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今夜,注定又將是一個不眠夜。
位於安邑坊的聚德櫃坊裏似乎很熱鬧,燈火通明,快至午夜時,周圍才漸漸安靜下來。熱鬧和寂靜有時候本來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但有的寂靜卻能讓人膽戰心驚,比如死亡前的寂靜。
聚德櫃坊的正門前不知為何竟豎起一麵高大的銅皮木鼓,不多時便有一個黑影從坊內躥出。那黑影拿起木槌,重重地砸向鼓麵,聲音很大、很清晰,沒人知道他為什麽要在深更半夜擊鼓。隻是這聲音實在敲得人心裏發慌,怪物沒抓著,倒讓每個人心裏都悄悄爬出了一隻怪獸。
霧氣蒙蒙,月光透過氤氳煙雲。
“現在已經快到午夜了?”沈玉書問。
周易抬頭看看四周,道:“是。不久前聽到了梆子聲,不多不少,整整十一下。”
沈玉書麵色凝重,道:“奇怪,今天那怪物怎麽突然不準時了?難道他要殺的下一個人,不是婁千山?”
“不會的。”秦簡影子一樣地貼牆站著,冷不丁地來了一句,又把玉書和周易嚇得不輕。
銅皮鼓敲了一百下之後停下了,周圍又恢複了寂靜。
沈玉書心下感到不妙,吩咐衙差仍舊據守在原地,密切注意四方響動。之後,她又叫周易帶幾個衙差去其他櫃坊看看,叫秦簡去街上看看能不能發現什麽線索。
周易爽快地答應了,領著衙差快速地走了。倒是秦簡,十分不願意,依然雕塑一樣地靠著牆,道:“聖上讓我跟著你,可不是讓我替你查案子的。”
“你既跟了我,便得聽我的。”沈玉書眼睛盯著聚德坊的方向,嘴上回著秦簡。
秦簡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道:“你若遇到危險怎麽辦?”
“哪兒來的危險?”沈玉書笑。
“你現在就很危險。”秦簡答。
沈玉書一時被噎住,半晌才道:“我讓你去你就去,不許跟來。”說罷,她獨自往聚德坊的方向走,秦簡無奈,隻得去街頭巡看。
那個小廝正要將鼓槌收起來放在旁邊的架子上,看到有人來,忙道:“幾位請留步,夜已深了,聚德坊也已打烊,若是存取銀錢,須等到明日才行。”
見玉書等人沒反應,他又道:“幾位大概還不知道,長安城現在鬼氣森森,尤其是到了午夜前後,就有一個吃人眼睛的怪物四處遊**。還專吃有錢人的眼睛,這不,長安城四大銀櫃坊的老板已經死去了三人,現在隻剩我們這聚德坊安然無恙。為了諸位的安危著想,諸位還是莫要在此逗留,誰知道那怪物會不會晃**到這裏時又突然想改改口味了?”
沈玉書搖搖頭,道:“這位小哥說笑了,我不是來存取銀錢的,而是來捉怪物的。”
小廝不想與她費口舌,道:“小娘子別說笑了,快回去吧,那怪物凶殘得很,你可捉不了。”
“不試試怎麽知道?興許我就有那神通呢?”沈玉書笑道。
“敢問小娘子是?”小廝知勸不動她,便問。
沈玉書笑:“我姓沈。”
小廝一驚,麵色忽地變得不太好。一瞬之後,他才愧疚地道:“原來是沈小娘子,是小人有眼不識泰山。”
“不知小哥怎麽稱呼?”沈玉書問。
小廝不看她的眼睛,略低著頭,道:“小人姓賈,單名一個許字,是聚德坊新雇的長工。”
沈玉書將賈許細細打量了一番,他看起來才三十歲左右的年紀,唇紅齒白,皮膚黝黑卻透著柔光般的細膩,像是貼了麵泥似的,細膩得頗不真實。他舉手投足間像是見慣了世麵的,頗有幾分油腔滑調的意味。沈玉書探究地看著他,道:“你平時在聚德坊都做什麽活兒?”
賈許被玉書看得略顯出幾分不自在,道:“我本在聚德坊內做收納,順便謄錄賬本,忙的時候也會頂些雜活兒。”
“你倒是個勤快人。”她笑了笑,又道,“這一晚,你可見到過那怪物?”
