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方士傳·王臣左右
沈白顧不得太多,隨張潯衝出去。
“是你們?”龍二詫道:“你們沒死!”
“別糾結這麽多,快幫老子看看!”龍大高喝。
“按著機關上的石雕圖走,莫亂動。”
張潯話音響起,幾人同時抬起頭向石壁望去,這才發現機關上方竟有一幅石雕圖,觥籌交錯,儼然是一幅君王設宴平麵圖,文武百官,一桌一凳,皆以石雕刻。
沈白眯起眼睛,借著幽暗的光望去,席間雖熱鬧,卻明顯有兩處空缺之位:盡頭坐北朝南之位、左右主賓之位,右缺一人,左邊一位朝臣則比旁人稍稍立體些,與眾不同,有移動的痕跡。
“這個,莫非能動?”他指向那朝臣,神色忽然激動,“快,往右轉一下!”
龍大龍二一頭渾水,合力往右轉了下石機關。
轟隆……
那石圖上的朝臣果然往右席挪了些。
原來如此,這是個歸位的遊戲!剛才龍大他們必定是朝左使勁了,所以這個能移動的小人兒才在左席。
這不是他的位置,起碼他覺得,這不是他的位置。
石雕栩栩如生,樂女懷中琵琶弦清晰可見,仿佛依稀能聽聞弦音奏起,刹那間四周光景變幻,石人們緩緩移動起來,帶領幾人投身入那場帝王之宴。樂女抱琴奏樂,伶人水袖起舞,文武百官把盞言歡,席間氣氛微醺。
古人以坐北朝南為尊,那空缺的位置想必便是帝王禦座,君王設宴,為何空缺?
沈白皺眉旁觀。
這時候,一人自殿外匆匆走進,在身穿莊重禮服的朝臣們之中,唯獨他一襲白衣,紮眼得很。他邁開步伐,大步朝前而去,有三個空缺之位。
古人心中左右地位不同,他從資料裏了解,瀛朝以右為尊。
很顯然,左邊不是白衣客該去的位置。
那右邊呢?
“按下機關,一直往前走。”張潯的嗓音淡淡落下。
轟隆……
龍大龍二的小腿肚已經浸入水中,二人神色緊張,費力地將石機關往下壓。
金迷紙醉的幻影之中,白衣客穿梭在熱鬧的宮宴之間,毫不猶豫地、直直地向著帝王寶座而去,他登臨龍椅前,拂袖一轉身,緩緩地坐了下去。
幻影如潮水褪去,這一刻的賓客歡笑、宮女傳菜,盡被凝固成石圖,小石人兒已挪動到最盡頭。
非左非右,他所望者,是九五之尊的寶座!
沈白暗暗心驚,雁家究竟是何方神聖?可當今皇帝不姓雁……
轟隆——
後方響起機關開啟聲。
幾人喜極而泣,同時轉過頭去,又同時愣在原地。
“他娘的!”龍二氣運丹田,絕望地狂吼。
他這一句經典國罵,把其他幾人心中所想也吼了出來,龍大臉上清白,黃袍老道差點直接昏過去。
——這根本就不是想象中開啟出口的機關,他們眼前一處四方石壁緩緩上升,露出更深處的窄室,裏麵放著許多更值錢的美玉,與許多圖紙。
人都快死了,要美玉有什麽用。
張潯帶著沈白蹚水走去,他冷靜地掃一眼四周,挑了塊最值錢的美玉,收入衣襟裏。
沈白睜大了眼,看清他這一連串行雲流水的動作,忽然有些窒息:“那個,你……你那個冊子裏,記沒記出口?”
“沒記。”張潯搖頭。
“那,關於這個神乎其神的機關呢……怎麽記的?”
“這個記了。”張潯點頭,“下麵還有一行字,開啟有驚喜。”
沈白確定自己的確石化了幾秒。
“哪個腦殘二百五寫的冊子!”沈白也絕望地吼出聲,“這種時候皮一下作甚!”
