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金爐玉簟錦書開

就在孟遷一行深入無憂洞的同時,皇城司冰井務都知褚三娘,也策馬來到闔閭門附近。

她在一戶清淨宅院前勒住了韁繩,讓馮修等隨行的武德衛在門外等候,自己上前叩了叩門,然後也不等門房通報,就徑直登堂入室,輕車熟路地來到了一間廂房外。

這間廂房看著卻似女兒家的閨房,進門之後,還有一層珠簾相隔,簾內是輕煙繚繞。

褚三娘信手卷起珠簾,就見不遠的桌案上,擺放著一個鎏金獸首香爐,裏麵燃燒著檀木碎屑,這滿屋縈繞的輕煙薄霧和香味,便是從香爐中散發出來的。

褚三娘未語先笑:“晗妹子,姐姐來看你啦!”

“得了吧,姐姐不妨直說,此番又遇著什麽棘手的事了?”一個柔柔弱弱的女聲從淡淡的煙霧中傳出。

“晗妹子這麽說可真是太傷姐姐的心了。難道在你眼裏,姐姐我真就這般勢利?”褚三娘佯裝生氣。若是馮修等人看到這一幕,隻怕眼珠子都會驚掉,他們一向高冷的褚都知,居然也會這般小女兒情態的時候。

褚三娘尤不自知,一邊說著話一邊腳下也不停,又走近了幾步,隱在煙霧之後的那個人影,終於清晰地暴露在她眼前。

那是一個生得極美的女子,穿著一身月白色直領對襟窄袖褙子,眉如翠羽,發如墨染,但卻像是抱病在身,臉色呈現如一種病態的蒼白。

此刻,女子擁著衾被,歪坐在床榻之上,手中還捧著一個小小的手爐,如嬌花照水一般,令人望之就不禁心生憐惜之意。

“妹妹我也不敢這般想。”

趙晗直起了身子,故作幽怨道,“隻是姐姐乃是大忙人,這東京闔城百姓的安危,可都係於姐姐一人之手,能來瞧我的時間,委實不多。”

“罷了罷了。”

褚三娘無奈笑著搖頭道,“你還真別說,今日來此,真是有事要請你幫忙的。”

趙晗立刻“咯咯”輕笑起來:“看吧,我就說姐姐素來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吧?行了,說吧,這回我能幫上什麽忙?”

褚三娘黛眉一挑,便袖中取出帛書,在桌上細致地鋪平。

趙晗含笑起身,卻沒有放下衾被,而是擁著衾被,來到桌前,細細打量起那卷殘損的帛書來。

“你的病……”褚三娘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

“都是命,姐姐卻是不必為我憂心了。”

趙晗卻像是早知她要說什麽,也不抬頭,一邊看著手中的帛書,一邊道,“先說正事吧……這波斯文,可是從摩尼邪教那邊繳獲過來的?”

“不錯。妹子眼光銳利。”

褚三娘道,“要說這京師中,識得波斯文的老學究也不在少數,隻是這份帛書事關重大,唯有妹子才讓我信得過,故而厚顏上門求助。隻是我卻不知妹子的病又發了,早知如此,就不讓妹子勞神了。”

“不過譯幾個字而已,倒也談不上勞神。何況我這身子姐姐也是知道的,便是整日閑著莫非就能好了?”

趙晗微微蹙起眉頭,把帛書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轉眼心中已有成算,她問道,“這帛書上廢話不少,盡是讚美他們明尊的狂言妄語。不過其中卻是提到了一個地址,想必這就是姐姐欲求之物吧?”

“不錯!”

褚三娘聞言大喜,“妹子你今日可算是幫了我的大忙!”