“我等了一整晚也未曾見到,想來許是被我嚇跑了。”賈許笑答。
沈玉書狀似不經意地掃了一眼他包著白布條的右手,朝他笑道:“那你可是厲害,竟連怪物都鎮得住。”
賈許指了指眼前的大鼓,道:“沈娘子看看這麵鼓,這可是我們掌櫃的找了得道高僧開過光的。法音無邊,鼓被我這麽一敲,怪物哪裏還敢來?”
沈玉書好奇地問道:“你們掌櫃的還懂這個?”
賈許一本正經,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道:“是。我們掌櫃的說了,這是他專程從法幢寺 裏請來的太平鼓,什麽怪物都鎮得住。”
“看來這個法子還挺奏效。”沈玉書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又問,“那你們掌櫃的呢?這鼓是他請的,怎麽不由他來敲?”
“掌櫃的正在房內核對賬目,已經吩咐過不許任何人打擾。”賈許答。
沈玉書點頭,朝櫃坊裏看去。裏麵安靜得不太尋常,屋子裏透出些微的亮光,這詭異的安靜惹得她心裏越發不平靜。有陣冷風吹來,沈玉書掖了掖身上的薄裳,問賈許:“我可否進去看看?”
“沈娘子,這樣不好吧,畢竟我們櫃坊裏藏的都是錢財,不好讓旁人進去。我看夜也深了,小娘子還是請回吧。”賈許道。
沈玉書踮起腳尖望了望,見櫃坊內昏黃的燈火跳動著,西邊房內仍燃著燭火,薄薄的窗花上映著一個黑色的影子,想必屋裏的就是婁千山。她停了一會兒,那賈許驀地轉了下眼珠,大有要趕她走的意思。
沈玉書不好私自闖進去,隻好轉身離去,在剛剛的小巷裏等著。
沒過一會兒,櫃坊內突然傳來一聲驚呼,沈玉書還沒走遠,一瞟,見賈許正慌忙地從裏麵往外狂奔,還邊跑邊號,發出殺豬般的慘叫。他手舞足蹈,瘋了一般,開口喊道:“死了,死掉了!大掌櫃的死掉了!”
沈玉書難以掩飾地輕啊了一聲,心想怎麽會這麽快又毫無征兆地死了人呢?按照凶手的作案習慣,他應該會在午夜前後潛入聚德坊,時間雖然對得上,可除了賈許,她根本沒有看到任何人進入聚德坊,埋伏在四周的衙差也沒有發現異常。
另外從前麵幾起案子來看,凶手作案時,定會取下被害人的眼珠子,這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了,可是方才聚德坊內一直很安靜,誰也未聽到有什麽響動聲傳來。
沈玉書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的變化,她隻是定定地看著賈許,道:“現在我可以進去看了嗎?”
賈許渾身抖如篩糠,顫顫地道:“沈娘子隨意吧。”
聚德坊後麵有一間大院子,四周都是翠綠的香樟樹,院中彌漫著清香。
婁千山的房間裏亮著燈,門已被賈許打開了,沈玉書等人進去時,映入眼簾的是一根木頭,準確來說是一根用木頭雕刻的人。木頭人不僅神形兼備,還會動,鼻子眼睛和真人無異,而且身上還披著婁千山的衣服,遠遠望去幾乎和真的婁千山一模一樣,實在讓人難以分辨真假。
沈玉書摸了摸木頭的材質,又湊過去聞了聞,斷定是榆木料子。透過榆木的年輪,她判定這個木頭人是用一棵十年以上的老樹雕刻而成的。榆木通體潮濕,說明是新砍伐的。她知道,長安城附近隻有邵家村的王屋山上盛產榆木。
將這麽粗重的大樹從山上砍伐下來,再運到山下,最後又雕刻成精美的人像,首先說明此人的力量頗大,應該是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壯年男子,其次這個人還應該擅長雕刻技藝。
