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樊樓之上無好宴

巳正。

東京外城某坊。

方七佛手持樸刀,怒目圓睜,惡狠狠地盯著暗室的門扉,眼中殺意幾乎要撐破眼眶。

門外突然響起的密集腳步聲,讓他認定自己等人已經被出賣了。

他滿心想著,隻等對方破門之時,就立刻痛下殺手,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

不過他的舉動,馬上被陸行兒給製止了。

仇道人雖也被驚了一下,但還算穩得住,壓低了聲音道:“稍安勿躁,看清敵我再行分說。”

來人似乎也很理解他們現在草木皆兵的心態,腳步聲在門口就停了下來,隨即一個雌雄難辨的聲音響起:“在下乃是半截明尊的使者,明尊大人派在下前來,誠邀幾位當麵一晤。”

“半截明尊?”

“是。”外頭的聲音不疾不徐,“半截明尊是刀主的雅號。”

“他奶奶的,終於來人了!”

方七佛聞言鬆了神色,咧開大嘴笑了起來,仿佛剛才要搏命的人不是他一般。

便是仇道人也在心底鬆了一口氣,沉聲道:“請進。”

“吱呀”一聲,暗室的門被人推了開來,一個步伐頗為婀娜的身影走了進來。

但當三人適應了突然明亮的光線之後,卻發現來人竟是個男子,不過麵白無須,樣貌頗類閹伶,就算不是,恐怕也是天閹之人,難怪說話的時候聲音也雌雄難辨。

“在下醜兒,見過三位英雄。”

醜兒拱手行禮,但舉動中無處不陰柔。

方七佛忍不住啐了一口,嘀咕道:“怎麽來個不男不女的東西!”

仇道人忙瞪了他一眼,向醜兒還禮致歉:“貧道這兄弟素來莽撞,讓使者見笑了。”

“仇道長哪裏的話,英雄快人快語,讓人好生佩服。若非有一副急公好義的心腸,在東南也做不出恁大事業來!”醜兒被人當麵冒犯,竟半點不動怒,依然是麵帶微笑,諛詞如潮。

“你這家夥說話倒中聽,說得老子心裏舒坦。”方七佛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嘿嘿笑了起來。

“醜兒也巴不得多與幾位英雄交談片刻,隻是明尊已經吩咐設宴,還請英雄們盡快趕去,不然酒菜恐要涼了!”醜兒溫言催促道。

“那事不宜遲,我們這就出發吧!”

仇道人做了個“請”的手勢,和醜兒並肩出了門,這才發現門外當真是擺出了好大陣仗。

破落的院落裏,滿滿當當停著三乘八抬大轎,之前密集的腳步聲,應當就是那群轎夫們發出來的。

幾人正欲上轎,忽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循聲望去,隻見數騎快馬從門前疾馳而過,馬上的騎士皆是身著紫繡袍,可還不等他們看得更清楚些,這疾馳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街道的盡頭,但看著他們離去的方向,仇道人和陸行兒對視一眼,都露出了意味深長的表情。

“皇城司巡檢出動,想是又有綠林道上的朋友要遭殃了。”

醜兒也朝那邊看了一眼,感慨道,“不過這與我們無甚關係,幾位還是快些上轎吧!”

“請!”

一行人上了轎子,醜兒當先引路,把禮數做到了十足十。

轎子一路搖晃著,拐上了大街,穿過東京的車水馬龍。

盡管口頭上一直罵著東京、罵著昏君,但真正看到東京城的繁華之時,方七佛幾人還是不禁有種看花眼的感覺。

等他們回過神來時,轎子已經停了下來,醜兒在簾外柔聲邀請道:“到地兒了,請幾位貴客下轎。”

“他奶的,這聲音聽幾次都起一身雞皮疙瘩。”

方七佛抱怨了一句,搓了搓胳膊,跳出轎子。

下一刻,當他看清眼前的景象,不由保持著落地時的動作,整個都呆住了!

在他麵前的,是一組宏偉的樓閣,三層相高,五樓相向,碧瓦飛甍、雕梁畫棟,樓間各有飛橋相通,此情此景宛若天宮,怎一個華麗壯美不能形容。

“這……莫不就是樊樓?”

