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法幢寺。

這是長安城南郊較為有名的一處廟宇,終年香火鼎盛不絕,其方丈慧遠大師更是德高望重,深受民眾愛戴。

法幢寺規模不小,從外麵向裏麵看,前麵是主殿,是平日裏供香客瞻仰的地方。往後是放生池、鍾樓、鼓樓和紫竹林,然後便是新建的千佛殿。千佛殿後的主院有兩進,一個是大雄寶殿的院子,再往後則是九層的藏經塔。主院東西兩側各有一個跨院,西側是僧人的生活住處,東側則是禪房和一個菜園。菜園旁單獨辟了一間小屋,是個藥堂。

此時,正有兩個中年和尚在大步走著,一個瘦高,法名靜安,一個矮胖,法名靜雲。兩人頭也不抬,氣喘籲籲地往寺廟裏走去。他們肩上各自擔了兩桶水,想是用來做齋飯的。

二人彼此之間也沒有多少言語,將水擔抬進去的時候,見慧遠方丈正從大雄寶殿裏走出來,他的手裏還端著一個木碗。

“靜安、靜雲,快些隨為師去藥堂。”慧遠一邊走著,一邊招呼他們把水桶放在原地。

靜安道:“師父要去藥堂,莫非……”

“沒錯,前兩日救回來的那個小娘子昏迷後又醒了,看來是在慢慢恢複。”他指了指藥碗,“再喝些藥湯,應該很快就能下地走路了。”

靜安和靜雲二人應了一聲,隨慧遠往藥堂的方向走去。

法幢寺的藥堂平日裏除了滿足寺廟僧眾所需外,偶爾也會救治一些外來人。因為在法幢寺附近,常會出現上山的百姓和香客意外受傷的情況,僧眾發現後便會及時將他們送到藥堂醫治和療養。長安城的百姓對此事都是知道的。

藥堂的主廳內擺放著密密麻麻的藥櫃子,布置和普通的病坊差不多。東西兩側各有幾間收拾齊整的屋子,是用來臨時治療傷患的地方。

慧遠徑直往東邊走去,那間屋子的門是打開的,靜安和靜雲也跟了進去。

屋裏的**躺著一個人,竟然就是失蹤的沈玉書。她早已醒了,卻渾身僵麻,根本使不上任何力氣,隻有兩隻眼睛尚可活動。沈玉書聞到了濃烈的藥味,半邊腦袋像是針紮一樣的刺痛。

這是什麽地方?病坊?自己怎麽會在這裏的?她腦中突然一片空白,隻記得那天晚上從聚德坊的地下暗道裏出來後,被一雙有力的大手從後麵捂住了嘴巴,剛要呼喊,眼前卻突然一黑,整個人便倒了下去,後麵發生了什麽,便不知道了。

秦簡和周易有沒有從那場大火裏逃出來,長安城的金銀失竊案現在進展如何了,她一無所知。

沈玉書茫然無措地看著房頂,意念紛紛。她努力掙紮著要起來,卻不小心碰倒了床頭的茶盞。隻聞吧嗒一聲,茶盞滾落在了一雙青布鞋旁。她抬頭一看,見三個僧人正站在自己麵前。

慧遠見狀忙道:“小娘子切不可亂動,待老衲給娘子切切脈。”

沈玉書看了幾眼,道:“是慧遠大師?這、這裏是法幢寺?”

慧遠先是一愣,隨後才道:“怎麽,小娘子認得老衲?”

沈玉書道:“當然認識了,慧遠大師在長安城可是個大名人呢,我和阿娘還來這裏理過佛事。”

慧遠淡淡一笑,道:“善哉善哉,看來是命定的緣分。”說罷,他替沈玉書切了脈,又讓靜安去膳堂端來熬煮好的米粥放在一旁先涼著,才道,“沈娘子已無性命之憂,再養幾日便可下地走路了。”

“還要幾日?”沈玉書急切地道,“慧遠大師,你可否告訴我,我為何會出現在法幢寺裏?”