另一邊,周易帶了十幾個衙差去了順天、大通、運來。三大櫃坊雖然依次分散在崇賢坊、豐樂坊和永樂坊,但彼此之間相距不遠。自從這幾家櫃坊出事後,官府為了阻止百姓鬧事,便提前張貼了封條。
周易仔細查看了三處櫃坊的金庫,均發現周圍有散落的腳印,但已經模糊不清。腳印邊緣有一些枯黃的草渣,他撿起來用手撚了撚,又湊近鼻子聞了聞,下一秒則眉頭緊皺。他將發現的物證悉數用綢緞包好,並做了詳細的記錄,做得倒也像模像樣。
“林小郎君,你快過來瞧瞧,這是什麽?”聲音是從運來櫃坊的院子裏傳來的。
周易聞聲走過去,順著衙差所指的方向看去,發現地上有一枚很奇怪的東西。
夜色正濃,長安城早已宵禁,大大小小的街道上不見半個人影,萬籟俱寂。此時此刻,秦簡正提著他的愛劍,慢悠悠地走過街心。他走走停停,時不時地朝周邊的鋪子裏望去,耳朵也機警地豎了起來。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腥味,秦簡嗅了嗅,一路走下去,發現腥味越發濃鬱。他低頭去看地上,發現血跡竟筆直地連成一條細線。沿著滴落的血跡繼續往前走,他最後停在了位於平康坊的黑柳巷子。
黑柳巷子裏陰風陣陣,秦簡慢慢蹲下身子。透過月光,他看到地上赫然有一攤血跡,血跡已經風幹。巷子旁是堵矮牆,牆上拖著一條斷斷續續的淡薄紅線,想必牆上之前也掛了什麽帶血的東西,那攤血跡正是血沫子往下掉落所致。
黑柳巷子的前麵不遠處就是長安城著名的妓院春花家 。秦簡的目光頓了頓,他想也沒想就朝那邊奔了過去。
春花家裏現在依舊很熱鬧,秦簡剛邁進門,就有幾個打扮妖豔的風塵女子笑吟吟地圍上來,道:“這位郎君,二樓請吧。”
秦簡心頭不快。他皺了皺眉,拿劍擋開那個女人朝他伸過來的手,開門見山地道:“你們最近有沒有遇見什麽奇怪的人?”
“郎君若今夜留下,奴家便細細說與你聽。”那女人水蛇似的纏上秦簡,調笑道。
“我是來辦正事的。”秦簡往旁邊一閃,躲開了女子的糾纏。
“奇怪的人多了去了,我看郎君你就是一個。”女子臉色一變,道,“哪兒有男人來春花家卻隻是傻站著,東問西問的,卻連念頭也不敢動?”
這些風塵女子個個能說會道,話中更是綿裏藏針。秦簡本就不喜歡這種地方,更是討厭被她們的汙言穢語糾纏著,於是隻得掏出十兩銀錠放在桌上,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這時,一個喚作荷兒的綠衣女子搶先拿走了桌上的銀子,衝著秦簡拋了個媚眼,道:“郎君,我知道。怪人嘛,想來隻有一個。”
“說來聽聽。”
荷兒的雙眼裏冒著鬼森森的光,她看著秦簡道:“前天夜裏,有個穿著破布漁網裳、頭戴蓑帽的男子來了春花家。那男人長得極醜,隻是出手闊綽,而且那方麵的需求又極度旺盛,一晚上招架了好幾個姊妹也未見罷手。”她說完又掩嘴嬌笑了幾聲。
秦簡默了默,道:“你……伺候過他?”
荷兒十分得意,道:“那是自然。管他是誰,隻要付了銀錢,便都是爺。”
身後的幾個伶妓皆掩飾不住地笑了起來。另一個和荷兒差不多年紀叫作燈兒的女子,更是笑得亂顫,道:“看這位郎君倒也算細嫩,生得更是標致,卻要來打聽這等事,莫非是要編出幾本羞人的簿子?”
秦簡無心理會這些閑言碎語,又摸出五兩銀子來,道:“那男子生得什麽形貌?進來隻是為了做那事?”
這回是燈兒搶了先,抓起銀子收回包裏,道:“他呀,五大三粗的,空有一身蠻力,要說長得啥樣,說出來能嚇死個人。除了做那事,他還喝了不少的酒呢。”
秦簡目不轉睛地望著燈兒有些錯愕的眼神。
荷兒接著道:“那人隻有一半臉,還有一半已變作了白森森的骨頭。我們雖說在旁邊伺候著,心裏可是怕得緊呢。”
秦簡垂眸思索了一番,又問:“然後呢?”