仇道人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雖然努力保持平淡,但聽得出來,他內心其實也是頗受震撼。

“正是樊樓。”醜兒笑盈盈道。

“刀——明尊,竟是在樊樓宴請我等?”仇道人詫異道。

樊樓乃是東京七十二家正店之首,位於禦街北端,因最初是以賣白礬發家,故又名礬樓,隻是後來才改成了酒店。

這樊樓每日宴客數千人之多,在仇道人看來,自己等人商議的事情頗為隱秘,怎麽著也得找一處密室方可。

但轉念一想,所謂大隱隱於市,這樊樓又的確是絕佳的談事之地,那來往的客流,本身就是最好的掩護。

果然,醜兒聞聲笑道:“有何不可?我敢保證,在這東京城中,除了宮城,再沒有比樊樓更穩妥之地了!”

聽他說得篤定,仇道人才放心地點點頭,跟在他身後登樓。

今日刀主宴請眾人之地,是在樊樓中樓。

當一行人自中樓拾級而上時,目光卻都忍不住投向一側的西樓。

不過很快,他們的舉動就被醜兒出聲打斷:“到了,幾位貴客,明尊就在這暖閣之中等著各位了……”

仇道人收回目光,點頭謝過醜兒,推門而入。

這是一間布置得頗為豪奢的暖閣,但四壁的窗戶都被關得嚴嚴實實,陽光隻能穿過半透明的貝殼窗戶,透進來一點點。

昏暗的室內,即使白日也須掌上燈火。

暖閣中央擺著一桌豐盛的酒菜,邊上是四張椅子。

忽而,暖閣盡頭一席珠簾叮鈴作響,將眾人的目光都引了過去,隻見自簾後走出一個身形消瘦、高挑的男子。

男子的樣貌看起來極其的普通,是那種完全不招人眼的五官。似乎前一秒剛打過照麵,下一個轉身就會想不起那張臉來,身上穿的亦是大街上最常見的鴉青色的交領長袍。

他自室內緩緩而出,目光輕落在三人身上,神色頗有些漫不經心。

見此情形,一直不曾說話的陸行兒率先開口:“閣下便是賒刀人之主,半截明尊?”

男子微微勾唇,聲音平淡:“不過諢號罷了,不足掛齒。”

說著,便毫不客氣地在主位上坐了下來,顧自往酒杯裏倒了酒,卻也並不再說話,場麵一度冷了下來。

陸行兒不由地看了仇道人一眼,仇道人點點頭。

“我等所求之事,不知明尊考慮得如何了?”仇道人開門見山地問道。

“上元之夜,助你們登上樊樓之西?” 半截明尊輕笑一聲,把仇道人的要求反問了一遍,隱隱帶上了幾分譏誚。如之前一般,他的話隻說到這裏, 又不再繼續往下說了。

仇道人皺眉:“待聖公事成,可允明尊洗城三日,這個價碼明尊滿意否?”

“嗬嗬嗬。”

半截明尊這次大笑了起來,“仇道長,這是欺我不出東京,視聽閉塞嗎?試問誰不知道你們的義軍在東南已經被官軍打得節節敗退,若是再無轉機,恐怕不日就要自身難保,這等情形下,聖公給出的承諾,與白紙何異?”

方七佛對方臘死心塌地,聞言勃然大怒:“放屁!聖公乃是天命所歸之人,區區官軍,不過土雞瓦狗,反手可滅!”

“你跟我吼沒用,成王敗寇,結果擺在那裏……說起來,秀州正是在你方七佛手上丟了的吧?”

“混賬!”痛處被戳,方七佛簡直氣炸了肺。

“夠了!”

仇道人大喝一聲,又看向半截明尊,“我等所求,正是明尊所言之轉機……況且貧道曾聽聖公說過,明尊曾言聖公隆準而龍顏,乃天子之相。依著賒刀人的規矩,明尊這一賒,須得聖公事成,方可兌現吧。”

“你又怎知我沒有與其他人賒過此言?”半截明尊的聲音裏沒有任何起伏。

“你!”方七佛覺得自己從未見過如此無恥的人,什麽狗屁賒刀人。

“你也不必急躁。”

半截明尊的話鋒度一轉,“我也沒說不做這買賣。不過,你們想要在後天晚上登上樊樓之西,卻是還要額外答應我一個條件方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