚惚間,竟換做了另一種非男非女的聲音,極陰沉地響起,威脅性極強。

沈白愕然回頭。

張潯和黃袍老道的麵孔已然不似人類,如白瓷裂紋,無表情地望過來:“看見什麽了?”

“白骨,骷髏……”

沈白腦子裏嗡嗡響,眼前天旋地轉,他痛苦地捂住了腦袋。怎麽回事?為什麽張潯的語氣表情如此不懷好意?他會不會藏著什麽秘密……

張潯……身為一個古人,真的值得信任麽?

剛剛魂穿過來時,那種要食人血肉的欲望又漸漸湧上沈白的腦海,他緩緩抬起頭,眼中毫無生機的光嚇了黃袍道士一大跳:“走、走屍啊……”

“別胡說。”

張潯皺眉,冷冷瞥了黃袍道士一眼,他迅速地從衣襟裏摸出枚藥丸,朝著沈白的嘴塞下去,卻冷不防被狠狠撲倒。沈白麵無表情地垂目望過來,手指抵在張潯的喉嚨處,他畢竟學過如何製敵,隻需稍稍用力,張潯便可一命嗚呼。

“你為何喚我子雅,為何對我一見如故?”沈白沉聲問道,“你有什麽動機?”

張潯隻是靜靜地抬起頭,與他對視。

黃袍道士縮在一旁瑟瑟發抖,看著他們倆,好似看到了什麽可怖的鬼怪,手裏還抓著一把黃符:“妖怪,妖怪……”

張潯平靜開口:“我並非要害你,子雅,我若真動機不純,對你下手的機會多得是。”

他知道子雅突然對他動手,不僅因心中這些困惑,更因自己的臉此時此刻在子雅眼中,是另一番恐怖的光景。

正如同此時此刻,在自己眼中,子雅的臉已麵目全非。

張潯心平氣和道:“子雅,我是張潯。”

掐在他喉嚨上的手指,氣力微鬆。

“沈白……”張潯用盡剩餘的氣,微微揚聲:“沈白,我是張潯,我是你在這個朝代唯一的朋友,你信我。”

人對於自己的名字會有本能的反應,沈白眼中的渾噩之色果然漸漸褪去,張潯的麵孔在他眼前清楚起來,他猛地鬆開張潯,跌坐在一旁。

張潯迅速翻身而起,扳住他的下顎,將藥丸塞入他口中,自己也服下一枚,靠在蓮花座大口呼吸起來。子雅的力氣比他想象中要大些,居然逼得自己幾乎窒息。

沈白神情終於清明起來,他愣了愣,回想起自己方才動手的事,低低開口:“抱歉。”

“無妨,死路裏釋放的毒氣不會這麽強烈,這石室裏必定還有散毒之處。”張潯眉頭微皺,罕見地露出困惑,“靠著藥支撐不了多久,在他們打完這場之前,恐怕來不及,我們也會陷入癲狂。”

“那便不能繼續在這兒藏著了?”沈白坐在一旁沉思,“但他們手裏有武器,再加上這狀態,咱們三個……很難打得過啊。”

張潯默然,他在不合時宜地考慮另一件事。

冊子上隻寫過毒氣的事,卻並未寫毒氣的其他來源,看來之前那麽多次,也未能研究明白來源究竟在何處。

然而石室裏的確彌漫著淡淡的甜味,悄悄地侵入人的五髒六脾。

似曾相識。

“聽說啊,是雕刻太好,感動了菩薩,菩薩將自己身上的香賜給玉像……”白日裏那販子的話漸漸浮上心頭。

張潯被自己這想法驚得一愣,抬頭看看身後這巨大的玉菩薩,菩薩不光會布下普度的光,也會布下毒氣麽?

人間的許多菩薩神佛,剃掉那層慈眉善目,底下高聲誦經的,分明是一張張俗人的臉。

“妖怪!吃……吃貧道一符!”