燈兒幽幽地道:“他瘋瘋癲癲的,進來就一直笑,像是辦成了一件什麽大事。”
燈兒語罷,秦簡便急急地問她:“你的房間在哪兒?”
燈兒一喜,拉著他便要往樓上去,卻被荷兒給攔住了去路。荷兒撒嬌似的蹭上秦簡,道:“燈兒沒什麽經驗,郎君今夜不如留在我房裏?”
“你們誤會我了。”秦簡一把甩開荷兒,道,“我隻是想知道他昨夜在哪間房裏休息。”
“瞧你那火急火燎的樣兒,怕是也忍不住了吧?”荷兒掩麵憋笑,“在春香廳,我這就帶你去。郎君今晚幹脆就別走了,讓我們幾個姊妹好好伺候你。”
秦簡皺眉,不與她們再說什麽,隻跟著她們到了春香廳。
春香廳窗明幾淨,花香撲鼻,任是哪個男人進來了,都不免會心存悸動。秦簡卻恍若未見,一派雲淡風輕,隻是在屋子裏四處走動起來,又時不時地蹲在地上查看。
荷兒的做派老成一些,她輕輕掩上了房門,才衝著秦簡道:“郎君想要怎麽玩?”
“你們都出去!”秦簡眉頭緊蹙,冷聲道。
荷兒急了,楚楚可憐地道:“郎君竟真的舍得將我等轟出去?”
秦簡並未理會她,依然埋頭在房裏搜尋著。
燈兒雖然看起來年齡小了點,倒是更加聰慧些,湊到秦簡身邊,試探地道:“郎君這是在找什麽呢?這屋子裏莫不是有什麽寶貝?”
秦簡被她們吵得眉頭一直不曾舒展,最後實在嫌她們煩,便扔給她們一錠銀子叫她們都出去。
聚德坊裏,婁千山的屍體就躺在屋子西北方向的博古架旁。博古架已然傾倒,重重地壓在他的身上。
沈玉書喚來幾個衙差將博古架移開。待架子被移開後,眾人見到地上的婁千山渾身血汙,兩隻眼睛已被人剜了去。這樣血腥的場麵玉書已不是第一次見,可再次看到,她的心裏還是難免會生出幾分驚駭。
屋子外麵起了風,吹得火苗兒忽高忽低,映在她臉上的光也忽明忽暗。沈玉書緊了緊身上的衣服,蹲下身子硬著頭皮去查看屍體,卻見屋外傳來一陣熙熙攘攘的吵鬧聲,回頭望去,原來是秦簡和周易趕回來了。
“怎樣,你們有沒有什麽發現?”沈玉書問。
周易搶先開口,故弄玄虛地道:“你猜我在失竊的櫃坊內找到了什麽?”
“找到了什麽?”玉書問。
“我找到了三枚磨得光滑銳利的魚鉤子。”周易說罷,瞄了瞄旁邊的秦簡,嘲諷道,“不像某人,淨繞著長安的街道翻跟鬥了!”
沉默的秦簡不為所動,不緊不慢地從懷裏的布包中摸出一樣東西來,居然也是一枚魚鉤子。
“你也找到了魚鉤?可這魚鉤到底有何用處?”沈玉書不解地問。
周易捏著下巴想了想,道:“想來和近來的幾起案子有密切的聯係。”
“我在春花家問了兩個伶妓,一個叫燈兒,一個叫荷兒,據她們透露,案發當晚有個很奇怪的人去了春花家,我問她們那人的形貌衣著,從她們的口訴來看,我突然想起一個人。”秦簡突然開口。
沈玉書詫異地看了一眼秦簡,突然覺得此刻的他,與半個多時辰前和她拌嘴的那個人似乎有些不同。片刻,她把目光移向桌子上亮晃晃的魚鉤子,道:“你說的可是三年前喜歡用魚鉤鉤人眼睛的骨麵人?”
“不錯。荷兒說那人的臉上有一半是骨頭,穿著打扮和骨麵人也幾乎一樣。隨後我還在春香廳找到了這個魚鉤,想來,這便是骨麵人的作案工具。”
周易被搶了話心有不悅,瞪著秦簡道:“這麽明顯的事,用你說嗎?”
