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搬救兵慘吃閉門羹
未諳其意,見獵心喜
窗外向下,是藍白相間的辦公隔間,筆記本電腦、台式電腦以及大屏中控電腦裝飾了一大間,那種極具現代氣息的辦公環境恰是絡卿相的夢想,隻可惜他今天是作為“嫌疑”身份被留置在這個環境裏的,這就有點感慨和鬱悶交織了。
兩人被滯留在二層像是會議室的地方,對麵一位女警虎視眈眈地盯著,都來一個小時了,啥反應都沒有,這就更讓絡卿相忐忑不安了。
咕……咕……兩聲清脆的聲響打破了寧靜,絡卿相、娜日麗的目光都看向傻了吧唧的錢加多,準確地說是錢加多的肚子。麵對類似責備和嘲諷的目光,錢加多可不覺得羞恥,他憤憤道:“我要舉報你們,不給飯吃,迫害自己的同誌。”
“這還沒到午飯時間呢!”娜日麗指指牆上的表,剛過十一時。
錢加多一撇嘴,說道:“我連早飯都沒吃好不好?”
“挺好,午飯也別吃了,就當減肥了。”娜日麗噎了句。
錢加多又要挑釁,絡卿相急得在他腳上踩了一腳,疼得錢加多哎喲一聲,怒問:“踩我幹嗎?”
“能安生點嗎?”絡卿相警示道。
錢加多咋就不服呢,瞪著眼回敬:“不能。”
“不能也得能,還不是因為你那台破手機,都被你害死了,今兒這警服怕是要被扒嘍。”絡卿相氣不自勝地道,偷瞄了沒有表情的娜日麗一眼——越沒表情,越讓他覺得事態嚴重了。
錢加多可沒覺得,但被絡卿相這麽一說,也跟著難受了。這事確實是他對不起兄弟。他撇了撇嘴,思考著,冷不丁霸氣道:“大不了……我養你呀。”
絡卿相一怔,喉嚨裏重重呃了聲,差點作嘔。一直在憋著的娜日麗終於憋不住了,噗一聲笑得臉埋進臂彎,使勁地擱對麵花枝亂顫,好容易憋停抬頭,又看到絡卿相和錢加多可憐巴巴地凝視著她,期待著,她被逗得捂著嘴直接跑外頭笑去了……
俞駿和向小園此時就在一樓。信息研判大廳裏,密密匝匝的各類數據在幾十台電腦的分屏上跳躍,聶媚消失的區域給了一個大數據的指向,可沒料到比想象中難,快到中午了,一遍都沒有過濾完。
“您猜的是正確的,現實和虛擬是兩個世界,按理說地方不算大,沒想到還真難找。”
向小園有點失落。高科技和非接觸式偵查雖然比重越來越大,可並不能替代所有工作。
俞駿笑著解釋道:“聶媚是從段口東高速下路,方向是西陶鎮,基本上可以判斷是去豐樂工業園區。這個區是登陽市趁著中州機場出口業務飛漲時新建的,注冊企業兩千多戶,理論上好查,但實際中可能會出現這樣或那樣的問題,比如,注冊個空頭公司避稅,根本沒業務;再比如,鎮辦、鄉辦甚至個人湊個熱鬧在這兒設個點,說不定廠房是租來的,掛羊頭賣狗肉的;還有那些注冊信息不全的,都可能對大數據的分析形成幹擾。”
“謝謝您的解釋,我怎麽覺得您越來越有耐心了?”向小園笑著道。
俞駿也笑了,道了句:“不客氣。從發現你不隻是來鍍鍍金、踩個跳板升職走,我就耐心了。你不也變了嗎?稱呼裏‘您’使用頻率越來越高,我都不太習慣了。”
“畢竟是我們的前輩,您得學著習慣,我已經改不了了。喲,陸虎他們來了。”向小園指著門的方向。
陸虎和鄒喜男匆匆奔過來,遞著幾頁紙,匯報著。俞駿掃了幾眼,眼睛亮了亮,遞給了向小園。兩人相視,表情似乎喜上眉梢,就聽俞駿笑道:“沒看出來啊,倒讓謝副廳給說著了,還真藏龍臥虎。”
“陸虎,你接觸的絡卿相,什麽感覺?”向小園問。
陸虎奇也奇怪道:“沒什麽特別感覺啊。有點蔫,半天問不出一句真話來,要不是我們背後追蹤著,他根本不說,編的故事一套一套的。”
