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豆成兵,點石成金

X小組的偵查遷移是在18日晚上悄無聲息進行的,征用的是一處紀檢委辦案基地,市招待所後院。那兒的保密堪比看守所,環境呢,又和會所不相上下,關鍵這裏還處在鬧市區,離鑫盛物流公司直線距離還不到兩公裏。一夜休整,終於有目標、有活兒幹的外勤們信心百倍地開始投入偵查任務了。

不過接下來,信心就又開始被打擊了。

10月20日,外勤拍下了四輛大貨往鑫盛物流卸貨,還和頭一次一樣,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裏,貨就分流到了幾十名分銷商手裏,開車的、雇車來拉的,甚至還有貨廂直接送到指定地點的。這種商業上常見的事對於警務分析而言,就成了海量信息了。

車號關聯戶口,得考慮可能不是戶主借的車;住址關聯戶籍資料,得考慮是不是租賃房屋。這些尚且罷了,最關鍵的是身份認定。陸虎和絡卿相忙碌了一夜才確定了一半,這一半經銷商有無業的,有教師群體,有當地的個體戶,有數個有前科的,甚至還有數位家屬居然是公務員。

百思不得其解的異象其實很簡單,到今天分析出來了:微商。

對,就是那種扒拉扒拉手機,發圖片,發價格,聊著聊著就能把東西賣出去的新型商業人才。

這個無門檻的模式有個很大優勢就是擴散快,最早發展不到六十人,三天後能監控到的,已經攀升到八十人之多。到23日,又監控到一撥出現的生麵孔,成功破百,關聯的微商已經到一百一十多人了。

10月24日,俞駿趕赴登陽,他帶來了局長辦公會議的決定:摸清人數、有的放矢、一個不漏。

這個命令讓主持登陽偵查的向小園傻眼了,羅列出來的參與人員名單把俞駿也看迷糊了。已經有一百多人了,外勤根本跟不過來。幾段辛苦追蹤拍下的記錄,結果都是歡天喜地地去快遞網點發貨。向小園通過技術手段查到了一部分收貨點,怎麽說呢?天南海北,涉及七八個省,也就是說,這些神通廣大的微商,把“金葉”產品,不知怎麽就在短時間賣到了這麽多地方。

“有問題,這裏麵肯定有問題。”俞駿敲著桌子,如是判斷道。

像進入迷霧森林的小組成員麵麵相覷。向小園說道:“這才幾天,幾百用戶,涉及八個省,二十多個城市,別說大數據,就大羅神仙也一個一個查不清啊!”

“黃飛什麽情況?”俞駿問。這個貌似閑子的,位置似乎越來越重要了。

程一丁排出了對黃飛的跟蹤記錄,吃飯、上班、夜生活,其他倒正常,就是夜生活不太正常,帶著一撥人晚上往KTV去了,出來時人數翻了一倍,記錄儀上給出了解釋:一個個摟了個女的出來了。

這場麵看得俞駿驚呼了:“哎呀我去,這是組團去解決生理問題了……王雕呢?”

問到這兒,鄒喜男有點慚愧。向小園替他說了:“每次拉貨就出現,一跟就消失,還是追蹤不到。我們懷疑除了陽光大廈、除了鑫盛物流市場、除了幕後藏匿的地方,還應該有個窩點,可能是貨倉,我們懷疑在豐樂工業園區,可一直找不到。”

陸虎插了句:“那兒的監控一直被破壞,說破壞也不算破壞,反正不是給堵個塑料袋,就是糊一層黑乎乎的煤泥,剛清理很快就又有了。我們準備明天開始蹲守,看這群家夥是不是在那兒。”

俞駿明白了,小組投鼠忌器,而對方這些混不吝的蟊賊、毛騙肯定是肆無忌憚,偏偏豐樂工業園區那種廠多人少的地方,最難做到的就是隱蔽偵查。他思忖良久,搖搖頭道:“再等等,離封盤還早……向組長,資金監控情況呢?”

“從20日開始回籠資金,但22日,賬上所有的資金都轉走了,收款方是廣東廠方,這也是這些產品對應的生產廠家。我判斷,可能還要有更大批量的貨要來。”向小園道。

哦,忘了提及,此時的桌麵上,就放著向小園繞了幾個彎買回來的產品:牙膏、香肥皂、洗麵奶、護發素、麵膜、洗發養發護發水,光洗發水就二十多種,還有潔廁的、洗衣的、香氛的。據向小園說,沒買全,高端的百十種,低端的有兩百多品類。

那這個問題就來了,即便定價高點,也歸不到詐騙一類啊,但要不歸到詐騙一類,總不能張光達、聶媚、王雕這類貨色改邪歸正,要做正當生意了吧?

“我知道你想什麽,我們也在找問題,也懷疑是不是詐騙。也就奇怪了,明明就是一群騙子,搞得風生水起還就找不到一點毛病。”向小園道,涉眾的案情很難處置,現在已經開始往那個方向走了,處置的方式肯定是確認違法,及時刹車,否則釀成群體事件麻煩更大。

隻可惜這個“確認”太難了,商討一夜無果,隻能繼續偵查,尋找證據……

25日,娜日麗蹲守終於等到了聶媚。她大大方方地住進了登陽酒店,然後大大方方地招來了那幫幹微商的姐妹,把登陽酒店的餐廳給包場了。那個場麵著實嗨得熱鬧,喝酒聊天K歌,最後走時還一人抱了一大箱。這天反而是加了一個經銷商微信、坐在家裏的向小園最早得到了詳細信息:有人拍下了發在朋友圈裏,標題是,家人們,又來新產品了,八十八元家庭體驗裝,後天到貨。

還有一條是:恭喜我們趙姐等十位姐妹喜提本周銷售金獎,貨款返還十個點,不玩虛的,公司經理現場給的現金。

“如果……這就是一場質劣價高的營銷推廣,那路子可就全偏了。”

向小園麵對著一桌子產品,拿著那些微商發的圖片,心裏如是道。畢竟奸商和騙子的信條是一致的,如果真是擦邊的營銷,那還真輪不著警察去查他們。

但接下來的事又跳出了她的判斷,當夜聶媚連夜出走,去向不明。因為晚上車人都少,根本無法跟蹤,這夥反偵查意識極高的人物,靠監控根本找不到他們的行蹤,頂多找到出入的路口,然後……可能是步行消失,可能是換乘車輛離開,無數種可能裏,你無法去準確判斷。

又過了三天,繼鳥槍換炮之後,又換成原子彈了,送貨的不是卡車,而是通過貨運列車運來的,負責追蹤的程一丁、鄒喜男看得都咋舌了,六十噸的那種貨廂,整整兩車皮,兩輛貨廂車拉了四趟。