沈玉書看著較真的兩人,嘴角和眉毛都不自覺地揚了揚,道:“看來,事情有眉目了。”說罷,她不經意地掃了一眼秦簡,他還是一副事事皆與他無關的模樣。
受到了秦簡的冷落,周易哼了一聲,獻寶似的拿出自己在櫃坊內收集的草渣,道:“骨麵人喜歡穿戴蓑帽和草鞋,這些在案發現場發現的碎草渣就是最好的佐證。”
沈玉書點頭,稍加思索,又困惑不解地道:“可這骨麵人不是在三年前就已被抓捕歸案了嗎?還被處以了極刑,怎麽還可能出來興風作浪?”
周易也不解地連連搖頭。秦簡在一旁把玩著他的劍,似是壓根兒沒聽玉書他們的對話,這會兒卻突然開口道:“事情沒那麽簡單。”
一句話,讓沈玉書又陷入了沉思,可她的心裏已有了自己的盤算。
其一,凶手的作案手法和三年前的殺人狂魔骨麵人如此相似,要麽是骨麵人沒有死,潛伏多年後繼續作案;要麽就是有人在故意模仿骨麵人,以達到掩人耳目的目的。
其二,凶手作案後帶著血淋淋的眼睛路過黑柳巷子,沿途留下了血跡,卻沒有想到將血跡清除幹淨,說明兩個問題:要麽凶手當時走得實在匆忙,忽略了血跡或沒有時間清理;要麽就是他故意為之。
其三,凶手最後又去了春花家買醉,而且找了多個伶妓,說明他極有可能沒有家室,平日裏獨來獨往慣了,性格上多少有些孤僻。那麽這件事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凶手並不是沒有時間清理血跡。
想到這裏,沈玉書向賈許討來了紙筆,寫道:
凶手:壯年男性,三十歲左右。
身份:雕刻師傅、骨麵人,暫無法確定。
可疑地點:邵家村。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沈玉書就有了謄錄的習慣,每次都能從這些零碎的筆記中找到破案的關鍵。
收了筆,沈玉書又指指屋子裏的木頭人和眼前的屍體,道:“我這裏也有發現。”
周易走到屍體旁看了看,半盞茶的工夫便看出了問題所在,道:“玉書,這婁千山的屍體竟然已經開始出現屍僵,我猜他應該是在近三個時辰內死的。”忽然,似是又看到了什麽,驚喜地道,“玉書你看,他的嘴裏居然也藏著一枚魚鉤子。”
“我看見了。”沈玉書正研究著自己剛寫的線索,隻微微抬頭,道,“也就是說,他不是剛死的?”
“可以這麽說。”周易點頭,眼底寫滿了自信。
聽周易一說,沈玉書皺起了眉,道:“可從我發現屍體到現在,前後不過半個時辰而已。難道凶手在我來之前便已將婁千山殺害了,他給自己預留了近兩個半時辰的作案時間?”
一直不作聲的秦簡,突然道:“這就對了。”
沈玉書疑惑地回頭看秦簡,不解他話中的意思。
“凶手提前殺死婁千山後,又故意在屋內安放一個木頭人,木頭人和婁千山的身高相仿,外麵的人便不會產生懷疑。確保作案環境安全後,凶手又將屍體隱藏在博古架後,才帶著金銀不翼而飛。”
沈玉書想了想,又望向還未回過神的賈許,道:“聚德坊的金庫在什麽位置?”
賈許哆哆嗦嗦地指了指身後,道:“往博古架右邊走三十步就是了。”
眾人走近一看,金庫的門竟是開的,裏麵除了倒落的貨架和砸爛的木箱子外,再看不到其他的東西。
聚德坊也被盜了。
沈玉書一愣,許久才回過神來,問賈許:“你平時在聚德坊做收納,應該知道這裏大概能容多少金銀吧?”
賈許豎起指頭,道:“差不多有兩萬兩。”
“兩萬兩?”周易驚了一驚,道,“也就是說四大銀櫃坊的金銀加起來有近八萬兩,這麽多的金銀即便是得手了,短時間內怎麽可能運得出去?”