慧遠道:“哦,是這樣的,幾天前長安城北的鬆柏居士約老衲下山話禪坐悟,我們二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老衲更是直到深夜才折返回來,不料途中卻見到一個黑衣人背了個小娘子。因為當時天色太黑,無法看清情況,隻道是那采花賊作惡,於是老衲上前搭救。那人許是見事跡敗露,放下娘子後便沒再糾纏,遁逃而去。待老衲上前查看時,娘子已然昏迷,正是中了軟筋散的毒。”

沈玉書聽後,臉色泛白,道:“看來我是死裏逃生了,多謝大師救命之恩。”

慧遠合掌道了一聲“阿彌陀佛”,道:“出家人慈悲為懷,本是分內之事,無須掛懷。”

沈玉書道:“慧遠大師,隻不過我還有要案在身,恐怕待不了多久,怕是要提前回去。”

她剛說完這番話,便見慧遠的眼皮驟然向下一垂,右手快速地撚動佛珠,臉上也有些擔憂之色。

“怎麽了,大師?有什麽不妥嗎?”沈玉書問道。

慧遠道:“是這樣的,沈娘子現在還未痊愈,這會兒回去怕是不妥。還是在寺中靜養幾日,到時再讓靜安、靜雲送你回去為好,不然老衲實在不放心。”

沈玉書心中著急,道:“我明白大師的苦心,隻是我一個女兒身,在寺廟中走動多有不便,還是下山靜養得好,這樣也不會給師父們添麻煩了。”

慧遠沉默了一會兒,道:“隻是沈娘子如此下山去,免不了又要找上其他的郎中瞧病,恐怕到時候會撞了藥性,落下暗疾就不好了。”

沈玉書的目光瞟向旁邊的靜雲和靜安,看到他們眼睛亂斜,又很快恢複如常,似乎在暗暗交流著些什麽,個中貓兒膩可見一斑。

慧遠道:“再過幾日,聖上就要來法幢寺禮佛,以祈求天下太平。到時寺裏會在新建的千佛殿內舉辦‘千佛會’,沈娘子也正好恢複,何不稍留幾日也好觀摩?”

“倒也不是不可以,隻是這件案子牽連甚廣,實在不能再延誤下去了。”她眼睛滴溜溜地轉了幾轉,想出一個折中的法子來,道,“慧遠大師,我有個不情之請,實在不行,你多給我幾服藥,回頭我讓府上的丫鬟按照你的要求熬煮了,我按時服用,應該很快就能解了毒去。山下我也有事要處理,實在不想再勞煩大師了。”

“也罷。”慧遠想了想,臉色似有幾分沉鬱,眼神幽幽地瞟向身後的靜雲,道,“你去藥櫃裏取上幾服草藥給沈娘子包好。”

沈玉書盯著慧遠看了一會兒,道:“如此便麻煩大師了!”心下卻咯噔一下,她從未說起自己是誰,這慧遠師父竟已經知道她的名姓了?

慧遠隻是笑笑,並未再多說什麽。

服下一劑湯藥,又喝了碗涼透的米粥,沈玉書終於有了些力氣,手腳也開始慢慢恢複知覺。她靜靜地回憶起那天晚上發生的怪事。關於暗道裏突然燒起來的大火,她首先懷疑是賈許所為。如果將前後發生的事情連在一起的話,也不難得出結論,似乎當天晚上將她迷暈的人正是他。

賈許是看著他們走下暗道的,的確可以將金庫的門封鎖,然後踩著時間點偷偷潛伏在暗道的出口,作案的時間、地點都可以對上,唯一不清楚的是作案動機,除非他就是金銀失竊案的主謀或者幫凶。若真是這樣,那麽在聚德坊的時候,賈許說的那些話就多半是摻假的了。

可細細一想,又有諸多破綻擺在眼前。她還隱約記得那天捂住她嘴巴的那雙手寬厚緊實,而且掌根處有硬硬的老繭,當時硌在她臉上的痛感她最清楚不過,那絕對是一雙超過四十歲年紀才有的手掌。可單看賈許,才三十歲上下,年紀對不上。另外賈許個子瘦小,手掌本就不大,這樣一想,前後的推論似乎又自相矛盾了。

到底真相是什麽,她一時也沒有答案。

玉書回到家中後,秦簡和周易很快便趕到沈府看她。看到她安然無恙,兩人總算是長噓了一口氣,放下心來。這幾日可把他們兩個熬苦了,整日擔驚受怕的,就怕沈玉書萬一有個什麽閃失。