“咱們就缺這種人,你們都太老實……走,會會去。”俞駿喜滋滋地帶著幾人,去會滯留於此的錢加多二位了。
本來就心虛,一眨眼又進來一群,把錢加多和絡卿相結結實實給嚇了一跳。兩人對視一眼,然後老老實實地低下頭,這事恐怕賴不過去了。
“介紹一下,我是反詐騙中心主任俞駿,這位是副主任兼新成立的反詐騙X小組組長向小園。別緊張,組織不會冤枉一個好人的。”俞駿開場道。他和向小園落座,三位外勤或倚或坐,顯得並不那麽正式。
態度似乎很好,錢加多稍放心了點,好歹從警時日不短了,知道不敢亂說話。絡卿相老老實實回答道:“謝謝領導,其實……也沒我們什麽事……”
“那看來都是鬥十方幹的壞事,你們是倆好人哇。”俞駿笑著道。
一聽這話,知道底都泄了,錢加多一聽怒了,指著絡卿相道:“嗨,你個叛徒!吃的時候都有你一份,怎麽就把兄弟賣啦?”
旁聽的嗤聲笑了。絡卿相即便能對付得了嚴刑拷打,恐怕也對付不了這號豬隊友。他苦著臉幹脆不敢吭聲了。
“安靜。”俞駿唬了聲,嚇住了錢加多,一指道,“錢加多,你消停點啊,知道你家境不錯,不在乎這份工作,從你進來我已經接到七八個電話都是打聽你的,從區派出所到分局長,你家門路挺廣的啊?要不我給領導們都白話下,你是怎麽去搶錢、搶手機捎帶還打人去的?”
“他們是騙我的,我是把自己的搶回來了。”錢加多狡辯道。
“哦,你也知道自己是搶回來的了?”俞駿揪著話頭了。
錢加多待要解釋是“要”回來的,不料俞駿一擺手:“向組長,這個你來。”
直接無視錢加多了。向小園審視幾眼乖乖仔樣的絡卿相,輕聲道:“絡卿相,首先向你聲明一點,我們組已經得到市局政治處的授權,可以對特定警員背景進行詳細挖掘和分析,所以,對你的背景就多了解了一些,有幾個問題需要你回答一下。”
“嗯。”絡卿相應聲道,表情很凝重,凝重到沒有變化。
“你是怎麽認識鬥十方的?你們的生活軌跡裏似乎並沒有交集。”向小園問。
“通過他。”絡卿相一指錢加多,解釋道,“我和多多,不,錢加多是高中同學,後來我上了中州大學,他上了衛校,有天他帶了個朋友介紹給我,就是鬥十方……鬥十方上的是中州大學南校,那是個獨立的文科學院,我們不在一個學校,也不在一個專業。”
“第二個問題,你在大學時自行設計完成過一個網站模板,後來嵌入校園網裏成為一個很受歡迎的欄目,名字叫……”向小園放慢了語速。
絡卿相有點得意道:“反騙校園行。”
他這一得意,錢加多看不下去了,補充著:“抄的。”
“是,大部分內容都是從網絡上搜集整理的,也可以說抄的,無非是警示同學而已。”絡卿相道。
“很好,你學的是計算機應用專業,你的畢業論文《互聯網背景下網絡詐騙防範與對策》可以查到,其中有涉及聲紋識別、大數據過濾等一些很有前瞻性的設想,放到現在不稀罕,可在幾年前,已經很不錯了。”向小園微笑著道。
她的微笑仿佛有感染力一般,絡卿相如沐春風,不好意思道:“謝謝。”
“也是抄的。”錢加多又在補刀了,那義正詞嚴故意報複絡卿相的樣子把俞駿也逗樂了。絡卿相已經習慣了似的解釋著:“引用的地方都注明了,聲紋識別民用發展很快,隻是應用到警務上稍晚了點。西方在技術和人權的碰撞上一直舉棋不定,技術早已經成熟了。”
“對。那我問你個反技術的問題。”向小園看了眼紙張道,“你的欄目裏有一篇關於‘金評彩掛風馬燕雀’的綜述是如何來的?這個有關‘八大騙’的陳述,聽上去有點匪夷所思啊。”
絡卿相想了想,道:“這個真是抄的。”
“哪兒抄的?”向小園問。
“鬥十方給我抄的。”絡卿相道。
向小園好奇道:“這個比網絡流傳的都完整,他怎麽可能抄得到?”