這時候,全組都開始懷疑抓王八摸進烏龜窩裏,岔了……

“發貨,這兒,十箱。”

“自己掃碼。”

“代收貨款怎麽填……哎,小兄弟,你給我填下。”

“等下,等下……”

某通快遞網點,一個穿著豔麗的中年女人,抱著箱子在櫃台上和快遞員辦手續,滿臉的喜氣洋洋,傳達的分明是幸福和美滿。事實也是如此,快遞員都有點羨慕地問:“趙姐,您這發貨量趕上一家小公司了啊。”

“咋?貨多不好呀?”趙姐問。

“不是,我是說,都給我們網點成不?我們上門收就行,多省事啊。”快遞員道。

“對呀,給我留個電話。”

“名片給您。”

很快發完,這位趙姐騎著她的三蹦子離開了。

在她身後不到一百米,陸虎收回了攝錄,剛放下,駕駛位置的絡卿相捅捅他道:“快,又來一個。”

“哦喲,天哪……這些微商怎麽騙回去的?”陸虎幹脆把攝錄放到了前置物台上,懶得拿了,一下午就沒停過。準確地說,這些天一直就沒停過。

“是不是錯了啊?”絡卿相猶豫道,“現在網絡讓全民皆商成為可能了,我這朋友圈裏,生活用品基本就能被這些微商包圓了,總不能把人家都當騙子吧?雖然價格黑了點。”

“如果僅僅是你情我願的買賣,那倒無所謂,但是……你覺得張光達、聶媚這對貨色可能做正當生意嗎?”陸虎道。

絡卿相回道:“這歸工商局查吧?以前傳銷也是工商局查,說不定變異了。”

打擦邊球,洗腦,如果虛擬交易換成物物交易的話,這詐騙還真不好界定了。陸虎想著道:“那些產品……”

“向組長已經和省工商聯係了,檢驗是合格的,定價高還得找物價局……但是,總不能因為定價高就定性為詐騙吧?”絡卿相反問。

“哎,我去,怎麽過來過去,怎麽著也是把我繞死胡同裏呀。”陸虎敲敲腦袋。以前沒有線索,處處碰壁;現在是線索千頭萬緒,像陷進泥沼裏動彈不得,更難受。

兩人腹誹的時候,收到了向小園收隊的命令,急急回返。

另一隊是從西陶鎮歸來的,下車的程一丁、鄒喜男風塵仆仆的,準確地講是灰頭土臉的,兩隊恰在臨時駐地招待所後院碰麵了。陸虎一看就忍俊不禁了。鄒喜男疲憊地向他豎了個中指,累得都懶得說話了。

進到二層駐所,鄒喜男把攝錄往桌上一擱,恨恨道:“我在西陶豐樂工業園外麵莊稼地大棚裏窩了兩天三夜,終於把這貨給找著了,大家看……”

找的是王雕,放出來時,程一丁快進一段,然後看到了,包神星扛著竹竿,噌噌攀上監控燈杆,嗖地把黑塑料袋套到了監控探頭上,然後另一個從貓著的地方出來了,雖然距離稍遠,但能辨認得出,就是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傻雕。

向小園重重地歎了口氣,被氣得有點胃疼。就這倆貨,自18號到今天,已經30號了,用了差不多兩周才找到蹤跡。

“我們一直跟著他,找到了當地工業園區25號倉庫,打聽清楚了,那兒原來是做摩托車配件的一個小五金廠,今年連廠房帶倉庫都租給私人了。豐樂工業園區這種情況不少,有的其實就是掛個項目圈片地,專做廠房出租,簽租賃協議也簽給私人,走公戶要交稅不是?”程一丁介紹著,兩人從經常跑這裏的司機嘴裏套的消息,而且更大的發現是,多日不見,王雕在豐樂工業園住地也聚集了二十多個人,都不知道幹什麽,貨運吧,似乎根本不需要這麽多人。

“不會吧?養這麽多人準備打家劫舍啊?”娜日麗把進度條退回去,又看了一遍。院子裏打牌的,倉庫裏忙碌的,粗粗一數還真有二十多個陌生麵孔。

“你們倆一會兒再休息,正好湊一塊兒了,咱們討論下,就目前這個情況,說說自己的想法……我先來,這些日化、洗滌、美容用品,已經送檢了,不是三無產品,出自廣東湛江××廠,屬於金葉公司跟他們的貼牌產品,且不論價格,質量是合格的……這種情況在現今市場上很普遍,很多商家專注於拓寬營銷渠道,把生產和運輸都交給第一方,這一點沒問題,包括他們公戶賬務往來,沒有任何問題。”向小園道。

娜日麗接著道:“我追蹤到了聶媚兩次,都是和微商聚會,其實也不用我追蹤,向組長加了一個微商,活動都能實時看到,不是發布新產品,就是喜提什麽什麽獎……還好,這家比較務實點,沒有喜提法拉利或者高鐵之類的。”

眾人一笑。陸虎道:“我追蹤商家標本,到目前為止已經達到一百八十多個,這其中有個疑點啊,隊伍膨脹得也太快了吧?”

“隻要賺錢,還有嫌跑快的?沒看那趙喜梅趙姐,她老公,她倆弟弟,她倆弟媳婦,光她一家就八九個人幹這個。”絡卿相道。

“那還有個問題,怎麽賣出去的?這前後沒幾天啊。”陸虎問。

“這個我倒是知道。”向小園道,撥弄著手機,給大家群發了幾張截圖,是加的那個微商在撩向小園,反正就是這產品怎麽怎麽好,洗滌液啦,給你專門拍一盆洗得黑不溜秋的髒水;美發的,給你發幾張用前和用後截然不同的對比。向小園道:“營銷的慣用套路,好在價格不貴,上百名銷售員在賣力推銷,這銷量應該可觀。”

“那就不對了啊。”鄒喜男愣著問,“總不能傻雕洗心革麵了吧?豐樂工業園區那撥人幹什麽的?”

“前期是他們送貨,現在幹什麽?貨都通過鐵路運輸了。”程一丁納悶了。

“這好像是個奸商組局嘛……哎,那位在就好了,咱們都沒做過生意。”絡卿相道。他期待地看著向小園,向小園視若未見。

這人不經念叨,一念叨就來,話音落時,就聽到了錢加多的大嗓門在喊:“主任,哪間房?”