羅依鳳這些時日都在佛堂抄經,不知道沈玉書出了事,玉書便也不打算告訴她。沈玉書吩咐了丫鬟不要和大娘子碎嘴後,才把自己怎麽被襲擊,又怎麽被慧遠大師救起的事情詳細地對秦簡和周易二人說了一遍。

“你果真被人偷襲了?”周易既驚又怕。

沈玉書悠然一笑,道:“看不出來,你倒是蠻在意我的。”

周易挺著鼻子,鼻孔朝天,道:“這你都看不出來?白瞎我對你那麽好了。我周易向來是義薄雲天、肝膽相照,為朋友更是兩肋插刀、丹誠相許、同舟共濟……你看看,這幾天我眼睛都熬紅了。”他把自己肚子裏的那丁點兒墨水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

“既然這麽能說會道,那不如我同你阿耶說說,讓你重回國子監讀書?”沈玉書打趣他。

周易被噎住,不說話了,轉身走去膳堂給玉書端小食了。他一出去,玉書便看向站在一旁沉默的秦簡,不知是不是她的眼睛壞了,她竟似乎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紅紅的血絲和擔憂。

他的臉上看似波瀾不驚,心中卻又好像波濤洶湧,這會兒他抬頭看了眼沈玉書,之後又不自在地轉過頭去,道:“你……沒事就好。”

“你放心,聖上怪罪下來,我必不會讓你受責罰。再怎麽說,你也救了我一命。”沈玉書朝他笑笑,當是寬慰。

秦簡似是沒想到她會這麽說,一時啞然:“我、我不是……”

“我知你是奉命行事。”沈玉書又笑,看他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道,“我今兒就放你一日假,聖上也沒說你得時刻跟著我不是?”

“我……”秦簡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隻是心頭像是爬了上千隻螞蟻,癢得人難受。

“你且去吧。”沈玉書又道。

“我就在這兒。”秦簡也道。

“你在密道裏答應我了,案子查完便不再跟著我。”沈玉書直愣愣地看他。

秦簡突然轉頭,也直愣愣地看著沈玉書,道:“我不記得了。”

沈玉書啞然:“你……”

周易進來,發現屋內二人兩眼幹瞪著彼此不言語,隻覺得不對勁,道:“你們這是做什麽?”

兩人還是不說話。

沉默了許久,還是周易先開的口:“咱們還是來討論下案子吧。”

沈玉書拉回自己的思緒,道:“好。”

周易從桌上拿出一張紙來,道:“喏,這幾天的發現我們都寫在上麵了,你看看吧。”

“這是個好習慣。”沈玉書看了幾眼,臉上暗雲浮動,驚道,“怎麽,又死人了?”

見秦簡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周易道:“沒錯,大通櫃坊的收納孫嘉被人殘害,並被丟進了自家的酒缸裏。本來老秦想找他問話的,卻不料遲了一步!”

沈玉書目光微沉,道:“有沒有發現嫌疑人?”

“我都仔細勘查過了,凶手在現場留下的物證很少,隻知道他是被人先殺死後再拋進酒缸裏的。不過,也並不是一無所獲,至少我在孫嘉的手裏發現了一張殘缺的字條,就是這個。”周易說著將褶皺的字條打開給沈玉書過目。

秦簡幹咳了一聲,把自己在藍煙社發現的商簿裏的秘密和她說了。

“這個發現很重要。”她眨了眨眼睛,道,“現在雖然斷了孫嘉這條線索,但我們仍然還有四條線索可用:一條是春花家的伶妓燈兒和荷兒,一條是消失的神秘人賈許,另一條是邵家村的木雕師傅,最後一條是秦簡發現的雲樂穀茶奉魚肚兒。”

秦簡從腰間拿起酒壺,仰頭喝了口酒後,點了點頭。

“燈兒、荷兒以及魚肚兒尚在長安城中,他們倒還好辦,明天先以京兆府的名義召他們過來詳細問問口供,也好摸摸他們的底細。至於消失的賈許以及邵家村的木雕師傅倒要多費些心神。”她想了想,道,“這樣吧,問口供的事情就交給我了。秦簡你去邵家村跑一趟,重點排查一下三十歲左右的中年男性,而且是擅長雕刻那種的。周易你就帶幾個衙差和捕頭去各處城門口巡視,密切留意來往的人,看能不能找到關於賈許的蛛絲馬跡,還有,如果遇到可疑的車馬記得仔細查驗後才可放行。”

