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方士傳·生死有路
“冊子上怎麽說的？”沈白壓低聲音，輕聲問道。
“不會死。”
“就這麽多？”
“嗯。”
沈白嘴角抽抽：“寫冊子的大神怎麽跟你一樣，腦回路清奇，專挑不重要的寫。”
張潯在黑暗中瞥他一眼，沒吱聲，老道士則完全聽不懂這倆人在嘀咕個啥，隻能念著心經，膽戰心驚地緊隨其後。這死路格外的長，一眼望不到出口，也不知該走到什麽時候才是盡頭。
“喂，那邊怎麽樣——”
龍大洪亮的嗓音忽然響起，沈白回過頭，看見那三個黑影在入口處探頭探腦。他壓下心裏一股子火氣：“沒事，這裏沒有機關！”
龍二的嗓音隨即響起：“不往裏走怎麽知道？你們再往深處走走——”
沈白嘴角抽抽，繼續往前走，他把自己看過的尋寶劇盜墓劇全回憶了一遍，各種情況也都預設了一遍，冷箭陷阱機關毒殺……古人會玩兒的無非是這幾種，就像用兵，殺來殺去，用的都是肉長的兵，可陷阱之術令人頭疼，是因為它和用兵一樣，這幾種組合千變萬化，讓人防不勝防。
算了算了，走一步是一步吧，他往前走了幾步，走在張潯前麵，萬一有暗箭射過來，先死的也是自己。
他死了沒關係，還能重新借屍還魂，張潯死了，可就要重新來過了。
“子雅，不必這麽護著我。”張潯看著他的背影，嗓音在黑暗裏響起，破天荒地微微溫和了些，“盜寶不會一個人來，設計殺陣的工匠必定能料到，所以若真有機關，你我一個也跑不掉。”
嗯？他是不是誤會什麽了？
等等？不管是否誤會，這悶騷方士怎麽安慰人呢？什麽人啊！有他這麽說話的麽！
沈白沒搭理他，借著幽微的光芒繼續前行，黑暗讓時間變得無限延長，緊張中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腳腕忽然碰斷了什麽細細的東西，像是蜘蛛絲。
叮啷……
不知哪裏飄來一聲清脆的鈴鐺聲，掉落在地。
“糟了！”沈白的心本就提到了喉嚨裏，經不住這一嚇，不由自主地驚呼出聲。
“別慌。”
張潯低聲開口，他低下身在地麵摸索著，瘦長的指尖終於碰到個硬物，便拾起來，借著牆壁上嵌珠的幽光細細打量。
“鈴……鈴鐺？”黃袍道士哆哆嗦嗦，“該不會是趕屍用的那種吧……”
二人都沒理會這個烏鴉嘴，沈白剛才被張潯一喝，飄走的神緒生生拽了回來，他微微眯起眼睛，和張潯一起看著那暗金色的鈴鐺。
造型普通，材質普通，張潯無意間將其一翻麵。
鈴身寫著一個血紅色的大字，回！
張潯也沒料到這兩個字，手一抖，鈴鐺差點掉下去。
“回……咱們衝撞了此地的鬼，它讓咱們回去！血啊！”黃袍道士一見血紅大字，嚇破了膽，拔腿就往死路入口跑。
沈白高喝：“回來！血幹涸會變成黑褐色，這是朱砂，你們道士畫符的朱砂啊！”
老道才跑了兩步，腳下地磚忽然轟隆巨響，竟片片塌陷，他踉蹌一下，整個人立刻栽了進去。老道不知哪裏來的敏捷勁兒，用盡平生力氣，一把抓住地磚邊沿，驚恐地懸在陷阱一側：“救我，救我……”
“好狠的陷阱！”沈白忍不住驚呼。
死路，進去是死，回去也是死！
“救我，救我啊……”黃袍老道鬼嚎。
“你們那邊咋樣啦——”龍二的嗓音遠遠飄過來。
“這人留著有用麽？”沈白沒搭理龍二，他看看鬼嚎的黃袍老道，問張潯。
“有用，救。”
沈白歎口氣，蹲在陷阱旁邊，拽住老道的手：“我救你，但如果我們有事需要你，你得幫我們的忙，聽見沒？”
老道點頭如搗蔥：“聽見了聽見了！”
沈白深吸一口氣，將老道緩緩拽了上來，兩人再探頭看看陷阱內部，深處白森森一片豎立的刀尖。
“嘶……”沈白倒吸一口涼氣，看著老道士滿麵涕淚的模樣，想起自己過世的長輩，忽然於心不忍，“你說你一大把年紀，在村口騙騙無知老百姓也就行了，跟著蹚尋寶這渾水做什麽？”