“204。”俞駿的聲音。

娜日麗一開門,抱著東西、滿頭大汗的錢加多就進來了,兩筐水果,他掀著蓋子自己先咬一顆,給大夥扔著。這些天錢加多同誌負責隊伍的後勤,已經成功贏得大夥信任了,隻要你想吃啥,他就能給你找來,而且隻要一條街上哪兒有好吃的,他不知道是憑感覺還是憑嗅覺,總能找得到。坐著吃的工夫,俞駿進來了。錢加多趕緊給領導遞了個橘子,然後笑吟吟地坐到了向小園身邊。向小園已經習慣這種難堪了,她笑著翻了翻白眼,然後錢加多幸福地羞澀了一下下,差不多就把在場的都給噎了一下下。

看完了最新情況,俞駿把攝錄一放,道:“那咱們的判斷是對的,但是我有點迷糊,要真是奸商,咱們可就糗了,白忙乎了。”

“我們也正在討論,疑點太多,但是合理的地方更多,而且我們無法進入這個圈子,或者即便我在這個圈子裏,也不知道真相是什麽。”向小園說著,突然想起了一句話,那是鬥十方在介紹八大騙時說的:所有你看到的,都不會是真相。

“無所謂,成了是經驗,錯了是教訓,偵查本身就是排除法,如果是正當的商業行為,我倒求之不得呢。可我實在無法說服自己,張光達、聶媚,包括王雕這類貨色能夠脫胎換骨,重新做人啊?你們注意到一點沒有,如果真是正當的商業行為,為什麽他們連自己的真實姓名都不敢用?為什麽還要這麽鬼鬼祟祟的?”俞駿問。

眾人神情一凜,對呀,走著走著怎麽就忘了初心了?從根兒上講,這根本就不正常。

“在我接觸的詐騙案裏,基本都和這種情況類似,發案以前,怎麽查都正常,比如零元購,就是融資平台給用戶的返利,他吸納存款是合法的;比如現在鄉下掃碼換雞蛋,就是某個APP平台擴大業務量,也不算違法。但是把公民信息一用到違法用途,這就玩大了……單看前麵那一截,不違法。”俞駿道,哢嚓咬著蘋果,就是看不穿後半截。

娜日麗問:“那主任,咱們怎麽辦?隻能等爆雷再收拾爛攤子?也不像能爆雷的啊,這些微商鬼精鬼精的,想騙他們沒那麽容易吧?”

“不能這麽形容微商,你才鬼精鬼精的。”錢加多突然發難了。娜日麗愣了下。絡卿相趕緊解釋道:“多多幾個表姐,基本都做微商。”

哦,娜日麗歉意道:“對不起,我是說這撥人……多多,你一家都是商人,你看這個怎麽賺錢?”

俞駿也好奇了,幹脆把分析的數據給錢加多解釋了一下,賬戶流轉多少錢,進貨粗略估算多少錢,一大堆監控數據、影像給錢加多一股腦兒灌進去,本來想讓他閉嘴,誰知道錢加多一扒拉,道:“這還用看,賠錢生意。”

“啊?那你說說,怎麽賠的?”俞駿問。

“想短期把市場做起來,必須砸錢,最好的結果是夠本。你看啊,我給你數數,人工成本,一人一天最少得朝著一百塊錢算,你這人腦袋數數,得有大幾十號人,再加上租車、場地、請客吃飯,得多少錢?這麽大盤不砸幾十萬,根本起不來。”

“但你看,現在起來了啊。”絡卿相反問。

“所以肯定老板砸得不少嘛,這人嘩嘩往裏進,那肯定好處不少啊,沒錢誰伺候你啊?”錢加多道。

俞駿眼睛亮了:“繼續,有時候簡單才是真相。”

“這也不難啊,給他倆錢不就哄進來了?進來隻要能賺上錢,那肯定不走了。”錢加多道。

“那這貨賣得很多啊,海量,前後根本沒幾天啊。”陸虎問。

“這個……”錢加多想了想,眼一瞪,計上心頭,拍桌子道,“造假唄!”

“造假?!”鄒喜男愣了,反問,“你腦子不正常吧?自己的生意造什麽假,騙自己啊?”

“嘖嘖,你自己傻不能覺得別人都傻,做生意造假是基本功,比如那開發商天天喊,最後十套,優惠價什麽什麽的,其實一共賣的還不到十套……你路過步行街,有那麽幾家天天貼跳樓大甩賣、血虧大甩賣,還有更狠的,今天搬走,吐血甩賣,其實你看吧,他天天在那兒吐血甩賣,最後吐血的是占便宜的,他們自己在數錢呢。”錢加多嚴肅道出這些商家的秘辛,惹得大家哧哧直笑。

向小園趕緊勸阻著:“好好,停一下。”

“嗯,停了。我都不想提賺錢,太庸俗。我要當警察,這多高尚!”錢加多道。

這句聽得眾警察可是笑不出來了,也隻有不愁錢的多多能這麽瀟灑和純粹。

俞駿擺手道:“言歸正傳啊,今天來呢,有個題外的消息給大家說一下,中心向市局申請,準備給咱們組添個人手,我這些天就辦這個事,大家猜是誰?”

“鬥十方?”絡卿相眼睛一亮。

“喲,大師要來?”陸虎喜形於色。

“這個妖怪不知道能不能對付得了這群妖孽。”程一丁笑道。

娜日麗卻對那位觀感不佳,懶懶道:“來了有什麽用?咱們還不都傻瞪著眼嗎?”

俞駿看眾人反應不同,又看看向小園。向小園也喜形於色,點頭道:“現代的黑白較量更多在智商上,而這一塊,可能是我們的盲區啊,我期待他的表現。”

看來這是商量好的,奇怪的是俞駿卻撇撇嘴。向小園驚問道:“怎麽,又有變故了?”

“對,昨天才知道,他已經連續幾個班沒去看守所了,辭職了。”俞駿道。

“啊?!”向小園大驚失色,“這……這……”半晌說不上話來。氣無可泄時,她瞪著錢加多。錢加多愁眉苦臉道:“我也不知道。我每天都去醫院走一趟,好好的啊,誰知道,這貨翹班翹得挺牛×,直接不去啦。”

“大家抓緊時間休整一天,這事估計短時間沒結果。向組長,你跟我去一趟登陽市局。多多,你晚上負責安排大家吃飯,價廉物美,包大家滿意啊。”俞駿道。他看看表,和向小園一起離座。錢加多這眼力見兒頗好的,趕緊上前給領導開門,而且送上了一個欣喜的笑容,把向小園給刺激得趕緊加快步子走了。

“招咱們都沒這麽上心過啊!”鄒喜男酸酸地道。娜日麗應和著:“還是輔警好啊,說開溜就開溜。”

“嘖嘖,事辦不了,毛病倒多了,我就是輔警,怎麽了?”錢加多不樂意了。娜日麗笑道:“多多,沒你的事,隨時都能當逃兵的,能當隊友嗎?”

