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雪阻路
令我驚訝的是,老太老頭竟然要走了。
一個午覺醒來,門外忽然變得嘈雜,透過貓眼一看,經理正好站在門外。我趕緊穿好衣服出去,隻見經理和老太麵對麵站著,老太挎著單肩包,神色流露出惶恐不安。由於天色陰暗,走廊的燈早早打開了。
“——林女士,要是您覺得我們的服務有什麽不到位的地方,您盡管提就是。”謝凱弓著身子,很客氣地說道。
“沒有。”老太麵無表情地答道。
“那您為什麽急於離去——”
“我先生他身體不好,”老太似乎不願解釋,“嗯——他昨晚胃病犯了,吐了一夜,今天一點精神都沒有了……我想帶他回去看醫生!”她從布滿褶皺的眼角裏朝我投來警覺的目光。
謝凱循著目光轉向我,一臉茫然。
“林女士,您提前支付了三天的房費,現在要退房的話,恐怕不能全額退還——”
“這無所謂,”林老太幹脆地打斷他,“我也沒想到我先生會突然感到不適。自從他得了老年癡呆症,生活就無法自理,我為他操碎了心……哎!”她扭頭便要進房間,似乎不願觸及這個話題,“我得收拾一下行李,趁天黑前趕回去。”
我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正好落在那張輪椅上,隻見老頭坐在上麵,背對著門,僵直的身體如同一根木樁。這時,我發現他的脖子在動,微微偏過了頭……
“——有人來接您嗎?”謝凱嫻熟地闡釋著一個旅館經理應具備的職業操守——為挽留客人做最後的努力。
“沒有,我們是自己來的。”
“現在恐怕沒有到縣城的車啊,女士。”謝凱頗為遺憾地聳聳肩。
“怎會沒有?”林老太睜大了眼睛,渾濁的眼球裹藏著難以名狀的憂慮。
“外麵下了好大的雪,路上的積雪已經很深了,長途汽車怕是不會發車的——”
“哪有這種事?!”林老太發出難以置信地尖叫,嚇得謝凱縮了縮脖子。“難道下雪就不開車了嗎?”
“以往都是這樣的,”謝凱咽了口唾沫,“從岱山湖度假村到縣城隻修有一條坑坑窪窪的泥路,您來過應該知道。一旦路上有積雪,車子根本走不動,搞不好會翻車。何況有上百公裏呢!我看這天氣雪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您不如……”
林老太臉上的肌肉**了一下,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我倒要看看雪有多大!”說完,她顫巍巍地朝樓下走去。
謝凱沒有阻攔。等林老太一走,他便要求我告訴他發生了什麽事情。我示意樓道裏說話會被人偷聽,因為有兩扇門都是虛掩著的。他環顧四周,同意了我的要求,於是我們一起進了我的房間,把門關上。我把昨晚從林老太身上掉落了一顆鑽石這件事告訴了他。
“她是不放心唄。”聽完,謝凱一屁股坐在我**,緊鎖眉頭,一副沉思狀,“阿勝,你覺得那顆鑽石值多少錢呢?”他用征詢的目光盯著我。
“從色澤上看,至少要一百萬——”
“一百萬?我天!”他險些從**蹦起來,“你說這老太婆是不是瘋了?萬一被人打劫了不就糟了?”我從未見他的情緒如此激動過。
“不是你一個人這麽認為——事實上,所有人都持有相同的觀點。”
“你的意思是——全部人都知道了?”他難以置信地挑著眉毛。
“對啊。說來也巧,昨天正好所有人都在場。”
謝凱若有所思地扣著床單,眉頭皺得更緊了:“這可不是件好事。”他起身走到窗邊,倚在窗沿上,“怪不得她急於離開,換成是我我也無法淡定的——”
“人一旦暴露了自己的財產,就擔心遭人覬覦,尤其對於一個年邁的富人。經理,你看這雪!”我指著窗外。
“哦喲,比剛才更大了!”
白花花的雪片漫天飛舞,肆意撲打著玻璃窗。
“我不是不願讓她走——雖然她一走會影響我們旅館的信譽,可是為了安全起見,我還是希望她能盡早離開。現在這個年頭,知人知麵不知心啊!萬一有人打她的主意呢……”謝凱發現我撇在桌上的煙盒,從裏麵扣出一根來,“怎麽,你喜歡抽‘玉溪’?”
我掏出火機幫他點上:“‘玉溪’味兒淡,不容易上癮。您平時也抽煙?”
“唔,”他輕哼一聲,“客人的信息統計好了嗎?”他隨即把話題轉移到工作上,讓我頓感不悅。
“昨晚就弄好了,經理。”
他低下頭,俯視擦得鋥亮的皮鞋,似乎在琢磨下一步給我安排什麽工作。
“經理,等客人都走後——我該幹些什麽?”我提前挑破他的話囊。
“嗯——”他抬起眼睛,“正常來說客房是不會閑置的。可是考慮到冬天客源稀少——尤其是今年冬天,因此他們走後你可能麵臨著失業。”
我的心“咯噔”一響:“那工資咋給?我才來不到一個月啊!”