張潯挪開目光,輕咳一聲。
“你不來看看麽?這裏東西很多。”
沈白幽幽看他一眼,歎口氣,四下裏找了一圈,順手找到一枚好看的玉扳指收起來,抱著存檔不怕死的心態走過來幾步,打量著地上的其他寶貝。這些東西隨便拿回現代一個,那可就是珍貴的古物,隻不過這是特工準則問題,局裏明文規定,非特殊情況,不準帶古董回來。
所以這些東西對他並沒有什麽用。
沈白的目光掃過這些玉器,忽然頓了頓,落在盡頭,水裏是不是有個頭骨輪廓的東西?他又往前走幾步,蹲下身細細打量,果然是一副白森森的骨架,還掛著殘破的衣物。
按著以前的他,起碼得嚇一大跳,但在地道裏見過這麽多事兒之後,沈白的心態反而麻木起來。更重要的是,好像哪裏怪怪的……屍骨上的衣料已經殘破不堪,不可辨認,布料上卻分明縫了顆紐扣。
紐扣?還是塑料的?
沈白伸手確認一下,果然是枚塑料紐扣,這是風衣口袋上的扣子。
這裏怎麽會有現代的東西!
莫非……真如秦漠前輩所說,這個時空其實存在其他穿越者?這麽一看,還不止一個?
沈白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指尖微顫,解開紐扣,竟從風衣口袋裏摸出個皮革質的眼鏡袋,裏麵還真有一副鏡片瓶底厚的眼鏡。
帶著眼鏡穿越的,然後不幸死在這兒了?
沈白又伸手入水,摸索過其他口袋,沒有其他收獲,連證明此人身份的東西都沒有。
他慎重地將眼鏡袋收起來,這個一定要把這個給局長看看。那邊費力研究石機關的龍大龍二扯著嗓子喊:“水都淹過來了,你倆別搗鼓財寶了行不行!”
龍大踹了一腳瑟瑟發抖的道士:“你,快給老子想辦法!”
“貧道不知道啊……”
水線升高,已漸漸漫過幾人的腰身。
“站著等死,我受不了了!”龍二眼神癲狂,朝著漏水那塊空隙而去,瘋狂地頂著水壓往外鑽,龍大駭然失色,追過去抱住他的腿往回拽:“不行!太窄了!”
“藥效在退散。”張潯望著他們,目光毫無波瀾。
冊子上寫著能出去,破局的關鍵不是他,而是沈白那邊。
沈白低聲開口,像是對著空氣自言自語:“胖子?我是沈白,這邊已經要淹沒了,我手裏有重要的東西,不方便回檔,你想想辦法。”
【好,我已經派秦漠和陸少川去了。】
時空另一端,清清淡淡的嗓音響起,是局長。
老道瞅瞅癲狂二人組,又回頭瞅瞅這邊冷靜二人組,果斷投靠了冷靜的一方:“兩位小友,可怎麽辦啊你說……”
石室外隱約響起哢嚓一聲,極熟悉,與玉侍衛抬弩箭時的聲音一模一樣。
龍大的悲呼聲隨後響起:“二兒啊——”
沈白錯愕地抬起頭,見龍二小半個身子竟已拚命鑽出去,這麽窄的磚隙,隻能容一隻貓從容過去,不知他這麽個糙漢子是如何鑽過去的。鮮血順著石磚縫隙流下,融入水中,卡在牆上的龍二不知觸碰了什麽機關,竟就這麽死了。
龍大悲痛欲絕,想把兄弟的屍身拽出來,他正要動手,忽然動作微頓,語調顫抖:“兄弟啊……大哥不是利用你,你已經走了……”
原來有龍二的屍體堵在洞裏,水流減緩了許多,不知他探出在外的半個身子會是何等慘狀。
沈白皺了皺眉,挪開目光:“水裏有機關,你們來時小心點。”
【好。】
雖水流減弱,卻也已經漫過了他們的胸口,石室內剩餘的四人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聽著嘩啦的流水聲,在一片幽暗的綠光中互相對視。
“子雅。”張潯平靜開口。
“嗯?”
沈白轉過頭,見張潯正望著自己。
或許是空氣稀薄的原因,幾人都略略神誌不清,他居然看見張潯在幽暗裏露出一抹笑,輕輕道:“子雅,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沈白愣了愣。
這是演那一出?臨別的戲碼?