沈玉書琢磨了一下,還未開口,倒是被秦簡搶了先:“也不是不可能。”
沈玉書點點頭,來不及驚訝秦簡這次怎麽如此多話,道:“若是四大櫃坊周邊藏有一個可以通達金庫的暗道,那麽轉移金銀便不是難事。”
魂不守舍的賈許愣了幾愣,稍微穩定了情緒後才道:“我在聚德坊也當值不少的日子了,從未聽說有什麽暗道,你們會不會猜錯了?”
沈玉書深深地看了一眼賈許,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金庫裏很是幹燥,平日也幾乎見不到光,可奇怪的是,西邊光潔的牆壁上偏偏長出一株青翠欲滴的嫩草來。秦簡走過去一瞧,皺了皺眉,用劍一挑,隻聽一聲巨響,那堵牆壁竟徐徐打開了。
賈許撓著頭,支支吾吾地道:“嘿,真是見了活鬼了。”
牆壁後麵黑壓壓的一片,下麵果然是個暗道。有風從裏麵往外吹出,沈玉書便猜到前麵必定會有出口。
“我先下去。”沈玉書理了理衣服,作勢要下去,卻被秦簡攔在了身後。她不解地抬頭看向秦簡,卻被秦簡一雙好看的黑眸亂了心神。她忙收回目光,不自在地道:“你做什麽?”
“聖上叫我護你。”秦簡看了一眼玉書,眼睛又瞥向了別處。
沈玉書一愣,強道:“我若不下,這案子怎麽查?”
“我先下去,你拽著我的袖子,若有危險,你便可先走,我能替你擋一會兒。”秦簡說罷,把袖子往玉書手裏一塞,便轉身往下走。
沈玉書還沒答應,左手就被冷不防地塞進一隻袖子,柔軟的衣料讓她的手不由得發燙,可她卻下意識地攥緊了袖子。她不知道她的臉此刻已泛起一片紅雲。
“下個案子,你不許再跟著我。”
“嗯。”
黑暗裏傳來兩人的聲音,一樣的輕柔,一樣的小心翼翼。
周易在後頭傻傻地望了半天,道:“喂,等等我啊,我怕黑!”說罷,他也跟了過去。
賈許則被沈玉書吩咐去了京兆府,將案情及時上報給韋澳。
暗道裏漆黑潮濕,四周還有未幹透的泥坯和深淺不一的鏟痕,顯然這條暗道開挖的時間並不算太長。
秦簡拿著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三人都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火折子的光亮很弱,秦簡每走到一處都要細細查看。忽然,他停下了步子,看著前方出了神。沈玉書和周易順著他看的方向看去,隻見前方地上有兩條陷在泥坑裏的印痕和七零八落的腳印。
秦簡俯身簡單量了量印痕的深度,道:“深度約有三寸,寬嘛,大概有二寸。”
沈玉書的目光定了定,她道:“你們覺得這是什麽東西留下來的?”
周易在腦子裏細細過濾了一遍,道:“我想應該是馬車。你們看,這兩條印痕之間的距離和馬車的左右差不多寬,剛剛老秦也量過了,印痕的寬度在二寸左右,馬車的車輪寬正好夠得上。”
秦簡皺眉,似是對周易給他起的這個外號不甚滿意。
“說的對,在長安城,按照最大規格的馬車來計,一次也隻能乘坐五六個成人,一個成人重就算一石 吧,六個人也不過才六石而已,如果是這樣的馬車走在路上,絕不會留下這麽深的印痕。這說明什麽呢?”沈玉書隨口又拋出一個問題。
周易明眸一動,接道:“說明這馬車裏麵的根本就不是人,細細一想,或許就是聚德坊失竊的金銀吧。”
沈玉書點了點頭,道:“極有可能。凶手提前挖鑿了暗道,暗道裏又安放了多輛馬車,金庫的銀子得手後,便裝在馬車中從暗道內撤離。也難怪凶手每次作案都來無影去無蹤的。”
“嗯。”秦簡應聲,繼續往前走。
走了幾十步遠,沈玉書突然停下來,噓了一聲,道:“等等,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周易屏氣凝神,豎起耳朵聽了一陣子,道:“沒有啊。有聲音嗎?”
