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蹤乍現,聞之色變

“聶媚,三十七歲,20××年因非法經營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一年;20××年因虛假宣傳被處以治安拘留十五天,並處罰金五千元;20××年涉嫌收藏品詐騙被刑事拘留,後因證據不足被釋放……又是塊牛皮糖啊。”

俞駿看著此人的履曆,罪罰倒不重,但詐騙案和其他案子不同,頭疼的不是那些騙梟,有證、有據、有贓遲早釘死,怕的就是這些積極參與卻涉案不深的外圍人員。正因為刑罰過輕,他們才一次又一次越過紅線。

站在辦公桌前的向小園點點頭道:“這個評價很中肯。這是個臭名昭著的人物,最早參與傳銷,是講師身份。那時候傳銷沒有入罪,隻能以非法經營罪處罰;之後參與過保健品虛假宣傳,而且在收藏品詐騙被查處一案中更離譜,她居然拍攝過廣告,輪番在地方電視台播放。據深港反詐騙中心的信息,此人足跡遍及廣、深、粵、湘幾個省市,就憑一張嘴皮子給詐騙團夥當幫凶。”

“嘖,外圍,都是在騙局中扮演個推銷的角色,僅僅拿一部分報酬,可能還是現金支付,等事發後早就脫離案中,完全可以推說自己不知情……這樣的話,那最重也就是個虛假宣傳。”俞駿皺著眉頭道。

詐騙的定義是以虛構事實或隱瞞真相手段,以非法占有為目的。而這種人,因為不會和被騙的非法資金關聯,所以入罪極輕,可現實中,這類能蠱惑人心的嫌疑人是最難纏的,騙子可能得全靠他們把一撥撥韭菜忽悠進來,方便一茬一茬收割。

“所以,她被深港反詐警方標記為重點預警的嫌疑人,隻要她出現的地方,恐怕很快就會一片狼藉。”向小園道。這個無心發現讓她格外興奮。

“哦喲,南方查得越來越嚴,這些貨混不下去了,都跑咱們內陸省來折騰了。咦?傻雕怎麽居然認識這種人物?”俞駿扶著額頭,驀地冒出來個疑點。理論上王雕這種貨色,離聶媚的層次可差得太遠。

“您仔細看一下,今天是個巧合,他們是早早到了中州北站……”

“接人。”

“對。”

“那背後另有其人。能請得動聶媚這種角色的,必須是熟人。”

“說不定以前都當過同夥,畢竟詐騙這個行當裏,聶媚算得上個名人,臉蛋漂亮,又能言善辯,組局少不了這種人。”

“對,肯定已經開始了,在我們沒有看到的地方……好,非常好,如果真有即將發生的案情,那這次我們就真做到警於事前了。”

俞駿往椅子後一靠,憂色中又多了幾分期待。他看著向小園,仔細地重新打量一番。向小園笑而未語,幹脆拉著椅子坐下了,似乎讓俞主任刮目仔細相看一遍。

半晌,俞駿哧聲笑了,道:“你其實憋著一口氣,等著給我好看是吧?”

“是憋了一口氣,在努力證明著自己。”向小園糾正道。

“看來我欠你一個道歉,對於大數據預警我知之尚淺,特別是你通過大數據鎖定重點嫌疑人的方向,其實我一直持懷疑態度,是我有點落伍了。”俞駿誠懇道。

“我不是來要道歉的,而是來要繼續追蹤和介入偵查的命令。”向小園道。

俞駿一笑道:“這不明擺著嗎?線索指向都出來了,給哪個隊長都紅著眼搶功上了。沒問題,重心向你們傾斜,人手若不夠,中心統籌安排。”

“謝謝俞主任。噢,對了,還有一件事……早晨您給鐵路公安打電話讓放了包神星,據民警講,包神星交代的過程是,那個叫‘十方’的男子搶了他兄弟的手機,兩人其實是去堵他,結果被他反殺了。”向小園道。

俞駿給聽蒙了,打斷問:“這不是在女廁所發生的事嗎?”

向小園一笑,解釋了一遍,聽得俞駿瞪大了眼,想清其中關節後笑得直打跌,好奇問:“什麽意思?怎麽還沒有放棄對他的興趣?”

“這部手機似乎沒有還給王雕。”向小園道。如果服軟還了,那就應該不會反擊這麽激烈。

問題來了。俞駿想了想,奇怪地道:“你是指這部手機可能有什麽讓王雕在乎的信息?”