老道士用大袖子抹著涕淚，看得沈白連連皺眉，卻見老道士想著什麽，臉上的皺紋忽然舒緩了些：“小老兒還有個孫女要養活啊……”
“真的？”沈白詫異。
他對這老騙子實在沒什麽好感，明知道打感情牌是騙子屢試不爽的技巧，偏偏他就吃這套，花了不少冤枉錢。
“現在不是閑聊的時候，快走！”張潯在前麵低喝。
老道士立刻恢複了膽小如鼠的模樣，一路往前小跑，沈白快步追上二人，忽然聽見昏暗裏傳來極細微的嘶嘶聲，他吃了一驚：“你們聽沒聽見！”
他們同時嗅見絲絲微甜的氣息，張潯腳步微頓，環顧四周。
石壁小孔中正嘶嘶地噴出氣體！
毒氣已順著人的口鼻侵入，三人連忙以袖緊緊掩口鼻，腳步聲錯雜，向前方衝去。
一定要跑出去……
沈白的腳步漸漸虛浮，他踉踉蹌蹌地往前跑，不知是幻覺還是真實，前方居然能看見一片盈盈綠光，從這個角度，隻能遠遠看見一尊碩大的玉蓮花，在往上，視線被死路上方的石壁擋住。
那就是出口嗎？
他的意識有些迷糊，不合時宜的倦怠感湧上來，他想直接躺下舒舒服服地睡一覺，不去管什麽人，也不去管什麽事。
沈白的意識已經支撐到頭。
他軟軟地栽倒下去，忽然被人一把扶住。
張潯那張無表情的臉出現在眼前。
沈白睜大了眼。
他全身無力，被迫靠在張潯的胸膛，被張潯死死地捂住口鼻，力道之大，讓人幾乎無法呼吸，強烈的苦藥味正順著他的鼻腔湧入。
“喂，你們那邊到底咋了啊——”
寂靜之中，人的奔跑聲便顯得格外刺耳，同樣驚慌的還有入口外的那三人，龍二已經朝死路方向喊了半天，都沒人回應。
漢子納悶地撓撓頭：“八成是碰見什麽機關……死了吧？”
他們三個守在岔路口，隻聽見隱約傳來幾聲叫喊，然後是小青年他們的奔跑聲，再然後，奔跑聲就漸漸消失了。
人真死了？
龍大心裏其實也說不準，萬一明明沒有機關，那小青年卻偽裝成有的樣子，待他們仨冒冒失失闖進去，再忽然搞襲擊呢？
龍大想了想，一推漢子的肩膀：“你去看看，小心點，往前走幾步就行。”
漢子點點頭，掂量著鐵鍁，在二人的注視下，小心翼翼地往死路邁了兩步，再邁兩步，甜絲絲的氣味若有似無地飄入他的鼻子。漢子一愣，使勁嗅嗅：“大哥，有甜味！”
龍二訝道：“莫非裏邊有迷惑人的女妖，變出糕點來**咱？”
龍大恨鐵不成鋼，狠狠一拍他的後腦勺：“是毒氣，有毒氣！快回來，咱們從生路走！”
“毒氣！”漢子大驚，連忙死死捂住鼻子，飛快地轉身跑出去，追上大哥與龍二。
生路果然一派明亮，石壁兩旁每隔一段便鑲嵌照明珠，然而泛的是幽幽綠光，顯得人臉亦發綠，這段路便如同通往陰曹地府。三個大漢氣喘籲籲地跑過漫長的地道，眼前終於出現窄地道之外的光景。
原來兩條生死路皆通往同一個目的地：寬闊的半環形地下石室，足矣容下整個寨子幾百號人一同操練耍槍，每走一步，便能聽見清楚的回音。四周皆是光滑的石壁圍成，每隔一塊石磚，便鑲上顆發光的珠子，照得石室亮如白晝。
半環形石室的盡頭，似乎還佇立著一尊巨大的雕像，人在地道中途，隻能瞥見巨大雕像腳下的蓮花。
龍二激動萬分，第一個衝出生路：“大哥，你快來看！”
“叫喚個啥！”
龍大的耳朵先前被老道士摧殘，此時又被龍二摧殘，他忍無可忍高罵一聲，跟著漢子同時踏上石室堅實的地磚，忽然定定地望著前方不動了，大張著嘴：“這這，這……”
菩薩。
巨大的菩薩。
被玉雕琢的菩薩，足踏蓮花座，非男非女，非笑非嗔。
龍大直愣愣地朝著菩薩走去，他一直行至蓮花下，蓮花座那某一片花瓣，便足矣抵上他的身高，龍大竭盡全力仰起頭，仰得脖子酸痛，方能看見玉菩薩的下顎。
蓮花座下露出一片衣角布料，隨即被人悄然拽回花瓣後。
究竟是什麽人，才能花費心思，費盡心血在湖下修出地道，又在這兒搞出一尊巨大的菩薩像？
是誰？有何意義？
