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路窄,又損又壞

嗡……

床頭櫃上手機振動的長音,旋即告警聲起。

被窩裏的向小園被驚醒,一下子坐了起來,拿起手機一瞧,一眼看得睡意全無。這是數據捕捉告警,一個月的研判剔出來的疑似目標隻要出現在公安監控的範圍,麵部識別會自動告警。大數據捕捉到的不是別人,正是剛消失一天的奇葩騙子:王雕。

“喂,收到告警了嗎?”向小園撥著電話問。

電話另一頭傳出了程一丁的聲音:“收到,我們正趕去他出現的方向。”

“落腳點、接觸的人、去過的地方都重點標注。”向小園道。

“收到。”

“其他情況有嗎?那位神秘目標最終追到了嗎?”

“不用追,我們在車上睡,他在車站裏睡,這不剛醒。”

“好吧,放棄他,追王雕。”

“是。”

掛了電話,向小園看看時間,已經指向清晨六時,差不多就是每天起床的時間了。她翻查著手機信息。這幾位外勤很忠於職守,昨夜的監控日誌已經存進了服務器,她遠程登錄粗粗查看,拉客,拉客……這麽簡單枯燥的活兒,他愣是幹到了淩晨三點多,然後就睡在車站的長椅上。

到此就是整個監控的結束點了,定格的照片被向小園放大,放大。睡著的男子表情安詳,去除表情的浮滑和眼中的奸詐,看上去是位帥氣年輕的小夥子,如果不是追蹤,恐怕無法相信這麽稚嫩的外表能背負動那麽重的苦累。

“這是個有故事的人啊。”

向小園輕聲歎喟道。不過,對於故事她卻沒有深究的好奇了,因為每一個草根的背後都有著辛酸的故事,總有倔強的在拚命扛著生活壓力,想打拚出一片天下,可惜幸運者總是少數,多數都會被生活打擊到體無完膚,最終畫上一個絕望的句號。

這一頁,她翻過了,不再去想。

車前置顯示屏上,惠民街公交站,擠攘上車的人群裏,能看到高個子的包神星正打著哈欠。王雕個子矮,被人群遮擋住了。公交關門啟動,後車裏,程一丁緩慢跟上。這個時間點,快到早高峰了,他跟得比較緊,備選方案是萬一車流太擠,副駕的陸虎會徒步追上同乘公交。

“這倆貨真賊啊,從哪兒冒出來的?莫名其妙在新莊出現了。”陸虎打著哈欠道,一夜無用功累得夠嗆。

程一丁被傳染得打個哈欠,說道:“我跟販毒的都沒這麽費勁過,原來覺得向組長年輕,經驗不行,這嫌疑目標挑得有失水準,現在看來啊,這個傻雕不簡單啊,能扛過刑警隊的審訊沒露口風,絕對不是一般人。”

“那沒準他知道的就不多唄。”陸虎道。

“他是裝傻啥都沒說,總不可能什麽都不知道吧?”程一丁道。

“案子也不重啊,就拉了一車三無產品。”陸虎道。

“可關聯的案子重啊,那趟詐騙洗劫了兩千多個中老年大媽大爺,贓款有一千多萬去向不明。王雕交代的收貨人都沒落實,隻能判他個非法經營罪。”程一丁道。

“我都聽說現在有專業替人扛罪的活兒,按月計酬,月薪比咱們隻高不低,很多詐騙案涉案公司的法人就是這種角色,坐牢居然也能被人演繹成一種賺錢方式。”陸虎道。

“看,你也覺得傻雕像這類人吧?”程一丁反問道。

“不,我希望他是真傻,否則那種專業扛罪的,我們真對付不了。他們幹的就那麽點事,既認罪又服法,你能怎麽的?關鍵節點他一聲不吭或者沒接觸、不知道,我們根本沒治。販毒吧,重罪,哪怕零口供也可以從重處罰,這小毛騙的,沒辦法啊。”陸虎道。

“天網都有疏漏,犯罪的網,就不可能沒窟窿,咱們沒有找到突破點而已……咦?這不是去中州北站的方向嗎?”程一丁愣了。車跟著上了江山路,江山路的終點就是中州北站,而他們,就是急急火火從中州北站來的,這可叫脫褲子放屁了。

“那不巧了,娜娜和大鄒正好還在那兒呢……等等。”陸虎觀測著兩處下站,沒有見人下車,這才呼叫著北站兩人。

這時候北站兩位正在站外小吃攤吃豆漿油條,娜日麗哭笑不得道:“你說咱這運氣好還是不好啊?瞎折騰了一夜沒收獲,大清早的,丟失的目標自己來了。快吃。”