怪叫聲忽然響起,張潯抬起頭,見黃袍老道不知哪來的勇氣,竟動作笨拙地拎著一疊符紙朝著他狠狠撲過來——自己隻顧著給子雅解毒,居然忘了他尚在一邊兒。

沈白飛身躍起,伸手抓住老道的雙臂,老道還未明白怎麽回事,便被他瞬間製服住,哎呦哎呦地慘叫。

“噓,小聲點。”沈白低喝。

老道神誌不清,高聲嚷嚷著某某帝君某某大神保佑,石室裏龍大龍二的打鬥聲戛然而止,沈白和張潯心裏同時咯噔一聲,隻聽鐵鍁劃過地麵的尖銳聲響漸漸逼近。

張潯往老道口中塞了藥丸,沈白緊緊捂住老道的嘴,兩人對視一眼,押著老道慢慢往菩薩像另一側繞路。

老道的神智漸漸清醒,欲哭無淚。

三人躲在蓮花座另一側,聽著鐵鍁與腳步聲在菩薩像後停下,沈白悄悄地抓起地上一麵白銀打造的銅鏡,無聲探出些,朝著後方一照。

龍大與龍二滿臉是血,一路留下斑斑血珠,搖搖晃晃地走到蓮花座後方,麵無表情地冷冷掃視著這邊。

張潯皺眉。

這兩人,儼然已中毒至深。

鐵鍁劃過地磚聲再次響動,緩緩逼近。

坐以待斃不是辦法,這麽下去,他們遲早也會變成那兩個匪人一樣。沈白腦中飛速運轉,可他們打不過兩個起殺意的壯漢,既然不能幹掉他們,那麽……趕走他們呢?

古人本就重鬼神,此時被毒氣擾亂心智,更是難以分辨真假對錯。

沈白靈光一動,招呼兩人附耳過來,低低說著話。

“犯我者,死!”

一聲厲喝如雷震,威嚴地響徹石室,利箭般穿透人心。

表情渾噩的兩人腳步微頓,眼中驟然升起懼色,抬起頭看著四周:“誰!”

老道心裏慫,哆哆嗦嗦地瞅瞅沈白。

沈白抬起手,放在脖子上,對他比劃個“哢嚓”的動作,老道隻好哭喪著臉深吸一口氣,按著平日裏裝作大仙附體的氣勢,順手撒了一把黃符紙,繼續嚷下去。

“犯我者,速速離去!”

黃紙飛揚,鬼神怒喝,四周幽幽泛綠光的照明珠猝然化作了無數隻眼睛,一眨一眨,忽而同時一轉,朝著二人直視過來。

張潯及時地一揚袖,灑了把藥粉,漫天淡黃粉末與符紙同時飄落,苦徹心扉,令人精神一振。

龍二如同從噩夢中驚醒,卻發覺自己跌入了另一場噩夢,鬼神厲喝如雷貫耳,那一張張黃色符紙上,密密麻麻寫著血紅的字體。其中一張符啪地落在他臉上,龍二胡亂揮舞著染血的鐵鍁,連連鬼嚎,雙腿發軟:“大哥……大哥!”

旁邊的龍大也是滿臉錯愕,如夢方醒,聽見他的吼聲,猛地回頭,冷不防看見龍二那滿臉血。

剛才他們為何要打起來?

“大哥……菩薩叫咱走!菩薩叫咱們快走!”龍二早已嚇破了膽,哭嚎著跪拜菩薩,猛一陣磕頭,“我們馬上就走,馬上就走!”

話音緩緩消散,菩薩沒再厲喝。

兩人驚魂甫定地安靜下來,互相對視一眼。

“走!咱們出去……”龍大擦擦臉上的血跡,咽了下唾沫,目光投向那沉重的布袋子,袋子裏可全都是裝好的財寶啊。

龍二看著焦急:“大哥,都啥時候了,還想著寶貝!”

龍大回憶起方才的恐怖光景,渾身一顫:“咱不拿了,走走走……”

莫非要原路返回?他們可沒有膽子再回去一趟。

二人環顧四周,龍二最先叫出聲來:“大哥你看!那邊石壁上有個古怪的玩意!”

那古怪的玩意是石壁上鑲著的石機關,六棱形,巴掌大,龍大心中大喜:“是出去的機關!”

兩人欣喜若狂,也不多加思考,徑自衝到石機關前,合力緩緩轉動起來。

石室內轟隆作響。

沈白心裏咯噔一聲,果然,這石室必定還有出去的機關,隻是……這裏如此空曠,萬一再觸動了什麽機關,可就直接撲街了。

他剛才已經問過胖子,是否能派人支援,胖子表示這石室封閉,情報局那邊也隻能估摸到位置,然後從外麵強行突入。但畢竟破壞了古代原始建築,這是下策,得局長點頭。

胖子說話小心翼翼的,想必局長就在旁邊。

水聲嘩啦,石室內幾人心中一驚,抬起頭,見某一塊壁上石磚竟掉落下來,湖水朝著室內灌入。

機關開錯了!

沈白和老道大驚失色。

張潯沉聲冷喝:“住手!”

龍二哇一聲:“菩薩叫咱們住手!”

水聲嘩啦,極短時辰之內,便有漫過鞋麵之勢,設計機關之人竟如此果斷,一旦有闖入者開錯機關,便連同這精心打造的密室財寶一同給賊人殉葬。

連同那些不可告人的機密,連同那些能說話的嘴,統統淹沒在這大湖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