“不然呢?再神通廣大,總不能千裏眼、順風耳吧?他們是怎麽上下聯係的?既然騙子都經常換號碼,那豈不是得經常斷了聯係?可這與事實又不相符啊。事實上,他們的聯係很暢通,而且也很詭秘。”向小園道。

“有道理,應該是有某種特定的方式……幹脆直接點,去趟他們的工作單位,對錢加多和絡卿相詢問一下,他們也是警察,應該知道輕重。”俞駿道。

“我已經安排了,接下來,我會嚐試用大數據的方式掃一遍王雕、聶媚消失的區域,今天應該有結果。”向小園起身道。

“去吧,這單活兒看來隻有你能幹了。”俞駿道。向小園應聲,信心滿懷地走了。將出門時,俞駿又喊了聲:“等等。”

“怎麽了?還有安排嗎?”

“慣例得潑你一盆涼水。現實生活裏,在財物易手之前,你看不出誰是騙子來,詐騙案裏也是如此,不到收盤或者收割,很難看出詐騙的端倪來。”

“同意。悲觀主義者發明了降落傘和救生艙,以求安穩;樂觀主義者發明了飛行器和火箭,以求進步。我們從來都不衝突。”

向小園嫣然一笑,掩門而去。俞駿想了想,也難得地笑了……

現代偵查與以往相比,數據和信息所占比例越來越大。一般情況下,隻要外勤提供指向性信息,剩下的基本就不用人力了,比如王雕走時,所乘的是一輛出租車,那他經過的所有公安檢查站攝像頭就會提供完整的過程,既然聶媚是乘老式火車來的,那從購票信息、上下站點等信息上,同樣可以查出她的行程;哪怕他們下高速消失的地方無人追蹤也不是問題,聯網的銀行、酒店、交通等網絡,總有撞到的地方。等有更詳細的指向信息出現,才可能有近距離貼靠偵查或者監控居住的必要。

所以四位外勤又領了個閑任務,程一丁和鄒喜男此時坐在金河區110指揮中心。等人的工夫,指揮中心的閆主任抱了一堆資料給了兩位同行。主任是位四十開外的女警,顯得有點緊張,幾次欲言又止,茶水倒了三遍,終於還是憋不住了,問了句意料之中的話:“同誌,多多到底犯啥事了?”

這個……沒法說。程一丁摸摸胡茬兒,反問:“閆主任,不能我來找就是犯事啊,咋不往好處想呢?”

“哎喲,我這已經是往好處想了,這個死東西打進來就沒少給我惹事,每個班都得有好幾個投訴。實在是我們這兒性別比例失調太大,要不早把他打發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不可能犯啥事呀,又不缺錢的。”閆主任嘀咕道。

程一丁隨口問:“聽您這麽一說,他在這裏表現……很差?”

“還行吧,普通話講得好,嘴也利索,就是人長得寒磣了點,可咱們這話務員是幕後,不說那個。”閆主任看樣並不想指摘出錢加多“很差”的具體情況。

同來的鄒喜男揚著個人信息資料問:“考勤……連著半年墊底了,評優也是倒數第一,而且投訴量最多,這樣的輔警沒被開了,還真是奇跡啊。”

“嘖,也不能這樣講嘛,他要不墊底,那不得別人墊底?扣點工資他不在乎,可別人不可能不在乎啊。實話實說啊,我們這兒話務員百分之九十都是輔警,一個班就是十二個小時不歇,黑白顛倒,工資又不高,這麽辛苦……這人真不好招,能待下來的都不容易了。”閆主任語重心長道。

這也是事實,基層哪有輕鬆的崗位?程一丁找著話題道:“哦,明白了,不容易……可我還有點不明白,這人上的是衛校,學的還是護理專業,怎麽招進來的?”

“剛才不說了嗎?發音準,普通話標準,我們這兒主要考這個。”閆主任道。

這時候,門毫無征兆地一開,嚇了三人一跳。錢加多風風火火地進來了,張口道:“三姑,叫我幹啥呢?對了,我爸釣了幾條水庫魚,讓我給你帶幾條,趕緊吃啊,這魚新鮮呢……我媽說,下個月大姑家辦喜事,到時你喊上她啊……”

他提了一袋魚,直接給放桌下了,一邊說一邊又給自己倒了杯水喝,喝完才愣住。三姑難堪地掩著額頭,兩個陌生男子咬著下嘴唇在笑。

“咦?這是……三姑咋啦?”錢加多愕然問。

“兩位刑警問你點事……有什麽事如實向組織上匯報,不許扯謊啊。我回避一下。”閆主任難堪地起身離開了。

錢加多懵頭懵腦地看看三姑走了,又看看不認識的兩人,翻白眼了。這貨說話倒沒問題,可這表情出來,有點像缺心眼。鄒喜男板著臉客氣道:“坐,錢加多同誌……怎麽你姑姓閆啊?親姑?”