“哎呀,肯定不是這樣的。當輔警好幾年了,都考過了,同期的別人都轉了,他不知道為什麽沒轉正,再說,他爸這一病,醫院每天就得好幾千,一下子扛上這麽多債,咋還呀?他雖然臉皮厚吧,這麽大金額肯定也不敢朝人張口借……你們甭看他啥也不在乎,其實挺好麵子,又愛逞強……哎呀,就是這不夠意思,這麽大事都沒告訴我。”錢加多怏怏不樂地坐下來開始生悶氣了。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人人都要遇上過不去的坎,這麽個家庭情況讓大夥有點同情了,隻可惜這種愛莫能助的事,也隻能化作一聲長長的歎息了……

假象似真,真相似假

陽光大廈各公司燈光漸漸熄滅,員工們三三兩兩開始離崗時,黃飛掐了手裏的煙,一步三搖地從安全出口往金葉公司踱來。他是以公司保安身份在這裏出現的,可能沒人會想象到,這個公司是由一位“保安”說了算。

當然,表麵功夫自然是得做到位了。他進了公司門,在座的數位還是專注地待在工位上。這可真不是裝的,公司可是實實在在安排活兒了,幹啥呢?發微信唄,怎麽樣和客戶交流得發,商品的價目表得發,催收回款得發,到貨通知自然也得發。本來以為有難度,可自打這些人吃上喝上偶爾還組團嫖了回女人之後,剩下的努力就都成自發的了。有時候黃飛都有一種錯覺,假如公司真這麽善待員工的話,沒準還真能賺到錢。

瞧瞧大夥這幹勁啊,公司經理“沈凱達”現在打字都劈裏啪啦不帶卡頓。黃飛進去時他頭也沒抬,還是黃飛出聲問了句:“沈總啊,地址信息分發下去了嗎?”

“分了,應該都收到了,都已經開始催貨了。”“沈凱達”道。

“回款信息還差誰?”黃飛問。

“還差七八家,估計不好給,得上門催了。這些人還給他們貨嗎?”“沈凱達”道。

“給。”黃飛道。

這個字讓“沈凱達”抬頭不悅地盯了黃飛一眼,看得出都為公司考慮,有主人翁意識了。黃飛轉身暗笑,都有點可惜這個人了,不獨他,在場的他都覺得可惜,於是他拍手道:“兄弟們,明、後天周六、周末就不到這兒上班了,都去貨場幫幫忙,為了表示感謝,今晚沈總帶大家一起出去吃頓飯、喝頓酒,然後嗨歌去……收工下樓,我在下麵等大家。”

眾人喜出望外,黃飛轉身出門就聽到了公司裏聒噪的聲音。

不多會兒,追蹤的外勤又發現了同樣的場景,這公司又聚餐了,在登陽市很出名的一家私房菜,那滿桌珍饈美味杯來盞往的,越看越讓追蹤的外勤窩火……

“趙姐……趙姐……”

聶媚小心翼翼地推開了胡同邊的院落大門,外麵黑乎乎的,一推門可就別有一番洞天了。院子裏、屋裏堆滿了一個個高高的貨堆,隻留下了一個甬道進出。聽到聲音的趙姐出來了,激動得兩手在襟前直搓,想握手又生怕被嫌棄似的,熱情地請著聶媚進家裏。

“您也言語一聲,看這家裏亂的。”

“挺好,挺好……這是……”

屋裏幾個男子,封箱的,打碼的,還有用掃描槍直接操作的。趙姐介紹著:“這不,貨量大,我弟就直接送快遞去了,能攬上件,哪家都是搶著要他們呢。”

“喲,這個好,直接在家就操作了……您別忙,我就來跟您說個事,馬上還得去下一家,明兒那個體驗裝就全部到貨了,您這兒領多少給沈總報一下。”聶媚道。

“得三五千吧,再多主要沒地方擱。”

“悄悄告訴您啊,周一就是所有計件的結算,返現。”

“那……能多給我兩千件嗎?”

“我爭取一下,不過您得找地方擱,那兒實在放不下……要不你直接找那誰、老於家商量下,你們幾家堆一塊兒,就到貨場處理下,都省運費了。”

“成,這個辦法好。”

“那您聯係,還是我聯係?”

“我來吧,我跟他們熟。”

“那……我就不去老於家了,我直接去找老秦去,這人可真是,賣都賣完了,貨款都不結。”

“就是,那人真不地道。”

聊了幾句,趙姐恭送聶媚出門,千恩萬謝地送上了車。

車駛出不遠,看到後視鏡裏的趙姐消失後,開車的張光達才出聲道:“警覺了沒有?”

“沒有,還可了勁幹著呢。”聶媚道。

“他媽的老安這水平是比咱們高一籌啊,都不知道還能這麽玩,厲害。”張光達用凜然的口吻道。

聶媚卻是警示的語氣提醒:“差不多快到封盤了啊,可別讓人偷驢,咱們拔橛子,錢可不是咱們掌控著。”

“這個你放一萬個心,老安不是頭一回招人合夥,他在行裏信譽是最好的,再說,沒聽人家講玩個小盤,他還指著咱們手底下的人給他幹大活兒呢。”張光達不屑道。

聶媚嗤笑了:“嗬嗬,信譽最好……騙子,兩個截然相反的詞,居然湊一塊兒了。”

“一點兒也不違和,現在什麽都是假的,還就騙子是真的,如假包換。”張光達笑道。

兩人奸笑著,駛向下一家,還是聶媚家訪,張光達外麵等,就像當年當傳銷大經理一樣,生意上正軌後經理就不露麵了。他坐在車裏警惕地觀察著,還好,沒有尾巴……

夜漸漸黑沉下去了,仿佛今夜比往常冷,也更黑一點。

豐樂工業園區亮起了一盞昏黃的燈光,像鬼火一樣越來越近,可能它駛過你才能看清楚,是一輛老舊的摩托車上載了三個人,捆粽子一樣互抱著取暖。車一閃而過,把埋伏在車裏的外勤驚得趕緊低頭,看看時間已經二十一時了,這莫名出現的車輛讓他們心生警兆,卻又無計可施。

不一會兒,這輛摩托車駛近了高速入口停下。坐車的兩人下來,揮手讓騎手返回,兩人就近鑽進了一輛轎車裏。車即上即走,後座凍得嗬氣搓手哆嗦的赫然是多日不見的王雕和包神星,副駕回頭的,是安叔,還是那麽一副不陰不陽沒有表情的死人臉相,看了他這倆大侄子一眼。

車走了很遠,還是包神星先憋不住了,他借著迎麵來的車輛偶爾耀來的燈光看那個陌生的司機,是個女人,年紀似乎不小了,但看不出來,開車居然還戴了個口罩,再一看邪了,連安叔也戴上了口罩。他要問時,被王雕輕輕踢了一腳,不敢開口了。

“嗯,長進不錯。”安叔先說話了,似乎在誇獎他們學會緘默了,就聽他慢條斯理地問,“安排好了?”

