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引大魚智鬥騙子

既無地利,又失天時

暮天、烏雲、老樹、磚樓。

黯色的景致裏出現了一把花傘,傘下的女人在樓門外佇立良久後,又一次踽踽折回。連續兩天的中雨把辦案組駐地這個舊磚院地麵變得泥濘,她小心翼翼地走,還是免不了精致的高跟鞋上濺上泥跡,低頭時,發現褲擺已經髒了,卻沒有時間換。

上樓,她又一次回眸,莫名想到了昨天在本子上亂畫的詩句:雨中百草秋爛死,階下決明顏色鮮。

是啊,接受任命的時候還是秋高氣爽,現在已經是萬物肅殺了。每天早上起來已經能在招待所窗上看到一層薄薄霜花,來時院子裏還深綠的秋草,被出入的車輛濺成了泥灰色,已經爛死在泥裏了。可在她心裏鬱結的這個謎,依然像這天空,像這雨色,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放晴。

回到辦公室,打開電腦,一大堆羅列的數據,一大群已經確認和未確認的嫌疑人。到這時,她頭一回體會到了獨立辦案的難處,每一個信息節點可能都要做出多個選擇,而不同的選擇,又會帶來更多的不同選擇,那些線索會以倍增的速度擴散、擴散,直到你的思維無法承受其重。

她下意識地揉揉太陽穴,強迫自己去看,可翻上幾頁又會離奇地走神,不是嫌疑人醜陋的麵孔,就是無法梳理的淩亂數據,抑或是那位她期待的人還沒有出現。

“或許……是我期待太高了,太想當然了。”

她又開始這樣自責著。任何案情寄托在某一個人或者某一個方向上,都是危險的。所有依賴於現代大數據的偵破和排查,總會基於數據給出數個可供選擇的方向,那樣會剔除辦案者可能存在的主觀成分。

比如在偵破“6·12跨國電信詐騙案”裏,她的經偵就追著一個受害人的轉出資金,一直追了四級,然後在關聯的二十多萬個賬戶中分析出了隱匿的可疑賬戶,最終順著贓款抓到了人。

可這一次失靈了,賬戶往來單一,而且是任何嫌疑人都不敢輕易用作犯罪用途的公戶。因為這種公戶一旦被查封,那就等於所有的辛苦全白費了。更奇怪的是,被盯上的公戶裏自從最後一筆款打給廠家後,已經沒有錢了。

“到底怎麽回事啊?這太詭異了。”

她眼皮跳著,總覺得有事,可總找不出這種第六感來自何方。而且這種案子需要的是很專業的技能,她忍不住想,就算把長年在看守所待著的那位請來,可能也無濟於事。

沉思,聽到了車聲,她眉頭一舒展,似乎來了。再往後,聽到了錢加多的聲音,莫名地心裏一喜,起身要出來。不過,矜持讓她又坐下來,擺著組長的樣子,等著敲門聲起。

沒敲,直接推門進來了。她微微蹙眉。錢加多看著她憨笑道:“喲,組長在啊,我還以為沒人……進來,進來。”

他拽了一把,鬥十方進來了,是最初在監控上看到的那個打扮,紅色的夾克,爽利的黑牛仔和運動鞋,缺了個墨鏡,少了點痞相,不過活力依舊。向小園笑笑道:“晚上組裏一塊兒聚聚,歡迎新同事加入。”

“不用,不用,都認識,客氣那個幹嗎?”鬥十方坐下了。錢加多倒著水,鬥十方還以為是給他倒,結果錢加多給向小園放在電腦邊上了,很邀功地說道:“我是硬把他拉來的啊,這貨居然還想休息幾天。”

“那,家裏安排妥當了?”向小園問。

錢加多趕緊回答:“妥了,出院了,下個療程安排到下個月了,醫生說看情況。”

“噢,你父親一個人在家?”向小園關心道。

錢加多又回答道:“不是,雇了個村裏的寡婦照顧,做的家常飯可好吃了。”

“那就好。”向小園道。

錢加多生怕自己被忽略似的又回答道:“必須好,好得不得了,一聽說入籍成正式警察了,他爸可高興了,嘰裏呱啦說了一大堆,就是我一句也沒聽懂。”

向小園稍稍鬱結的表情到了臉上,鬥十方卻是噗哧笑了。這光景錢加多才反應過來,問鬥十方呢,都被他代替回答了。他趕緊補充道:“我這兄弟臉皮厚的,我怕他說什麽讓你下不來台。”

“噢,那他背後肯定說我壞話是不是?”向小園幹脆順著錢加多的思維走了。

這一問,錢加多猛點頭道:“好像說了,說咱們組是哈巴狗追兔子什麽的。”