周易拍了拍胸脯,道:“行,這個就包在我身上了。”

秦簡嘴角揚起一抹笑,輕輕道了一句“記得吃藥”,轉身消失在了屋裏。

沈玉書前一晚臨睡前喝了慧遠大師的草藥,第二天早上醒來果然神清氣爽,體力已完全恢複,想必身上的毒解了十之七八了。

她匆匆吃了幾口便飯就趕到了京兆府,一進門便見韋澳眉頭緊鎖,背著手在公堂內走來走去,顯得頗為憂慮。

“韋伯伯!”沈玉書脆生生地喊了句。

韋澳乍地一驚,猛然回過神,驀地眼神一抖,道:“玉書!你可算是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前幾日聽說你失蹤了,我這心就一直揪著,加上最近案子繁多,公務纏身,我整夜失眠,還以為……你快過來讓我好好看看。”

沈玉書心頭一暖,道:“韋伯伯,沒事了,讓您擔心了。”

韋澳欣喜之餘,臉色突然一變,道:“你沒事就好,快跟韋伯伯說說,到底是誰敢欺負你,我派人把他抓回來定嚴懲不貸。”

沈玉書甜笑道:“行凶的人應該和長安城金銀失竊案有很大聯係,不過他沒有得手,我被慧遠大師救了,隻是中了微毒,服了幾劑湯藥已恢複得差不多了。”

“真是該死!”韋澳有些氣憤,轉而又很欣慰,道,“不過好在吉人自有天相,多虧你母親誠心敬佛,看來是老天爺顯靈了,特意派了一尊活菩薩搭救你來了。”

沈玉書道:“也許真是呢。”

不多時,便有個衙差領著春花家的伶妓燈兒和荷兒過來了。

“韋府尹、沈娘子,人我給帶過來了。”

燈兒和荷兒不知為何會被叫來這裏,但知道進公堂大抵不會有什麽好事,兩人鼠目相對,私底下早就合計好了應對的話。

沈玉書瞟了一眼衙差身後,道:“哎?雲樂穀的茶奉魚肚兒呢?不是讓你一並叫來的嗎?”

衙差悶了一會兒,才道:“沈娘子有所不知,我去了雲樂穀,可魚肚兒根本就不在那裏。雲樂穀的確有個茶奉,卻喚作鈴鐺兒。據鈴鐺兒說魚肚兒在那兒隻幹了半個月就離開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走了?”沈玉書心裏狐疑,轉身抄起案桌上的紙筆,寫下“魚肚兒”三個字,才看著愣神的衙差道,“哦,這裏沒事了,你先下去吧。”

公堂下的燈兒眼神亂瞟,猜出了七七八八,搶先開口道:“官爺,我們姊妹是犯了什麽事?”

“沒事,你們別緊張,隻是找你們過來問問情況。”沈玉書走到她們身旁,道,“六天前的晚上,有個穿著蓑衣的男人去春花家找過你們?”

燈兒目光閃爍不定,語氣裏透著質問,道:“是有這事兒,不過人家肯花銀子,我們姊妹倆就得伺候啊,難道官家還不讓人賺錢活命了嗎?”

“那倒不是。”

有了燈兒打前陣,荷兒的膽子也大了起來,她問道:“那沈娘子的意思是?”

“你們都知道最近長安城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金銀失竊案吧?”沈玉書也不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挑明了用意,“我們懷疑那人和這件案子有關,所以我勸你們還是據實交代,否則……”

“否則”後麵的話被沈玉書隱去了。燈兒和荷兒都是明白人,自然知道後邊半句話的意思,驚愕道:“我們隻是伺候,並沒有做什麽出格的事情,而且我們春花家隻認銀子,至於來人的身份卻不會細細盤問,我們怎麽會知道那人竟是嫌犯呢?”她們的話一出,著實把自己撇得一幹二淨。

“不用這麽急著推脫。”沈玉書笑了笑,“我問你們,他是幾時來春花家的,又是幾時離去的?”