“我本來抄好了,他笑話我很多地方不對,給我改了一遍……比如有的叫‘金皮彩掛’,有的叫‘金評彩掛’,以前‘皮’是指賣狗皮膏藥的,‘評’指評書,他說了,‘皮’和‘評’其實是一類,都靠嘴巴混飯,江湖上叫‘講口為王’,意思就是什麽都能當狗皮膏藥給兜售出去,所以說‘評’才是正確的。”
說到此處,俞駿的目光沒來由地一亮,眼前浮現的是鬥十方叫賣黑金筆那套玩意兒,他脫口問:“這麽說來,鬥十方似乎是行家啦?”
“差不多,反正他沒被騙過。”絡卿相道。
錢加多不同意了,撇著嘴糾正道:“他上學一年年領貧困補助的,別人騙他啥去?”
有這個攪局的在,樂子就大了,把眾人逗得忍俊不禁。俞駿拍拍桌子警示道:“錢加多,沒問你不要說話。”
“嗯,不說。”錢加多鼻子哼哼著,翻白眼了。
向小園定定心神,表情嚴肅,慢慢說道:“下一個問題,你們束手無策的時候找到了鬥十方,鬥十方是怎麽帶你們找到王雕的?”
“這個……人網。”絡卿相道。
“人網?”這個詞把反詐騙中心的全給新鮮得愣住了。
“是這樣,他十幾歲就在中州市裏打工,洗盤子、刷碗、賣衣服、賣家具、當保安、跑外賣,什麽都幹過,認識的人很多,找人、找工作、找租房什麽的,他比誰都門兒清。”絡卿相道。
娜日麗插了句:“太牽強了吧?這回找的可是個剛出獄的騙子。除非他找到原來和王雕接觸的人群,就這麽巧?”
“您忘了他現在的身份了?打黑除惡兩年多來,刑事拘留的一大部分都是異地關押,擱他那崗位上,能認識的坑蒙拐騙偷搶,包括涉黑、涉惡分子,不比誰多啊?”絡卿相給了個無懈可擊的解釋。
沒錯,他是看守所的管教民警,哪個犯事的還不從那兒過?隻是出來還聯係這個節點讓俞駿皺眉頭了。這是件絕對有悖職業素養的事。
向小園頓了頓,一欠身,保持著嚴肅表情道:“最後一個問題,搶走王雕手機的人,是不是鬥十方?”
“不是!”絡卿相和錢加多齊齊否認,異口同聲,但馬上覺得反應不對。
“喲,看來你們都知道手機被搶走了,不是鬥十方,那是誰呀?”俞駿換著口吻問。
回答這麽幹脆,太浮誇了,假得兩人自己都牙疼了。錢加多不敢看俞駿的眼光,躲閃著。沒承想最終落到這個實錘上,而落到這個實錘,恐怕兄弟幾個都前途堪虞了。
“有句話叫人性是不能考驗的,我不想把你們架到火上烤啊,比如絡卿相同誌,我問你,你是讓我把你交到督察手裏查呢,還是直接告訴我?王雕是我們追蹤的嫌疑人,你把目標嚇跑,我們都差點找不著,非要兜圈子?”俞駿直接唬道,口吻一變,加重語氣繼續問,“自己說,是不是有部手機被搶了?”