“這什麽意思?”向小園明白不了這種俗話。

“想跑不能跑,想咬不能咬。”錢加多嗤笑著給出謎底來了。不料啪的一聲,鬥十方拿著桌上的瓶子磕了下,錢加多一瞅緊張了。鬥十方手一揚,他弓著身一下子就跑了,跑了片刻,回過頭來強調著:“就是你說的,你就說了。”

“嘭——”鬥十方的瓶子真扔出去了,砸在門上,這把錢加多成功嚇跑了。鬥十方上前撿起來,是一瓶護發素,他裝回盒子裏,放到了桌上,看著不為所動的向小園,笑道:“別聽他胡說。”

“不,形容得很形象,確實是跑不能跑,咬不能咬。”向小園笑了。對付錢加多還真是這種粗暴辦法管用,好歹耳根子清淨了。

鬥十方站著,敬了個禮,似乎還有點別扭。他嚴肅道:“報告,鬥十方奉命報到。”

“等你很久了,坐。”向小園道,一搖電腦後的視頻線,邊調試圖像邊說,“我給你大致說一下案情,你抓緊時間進入狀態,現在情況是這樣……”

X小組的工作量夠大了,豐樂工業園一個點,陽光大廈一個點,鑫盛物流一個點,三個監控點加上一個隨機策應的兩人組,基本上就是小組最大的擴展能力了,整個偵破思路一是盯著金葉日用化學有限責任公司這個公司的賬務往來;二是追蹤這些參與的微商樣本,及時了解這些人的動態,他們有可能成為這一撥被收割的韭菜。第三是發掘這個團夥的其他成員,以及可能藏身的幕後人員。

思路不可謂不正確,隻是都斬獲有限。豐樂工業園錯失了王雕、包神星,倆人又不知道去向了,而且那裏的人也撤了,是黃飛拉走的,現在全聚到登陽市了;賬戶裏沒什麽錢了,似乎等著回款;至於監控……看看窗外的天氣,怕是取不到什麽證據,這天氣罪可是遭大了。

“等等……這樣吧,咱們逛一圈,邊走邊說,然後晚上我補一下信息,正好也和大家打個招呼。”鬥十方似乎聽得興味索然,和向小園獨處還顯得尷尬,於是提議道。

這恰中向小園下懷,她起身道:“那好,老程的經驗豐富,你多跟他幾天。”

“沒問題……嗯,向組長,謝謝你啊。”出門的工夫,鬥十方趁機說了句謝謝。向小園笑道:“組織上安排的,謝我幹什麽?接下來別嫌我催命就行。”

“嘖,還是要謝謝,不是你們力推,我一看守所的輔警算個屁,沒準政治處早把我刷了……其實我也早不想幹啦,天天跟一幫爛人打交道,我都煩。”鬥十方道。

又是算個屁,又是不想幹了,聽得向小園眉頭皺了,且走且道:“那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麽又回來了?”

“這不,有點不好意思嘛,但是我醜話得說前頭啊,別期望太高。”鬥十方提醒道。

向小園這下明白了,回道:“哦,這是有點心虛,怕勝任不了工作吧?這你擔心什麽?各單位吃閑飯的多了,就是正經八百國考進來了,也有很多讀書讀呆了的,幹不了找個其他的位子混唄,誰還難為你似的?”

這麽輕巧就揭過了,倒把鬥十方說得更不好意思了。

下樓的工夫,錢加多又急急追下來了,趕緊上車把車開過來,道:“坐我的車,我開車。”

向小園意外地沒有推拒,笑吟吟地坐到副駕上了。車直駛出了駐地,上路了。向小園一直觀察著鬥十方的表情,可意外的是並沒有發現她期待的東西,似乎這裏的一切,包括她本人,都引不起他的興趣似的。

第一站,陽光大廈,鄒喜男負責的地方,他坐在車裏打了個招呼,主要盯守這撥“邊緣人”的動向,沒有發現,這些人還是按時上下班,租住了三套單元房,小區離這兒不到兩公裏,每天步行來去,準時得很。

第二站,登陽大酒店,絡卿相跑到車上聊了幾句,他和娜日麗輪流在大廳盯守,那個美女聶媚入住此地已經有些時日,但沒有發現她和誰來往,就是有幾次跟丟了。

見鬥十方入隊了,他寒暄幾句匆匆去了。錢加多循著導航向鑫盛物流市場開去。後座的鬥十方隨口問了句:“市場那邊是陸虎盯?”

“對,你怎麽知道?為什麽不是程一丁?”向小園反問。

“程一丁經驗豐富,肯定得用到難度大的地方。”鬥十方道。

向小園就著這個話頭問:“王雕和包神星又消失了,前天晚上,也就是咱們在中州見的那個晚上,算是淩晨吧,他在中州出現過,之後就找不到他的蹤跡了。依你判斷,會是什麽情況?”