荷兒想了想,道:“約莫淩晨時分來的,在春花家留了夜,第二日卯時離去的。”

沈玉書在紙上一一記下,又道:“他出手很闊綽?”

燈兒的眼神有些不對,她刻意低了頭,道:“男人嘛,做了那事後,總有幾個出手大方的。”

“他給你們的銀子在哪裏?”沈玉書加重了口氣。

燈兒對荷兒打了個眼色,道:“銀子自然……讓我們收著了。我們不偷不搶的,莫非這銀子也要讓官府繳了去?”

“你們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沈玉書轉了轉筆,略挑了挑眉道,“我是問,他給你們的銀子就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嗎?”

“特、特別?”燈兒驀然愣了神,吞吞吐吐地道,“銀子便是銀子,哪裏還有什麽特別的?不知道沈娘子究竟耍的什麽花腔,我們姊妹實在聽不懂話裏的意思。”

沈玉書長歎了一聲,道:“既然沒什麽特別的地方,那總可以讓我看兩眼吧?”

這時,燈兒和荷兒眨眼的速度突然加快了,那意思明擺著就是該怎麽糊弄就怎麽糊弄。

燈兒雖然看起來沒有荷兒年長,但平日裏是最機靈的,今日所說的每句話中都透著深深的防備。她看著沈玉書道:“真是不巧了,那銀子被我們姊妹倆拿去置辦胭脂水粉了,你也曉得,女人總得打扮得光鮮靚麗些,天香居做的胭脂水粉又極貴重,一來二去的,我們現在手頭裏也沒有多餘的銀子了。”

說完,燈兒咳了幾聲,又跺了兩下腳,荷兒也應道:“燈兒妹妹說的是。”

“這樣啊,那行,我這就讓幾個衙差去天香居核實一下,既然那銀子入了天香居的賬上,總不會太難查。”沈玉書看著她們,也狀似無意地咳了兩聲,道,“若是真事便也罷了,若是你們說了謊,那就是刻意隱瞞官府,前後一坐實,問起罪來嘛,可就……”

她“可就”後麵又隱了去,燈兒和荷兒的臉色卻赫然變得慘白。

說完沈玉書就要招呼衙差,那燈兒卻突然鬆了口,道:“嘿,瞧我們這記性,我們說好明天才去的,那銀子此刻還在春花家裏呢,對吧,荷兒阿姊?”她朝荷兒擠了擠眼。

“是了是了,我們都給忘了。”荷兒趕忙應道。

“真在春花家?”

“在!”

“那我們可以看看了?”

“可以。”

“早這樣說不就好了嗎?”沈玉書笑道。

燈兒這種心眼兒多的老油子最難對付,不過沈玉書善攻心計,知道隻要戳到對方的弱點,就必然會讓她卸下麵具。

沈玉書和韋澳一行去了春花家。燈兒和荷兒很識相地將暗藏的銀子拿了出來,打開一看,眾人都愣住了,那銀子果真不一般,底座上清清楚楚地寫著“聚德”兩個字。

“沒錯了,這正是聚德坊失竊的銀子。”沈玉書看著蔫不唧兒的燈兒和荷兒道,“看來你們也不敢亂花這銀子。”

燈兒在鐵證麵前終於交代了實情,道:“那人給我們銀子的時候,我還不知道聚德坊已失竊,所以也沒有起疑心,直到第二天早上聽到消息,一看才知道這銀子原來是贓物,又怕報官了會引來殺身之禍,便偷偷將這銀子藏了起來,心想等過個十年八年的,這事兒興許就被大家淡忘了呢,那時再把銀子拿出來,還不是一樣能用?”

“那這銀子我們就暫且扣下了,待案子破了再如數奉還。”

荷兒心有不甘地道:“沈娘子……這……”

沈玉書一挑眉:“怎麽?不願意?”