“必須是親的啊,都說我長得像我姑。她隨我奶奶的姓啊,就問我這個事啊……問完我先走了啊。”錢加多回答完起身就要走。

“坐坐。”程一丁憋著笑把人摁住了,他靠著辦公桌看了看顯得有點緊張的錢加多,刑警的毛病出來了,開始詐,“你應該知道我們問什麽。”

“看把你能的,你咋不知道我要說什麽呢?”錢加多噎回去了。

“嗨,態度端正點啊。”鄒喜男嚴肅喝了句。

“咱仨人就他歪著,誰不端正啦?”錢加多指著斜靠著桌子的程一丁,又結結實實地噎了鄒喜男一句。

程一丁有點上火了,離桌在屋裏踱步,打著手勢,開問,直入主題。

主題很簡單,啪嘰手機一揚。錢加多愣了,是昨天羊湯攤自己遞手機給傻雕的情景。鄒喜男直問:“這件事,記得嗎?”

“你們是警察嗎?”錢加多問。

“是啊,如假包換。”鄒喜男道。

“那就不對了,那攤每天總有貼假二維碼騙錢的,昨天還把我的手機騙走了,你們居然坐視犯罪發生,還好意思說自己是警察。”錢加多先聲奪人,叫板上了。

“這不來給你解決問題嗎?”程一丁道,繞著問,“認識騙你手機的人嗎?”

“認識,我都要回來了。”錢加多得意道。

“怎麽要回來的?”鄒喜男問。

“我找著他了,他就給我了。”錢加多道。

“怎麽找著的?”程一丁又問。

“哎,我說你煩不煩呀,我問你,有人報案嗎?”錢加多問。

兩人搖頭。

這不就得了,錢加多翻著白眼,道:“這不就得了,沒人報案,你們跟我扯什麽淡?休息一天多不容易呢,還被你們叫回來。”

完了,這是個混進組織的渾球兒,估計是仗著親姑在這兒當領導,根本不鳥其他人。

程一丁幹脆不問了,拿著手機挑著段落放,於是錢加多眼睛又眨巴不停了:三人堵著王雕摁著打、搶東西……視頻清清楚楚地再現在眼前了。

估計知道是什麽事,證據確鑿得讓錢加多開始摸嘴巴了。鄒喜男直等他摸了幾個來回,才嚴肅道:“身為警務人員,不能以這種方式解決問題啊。”

“問題是,沒人給我解決問題啊。每天110接警丟手機的多了,找回來的有幾個?有的連案也不立。”錢加多口氣軟了。

“我的來意不是跟你討論問題,而是問一下,這個幫你解決問題的人是誰,穿紅衣服的。”程一丁問。

錢加多斜眼眨巴了幾下,答非所問:“後果很嚴重嗎?”

“你說呢?”鄒喜男反問。

這是常用套路,以反問隱藏自己的意圖,無非是嚇嚇對方,讓他往嚴重的方向想。

成功了!嚇得錢加多臉上肥肉哆嗦了幾下。在這支紀律隊伍裏,有時候些許小事給抓了典型,那也是天大的事,更何況又是打人又是搶手機還搶錢,哪怕是搶回自己的也不對嘛。錢加多表情漸漸悲慟,臉拉得就像快要哭出來了。

“有點出息行不?這就嚇尿了?敢幹還不敢承認。”程一丁刺激道。

受刺激的錢加多騰地站起來,怒衝衝地對著程一丁吼道:“有什麽不敢承認的?別人騙走我手機,我還不敢搶回來?他媽的傻雕就一騙子,我還不敢扇他倆耳光?他不但騙了我手機,還轉走我兩千塊錢,我要回來有什麽不對?你們逮不了騙子,辦不了案子,隻會嚇唬自己人的,才叫沒出息……嚇唬誰呀?我就一輔警,一個月工資三千塊不到還得扣好幾百,擱你們說得我被騙了不聲不吭,即便報警你們也沒治,我自認倒黴才對是吧?扯淡!老子不幹了!給你,銬我走。”

尷尬了,沒想到這胖子還這麽橫。鄒喜男目光征詢著老程;程一丁沒反應。

“不銬,那我走了,該怎麽處罰通知我。”錢加多收回手,真走。

“站住。”程一丁一把搭住錢加多的肩膀,突然來一問,“你這位朋友叫十方,真以為你能保得住他?”