“豐樂園離我家不遠,窩那鳥不拉屎的地方肯定憋壞了,興許是出去嗨皮去了,吃喝嫖唄,還能有什麽?”鬥十方道。錢加多一聽,直著脖子問:“不會又是……”

“閉嘴!”向小園訓了句。錢加多不吭聲了。鬥十方在後頭笑。向小園稍顯難堪道:“很不幸你猜對了,但是,一直沒出現就讓我覺得有問題了。”

“肯定有問題,如果是個高手做局,那肯定是落子無閑棋。說句您不愛聽的話啊,向組長,您太性急了。”鬥十方道。

“我性急是因為我們經偵上收拾的爛攤子太多了,涉眾類犯罪後果比惡性犯罪的影響隻大不小,而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向小園道,口吻聽得出來有氣無力。有些事,還真是力不從心。

車停在鑫盛物流市場外麵,這種無力感就更強了。占地上百畝的市場林立著大大小小的商家幾十戶,即便雨中也沒閑下來,套著雨布的大卡車進進出出,送貨、接貨的小貨廂、三輪車,甚至還有人力搬運的,把這一帶車人混行的路麵變得擁擠無比。

“這裏騙局每天都在上演,發假貨的、貨裏藏私的、物流司機拉著貨消失的,甚至還有貨主卷了貨款跑路的,而且在這裏討生活的搬運工、送貨人,有前科的占的比例很大,天然的高危人群……黃飛把點設在這兒很聰明,這是個隻認錢、不認臉的地方。”向小園介紹道,隨後呼叫著陸虎。

不一會兒,穿著雨披的陸虎奔來了,脫了雨衣鑽到了車裏,一見鬥十方,興奮地握手道:“喲喲,大師,你終於來了,就靠你了啊。”

“啥意思?我替你值會兒班?”鬥十方問。

“明知故問嘛,這些粗活兒怎麽敢勞你大駕。我是說,這個案子全靠你了,都快把我們憋瘋了,明明覺得不對勁,就是找不著毛病。”陸虎道,說了句又跟向組長匯報道,“沒什麽情況,我隔一會兒就順著他們租的那貨場遛一圈,今天有倆車,估計他是雇著小三輪挨家送了,多了幾個生麵孔,應該是從豐樂園那頭拉回來的人。”

陸虎匯報著,幹脆把攝錄交給了向小園。向小園看了幾眼遞回去道:“是,沒錯,小心盯著,我也是總覺得不對勁,卻說不上哪兒不對勁來,你去吧。”

“好嘞。”陸虎應聲,要了鬥十方手裏的攝錄儀,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裏,披上了雨披,眼見著消失在茫茫雨中了。向小園回頭問:“還想去看看豐樂工業園嗎?”

錢加多一聽,惱聲道:“不早說,我們就從那兒來的。”

“去一趟吧,把老程接回來。”鬥十方道。

向小園愕然地回頭,問:“王雕這一路有可能回來?”

“也有可能不回來啊。萬一不回來,老程可遭罪了。”鬥十方弱弱地道。

這麽一說,好像就顯得當組長的有點不近人情了,向小園沉著臉沒說話。錢加多呢,想說話又不敢吭聲,於是這一路有了難得的靜默。出市區行駛二十多公裏就到了豐樂工業園區,在公安檢查站的地方,向小園叫停車輛,聯係著程一丁。過了好大一會兒,程一丁才從遠處一所像小房子的地方貓出來。鬥十方解釋道,那是地裏的澆灌站,屬於水利部門的設施,裏麵空間很小,能窩那裏頭可真不容易。

從程一丁被凍得冷嗬嗬直哆嗦的樣子就看得出來。錢加多很沒品地伏在方向盤上笑。老程氣得伸手給了這貨一巴掌,然後匯報著,兩天了,沒有發現回來。

向小園看了鬥十方一眼,有點歉疚道:“撤了吧,跟我們一起回去。”

“沒事,向組,再等等,說不定天黑就出現了。”程一丁道。

“老程,你是聰明一時,糊塗一世啊,明顯不可能回來了,這都沒判斷出來?”鬥十方道。

喲?這把程一丁說愣了,他愕然問:“啥意思?你咋判斷的?”