“好了,飛哥明兒一早來接走這裏的人,這兒就不用了……嗯,我們堵了有四五回監控,不過修得也勤,沒發現我們。”王雕道。這是包神星幹的好事,套塑料袋,抹煤泥,包括後來還開動腦筋想了個更好的辦法,找皮管灌濃墨汁,直接噴上去,那根路杆上的監控探頭已經被糟蹋得不像樣了。

“從明兒開始就防著門塌啊,你和小星就在中州搞,別回登陽了,封盤會通知你,萬一落水,知道在哪兒上岸吧?”安叔問。

“知道,您放心,叔,我心裏有數。”王雕道。

這對話聽得包神星可是心裏發毛,好日子還沒過幾天呢,這怎麽就門塌了?他聽得懂“門塌”的意思是敗露,封盤是要跑,落水是沒跑及時,上岸他猜出來了,肯定是萬一落難的緊急聯係方式或者後路之類的。即便他有心理準備,此時也七上八下,對這段時間的美好生活還真是依依不舍了。

“嗯,拿著。”安叔遞過來一摞錢。包神星眼一直,他媽的,真厚,總有兩三萬的樣子,這刺激得他一下子又忘了憂愁了。

“中州的攤子做多大你看著辦,能做多大就找黃飛要多少貨,如果聯係不上我,或者聯係不上黃飛,就自己走啊,有段時間不能見麵了……啥時候想收心洗手了,叔給你安排後麵的事啊。”安叔道。

“嗯,我知道了。”王雕低聲應著。

此外再無二話,一路直駛中州,在城邊放下了兩人,車自行離開了。包神星可是急不可待地問:“啥意思,這就要走?才幾天啊?”

“事都辦了,不走等著吃牢飯啊?給。”王雕仗義,一摞錢分成兩半,包神星喜滋滋地揣著道:“也是,不能光掙錢,總得有花錢的工夫啊……哎,對,咱們來中州幹嗎?大保健去?”

“先辦事。”王雕道。不過,他也按捺不住春心大動,又補充道:“辦完再去,找個妞包夜。”

“哥,你太土豪了啊,省著點花唄。”包神星倒有節約意識了。

王雕無所謂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有妞今朝睡……省個毛啊,給誰省呢?車上別亂扯。”

找了輛進城的黑車,兩人直駛二七路一帶,到這塊就往胡同口、巷口裏鑽,但凡碰上流裏流氣逛**的,或者街邊台球廳玩著的,王雕就湊上去打聽個人,問了幾次,知道大致方向了,往這一帶紀念塔的方向走。

問的那個人是青狗。包神星小聲問:“哥,你找青狗幹嗎?我認識。”

“這片都認識,我還擔心他在裏頭呢。”王雕道。

“甭惹他呀,那人老黑了,專業收爛債的。原來這片街上的洗頭房、KTV,還有路邊攬生意的,都給他上供。”包神星緊張道,看樣子這個人讓他相當恐懼。

“我知道啊,幹大事就得找能人啊。”王雕道。

“那他媽是個狠人。”包神星要攔著。

“沒點能耐敢那麽狠啊?不管什麽人,都得學會打交道。咱在監獄裏啥狠人沒見過啊?你見得少了?”王雕道。

包神星鬱悶地說:“是沒少見,也沒少挨打呀。”

“哎,我操,你這屌樣,除了見了女人硬,幹啥都軟不啦唧的,不去你等著。”王雕煩了,扔下包神星走了。包神星心虛地又跟上來了。

晚上是夜市攤點熱鬧的時候,天氣越冷反而越熱鬧,沿著裏街一路小吃攤排過去,熱氣騰騰的小籠包子、麻辣串子、羊肉鍋子幾步就是一種味道。在大西北燒烤攤煙霧嫋嫋間,端坐著一個身形壯碩、相貌凶悍的男子,**半截臂,文身一片,衣領後刺青直衝耳際,正嚼著羊肉串,就著白酒,那喝酒都不用器皿,直接對瓶吹的豪爽架勢,看得包神星一哆嗦,還真腿軟了。

那男子似乎瞄到包神星了,懶得理他。王雕已經換上了一副諂媚的笑臉,上前點頭哈腰道了句:“青哥。”

“嗯?你是……和他一路?”青狗瞄了眼,沒興趣,和他自己的兩個兄弟喝著。

“不是一路,我們苦窯裏的伴相跟上了,我找您有點事……那個,能方便……”王雕看著那兩個外人,估計也是路上的痞子,不好相與一類的。

“自家兄弟。”青狗道。

“給您送點生意,實在不方便。”王雕吞吞吐吐。

青狗抬頭,銅鈴大的豹眼瞅著王雕,王雕居然沒懼色,然後青狗擺了下頭。那兩位不悅離座了。王雕高興地請著兩位走開,喊著老板給這兒加串,賬都算他的,然後小心翼翼地坐下來,賠著笑臉道:“有點活兒需要您出麵。就多找些人,幹活兒。”

“兄弟,我剛出來沒幾天,收債的活兒我不敢接,出頭的事我也不敢辦,掃黑除惡的你不知道盯得多緊,大標語都貼到幼兒園、小學了,誰敢幹呀?”青狗一開口,卻是讓王雕意外了。或許是缺乏信任的原因,他又問,“這個貨我認識,你麵生啊?”

“我原來跟老騙混過。”王雕道。

“噢,千子啊。我說兄弟,你前些天是不是騙了人家一部手機,讓人家收拾你了?”青狗想起一件事來,怨不得熟悉。

這話聽得王雕臉不紅不黑,一豎大拇指道:“青哥厲害,這小事您都知道,苦窯剛出來,沒法子就弄了把,結果被個高人給摁了……咱言歸正傳,我找您,是這個事……”

王雕把手機亮開,拍著圖片,是快件一樣的包裝。青狗往下翻翻,慢慢地臉上由疑到笑,明白來意了。他一推,道:“你看我傻是不?這都多少年前的把戲了。”

“這叫……互聯網思維,那頭已經開幹了,青哥,您要加入啊,也就撿個現成。”王雕道。

青狗搖搖頭道:“信不過的人老子不幹,你不怕我騙你呀?”