“怎麽辦?是不是要離開中州?要是離開,那咱們得請示跨區啊。”鄒喜男道。

“等等,老程有譜。”娜日麗道。

兩人匆匆吃完,各自分開。鄒喜男站外守著,娜日麗站門口等著。過不多久,果見王雕和包神星一搖三晃地從公交站點往車站裏踱來了。

“兩人都沒有行李,空手。四點鍾方向,娜娜。”鄒喜男匯報。

“看到了。”

“我繞另一個門進去,注意他們的意圖。”

“收到。”

兩處盯梢換著位,盯住了渾然不覺的王雕和包神星。這兩人來此的意圖,還真不好揣度。如果真要出行,恐怕得隨機應變跟著走了。

壞了!娜日麗剛閃身,看著王雕和包神星進了大廳,突然想起那個叫“十方”的還睡在裏麵,這光景可真是冤家路窄。要是兩方照麵,那就麻煩了……怕什麽還就發生什麽,恰在王雕兩人進站的時候,鬥十方揉著眼睛在座位上給吵醒了。他活動著胳膊腿,睡眼惺忪地朝衛生間的方向走,應該在這兒待熟了,對公共洗漱的地方很熟悉。

這時候,賊眼奇尖的包神星一把拉住了王雕,緊張而惶恐地指指鬥十方,問:“雕哥,你看,你看……是不是昨天搶咱們那家夥?”

“嗯?媽的……不是冤家不碰頭啊,這麽巧!”王雕看看四周,似乎沒同夥,他似有明悟,自言自語了句,“吃鐵輪的,怪不得典口這麽熟。”

“吃什麽鐵輪?”包神星問。

“就是火車站一帶騙的,抽獎、賣藥、丟包……‘風馬燕雀金評彩掛’在這一帶混的最多。”王雕小聲道,一直觀察著,似乎在找鬥十方的同夥。

包神星可不管這些,惡狠狠地提議道:“他一個人,堵廁所裏幹死狗日的。”

“我手機得拿回來,上麵有好多信息……幹!這個點他們不紮堆。”王雕道。

賊騙意見一致,直接付諸行動了。兩人加快步子,往公共衛生間的方向堵上了。娜日麗在背後可尷尬了,接到的命令是——原地待命。

報應來得如此之快,鬥十方剛解開褲子準備放水,那倆貨就衝進來了。他急得一提褲子,後退戒備,不過晚了,這是個絕地,一溜蹲坑的甬道,再往後就是牆了。

“嗬嗬,沒想到吧。”包神星奸笑著。

“好巧啊,還沒請教大名呢。”王雕壞笑著,摸摸臉上未消的餘腫。

兩人往近走一步,鬥十方就往後退一步,其間有方便的旅客從蹲間出來,一看這架勢,趕緊貼著牆跑了。這年頭,恐怕沒人管這閑事。包神星慢慢地抽著皮帶,在手裏示威似的啪嘰啪嘰抽響了幾下。王雕站定,大馬金刀地一叉臂,說道:“我手機呢?”

“在啊。”鬥十方不卑不亢地道。

似乎沒嚇住,王雕一伸手:“手機拿來。”

“然後呢?放我一馬?”鬥十方笑著問。

“這我不能騙你,怎麽著也得把十幾個耳光還給你吧?媽的,還燙了老子一煙頭,也得還。”王雕一副睚眥必報的嘴臉,記得挺清。

“你他媽知道老子是什麽人嗎?真敢動手?”鬥十方睥睨道,像是根本沒把麵前兩人放在眼裏。

包神星啪地一甩皮帶,驚得鬥十方一退閃開了。就聽包神星惡狠狠地道:“你就是天王老子,今兒也得把你扇成孫子,信不?”

“告訴你個秘密,其實老子是……不對,我是……警察。你確定你們敢襲警?”鬥十方嚴肅道。

此話一出,真把王雕嚇了個哆嗦。說話的鬥十方瞬間氣勢凜然,還真和那些雷子有幾分相像。不過隻是一刹那,王雕旋即哈哈笑道:“媽的,又是打人又是煙頭燙,還搶老子的手機跟錢,你要是警察,老子能當公安局長了。”

“雕哥,別跟他囉唆,幹死這孫子。”包神星要上手。

鬥十方一伸手:“停停……有話好說,這是你的手機。”

他說著,眼瞟著小便池台子,手在兜裏一翻,王雕的手機亮在手裏,堪堪叫停了包神星甩皮帶的動作。王雕一伸手:“拿來。”

“急著往回拿,手機裏有秘密吧?”鬥十方問。

“有啊,有本事不給啊。”王雕伸手。

鬥十方手一繞,繞到了身後,然後一扔,東西飛進了蹲坑間便池裏,當啷響了一聲。王雕急得往裏鑽,嘴裏罵道:“臥槽,老子今天弄死你!”