“願意、願意……”荷兒被玉書看得心下發毛,連連答應。

沈玉書等人離開春花家時已是晌午。

雲樂穀賭坊人滿為患,無論是富家公子哥兒還是平頭百姓,在這裏似乎都能找到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堂。

茶奉鈴鐺兒忙得不亦樂乎,大汗淋漓地穿梭在密集的人群裏。前些日子有魚肚兒幫襯,倒沒那麽忙,現在他一個人要分成兩個人來使,感覺自己快要忙瘋了。

總算是將桌上的茶又添了一遍,他也有了時間去歇歇腳。沈玉書和韋澳帶著幾個衙差走進來時,他才剛躺在櫃台後的躺椅上,一邊用扇子扇風,一邊悠然自得地閉眼打盹兒。

那些賭徒見府尹來了,皆驚慌失措地將麵前的銀子收好,裝出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

雲樂穀的老板田螺子笑盈盈地小跑過來,露出一嘴板正的金牙,道:“什麽風把韋府尹給吹來了,快坐快坐。”

韋澳極為反感地道:“別拍馬屁了,我是為公務來的,沒時間聽你廢話。”

田螺子道:“府尹,我這賭坊可一直都是守了規矩的,清清白白,府尹盡管來查。”

沈玉書看了眼田螺子,道:“知道你奉公守法,我和韋府尹不是為這事來的,隻是想向你詢問一個人。”

“誰?沈娘子你隻管問。”田螺子一如既往地客套。

“魚肚兒半個月前可在你這裏做茶奉?”

田螺子道:“沒錯,隻不過幾天前他說有事就走了。”

“他這人平時有沒有什麽奇怪的舉動?”

田螺子想了想,道:“他隻是雲樂穀請來的臨時工,我也不太熟悉,你可以問問鈴鐺兒,他應該知道。”

說完,他用腳踢了踢櫃台後的鈴鐺兒,鈴鐺兒忙坐直了身子道:“掌櫃的,怎麽了?”

“快起來,官爺問你話呢。”他尖酸刻薄地看著鈴鐺兒,轉眼又笑嘻嘻地看著沈玉書,當真是勢利極了。

沈玉書看了眼田螺子,道:“我問我的,你忙你的。”

田螺子點頭哈腰,明白了沈玉書的意思,自覺地閃到後屋去了。

鈴鐺兒見到官差,先是一驚,心裏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似的七上八下,正要站起來,韋澳道:“行了行了,看你累的,你就坐著說吧。”

鈴鐺兒感激,道:“謝韋府尹,不知府尹要問什麽?”

“問你的搭檔魚肚兒。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你總該清楚吧?”

鈴鐺兒默了默,道:“他呀,是個十足的悶驢子,半天也放不出個屁來,整日板著臉,看起來還挺神秘,一副別人欠了他許多銀子的樣子。”

沈玉書也問:“那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離去?”

鈴鐺兒道:“他說他有要緊事要做,具體做什麽他也沒透露。”

“要緊的事?”沈玉書遲疑了一會兒,又道,“你最近在雲樂穀做活兒,有沒有聽到什麽奇怪的響動,或者看到什麽奇怪的人從這附近經過?”

鈴鐺兒撫著下巴,想了半天,才道:“倒是有一次,好像是在半夜裏吧,具體也記不清是什麽時辰了,我起來撒尿,突然聽到車輪碾過地麵的聲音。於是我偷偷去看,果真看到有十七八輛銀灰色的馬車趁著迷霧從雲樂穀前麵經過,大半夜的我還以為見了鬼呢。”

“你接著往下說,那些馬車往哪裏走了?”

鈴鐺兒疲憊地打了個哈欠,道:“我看了一會兒,那馬車跑到木尚坊就消失不見了。”

“木尚坊?”

鈴鐺兒道:“就是離雲樂穀不遠的雕刻工坊,據說還是聖上親自審批修建的呢。”

“這我當然知道,隻不過大半夜的,十七八輛馬車去木尚坊做什麽?”

“許是運送從哪裏偷運來的木料吧。”鈴鐺兒想了想,道,“沈小娘子,這都是我胡亂猜的,不能坐實,還望小娘子別走漏了風聲。”

他的話才出口,沈玉書和韋澳已走出了雲樂穀的大門。

木尚坊雖建在坊間,卻歸屬朝廷管製,工匠師傅也是經過層層篩選的,坊中平時主要雕刻一些小物件供王爺公主把玩,朝廷也會分派官員入住。

沈玉書和韋澳趕到木尚坊時,見大門外站了一排千牛衛,還停著一輛金黃色的龍輦,龍輦前麵由六匹駿馬拉著,車身鑲嵌著金銀玉器、寶石珍珠,雕刻著龍鳳圖案,盡顯皇家的尊貴、豪華、氣派。

她輕咦了一聲,眼睛往裏麵望去。她看到四座工坊圍成一個“回”字,中間的空場上擺放了大量的木頭和部分雕刻成品,有鏤雕、根雕、浮雕、圓雕,應有盡有。西北角有一條寬闊的青石馬槽,後麵是個馬廄,馬廄裏養了十七八匹黑色馬匹,旁邊則停放了二十多輛銀灰色的馬車。她轉念一想,這不正是鈴鐺兒那晚見到的馬車嗎?