沈玉書的聽覺和嗅覺向來敏銳異常,此刻她確信自己絕沒有聽錯。她拉了拉周易,示意他往暗道的牆壁上靠,一旁的秦簡也跟著湊過去聽,確實有聲音透過厚牆傳到了他們的耳朵裏。
“怎樣,聽到了吧?”
周易嗯了一聲,不解:“這是搖骰子的聲音?”
“我猜是。”沈玉書點頭。
周易想了想,道:“也就是說,隔壁可能還有另一番天地?”
沈玉書想了很久,才道:“沒錯。可是什麽地方會有這麽大的骰子聲?”
秦簡的嘴角淡淡一撇,他道:“賭坊。”
“沒錯,長安城大大小小的賭坊加起來不下百處,這麽多賭坊中距離聚德坊最近的便是雲樂穀賭坊,可即便如此,兩者相距也有一二裏路,我們便生了順風耳,也斷聽不到那邊的骰子聲。除非,我們所在的這條暗道正通往雲樂穀。”周易的眼睛裏光華璀璨,他驚訝地道,“難道這批金銀都被偷偷運到了雲樂穀裏?”
這個發現讓他們更加篤定失竊的黃金仍然還在長安城內,或許正如周易所說,雲樂穀是一個很有嫌疑的地方。
沈玉書提議道:“咱們幹脆趁熱打鐵,盡快從暗道中走出去,說不定馬上就會柳暗花明了呢。”
幾人稍一合計,覺得有理,便繼續往下走。剛走了沒幾十步遠,秦簡手裏的火折子就快要燒完了,周易忙從袖子裏拿出新的更換。怎知風聲乍起,秦簡正用手去護新的火折子,以避免其被風吹滅,可他的動作還是慢了些,火苗在跳動了兩下之後,終究還是熄滅了。
秦簡皺眉輕歎:“滅了。”
這下輪到周易難受了,他扯著嗓子怨秦簡:“我說你好歹也是一品帶刀護衛,怎麽連個火折子也護不住?我怕黑啊!這沒火可怎麽走?”
沈玉書無奈地搖搖頭,望著前方飄來星星點點的亮光,提醒道:“前麵有光的。”可是隨即,沈玉書便臉色驟變,因為她聞到了一股煙火的味道。
“不好,快走!那是火光。”秦簡反應迅速,回身擁著沈玉書和周易往回走。
“看來是凶手發現了我們,想把我們燒死在暗道裏。”沈玉書邊跌跌撞撞地往回走,邊嘴裏念叨著。
果然,暗道裏的煙霧越來越濃,三人都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
周易急得直跳腳,一拍腦門兒,道:“唉,早知道出門就該看皇曆了。這下怎麽辦啊,咱們幾個不會真就撂在這裏吧?”說著,他眼睛裏的熾熱瞬間黯淡了下去,可憐巴巴地道,“唉,我的翠兒、采兒、香兒……這下我可能真就見不到你們了。”
沈玉書咳了一聲,道:“周易,你小心我告訴你阿耶。”
周易一臉哭腔,道:“你告訴便告訴吧,死到臨頭我總得感慨下的。”
秦簡許是被周易吵得煩了,道:“你們先在這裏等著,我回去看看,但願還有回頭路。”
半盞茶後,秦簡跌跌撞撞地回來了,氣喘籲籲地道:“暗道的門被人堵死了。”
沈玉書一拍腦袋,驚呼:“是賈許!”
秦簡點頭:“嗯,現在我們隻能從火堆裏衝出去了。”
周易想都不敢想,道:“你瘋了,火這麽大怎麽衝?”
“反正都是死,你怕什麽?”秦簡瞥他一眼,冷靜地道,“沒時間了,都聽我的。你們看,這暗道兩邊的牆壁上都結了很多的水珠子,我們把外衣脫下來貼在牆壁上,等衣服吸飽了水後披在身上,再扯下一塊布掩住口鼻,然後我再用輕功帶你們出去。”
周易不信任地問:“你行嗎?”
秦簡不理他,自顧自地脫下外衣,把外衣往牆壁上蹭。周易隻好也學著他的樣子做,嘴上卻還是不饒人:“那要是前頭也給堵死了怎麽辦?”
沈玉書拿他無法,道:“不會的,凶手想要燒死我們,必定會留一個出口,好讓空氣進來,隻有這樣火才不會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