“是。”絡卿相聲如蚊蚋,撂了。
“誰搶的?”俞駿問。
“鬥十方。”絡卿相難堪道。
問話到此戛然而止。絡卿相難過地掩麵低頭。錢加多此時倒無所謂了,反正瞞不住了,捅出來倒一點兒也不緊張了。他看著俞駿,又看看小組幾人,不客氣地道:“沒本事抓騙子,可有本事嚇唬我們,多大個事兒呀,我和鬥十方兩人搶的,沒他的事。”
“喲,這是不服氣啊……陸虎,大鄒,帶他們倆吃飯去,看著別通風報信。”俞駿一擺手,下命令了。
兩人性格截然不同,一個霸氣側漏,一個霜打雷擊,被三位外勤擁著去食堂了。腳步聲去了很遠,向小園和俞駿相視間,眼裏都多了幾分亮色。俞駿道:“看來我們都有想法了。”
“也都有顧慮。”向小園道。
“絡卿相經驗不足,錢加多太散漫,又是個輔警,不過這兩人請的客卿肯定經驗豐富,上手會很快,跨市調人也不是問題……但是,這個人的履曆聽得我心裏發毛啊。”俞駿思忖道。
“我也有這種感覺,他的資料裏隻填了一個父親的名字,鬥本初,無業;家就住在西陶鎮段村,登陽市邊上,家離登陽看守所不到五公裏……理論上那兒應該是個封閉的生活空間,可奇怪的是他居然在距離百十公裏外的中州混得如魚得水……這個崗位可以接觸到各色的嫌疑人,但職責以外如果還和那些刑滿釋放、取保候審、多次進出看守所的高危人群來往的話,那這個人就得打個問號了。”
向小園抽出一頁紙推到俞駿麵前,道:“您看,他的履曆、個人情況,清白得像一張白紙,幾乎什麽都看不到……他剛剛通過了招錄事業編民警的考試,我查了下,去年還參加過心理谘詢師的資格認證考試,但沒考過。”
每個人都有明暗兩麵,隻不過這個人明暗對比太過強烈。俞駿猶豫片刻,倒不確定地問向小園了:“你看呢?小組編製倒還可以進幾個,但咱們係統哪個單位也是好進難出,從一個偏遠看守所崗位調到市區,借調肯定不好好幹,手續過來可是一步登天啊……嗬嗬,我有點庸俗,先考慮的是實際問題。即便這個不是問題,那這背景也有點讓人擔心啊,這裏可是全省大數據的中樞,有點問題我們誰都交代不了。”
“我覺得應該接觸一下,就像他倆一樣,不看都不知道還有隱藏技能呢。最起碼有關八大騙的傳說,目前這是最翔實的一份……我想,就以王雕的手機為由接觸一下。”向小園道。
“行,得狠點,看我把他嚇住啊,嗬嗬。”俞駿道,起身往門外走著。
“您把絡卿相嚇住了,我怎麽覺得您有點失望啊?”向小園追著問。
俞駿失望道:“連狡辯都不會,玩不轉反騙這一套。”
“您不能要求反騙警員都具備這種惡劣品質啊,擱您這選拔方式,除了鬥十方,沒人合適。”向小園笑著道。
“‘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著你’……深淵就是對自我的內省,當你看到了足夠多的惡,對自己內省足夠深的時候,你會看到水麵上倒映的一雙眼睛在看著你,如同看怪獸一般地看著你。”俞駿前行著,答非所問。
向小園回答道:“這句不是杜撰,出自尼采的《善惡的彼岸》,尼采論述的是一種懷疑論態度,思考過程就是一種推論,因此亦是無意義的。‘凝視深淵’可比為與黑暗博弈、與自我對話、思索與審視宇宙的不確定性等,您有新的解釋嗎?”
“這個解釋已經夠了,思考詐騙這個問題的過程,將無可避免地改變思考者本身,可能也就是改變問題本身,所以思考者最終獲得的答案,一定不是思考者最初想要的答案。繼續往下推論,‘騙人和被人騙’會變成一個沒有結果的循環,無限製地懷疑、實踐,就有了下一句,與魔鬼搏鬥的時候,要謹防自己也變成魔鬼。”俞駿道。他指摘著,像興致大發給向小園提醒幾句一樣。
向小園思忖著問:“您在提醒我,不要沉迷太深?”
“不,我在提醒你,如果不具備魔鬼的品質,就沒有和魔鬼搏鬥的資格。”俞駿道,駐足看著向小園蔫蔫地笑了笑,徑自前行了。
向小園站在原地想了很久,還是不服氣地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