看到這裏,沈玉書匆匆向千牛衛出示了禦賜金牌,千牛衛查驗無誤後才讓兩人進去。

此時,李忱正在北邊那間工坊裏,不知在和木尚坊的掌固談論著什麽。聽到腳步聲,李忱回頭望去,看見玉書二人徑直朝自己的方向走過來。對於二人的突然造訪,李忱的臉上也是掛滿疑問。而此時,沈玉書和韋澳已上前朝他拜了幾拜。

“免了免了。”李忱柔聲道,“你們來這裏作甚?”

“回聖上,我們來此處查案。”她望著李忱溫潤的臉龐,道,“倒是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聖上。”

李忱的眼裏露出淡淡的光華,他道:“明天法幢寺就要舉辦千佛會了。數月前法幢寺的方丈慧遠大師曾找過朕,說是要造一批佛像和木魚,無奈法幢寺僧眾持金錢戒,日子過得緊巴,便過來求朕施舍,說是能造福萬民的好事,又說一般人的手藝尚淺,問朕能不能讓木尚坊的師傅去做。朕念他一片誠懇,便允諾在千佛會那天捐出一千木魚、十尊佛像,供百姓瞻仰。這不,明日便是千佛會了,朕特來看看工期進展如何。”

“慧遠大師真是這麽說的?”沈玉書暗暗嘀咕了一陣子,道,“我能看看木魚和佛像嗎?”

木尚坊的掌固道:“可以,木魚和佛像都擺在東邊那間工坊裏。”

眾人隨他去看。木魚都擺放在貨箱中,李忱吩咐掌固打開幾隻箱子,沈玉書隨意挑了幾隻木魚查看,並沒有發現有什麽異常的地方。她又去看身後矗立的十尊佛像,雕刻得惟妙惟肖,法相莊嚴。

“佛像和木魚都已完工了嗎?”她問。

“基本都完工了。這隻是其中一小部分,還有一部分在做塗蠟的工序,最遲今天晚上就能全部完成,明天應該能按時交付法幢寺了。”

沈玉書嗯了一聲,又指了指身後的空場,道:“這些馬車是用來裝運木料的嗎?”

掌固道:“沒錯,工坊需要的木料多,所以需要的馬車數量自然也不會少。”

沈玉書蹲下來看了看馬車的輪軸,嘴角微微向下一咧,隨後才向著李忱深深作了一揖,沒再多問什麽。和李忱告辭後,沈玉書轉身和韋澳離去了。

暮色降臨,霞光萬丈,長安城籠罩在一片祥和之中。

京兆府。

“玉書,木尚坊好像沒有什麽名堂,掌固說的話似乎也沒有漏洞可鑽,倒是咱們,會不會鑽了凶手的套子?”韋澳自顧自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愁緒不減。

“現在還言之過早。”沈玉書抬頭看看天邊的火紅色,心中似也有一團火在燃燒著。

過了半個時辰,京兆府外熙熙攘攘,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踏亂了沈玉書的思緒。她凝神一看,原來是周易回來了。

他氣喘籲籲,額上滿是汗珠,呼哧呼哧地道:“玉、玉書,找、找到賈許了!”

“什麽,你找到賈許了?他在哪兒?”沈玉書的眸子裏光華閃過,道,“人你帶回來了沒有?”

“沒、沒有。”周易喝了一大杯茶,總算是緩過勁來了,道,“帶不回來了,他死了。”

“死了?”沈玉書驀地一驚,眼裏的光華瞬間又消失了,道,“在哪兒發現的?”