他鑽進那兒一刹那,包神星皮帶揚起來就打,卻不料鬥十方早有準備,不退反進,一躍踩著小便池拔高了身形,淩空朝著包神星就是一大腳丫。巨大的衝擊力把包神星蹬得咣的一聲撞到了蹲間門上。裏頭正蹲著不敢吭聲的一位嚇了一跳,噌地光著屁股站起來了。

一著不慎,鬥十方奪路而逃。一屁股坐定,包神星氣得三屍神暴跳,爬起來就追。出門的鬥十方不往外跑,噌地鑽進了女廁所,裏麵啊地尖叫了一聲。跟著包神星蒙頭蒙臉撞了進去,躲在蹲間的鬥十方猛地衝了出來。包神星急得扔皮帶,可不料下半身空門大露。鬥十方一個撩陰腿狠蹬。包神星捂著襠部噔噔噔連退幾步,疼得齜牙咧嘴叫老大。

蹬完就跑,不光跑,鬥十方一齜牙,扯著嗓子“啊啊……”學著女人又尖又細的被非禮聲音跑出去了。廁所裏女客被驚動不少,一開門,瞅見地上坐著個捂襠的大男人,跟著節奏“啊啊……”地開始尖叫了。

鬥十方一陣風似的躥出去,路過一個拿包的男人,跑過去又返回來問:“大哥,你老婆在廁所?裏麵出事了。”

“我閨女……啥事?”那男子急了,嚇住了。

“有人耍流氓,快去……啊,女廁所有人耍流氓!”鬥十方嚷著跑了。

女廁所裏喊聲又起,這男子終於吃不住勁了,咬牙跑了進去。一男的正提著褲子扶牆站起來。他二話不說,上前揪住劈裏啪啦就是一頓耳光,邊抽邊喊:“囡囡,在哪兒呢?沒事吧?”

“沒事,爸,我沒事。”閨女嚇得根本沒出來,在一蹲間裏回應。

這下放心了,那男子劈裏啪啦又是一頓耳光,還有幾個膀大腰粗指甲長的婆娘,伸手就撓,邊撓邊噴著唾沫罵:“讓你耍流氓……”

王雕遲了一步,追岔了,便池裏掏出來的根本不是手機,而是一副塑料盒子裝的撲克牌。他往外追,聽到尖叫聲時才反應過來,那貨進了女廁所,等掉過頭來已經遲了。喊著奔出來的鬥十方把乘警也驚動了。乘警和保安都往那兒跑,旅客有的也跟著去了。王雕跑了幾步倒停下了,看著人堆,苦著臉不敢靠近了。女廁所裏被人逮著,那可比當賊、當騙子還丟人,憨炮兄弟怕是在劫難逃了。

噢,對了,那孫子呢?

他再次掉過頭來向鬥十方跑出去的方向追,可出去一看,車站已經是人來車往,近處密密匝匝,遠處熙熙攘攘,哪還有鬥十方的人影?

唉……苦也!他氣得蹲下身子,然後又一屁股坐在台階上。可從來沒受過這麽大委屈啊,這虧吃得都倒不出苦水來。

對了,急糊塗了,還有事呢!他又一屁股坐起來,往車站裏跑。這時候包神星已經被乘警擰著往值班室去了,那貨還兀自喊著:“冤枉啊!你們不能冤枉好人哪,我沒耍流氓!”

民警吼道:“就你,還是好人?”

包神星狡辯著:“壞人也不能冤枉啊!不信你查查,我犯過盜竊罪,不是流氓強奸罪。”

這麽狡辯最直接的後果是,又被幾個心有不忿的群眾趁亂踹了幾腳。有人罵道:“狗日的,當賊還有理了,說得這麽光榮。”

他被帶進值班室了。王雕捂著臉,羞於和這貨相認。他等在出站口外麵,不知道在等包神星,還是在等其他人……

叮……鈴鈴鈴……

正做筆錄的民警順手拿起來道:“您好,北站派出所。”

“我是鐵路公安處劉澤清……剛才是不是抓了個耍流氓的?”

“嗯,正做筆錄。”

“不用做了,放人。”

“啊?”

“啊什麽,沒聽清?”