“好說,我寫與你便是。”

趙晗當即抬手磨墨,但她體虛力弱,磨了幾下都沒將墨塊化開,褚三娘看得心疼,連忙接過墨塊磨了起來。

須臾之後,一行娟秀中隱含風骨的小字就躍然紙上,正是二人談話中提到的那個地址。

褚三娘看了看,發現其所載之地,就在這外城一角。

她也是雷厲風行之人,收起帛書和寫了地址的紙箋,就往門外行去,口中道:“今日之事,多謝妹子了,不過照例還是要叮囑妹子一聲,切莫泄了風聲。我尚有要事,就不多留了,待有閑暇,再來探望妹子。”

“我送姐姐。”趙晗頷首道。

兩人並肩走到閨房門口,褚三娘忽然抬頭瞧了一眼看似寬敞,實則透出一股蕭條之意的院落,蹙眉道:“如今德甫公也算起複了,怎地妹子這裏還是如此冷清,可是那些下人欺你孤女,怠慢於你?”

她口中的“德甫公”,正是大宋金石學一道上首屈一指的大拿趙明誠,因為表字德甫,故褚三娘尊稱他一聲“德甫公”。

趙明誠早年與禮部員外郎李格非的女兒李清照成婚,隻是成婚多年,兩人膝下尚無子。恰巧趙明誠的大哥早逝,留下一個孤女趙晗,夫婦倆就把這個侄女視若己出。

不過自從十三年前,趙明誠的父親,也就是趙晗的爺爺,當時的左仆射趙挺之,和當朝公相蔡京黨爭失敗病故之後,趙明誠也被連累罷官,不得不遷居青州老家。

當時趙晗還是垂髫稚童,又先天病弱,青州路途遙遠,自然沒法隨他們東去,於是就在京師其他親戚的關照下,在趙挺之的故宅裏住了下來。

這些年來,朝堂上早已忘了趙家昔日的榮光,怕是蔡京本人,都快忘了和自己官邸不過一街之隔的地方,就是昔日鬥得你死我活的政敵的故園。

趙晗就是在這種孤獨的環境中,慢慢成長起來的,更是因為先天病弱,出不得門,隻好把時間消磨在趙明誠留下的一些金石學書籍中,如今漸漸也有了叔父七八成的造詣。

本來這一切都藏在高牆深閨之內,無人得知,但是褚三娘卻在一次偶遇中,發現了這個才學不凡的奇女子,從此兩人一見如故,成了無話不說的閨中密友。她在查案過程中遇到什麽難解之事,往往也會來尋趙晗相助。

“人走茶涼,也是人之常情。何況叔父眼下也隻是萊州知府,與京師還隔著千裏之地,又如何照應得到我?真要說起來,他們不害我性命,奪我家財,已算是忠仆了,我很是感激。”趙晗自己卻很看得開,淡淡一笑,把所有委屈視若無物。

“他們敢!”

褚三娘聞言柳眉倒豎,但看到趙晗自己都滿不在乎的神情,又不由輕歎一聲,“妹子胸襟當真寬廣。”

“姐姐過獎了……”

趙晗搖頭輕笑,“不過前日我接到嬸嬸的書信,說是她不日將要回京,與師師行首一晤,我卻是得把屋子灑掃一二,也省得她瞧見了心酸。”

“李易安要回來了?”

褚三娘聞言有些意外,又聽到李師師的名字,不禁心中一動。

但還不等她再問些什麽,趙晗被室外的寒氣一激,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妹子快進屋吧,送到這裏便夠了!”

褚三娘忙把她推進屋裏,又憐惜地回顧了一眼,方才沉下俏臉,恢複了平素高冷的模樣,大步流星出了門,對迎上來的馮修等人下令道,“帛書已經譯完,方逆細作的地址也已經到手,你們拾掇一下,即刻就隨我上門拿人!”

馮修等人哪敢怠慢,齊齊躬身應命,一行人隨即策馬絕塵而去。

而在趙家故宅之中,送別了好友,趙晗又坐回了床榻邊,攤開一本舊書,繼續品讀度日。

極致的寧靜,讓牆角銅壺滴漏中水珠落下的聲音,都變得清晰可聞。

“滴答,滴答……”

時光如水,香爐中飄散的煙霧緩緩合攏,掩去了趙晗無限美好的身影,而滴漏中箭舟的刻度,正緩緩朝著代表“巳正”的線條移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