沒等他回答,張潯便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無論如何,你是我在這個時空,唯一的朋友。”
“這個時空?什麽意……”沈白錯愕。
他還未問出口,石室外忽然響起轟隆一聲,像是什麽東西爆破,石磚一塊塊鬆動,終於被猛烈的水流嘩啦衝垮,冰冷的湖水當頭而來,瞬間淹沒幾人,將滿室財寶衝散。隨水流一同衝進來的還有兩個穿潛水服的身影。
沈白嗆了幾口水,被其中一個潛水者右手拎起來,他左手又拎起張潯,往水麵遊過去。
嘩啦——
潛水者帶著兩人破水而出,沈白被甩到岸上,咳出幾口清水,大口地呼吸起來,感覺自己像一條瀕死的魚。
他迷茫地看看四周,原來這湖中密道是建在地下,連通雁郡郊外的另一處大湖。
“小白,要不要小爺給你做個人工呼吸啊?”
那潛水者坐在他身旁,順手摘下麵罩,露出一雙充滿自信的眼睛,臉龐年輕端正。
是陸少川。
沈白頓時有種闊別家鄉多年,一朝終於回來的親切感,他抬起頭看著陸少川,激動地傻笑。
張潯則濕淋淋地坐在一旁,看著這位穿奇裝異服的陌生男子,這位就是和子雅同一個時代的人?
陸少川是情報局的另一位前輩,與秦漠前輩相比,此人更不正經些,經常跟胖子互懟,而且是十足的墨鏡控,大多數時候沈白都是看他戴著副墨鏡,這次因為下水,罕見地沒戴。
“我是鴻懷古,那邊怎麽樣?”
陸少川腰間的銅鏡忽然發出人聲,他抓起銅鏡,笑了兩聲:“我和老秦辦事您還不放心麽?當然是把小白白救出來啦。”
鏡中人清淡的嗓音入耳,向來帶著一種熟悉的心平氣和。
張潯聽聞微愣,這種清淡無波瀾的語調,好生熟悉。
“不,我是問,你們用什麽方法救的?”
“哎呀,這個這個……”陸少川抓抓頭發,繪聲繪色地答,“事出緊急,老秦正好帶了炸藥來,砰——炸開的。”
“炸開?”
局長那邊明顯沉默了一下,沈白和陸少川霎時感覺哪裏不對,背後發寒。
“鏡中人,我是不是在哪兒和你說過話?”張潯忽然開口。
旁邊兩人沒料到他會突然插話,意外地望過去。
鴻懷古在遙遠的時空另一端,沉默片刻,忽然輕笑,不否定,也不承認。
“是麽?”
他坐在辦公室裏,輕輕將銅鏡狀的對講機放在桌上。一時思緒微微飄移,悠悠回溯至多年前,從那場大火中逃生的瘦弱小孩,抬起蒼白的小臉,小心翼翼地問他: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嘩啦——
破水聲第二次響起,另一潛水者拎著黃袍道士與龍大出水,一把掀開麵罩,露出秦漠那張氣喘籲籲的臉:“這家夥……長得忒壯實,差點沒救上來,直接放棄得了。”
龍大身子強壯,尚留了一口氣,黃袍老道卻已經昏迷過去。
“其實吧……他對曆史進展沒什麽用。”沈白沉默下。
秦漠嘴角抽抽,遙想到在胖子轉述裏,這廝幹過的種種破事兒,怒踢了龍大一腳,“浪費時間!”
龍大畢竟是一寨之主,此時像拎小雞兒一樣被陌生人拎上來,還無端挨了腳踹,眼中燃起怒意:“你……”
沒想到這個痞子樣的家夥跟小青年不一樣,暴力得很,半句廢話都沒有,直接揮拳對著他的側臉招呼過來,龍大慘叫倒地,門牙都掉了一顆。
“老秦,適可而止。”陸少川起身,“記得局長說的話麽?不準你這麽暴力。”
“我哪有暴力,我是為小白出口氣。”秦漠高聲喊冤。
“哎……有道理。”陸少川尋思尋思,又補了一腳。
沈白從衣襟裏摸出眼鏡袋遞給陸少川:“這個,我在密室一具屍骨身上找到的,你們拿回去調查調查。”
他想了想,沒有交出那玉扳指,畢竟古物不能往回拿,帶出來之後,他順手給揣在衣服裏了。
萬一能留著賄賂誰呢?