“是。”

民警終於聽清了,確實是放人,而且確實是處裏直接來的電話。他放下電話,看著臉上撓痕處處、表情萎靡不振的包神星,啪地合上了記錄本,直接一句:“跟我來。”

這會兒包神星老實了,不敢反強,乖乖地跟著走,從側門進站,穿過候車台,走了好一段距離,卻是乘務車輛出入的鐵大門。那民警一開大門,憤憤不平地指著:“走吧。”

“啊?這就讓我走?”包神星暈了。

“難道你真耍流氓了?留置你四十八小時?”民警問。

“我真沒有,這不被人踹老二上了,才提褲子。那些個老娘兒們,長得一個比一個醜,真耍流氓也是她們耍流氓,看把我臉上撓的。這是故意傷害啊,別以為我不懂法,我可剛從監獄出來。”包神星氣苦地摸著自己的臉。

“你要告她們可以,可那地方沒監控啊。”民警道,一下子把包神星說愣了。民警又道,“再說你……為什麽解皮帶?還在女廁所解?”

“這……”包神星噎住了,總不能說是報複去了吧?就是能說,也不知道對方姓甚名誰啊!

“不走繼續回去待著做筆錄。”民警道。

不說了,包神星翻了個白眼,抬腿就走,身後門當啷關上了。走了好遠,回頭看不見民警了,他恨恨地朝著門唾了幾口泄憤,又趕緊加快步子繞著往車站來了。

還好,雕哥沒走,電話聯係著等在路邊呢。慘兮兮的包神星快步奔上來。本來一肚子氣的王雕看著兄弟滿臉血絲、比被流氓耍了還委屈的表情,一下子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

這一笑,包神星可快哭了,他氣憤道:“從進監獄起我就把你當大哥啊,衣服褲子、臭鞋臭襪,包括臭褲衩都是我給你洗……不能這樣不夠義氣啊,我挨打,你在旁邊看,我被抓,你他媽不管……算了,當我眼瞎了,大不了自己混,誰稀罕誰呀……”

說完拂袖而去。王雕看樣子確實不忍心丟了這位,趕緊拽著安慰道:“這不沒事嗎?我還得接人呢,知道你沒啥事,人要接不著,那不影響咱們日後的生意嘛……少扯淡,讓人看見笑話,走了,走了,帶你認個人,保準嚇你一跳。”

氣鼓鼓的包神星被王雕拽著,在不遠處一個女人身側站停了。果如他所言,包神星眼神一滯,真嚇了一跳,眼前,一個長發、著黛藍長裙、麵容姣好、滿臉笑容的女人,美得讓人無法揣度她的年齡,像包神星這樣的,就連剛才的委屈和身上的疼痛也忘了。

“王雕,這是你等的……朋友?”那美女笑著問。

王雕拍著胸脯說道:“我兄弟,月山監獄一塊兒出來的,人品您絕對放心,就沒一樁像樣,吃喝嫖賭全沾。”

“你損我還是誇我呢?”包神星聽得不入耳了。

王雕解釋著:“這行是人品越爛才越合格,性格裏有真善美幹不了,像你全是假醜惡,哎,正好合格。”

“姐姐,是這樣嗎?”包神星不確定這個入行標準,征詢著。

那女人掩嘴一笑,點點頭道:“差不多,王雕的眼光從沒錯過,嗬嗬,又找了個好幫手啊……帶我去找他們,很遠嗎?”

“市界上,有點遠,咱們直接叫個車。”王雕殷勤地攔了輛出租車,扶著車頂把這個神秘女人請進了車裏,然後把眼饞巴巴快流口水的包兄弟推到了副駕,自己繞了圈坐在後排了。

車走了,影像留在了程一丁手持的觀測鏡裏。

他就在這三人對麵的煎餅果子攤上,一手拿著煎餅果子啃著,另一隻蜷著的手慢慢收回了對著這個方向的攝像頭。看著車影消失的方向,他起身快步上車,上車即走。陸虎呼叫另一組,程一丁接駁著影像導出。同一時間,剛剛吃早飯的向小園從手機上看到了這個美女的肖像。

也在同一時間,反詐騙中心數據研判台席,收到外勤要求確認身份的請求。采集的肖像,還有近距離錄下的聲音被技偵拉進數據比對模板,一屏是陌生女,一屏是飛速切換的嫌疑人數據庫,每天這樣的采集和比對很多,技術員已經習慣了這種枯燥和無聊。他正收拾著自己的工作台,可不料今天意外了。不到兩分鍾,數據台“嘀——嘀——”長鳴,黃色告警。

這是數據庫重大詐騙嫌疑人信息的預警,他一看女嫌疑人的信息,嚇得嘴唇哆嗦了一下,急急地撥通了俞主任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