“嗬嗬,不怕,就這些爛貨,您要多少,我直接給您拉來,不過變不成錢,可就是一堆垃圾。”王雕道。

青狗一笑,又道:“可我怕你騙我呀。”

“我就吃熊心豹子膽也不敢騙您啊,其實您知道這事能辦,我呢,是有人介紹來的,一定會讓您放心。”王雕道。

青狗不屑地說道:“無論是這貨,還是老騙那貨,都他媽不靠譜。”

“是杜風子……他說,狗子要是忘了他,就算了。”王雕道。那是安叔早年的諢號,怕是曾經和青狗有過交集。

果不其然,青狗的笑容僵了一會兒,慢慢笑道:“我說嘛,這麽大手筆也不是一般人能弄出來的,行了,接了。”

“明早八點,貨棧街家具市場,我等您。您那份兒,我明晚就給您送來。”王雕道。

青狗點點頭,不多說了。王雕知趣地起身,殷勤地給結了賬,又多給上了兩瓶酒,諾諾點頭告辭了。

“背後有高人,杜風子居然冒出來了。”青狗奇怪地道。

“哪個杜風子?”另一個問。

“你們沒見過,早年車站一帶混,抓個獎啦、拎個包啦……嗬嗬,騙倆小錢,幹活兒都是一窩蜂上,雷子來了也點不出究竟是誰幹的,說起來也能歸到“風馬燕雀”老字號裏啊。”青狗喝著酒,說著往事。

“那杜風子是個人名?”一個兄弟問。

“不,他是“風”頭,帶著我們幹活兒的,姓杜,所以都叫他杜風子,倒是有兩下,全身退了,沒想到玩大了。”青狗啃著肉,就著酒,心裏已經決定了,直接安排著,“明兒你倆多招些人,跟風撈一把去,不撈白不撈,這貨估計約的人不少,老騙他們絕對跟風了。”

吃喝著,手機撥弄著,人馬就開始召集了,甚至就近的已經奔來了……

“他媽的,這孫子怎麽又躥回來了?外勤都沒盯住。”

俞駿氣得牙疼,狠狠咒罵了一句,遲不來,早不來,都半夜了,監控捕捉報警了,發現王雕的蹤跡了,時間已經指向淩晨,發現的位置是天韻街一帶,那兒毗鄰會展中心,安全監控很到位。

“很反常啊,這種地方似乎不是他們常去的地方。”副駕上的向小園奇怪地道。

俞駿笑了,問:“想知道真相嗎?如果你答應不反感我的話,我就可以告訴你。”

“怎麽可能反感?”向小園不解了。

“那我告訴你,天韻街一帶有幾個高端酒店,一般越是這種燈紅酒綠的地方,就越是涉黃嚴重的地方,這倆貨,肯定是去找妞嗨皮去了。”俞駿道。

向小園氣笑了,反駁道:“不對吧,鬥十方已經分析過了,這不是符合他們身份的地方。”

“不信一會兒問問他,你沒注意身份轉換,這兩位已經不可同日而語了,曾經髒亂差的地方已經和他們鼓起來的腰包不相稱了。”俞駿道。

向小園相信這個分析是正確的,她沒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追嗎?”

“追什麽追啊!明兒早上再說……正事還沒辦呢。咦,我說這家夥,怎麽滿城轉悠找不著人呢。”俞駿駕著車,奇怪地說。此行是來找鬥十方的,誰知道找了兩個小時,居然沒逮住,還是動用了GPS尋址,奇怪的是剛尋到位置,等趕到,人已經走了。

又一次錯過時,向小園突然醒悟道:“他不會跑滴滴去了吧?這一晚上一直在轉悠啊。”

“那他得有車呀。有嗎?”俞駿問。

這倒是,向小園無法反駁了。俞駿幹脆算著行程,抄近路開始追了。兩人看著位置,都熟悉道路,抄了兩次近路,看著電子尋址才發現居然還真是一輛車。俞駿加快速度超車,向小園從右側車窗看清了對方駕駛位置,笑著道:“你錯了,他真有車。”

後麵追的俞駿也跟著加快速度,追上去了……

寧有過錯,不願錯過

鬥十方所駕車輛在中州大學門口泊停,乘客下車,計價剛收到錢,就有人拍車窗,窗上的水跡模糊了俞駿的臉。鬥十方搖下車窗。俞駿促狹地問:“滴滴師傅,載我一程?”

鬥十方臉上難堪地僵著。俞駿卻不客氣地繞到了副駕,一屁股坐下,再一伸手,把車前接單的手機一關,揮手道:“走吧。”

“去哪兒?”鬥十方問。

“逛逛雨中夜景,多美啊。”俞駿道。

“現在快淩晨一點了,去哪兒逛?”鬥十方問。

“客隨主便嘛,你定吧。”俞駿道。

鬥十方無語地打著方向,緩緩上路,瞄了眼跟著的後車,不用說是向小園在跟著。他輕哎幾聲,好幾次欲言又止。還是俞駿撩撥他了:“該聊就聊嘛,開車不能這麽沉悶,容易犯困。哎,對,你咋有車啊?”

“借朋友的。”鬥十方道。

“耶,這豐田小越野不錯嘛。”俞駿稍顯詫異。

“脫保的車,都十一年了,也就半夜敢跑跑。”鬥十方不好意思道。

俞駿仰頭哈哈大笑幾聲,手指點點想說什麽,卻沒說上來。對方的事他早摸了個底朝天,要正正常常去賺個錢恐怕也不可能。他迂回問:“那咋?就靠這黑車?能幹幾天啊?遇上個大查就得給扣了,要都要不回來,強製報廢……哎,你咋不去駐唱了,那工資不高嗎?”