“不滿一個月的按半個月結算。”他斬釘截鐵地說道,“咋了?想走了?”
我嗅出他口吻中的強橫,和顏悅色道:“哪會!隻是怕找不到事做罷了。像這裏這麽好的地方,上外麵去哪兒找!”
他淺淺一笑,表示讚同。
這時,傳來敲門聲,開門一看,是袁依夢,後麵站著比她矮半個頭的林老太。
“經理,林女士找您呢。”袁依夢說。
“我沒騙您吧,女士?”謝凱緩緩地走到門口,開門見山地問道。
林老太擠到謝凱身前,“嗯——嗯,外麵雪大著呢。”她的貂皮大衣上落滿了冰晶,“我想——我還是——”她有意停頓,欲征求謝凱的意見。
“您就住多一晚吧,等明天雪停了再走。”謝凱順水推舟。
“隻能這樣了。”林老太的臉色暗下來。
袁依夢觀察了許久,早就從謝凱的臉上讀出了事情的原委,說:“這天氣說變就變,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下雪了……林女士,您有什麽需求盡管提就是了。”她恭順地說道,“若找齊先生不方便,可以來找我嘛,我就住樓上。”她笑容可掬地對著林老太。
或許是女人之間的安撫更具效果,老太的表情得到舒展:“——沒啥大不了的,小姐。謝謝你了。我主要是擔心我先生的身體。現在可好,一下雪,玩也玩不成了,那還不如早點走。你說是不是?嗬嗬……”她從布滿皺紋的臉上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說完,林老太慢慢走回房間,沒再與我們交涉。隻剩下我們仨,謝凱示意我們到樓下。我預感到他有工作要安排。
大堂很昏暗,四處彌漫著木地板潮腐的味道。門半開著,一遛濕漉漉的腳印從門口延伸至樓梯處。
“夢姐,去把地板拖一下吧。”謝凱吩咐道,“以後記得開燈,咱這陰麵的房子,光線本來就不好,旅館又不是出不起這個電費。”
袁依夢依命而去。
他隨即問我:“阿勝,這上麵住的都是些什麽人?”
“嗯——有一對夫妻,帶著一個男孩;一對大學生情侶;一個警察……還有就是那對老夫妻了。”我暗自揣測他的用意。
“警察?是那個地中海嗎?”他顯得難以置信。
“是的。”
“居然會有警察跑來度假!”他的嘴角浮起一絲竊笑,“不過這我就放心了。”
“嗯?您——”我就此打住,不往下說。
“咋了?”他冷冷地問道。
“沒什麽。我認為您在了解一個人之前,沒必要指望他能給上多大的幫助——警察也是分好壞的,不是嗎?”我訕然一笑。
他深吸一口氣,似乎對我的觀點並不認同:“不管怎樣,我都希望客人是安全的,真要發生啥事,這裏地廣人稀的,咱哪能應付得過來……你說對不?”
“最好是不要了。”我附和道。
袁依夢提著拖把過來了。
“誒,夢姐,咱旅館還有空房間沒?”謝凱問她。
“嗯——沒了。”袁依夢想了會兒,說道,“咋了,經理?您要留下來住嗎?” 她一語中的。
“——對啊,不過既然沒有——”
我暗暗祈禱他別留下來。
“那我就不留了,這裏交給你們吧。可千萬要看好!”他朝二樓的方向使了個眼色。
我鬆了口氣。袁依夢察覺了我的神情,嘴角掠過一絲淺笑。
謝凱似乎對自已的工作部署感到滿意,直直地伸著懶腰:“我去車上睡會兒,昨晚兩點才睡,眼都睜不開了……阿勝,下雪天你就不用出去了,凍壞可不好。老老實實在大廳裏待著,客人需要什麽,就提供什麽,可不能砸了咱旅館的牌子!”他不放心地走了。
袁依夢等他出門,湊到我身邊,大眼睛咕嚕咕嚕地轉著:“你說這人煩不煩?”
“嗬,”我微微一笑,“習慣就好。我都習慣了,你還不習慣嗎?”
她不以為然地噘著嘴:“可別讓他看見你閑著,否則有你好受的。我可是過來人,別不把我的話當回事兒!”
“沒這個意思,我的姐!”她佯怒的樣子令我著迷,我不禁調侃道,“你一直是我的榜樣,還有很多東西我都盼著你教我哩!”
“你可真會耍嘴皮子!我這點能耐能教你啥?教你偷懶嗎?”她瞪了我一眼。
“你若能教會我,我倒不介意——”
“這種事兒可是無師自通的呀!”她詼諧地說道。
“有人指點不是更好嗎?”我不依不饒。
“好啦,不鬧了!”她像個大姑娘似的蹦開了,轉身就要上樓,“我得回去睡會兒,感冒還沒好。這裏——就先交給你了!”她的目光落在靠在牆壁的拖把上,臉上浮起得意的微笑,而後匆匆上樓了,留下一個窈窕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