“長安城外十裏坡。”

這個消息宛如晴天霹靂一般。沈玉書原本在賈許的身上押了很大的寶,甚至曾覺得隻要找到賈許,這案子就會有很大的突破,可現在最重要的一條線索也被切斷了。

沈玉書:“凶手狡猾得很,總是在我們看到希望的時候又將我們帶入絕境。你們有沒有發現,我們似乎總是圍著他轉圈圈?”

“我也有這種感覺。”周易道,“凶手故意留下看似和案子有關的線索,可當我們投入精力去勘查後,卻發現這些線索並不能將凶手揪出來。”

“管不了那麽多了,你還是帶我們去看看賈許的屍體吧。對了,你回來的時候有沒有派衙差駐守?”沈玉書麵色肅然地問道。

“放心吧,保護現場這點常識我還是知道的,我讓隨行的衙差待在原地待命,不會出事的。”周易寬慰她。

可即使這樣,沈玉書懸著的心也始終放不下。

十裏坡。

一棵高大的柿子樹旁,四五個衙差拿著殺威棒在左右巡視,而那樹上懸吊著一具屍體。屍體在風中擺來擺去,正是消失許久的賈許。

看到沈玉書和韋澳等人過來,衙差主動讓開一條路。

“他怎麽就被吊死了?”韋澳抬頭看了看,道,“玉書,你看他是不是想不開所以自殺了?”

沈玉書似乎沒有聽到,輕輕地點了點頭。此刻,她的目光正聚向賈許腳下那一堆淩亂的石塊。她將石塊碼放在一起,又用手量了量賈許腳麵到石堆的距離,想了一會兒,忽然笑起來。

“怎麽了?”周易問。

“幕後凶手終於露出了些馬腳。”沈玉書目光灼灼地看向周易。

周易抬頭又低頭,琢磨了好一陣子,道:“我還是沒懂。”

“我們又被凶手給騙了。”沈玉書指了指石塊,道,“周易,你站到石塊上去,再看看脖子能不能夠得著樹上的掛繩。”

周易果真站上去,發現賈許“上吊”的繩子距離他的脖子還有遠遠一大截距離。

“現在看出來了?你的個子比賈許還要高出半個頭來,連你站上去都夠不上那絞繩,賈許又如何能夠得著?”沈玉書信誓旦旦地說。

周易驚道:“原來他不是上吊死的,是被人用繩子勒住,然後借助外力掛上去的。難道這又是偽造的現場?”

“沒錯,和殺死孫嘉的手段如出一轍,換湯不換藥。”

賈許的屍體被放下來,周易將屍體從頭到腳仔細檢查了一遍,道:“他的嘴唇、印堂發黑,是中了暗毒所致。另外他的臉上有清晰的捂痕,可以推測他臨死之前被人從背後偷襲了,就和你那晚中毒的方式一模一樣。”

“凶手明擺著不想讓我們找到賈許,所以才狠下毒手的。”沈玉書歎了口氣,道,“再找找看,興許還能發現凶手留下的罪證!”

現場的眾人自覺地分成了五組,來了個地毯式搜索。

三盞茶的工夫後,周易突然喊道:“你們都過來,這邊有血跡。”

血跡是在一堆枯草上發現的,周易撿了根細木棍撥了撥,竟從枯草裏撥出一塊石頭來,石頭上也有著斑斑點點的血跡。

幾人又在屍體旁的空地上找尋,同樣發現了一些細小的血痕。周易在賈許的右手上也發現了淡淡的血點。

“奇怪,賈許的身上並沒有看到傷口,這血是從哪裏來的?”韋澳一時間沒想明白。

“這血跡應該是凶手留下來的。”沈玉書前前後後想了一遍,道,“事情也許是這樣的:凶手從背後捂住了賈許,賈許掙紮時從地上撿起了一塊石頭,然後朝身後砸去,並砸中了行凶者,這就是他的手上沒有傷口卻有鮮血的原因。可以想象,行凶者將賈許殺死後,便將帶血的石塊踢入草叢,所以地上會有帶血的滾痕,雜草堆裏也會出現斑駁的血跡。另外,凶手既然能捂住賈許並能將他殺死,說明凶手的個子比賈許要高,也要更加壯實,按照賈許的身高和臂長推算,石頭應該砸在凶手的額頭附近。”

“有道理。”

周易將查驗的結果記在紙上交給韋澳,衙差這才將賈許的屍體搬回了京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