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劄二 (致英格蘭薩維爾夫人的第二封信)

親愛的姐姐:

我被霜雪包圍,這裏的時間過得真緩慢!然而,我正朝我的誌業踏出第二步。我已經雇了艘船,正在尋找水手,目前雇用的人看來值得信賴,而且顯然擁有大無畏的勇氣。

但我還有一項需求迄今仍未滿足,少了這一項,我總覺得是最大的不幸。瑪格麗特,我沒有朋友——當我散發著成功的熱情時,不會有人分享我的喜悅;當我意誌消沉時,也不會有人設法支持我。我的確應該寫下我的思緒,但文字不足以完美地傳達感受。我希望有個同伴和我有共鳴,雙眼能回應我的目光。親愛的姐姐,你可能覺得我太過浪漫,但我極度渴望得到朋友。我身邊沒有這麽一個溫柔而勇敢的人,既有涵養又包容,素養與我相當,能支持我的計劃或提出建言。這樣的一個朋友能彌補你可憐弟弟的多少缺失!我太熱衷於執行計劃,遇到困難卻太沒耐性。但我自學而成,竟是更大的不幸——我人生的前十四年都在一片公有地上過著無人管束的生活,隻閱讀我們托馬斯叔叔的航海書籍。我在那年紀認識了我國著名的詩人,但我卻要等到明白自己無力從那些詩文中攫取最重要的益處之時,才意識到有必要精通母語之外的語言。我現年二十八歲,學識卻比許多十五歲的學生淺薄。我的確想得多,我的白日夢也更遠大宏偉,不過按畫家的說法,這些念頭都不夠協調,而我實在需要有個朋友,不但要夠有見識,不會譏笑我太過浪漫,而且對我夠熱情,讓我願意努力調整想法。

好吧,這都是無意義的抱怨。我在遼闊的海洋上想必找不到朋友,甚至在阿爾漢格斯科這裏的商人與水手中也找不到。但即使在這些粗俗的朋友中,也存在一些無關人類天性糟粕的特質。比方說,我的大副便擁有令人欽佩的勇氣與企圖心,他一心渴望榮耀,說明確一點,他其實一心渴望事業高升。他是英國人,他雖受過教育卻仍對國籍與職業持有成見,但他仍擁有一些最崇高的人性稟賦。我最初在一艘捕鯨船上與他相識,我發現他在這座城裏還沒找到雇主,於是不費吹灰之力便請到他來協助我的誌業。

而船主性情極好,在船上態度和善、懲戒溫和,著實令人欽佩。再加上他以正直著稱,毫無畏懼,所以我非常希望延攬到他。我雖然孤單地度過青春歲月,但在你溫柔慈愛的嗬護下,那段歲月卻也是我最幸福的時光,而我的性格也是在那時打下了基礎。也因此我一向輕視船上常見的殘暴行為——我從不相信有這個必要,而我聽說有海員既有仁慈的心,又得他屬下敬重服從,我就覺得能雇到他真是三生有幸。

我最初是由一位夫人口中聽到他的浪漫事跡,而這位夫人的幸福正是他一手促成。他的故事簡單說是這樣的。幾年前,他愛上一個家境小康的俄國姑娘,他存了一筆不小的獎金[1],女孩的父親也同意他們的婚事。婚禮前,他見了未婚妻一麵。沒想到她哭成淚人兒,撲到他腳旁求他饒了她,她承認她愛的是別人,但對方很窮,她父親絕不可能同意他們成婚。我寬大的朋友安慰了女子,得知她愛人的名字之後,立刻停止追求她。他已經用自己的錢買了座農場,原打算在農場度過餘生;但他卻將這一切都贈予情敵,還用剩餘的獎金讓他們添購牲畜,自己則請求女子的父親同意她與她愛人的親事。但老人家堅決反對,認為自己不該對我朋友不義,我朋友發現說不動老人家,於是離開祖國,直到聽到從前的情人如願結婚才回去。你想必會驚歎:“真是高尚的情操!”他的確如此;話說回來,他卻從未受過教育。他就像土耳其人一樣沉默寡言,並且散發著一種無知無憂的氣質,如此雖然讓他的作為更令人驚歎,卻有損他本該得到的關注與同情。

別因為我稍有怨言,或從原本無從體驗的艱辛工作得到慰藉,就覺得我動搖了決心。我的決心如命運一般堅定不移,而我的旅程隻是延遲,直到天氣允許登船就將展開。這個冬天異常嚴酷,但春天前景可期,而且今年應該來得特別早,因此或許能提早出航。我不會有任何輕率之舉;你很了解我,應該知道別人的安危掌握在我手中,我會格外謹慎細心。

我難以用筆墨形容我對即將到來的探險旅程有什麽感受。我無法告訴你,我準備出發時懷抱著既喜悅又恐懼的戰栗是什麽感覺。我將前往人類不曾探索的地區,去“霧與雪之地”,但我不會殺死信天翁,因此毋須擔心我的安危,也毋須擔心我回到你們身邊時,像“古水手”[2]一樣悲慘憔悴。這麽說或許會讓你莞爾,但容我透露一個秘密。我常認為自己對於大海危險奧秘的迷戀和激昂的熱情,起於想象力豐富的現代詩人之作。我的靈魂中有某種我不了解的因子在運作。我其實勤奮度日——盡心盡力,既堅毅又辛勞——除此之外,還有對奇妙事物的愛與信念,這愛與信念和我所有的目標結合,督促我離開一般人選擇的道路,甚至來到桀驁不馴的海洋與我將探索的從無人跡之境。

不過容我回到更重要的問題。我橫越遼闊的大海,繞過非洲或美洲最南端的海岬回去之後,會再與你相見吧?我不敢期待如此成功,但也不敢思考相反的情況。現階段請你一有機會就寫信給我,如此我或許就能在最需要你隻字詞組的激勵時收到你的信。我深愛著你。如果再也沒聽到我的消息,請懷著親愛的心記得我。

羅伯特·華頓 筆

一七X X年三月二十八日

於阿爾漢格斯科

[1]海軍軍官作戰俘虜敵船,依位階行賞得到的獎金。——譯注(如無特別說明,本書中注釋均為譯注。)

[2]此段引用典出英國浪漫時期詩人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 1772—1834)的長篇詩作《古水手之歌》(The Rime of Ancient Mariner)。詩中的水手殺死前來引航的信天翁,讓全船受到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