龍大心裏咯噔一聲。
雁家，恐怕沒那麽簡單。
他手下那兩個愚蠢的弟兄卻沒想這麽多，後方傳來龍二興高采烈的聲音：“老大，你快過來看啊！那菩薩太大咱搬不走的！這兒有好多金銀珠寶啊！”
金銀財寶！
龍大猛地一回頭，被石室四周堆積的寶物晃得睜不開眼，龍二他們正狂呼歡笑，拿出準備好的布袋，瘋狂地往裏塞。
龍大搖搖頭，清醒過來，他剛才仿佛著了魔，隻知道直愣愣朝著菩薩走過去，竟都忽略了這一路的寶藏，管他什麽雁家，反正都已經滅門了，還是眼前的財寶更實際些！他快步跑過去，雙手顫抖著撈起一把金首飾。
這觸感、這重量……是真的寶物！
龍大臉上慢慢漲得通紅，狂喜侵襲了他的腦海，他緊緊抓著這滿滿一把金飾，如同抓住無限輝煌的前路。聽著兩個兄弟的歡呼聲，龍大很快也加入成為了一員，他想象著寶馬香車、美人如雲……這些像虛虛實實的煙霧，煙霧又化作魅惑的美人兒，邀請他一同翩翩起舞。
他稀裏糊塗地接受美人兒的邀請，美滋滋地隨著美人兒轉啊轉，最後筋疲力盡地倒在滿地堆積的金銀財寶上，振開雙臂，將它們紛紛攬入懷中。
“小六啊，分了這筆財寶，你要拿他做啥啊？”龍二的嗓音飄飄然入耳。
“我？我沒啥可享受的，我就想回去討個婆娘……”小六憨厚的聲音響起，“二哥您不也知道嗎？村裏小花嫌棄我長得醜又沒銀子，這次我有銀子了，我就把銀子往她麵前一放，我說小花啊，哥哥有銀子了，你跟不跟哥哥走？”
“別說小花，城裏的姑娘都得跟你走！改天我也這麽玩兒……”
龍二笑，小六也笑。
龍大聽著好笑，呸，就他倆這德行，還娶人家年輕姑娘？想得美……起碼得自己這樣才行……
他迷迷糊糊地聽著龍大和小六的對話。
“二哥，我能分多少啊？”
“這得看咱們能拿多少，放心，少不了兄弟你的！”
龍大心裏一跳，這就開始討論分銀子了？
“嘿嘿……我不求拿多少，隻要能娶到小花就行……”
龍大皺起眉頭，這小六看著老實巴交的，誰知道他心裏打的什麽鬼主意？他迷迷糊糊地從財寶裏一抬頭，卻瞥見小六正鬼鬼祟祟往這邊瞅，見他抬頭，連忙縮回了目光。
不對！
龍大躍起，一聲暴喝：“把鐵鍁給老子！”
龍二和小六嚇了一跳，怔怔地坐在財寶堆看他，小六爬起來，拎著鐵鍁朝老大跑去：“大哥……大哥您怎麽啦？”
他做了個遞鐵鍁的動作，本是極其平常，在龍大眼裏卻不知扭曲成了什麽，小六隻覺得胸口一疼，竟被龍大惡狠狠抬腳提飛出去，重重摔在財寶裏，珠寶稀裏嘩啦掉了滿身。
龍大雙目血紅，怒吼：“別以為你打的鬼主意老子不知道！你想先幹掉老子，然後對外麵的兄弟說老子死在地道裏了，獨吞這筆銀子！”
龍二驚恐地看著這一切，又不可置信地看看小六，不對啊，小六什麽也沒做啊。
小六瞪大了眼睛：“大哥，我絕無二心！”
“隻憑一張嘴，就想讓老子信你？呸！”
這一口痰正好吐在小六臉上，再沒出息的男兒也受不了這等侮辱，小六怔了瞬間，大哥的臉在他眼中忽然漸漸扭曲，扭曲成鮮紅滴血的修羅麵孔。小六忽然暴怒躍起，一把抓起鐵鍁，拍在龍大的腦袋上。
“你這惡鬼！休要冒充我大哥！”
龍大踉蹌幾下，滿頭是血，怒吼著撲上去，與小六廝打起來。
“祖宗哎，你們、你們都魔怔了……”龍二欲哭無淚，衝上去勸架，卻被小六結結實實一拳打中鼻梁，“哎呦！”
龍二捂著鼻梁哎呦哎呦地叫喚，腦子裏嗡嗡響，他忽然聽見四下裏響起尖細的笑聲，不似人類能發出。龍二連忙驚恐地抬起頭，環顧四周，卻尋不見那竊笑之人在何處。
在哪裏？在哪裏！
這裏沒有，那裏也沒有，莫非……
龍二身子一僵，緩緩地仰起頭。
玉菩薩依然端坐蓮花座，微微垂目望著這幾個扭打的渺小人類，它嘴角慈祥的弧度漸漸上揚，一直上揚到耳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