“駐唱聽個新鮮,天天有那節目反而不吸引人,一周有一次半就不錯了。”鬥十方道。

俞駿惋惜道:“喲,看來都是臨時的啊。”

“嗯,能找上臨時的就不錯了。”鬥十方道。

“那也不比當輔警強啊。”俞駿道。

鬥十方有氣無力地應著:“但也不比當輔警差呀,好歹賺得多點。”

“好吧,好吧,換個話題,聊錢太庸俗。”俞駿覺得天快聊死了,轉彎問,“那……我們吧,萍水相逢的不說了,不能不聲不響就辭了工作吧?連朋友都不知道,小絡和多多總算朋友吧?有事大家一起幫你解決嘛,真說起來,也不是多大的事。”

慢慢地,車停下來了,泊在路邊。淅淅瀝瀝的秋雨把車窗蒙上了一層霧色,雨刷輕輕刮過,瞬間又模糊了。鬥十方答非所問道:“也不僅僅是這個事,一個人活著,可怕的不是看不到希望,而是根本就沒有希望,一直活在絕望中。”

“喲,悲觀主義,那咱們有的聊了,我的人生也很悲觀。”俞駿笑道,然後很不屑地道,“你才多大啊,就絕望了,那我該怎麽辦?你這思路也不對,絕望的人,應該破罐破摔或者找個**方式自己了斷才對啊。”

說得並不激進,但也不像開玩笑。俞駿點頭道:“這我信,但我有點小看你啊,明明身懷絕技,偏偏要幹賣力氣的活兒,至於嗎?就你腦袋瓜裏裝的那八大騙,隨便拎出點來,找個錢過上好日子不難吧?”

“你什麽意思?把我底都摸清了,還鼓勵我當騙子去正好被你們抓啊?”鬥十方反問。

俞駿也反問:“那如果我們沒摸清你的底,你去當嗎?”

“要當早當了,至於辛苦這麽多年嗎?”鬥十方道。

“能告訴我原因嗎?我沒看出你道德底線很高啊。”俞駿問。

“你一定不知道我爸就是騙子吧,他從十幾歲離家,一直到五十多歲才落葉歸根,除了看守所當勤工的十年,剩下的都是以騙為生,擺攤算卦、玩藏三仙、擺棋局、猜撲克牌,後來賣假貨……你們那資料裏‘金評彩掛風馬燕雀’,我就記得他差不多都幹過……他給我的啟蒙教育就是絕對不要讓人戳穿你的心思,所以從小我就經常在我爸攤前,給我爸當托。”

鬥十方笑著道。聽得俞駿一臉牙疼表情,這個破罐真摔到政治處,那可夠響了。他看著鬥十方頗帶得意的笑容,仿佛在等著他受刺激起身離開,劃清界限。

“繼續啊,還沒有回答完我的問題呢。”俞駿道。

“已經回答了,即便是我爸本人,如果讓他重新選擇一回,肯定也不會是這個樣子,一輩子顛沛流離,到老來家徒四壁,就算是個高明的騙子,騙過了無數人又能怎麽樣?親情、友情、愛情、善良、信任……多少美好的東西都錯過了,他連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爺爺,什麽時候去世的、安葬在哪兒都說不清楚,是村裏給辦的。”鬥十方道,幽幽長歎了一聲。

俞駿無語了,囁嚅了句:“你這爸,可真夠嗆啊,難為你這麽上心。”

“不管他曾經是多壞的人,畢竟是把我養大成人的人,出身我無法選擇。你一定覺得我的三觀有點不正,這點我承認。像我們這樣的家庭,拚了命去努力,也隻是能拮據地活著,家裏一有事,哪怕別人看來是小事,對我們這樣的家庭可能就是滅頂之災……我記得我小時候,有一次我爸帶著我流浪到了陝北一個縣趕集市,我莫名得了一場病,我們爺兒倆住在小旅店裏,很快就到沒醫沒藥也沒錢的境地了,被旅店的人趕了出來,他天天抱著我去醫院,醫院不收,他見了穿白大褂的就跪著求人,不知道磕了多少頭,後來硬是把一位女醫生給跪哭了,才救了我一把……那次撿回命來之後,我爸像變了一個人,帶著我回了老家。他說是他造的孽,不能讓孩子償還,就是報應也得報應到他身上。”鬥十方悠悠說著,幾次歎氣間,手指輕輕拭去了眼角的濕跡。

“在一個不清白的長輩和一個清白的未來之間,我選擇前者。人要是無良我勉強能接受,可要無恥,我就接受不了了。”鬥十方道。

這話聽得俞駿一口煙嗆得咳嗽了幾聲,他氣結道:“好吧,我理解了……你是怨氣滿腹,鑽進牛角尖了,對騙理解過深,所以太過敏感,別人望塵莫及的傍身絕技,對你而言,反而羞於示人……我直接說明我的來意吧。”

“不用了,俞主任,好意心領了,人情我還不起。”鬥十方直接拒絕了。

俞駿道:“理解錯了,咱們這撥人除了向組長和多多,都窮得差不多,我也給不了你這麽大人情,我給你個選擇吧。”

“什麽選擇?”鬥十方終於好奇了。

“首先我得說明,你18號去政治處問入籍情況沒有得到答案,原因是當天我和省廳主管經偵的謝經緯副廳長討論後,已經電聯登陽市局,調走了你的檔案,因為跨市了,隻能通過廳裏調人。”俞駿道,又問了句,“聽說你還和薛處長叫板了?”

“沒有,我就問了問。”鬥十方羞赧道,氣一下子去了一半。

“第二……”俞駿掏著口袋,把一張折著的文件紙遞給鬥十方,“你的情況確實在研究,包括你父親的情況,在看守所幹了十年勤工,算是編外人員吧,就這麽不聲不響地讓走了,也有不符合《勞動法》的地方,所以登陽市研究決定,可以從看守所經費裏報銷一部分醫藥費,而且今後達到一定年限的那些臨時人員,也要有五險一金待遇。”

“第三,市局給一線特困職工有補貼,我幫你爭取了點。你手裏是謝副廳和陳顥元局長特批的調任命令,請示報告是我和向組長起草的,按照慣例,到職後會給你提供一部分安家費,不多,中心規定……公正和公平還是有的,你的考試事業編民警已經入籍了。”

俞駿說著,瞟著鬥十方的反應,震驚效果不錯。鬥十方咧著嘴,眼前看著批複的請示報告,久久無言。

“所以選擇就來了,你可以選擇現在的賺錢方式,不管推銷也好,駐唱也罷,開黑車也行,作為朋友,我祝你財源廣進;另一個選擇是,拿上批文報到,做一名打擊犯罪、維護正義的警察。我和你所想相反,接觸過、親曆過欺詐犯罪,並不意味著這個人就有汙點,反而恰恰能在打擊此類犯罪中發揮特長,所以,我寧願選擇你……選擇一個哪怕滅頂之災就在眼前,也沒有重操舊業的人。”俞駿道。

“那就好,你若要犯事,我還真不知道怎麽逮你。”俞駿笑著問,“選擇呢?”