“好嘞,第一次出任務就弄到不得了的玩意,厲害啊小白白。”陸少川接過。
“行了,咱們回去吧,這身奇裝異服被古人看見不好。”
秦漠看看四周,拽著陸少川與沈白揮別。
沈白目送兩位前輩的身影消失,此時已是清晨,天光冉冉,鳥雀嘰喳,岸邊草木繁盛,遠方能瞥見村落幾戶人家的屋簷。他身子雖疲憊,心情卻輕鬆了些:“玉拿好了?咱們也走吧。”
“好。”
兩人互相攙扶,慢慢往人煙處而去。
這一路奔波,已用光沈白的所有氣力,每走半步都是勉強,肩頭帶傷,且身上還濕淋淋的,風一吹,讓人頭暈。張潯的狀態更差幾分,沈白抬手撫撫張潯的額頭,竟有些燙。
糟了,不知這附近可有醫館?
“兩位異鄉人這是打哪兒去啊?哎呦,都濕透了……”
沙啞的嗓音響起,前方有個老翁朝他們招手,這老翁手裏還拿著魚竿,一看便是要去湖邊釣魚。
這老翁似乎在哪兒見過……對了,是那坐在牌坊下的老頭兒!
“晚輩是……”
“罷了罷了。”老翁見他們這落魄模樣,隻以為他們並未尋到寶貝,歎了口氣:“老夫就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就知道瞎折騰。看看,是不是把身子骨都折騰壞了?不如來老夫這兒,喝口魚湯。”
“多謝前輩!”沈白激動萬分,攙扶著張潯,慢慢跟著老翁往回村的路上走。
他有些感慨,當時還恨鐵不成鋼,覺得張潯亂送銀子是多此一舉,如今一看,樂善好施雖大多沒有回報,但說不準在某時某刻,人的命格會因無心之舉改變。
老翁的兒媳家就在這個村落,一家子為他們請了郎中,還熱情地留他們住宿,每日好酒好菜招待著。一直待到第三日,張潯的身子漸漸好轉起來,終於能離開病榻。
第三日,晨光初起,院裏公雞打鳴。
沈白肩膀纏麻布,端了碗酸梅湯,撐著傘坐在竹籬笆院外,慢慢地喝。
雖然已經從地道裏出來,之前發生的一切卻還是曆曆在目,甚至偶爾在夢裏閃現,使人猝然驚醒。他開始不由自主地回憶那些事,至今都有種去地獄逛了一圈,如今才回到人間的恍惚感。
還有許許多多的謎尚未解開,但都與這次的任務無關。
早已毀滅在亂世的雁家,究竟在水下藏了什麽秘密?那毒究竟有何玄機?石圖裏那白衣客究竟是何人?為何密道之中……會藏著一具現代人的屍骨?
這些都掩埋在了冰冷的湖水下,他暫且不知。
他隻知道,人在利益麵前究竟有多**。
在利益麵前,有人渡成了魔,有人渡成了佛。
罷了罷了,人活一世,都長不過百年,誰能看得那麽透?又不是淡泊名利才清高,人各有誌,追名逐利,難得糊塗。
院門被人吱呀推開,沈白微微一抬傘沿,見張潯推門走出來。
“回京吧,事情還沒結束。”張潯站在晨光下,長發依然不紮不束,卻與此時一派竹籬景致融合,像極了此地的隱士高人,他淡淡往這邊一瞥,“喝完這碗湯。”
京城,向來給人一種風起雲湧的沉重感。
“好。”沈白點頭,愜意地靠在竹籬笆後,酸梅湯中冰塊浮動,碰碗沿當啷響,他忽然把碗往張潯麵前一遞,“嚐嚐,比京城的好喝多了。”
張潯接過,慢慢地喝。
果然比京城的酸梅湯好喝太多。
下一次,再與子雅品到如此純正的酸梅湯之時……
恐怕又是下一次輪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