一下子被戳破了心事,錢加多氣勢瞬間萎了,難堪道:“既然知道了,別難為我兄弟,好漢做事好漢當,該怎麽處理我扛著。”

即便真把錢加多嚇住了,這貨似乎也沒準備說,此時可真讓程一丁興趣又來了,那個紅衣男子究竟是何方神聖,能讓錢加多這麽保著他……

同樣的難題擺在絡卿相麵前了。這位新入籍、正經八百國考招錄的民警,倒比錢加多要好對付得多,不過,自帶著高學曆人士的那種狡黠,編了好幾個故事,先說是偶遇紅衣男,後來站不住腳,就推說是錢加多的哥們兒,真不認識;再後來打架那場景一出來,絡卿相找到托詞了:“看,我就在那兒戒備,是他們打!”可繼續往下又掩飾不住了,三人在車裏談笑風生,在飯店觥籌交錯的,你說不清楚、不認識、不知道姓名,實在說不過去啊。難為得絡卿相扶著額頭,使勁搓著,搓不出應對之策了。

“別搓了,再搓把皮都搓掉了。”陸虎提醒了句。這家夥滿口瞎話,與文質彬彬的外表恰成反比。

娜日麗提醒著:“不要再編了,這事都不重,你這光編圓不了的,多難為情啊。”

“哦,看來你們都知道了,那不早說?”絡卿相尷尬地放下了手,喃喃道,“這算什麽事啊?平時丟手機的多少呢,就沒見幾個找回來的,真找回來了,反而成大事了。”

“沒你想象得那麽大,可也不小。說吧,這個紅衣服的是誰?”娜日麗問。

“我真……沒法說。”絡卿相難堪道。

陸虎接道:“換個地方說怎麽樣?市局政治處?”

“別,我不是不說,是沒法說,我說了你們也不信,也管不著他。”絡卿相道。

“喲,總有能管著他的吧?”陸虎不信了。

“那你得先說啊。”娜日麗道。

絡卿相一晃,凳子響了響,他坐定了,像是下定了決心,複雜、尷尬、難堪,幾種情緒交織在他白皙的臉上,然後輕聲來了一句:“他是警察。”

“呃——”娜日麗冷不丁被刺激,一直憋著看絡卿相表演,冷不丁被噎了下。

陸虎立時拉臉了,訓斥道:“有句真話行不行?就這滿身匪氣,一天打了兩架,跑幾個地方撈外快的要是警察,我們成什麽了?”

“你看,我說了你們都不信。”絡卿相尷尬道。

這……這表情像是被逼到進退維穀無奈了,想想那人一對二絕地翻盤的神勇表現,陸虎壓抑著驚訝,愕然道:“不會……真是吧?”

“不可能啊,我們最初就是這樣設想了,已經查過所有在籍的各類警種了,如果有,早查到了。”娜日麗道。

絡卿相笑了,淡淡地說了句:“他不是正式警察……他姓鬥,叫鬥十方,他在登陽市,距中州一百一十公裏,每到休班就到中州打工,上學的時候也在中州。”

“哪個警種有這麽寬鬆的時間?”娜日麗一下子消化不了。

“看守所。排班是四十八小時連班,沒有節假日,不過兩個班間隔的時間也有四十八小時,兩天……監管支隊,自帶保密功能,除非是政治處,否則其他部門無權查詢。”絡卿相娓娓道出了鬥十方的身份,屬於登陽市公安局下屬的監管支隊,那是一個建製在看守所的特殊隊伍,負責看管刑拘、逮捕到判決之後下監獄期間的各類犯罪分子。

如此難以接受的真相,讓娜日麗和陸虎愕然了好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同一時間,收到信息的向小園手一顫,差點把手機給摔到地上。她一手拿手機,一手揉眼睛,生怕看錯了似的看了好幾遍,好久才抬起頭來,美目圓睜,俱是驚愕。這個信息似乎比她發現聶媚的出現還讓她震驚。

接下來是俞駿了,拿著手機一瞅,一句“哎呀,我去”,真把手機給摔了。他趕緊彎腰撿起來,幸好屏幕沒碎,擦擦屏幕,上麵清楚地顯示著警服照片,文字標注——監管輔警:鬥十方。

後果很嚴重,最起碼對錢加多和絡卿相來說都很嚴重,兩人被分別帶上車,直接給帶到反詐騙中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