“我想想。你可能要犯錯了,沒有可能在案發前破解這些騙局,犯罪成立的主體、主觀、客體、客觀缺一不可,思維隻能捕捉到主觀可能,主體是誰不知道,客體不明確,客觀還未找到……主任,你高看我了,我給你帶不來驚喜。”鬥十方拿著報告道,遞回給了俞駿。

俞駿沒接,笑著告訴他:“別客氣,那就給我多帶點教訓回來,我寧願在一個兩個甚至很多個犯罪主體上有過錯,也不願錯過一個打擊犯罪的好苗子。”

“我……像嗎?”鬥十方啞然失笑。

“那在於你的選擇,或者像旁觀路人聽之任之,或者像你父親同流合汙,抑或選擇與之為敵。”俞駿說著,開門準備走了,他在一隻腳下車的時候又回頭道,“對了,你算出我職業生涯遇到過一次重大挫折,是怎麽算出來的?”

“言少、謹慎……身上沒有官威,這種人都是遭過打擊的,沒受過打擊的處長都是張牙舞爪,要麽紅光滿麵官威派頭十足的。”鬥十方道。

俞駿已經站到車下了,邊笑邊手指點點道:“有道理,但是你算錯了,我不是遭受過一次挫折,而是無數次,被停職過兩次,下課過一次,至於檢討,我自己都數不清多少次了……知道我為什麽還沒臉沒皮當著警察,衝在一線嗎?”

“為什麽?”鬥十方好奇問。

“羅曼·羅蘭說了,世界上隻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就是認清了生活的真相後還依然熱愛它。警察這個職業也是如此。”俞駿道。

“你是指認清了警察這個職業的真相,會更熱愛它?”鬥十方道,語氣不對。

俞駿笑道:“不,是等你認清犯罪的真相,會更熱愛警察這個職業……不想試試嗎?看守所裏一群沒牙的老虎有什麽意思,茫茫人海裏抓到他們才是挑戰啊,嗬嗬……黑車師傅,再見了,一定要做好選擇啊。”

他說著話,拍上了門,上了後車,後車燈亮,啟動,駛離。向小園看到了仍在發呆的鬥十方,行駛很遠都未見那車啟動。她好奇地問:“主任,你瞎樂什麽?談得怎麽樣?”

“稱呼一用‘你’,不用‘您’,就說明你情緒不對啊,你在焦慮、猶豫或者生氣的時候才用這個稱呼,是哪一種呢?”俞駿沒正形地問。

向小園直接道:“我是焦慮,總覺得要出事啊,可不知道從哪兒下手……哎,你直接說嘛,這位大師能來不?脾氣忒牛了,連薛處長都上了。”

“啊,你都說了,這麽牛的脾氣,怎麽可能輕易答應啊。”俞駿笑道。

向小園氣道:“啊?還要怎麽樣啊?那你瞎高興什麽?”

開車的向小園突然笑了,笑吟吟地開著車,反而不焦慮了。等著她著急的俞駿好奇地問:“喲,什麽個意思?真不把我這主任當回事了?不想知道結果啊?”

“你這麽輕鬆,不就是結果嗎?故意問你一句吧,還賣關子。”向小園笑道。

“瞧瞧,反騙寸功未立,騙人的本事倒見長啊,嗬嗬。”俞駿笑道,說話平和了。雨夜空****的街上沒有人跡,刻意放慢速度的向小園許久不見車駛過,她還是不放心,好奇問:“說真格的,不會有意外吧?他能看穿我們,我們可未必能知道他的心思啊。”

“男兒本自重危行,豈甘平庸負此生……跑不了,是咱們的人。”俞駿自信道。

“評價這麽高啊?”向小園訝異了。

“女人看男人,花一輩子可能都看不透;而男人看男人,可能隻需要一眼就能看到心裏。”俞駿道。

“嗷——”向小園做了個渾身發麻的惡寒動作,不問他了。雖然不知道談得怎麽樣,可俞主任和男人一見鍾情的樣子實在讓她受不了……

無論刮風下雨,都擋不住貨棧街商家門前熙熙攘攘的車水馬龍。

青狗看看手機已經快八點了,他帶著手下幾個兄弟四下瞄著,等著電話來,好歹曾經是一呼百應的主兒,總不能折節主動給別人打電話不是?盡管他很想。

“狗哥,那什麽杜風頭靠得住嗎?”有個兄弟問。

青狗點點頭,道:“騙我有啥意思?老子現在又窮又橫的。”

眾兄弟一笑,收債行當失業之後,基本都被打回原形了,窮棍一根。又一個兄弟問:“狗哥,你以前抽獎是咋玩的?要不教教咱們?”

“也不難,設一到五等獎,隻要抽,都中獎,最早是五塊錢抽一下,最差五等獎也中一管牙膏。哎呀,那時候抽的人多啊,把火車站門都快擠塌了。”青狗回憶著往事,笑吟吟道。

“那不對呀,都中獎,咋賺錢?”一位兄弟問。

“抽獎五塊錢,一管牙膏當時進價才五毛錢,抽一下就賺四塊五。”青狗瞪著眼解釋著。

又一個兄弟不解問:“那萬一中其他獎不就賠了?”

“你傻呀?彩票都有貓膩呢,路邊小攤還把一、二、三等獎擱裏頭?就是有人中,也是自己人中,曬一圈再擱回去唄。”青狗道。

眾痞哈哈大笑。這辦法好,還真想試試。青狗教育他們了,還試個屁,早被取締很多年了,隻要咱們學會幹的,基本不是被打擊就是被取締,世道越來越艱險,狗哥說他都有點懷念監獄裏衣食無憂的生活了。

“貨呢?”青狗直接問,還附加一句,“我可沒錢啊。”

“教你賺錢呢,怎麽可能讓您掏錢,安叔的舊人……開廂。”王雕喊。

後麵的貨欄嘩聲開了,是包神星開的,從一輛車跳上了另一輛車,嘩聲再開,滿滿兩大車的大包裝。他招呼著眾人卸貨,已經租賃好臨時貨倉了,擱進去就行,運輸找小三輪解決,市場裏多的是。發貨也簡單,找熟悉的快遞,他們上門跑得快著呢。眾人看青狗,青狗點點頭,一幫子開始賣力幹活兒了。王雕把青狗拉過一邊,然後塞給了他一個包,說有人跟他聯係,回頭招呼著包神星走,看來業務繁忙,還要去下一家。

青狗聽得目瞪口呆,慢慢地拉開包鏈,厚厚的一摞錢,這來得太容易了啊,總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愣著的時候,包裏突然振動起來,嚇了他一跳,掀開包再看,裏麵有部手機在響,鈴聲是他當年玩抽獎時經常放的那首熟悉的歌:《好運來》。

還真是好運來了,青狗接著電話,轉身進了兩輛車之間的空隙裏,鬼祟地和電話那頭商量上了……

[1] “西貝”,賈,音同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