“這兒是鄉下,這裏的群眾和城裏的不一樣,比如你隱藏的那個澆灌站,裏麵應該有電閘盒、鐵灌口,現在裏麵還有東西嗎?”鬥十方問。

程一丁道:“沒了,什麽也沒有。”

“東西呢?”鬥十方問。

“我怎麽知道?”程一丁不解。

前麵的錢加多都聽不下去了,直接給答案:“被偷了唄,還不跟井蓋一樣,擱這兒看得不嚴的地方,能存著才見鬼。”

“哎,就是嘛,像這種治安沒那麽好的廠區,沒人看,群眾敢給你把大門都卸了,既然兩天都沒回來了,也不留人看門,那就是沒什麽了,也不準備回來了。”鬥十方道。

程一丁愕然了,從勞苦功高一下子墜落到傻不啦唧的層麵了。向小園可沒料到有這種情況,她問:“十方說的這情況有可能嗎?”

“有,很有可能。小偷小摸倒正常,但是……”程一丁點點頭,可又無法確定。

“不用那麽費勁,直接去廠區看看,錯不了,肯定不回來了,賊不空手,騙不回頭,意思是,賊走過的地方肯定要偷點什麽,騙子騙過的地方,不會回來第二次。王雕應該是做暗線的,這一路要麽窩著不動,要動,肯定就不回頭了。”鬥十方判斷道。

這麽一說,倒越聽越像了。錢加多依著程一丁的方向指示直駛廠區,大門緊鎖,廠區封閉,擱外頭還真看不出什麽來。在這種無從判斷的情況下,像程一丁這樣外圍偵查肯定是正確的。不料鬥十方偏偏要別出心裁似的道:“我給你們演示一下,這地兒不會有人來啊。”

向小園疑惑著。鬥十方催著錢加多道:“多多,有表現機會了,找家夥。”

“哎,好嘞。”錢加多跳下車,開著後備廂找東西,沒趁手的,找了個千斤頂。鬥十方卻是連車也不下,一揮手,道:“上,開路。”

錢加多捧著千斤頂奔上去直朝廠門咣咣兩下,直接把門鎖砸了,然後躥回來,放好東西,趕緊坐回到車上,然後興奮地看看前方,又從後視鏡裏看後方,說:“沒人。”

“哎你……這……”向小園給氣到哭笑不得了。

鬥十方開門下車,道:“來吧,看看。”

程一丁下去了。向小園想想也跟著下去了。錢加多已經殷勤地打著傘上來了。向小園煩躁地訓了句:“車上待著去。”

“哦,對,我放風啊,有人來我喊你們啊。”錢加多凜然道,又匆匆跑回車上了。

這辦案搞得倒像作案了。程一丁暗笑著不敢發言。三人冒雨進了廠區,肯定是空空落落的,已經找不出什麽東西來了,推著裏層沒鎖的大門進了倉庫,除了一堆淩亂的瓦楞板、撲克牌、方便麵桶以及遍地亂扔的煙頭,再無他物。

“搬空了,倉庫裏睡覺的地方,被子、褥子都搬走了,應該是不回來了。”程一丁往小間瞄了幾眼,拍了幾張照片。

此時鬥十方卻在那一堆瓦楞紙板前蹲下來,把紙板一張一張正反看著。踱上來的程一丁道:“這是打撲克墊著的吧?”

“肯定是啊,但他們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遮住監控,這些貨又不是違禁品。他們在隱藏什麽呢?”鬥十方好奇自問,視線直勾勾盯著一塊紙板。

“應該是隱藏作案的某個環節,以防事後追訴形成完整的證據鏈。”向小園道,她踱著步繼續說著,“可能是關鍵人物,可能是關鍵證物,也可能是其他我們不知道的什麽。”

“這好像不是從廣東廠家發回來的貨啊。”鬥十方道。

“不會吧,你憑瓦楞板包裝箱能判斷出來產地?”向小園質疑了。

“當然不能。如果包裝箱上有快遞單,就能了。”鬥十方翻看那張瓦楞板。向、程二人蹲下來,上麵貼著不幹膠的快遞單,字跡已經模糊了,不過能辨認得出“甘肅”二字,那肯定是始發地。

“這就奇怪了啊,大部分貨源是廣東發出的,總不能繞去甘肅一圈再回來吧?圖什麽?多花運費呢。”程一丁納悶道。這些騙子的操作已經神秘到他無法理解了。

“走吧,既然貨已易手,答案很快就出來了。”鬥十方若有所思地站起身往外走,向小園跟著。程一丁倒沒落下那堆紙板,趕緊當寶貝似的撿起來,抱回到車上。

第一天報到就這麽結束了。返回登陽駐地,鬥十方就埋頭熟悉著這些天的追蹤案情資料,連晚飯都是錢加多給他端進來的。

本來準備的案情分析討論都擱置了,原因是外勤發現聶媚的蹤跡,沒有顧得上回來,而家裏這位新人也像著了魔一樣,不是直勾勾地看電腦上一段段執法記錄儀的視頻,就是直勾勾地看著天花板發呆,專注到大家都不忍心打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