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鬼水河陰 001

農曆五月初五,是一年一度的端陽節,長安城中張燈結彩,喜氣洋洋,一派祥和。清晨三百聲鼓響之後,集市大開,人聲鼎沸,各樓各坊酒香撲鼻,炊煙繚繞,街市裏雜耍的、說書的、鬥戲的,應有盡有,甚是熱鬧。

這一天除了要吃粽子外,最令人期待的,當數在永安渠中舉行的龍舟賽,男女老少齊聚雲水橋頭,鑼鼓喧天,卻沒有一個人覺得吵鬧。

雖然沈玉書平日裏不喜歡熱鬧,但是對於這一年一度的龍舟大賽她卻格外期待,所以今天的熱鬧,是一定要去湊一湊的。本來她是想找周易一起去的,但一想到今天祭酒府定有不少門生上門拜訪,周易肯定脫不開身,於是她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誰知她剛出門,就看到秦簡正好打馬而來,天清氣朗間,隻見他臨風分袂,白衣照人,披著一身洋洋灑灑的金光。玉書看著,一時竟覺得恍了眼。

“你……”她想說什麽,卻隻覺心跳好像漏了一拍,便忘了言語。

秦簡難得地彎了彎嘴角,襯得他一張好看的臉格外明朗。他拍了拍身後的馬鞍,示意玉書上來。

沈玉書的腦子一時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她忍不住問道:“幹嗎?”

“長安的賽龍舟,我還沒見過。”秦簡看著她,秀的眼,俊的眉,薄唇輕啟,說出的話也格外柔和,卻一點不容玉書拒絕。他剛剛的話,言外之意,無非就是“你是東道主,得自覺地帶我這個外來客出去逛逛,不然就是你的不是了”。

沈玉書猶豫了一下,終還是無奈地點點頭,看了看他剛剛手拍過的地方,頗不自然地上了馬。

隻是,她向來都是獨來獨往的,父親又去得早,所以這麽多年,還從未和人共乘過一騎。這一個人騎馬,雙手是要拽著韁繩的,那兩個人呢?一時間,她隻覺得有些手足無措,似乎遇到了一件比查案還難的事情。

不等她想明白,秦簡已經雙腿狠狠一夾馬腹,馬兒嘶叫一聲,便如離弦的箭般衝了出去。玉書一急,來不及多想,雙手已經緊緊地扯在秦簡腰間的衣服上。她想著男女授受不親,於是在心裏自我安慰:隻拽著衣服沒碰到人應該不算失禮。卻不知單是被她拽著衣服,也讓秦簡的耳尖都紅了。

秦簡眼睫一顫,用餘光瞥了一眼腰間攥得緊緊的兩隻白玉一樣的小手,背部不由得一僵。一時,他也不知該如何言語了。

於是,一路上,他們便真的無言。直到快到雲水橋的時候,沈玉書才先開了口,說她想吃附近的棗糕和炸魚丸,秦簡便勒了馬,陪她去買。

後來,他還說要騎馬,沈玉書卻如何也不肯了。她說:“這裏離雲水橋挺近的了,我們走著過去也一樣。”

一樣嗎?當然不一樣。

秦簡看了她一眼,道:“好。”

沈玉書朝他笑笑,自顧自地吃起了東西。秦簡就在旁邊牽著馬,因為她走得慢,他便也跟著她的步伐走得很慢。陽光洋洋灑灑地灑在他的身上,將他襯托得宛如從畫中走來一般。

沈玉書後來回憶起那天那刻,想到一句話:“郎豔獨絕,世無其二。”她用這句話來形容那時的秦簡。隻是秦簡從不知,她曾數次佯裝漫不經心地偷偷瞧過他,眼睛裏還閃爍著點點星光。

待他們走到雲水橋頭時,幾艘賽船已經就緒,龍舟賽馬上就要開始了。

賽龍舟自漢朝以來,便一直是人們慶祝端午的一種獨特的方式。每年這時,官家都會選擇特定的河段進行比賽,近年來一直在永安渠的支流和漕渠 在西市的交匯處。因為這裏水域寬闊,已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湖泊,所以不會影響別的船隻正常航泊。

午時,龍舟賽準時開始,隻見十二條五彩龍舟齊刷刷地擺成一排,彩旗招展,漾著細細的水波從永安渠上遊慢慢劃過來,準備進入比賽區域。年輕力壯的舟子光著黝黑的膀子,喊著粗獷的調子,惹得橋頭那些前來觀看的娘子們連連掩麵偷笑。嬉笑中,她們的眼睛卻又都不自覺地往橋下望去。

隨著船隻的行進,十二艘龍舟上的木槌敲打出整齊有序的鼓點聲,舟子們跟著鼓點大喝起來,數股白浪隨著木槳的拍打徐徐向前漾開,岸上看熱鬧的百姓也隨之興奮起來。

龍舟齊頭並進,誰也不讓誰。就在這時,突然聽到水中傳來一聲悶響,像是什麽東西爆炸的聲音。大家都不知發生了什麽,個個好奇地擠上橋頭往下看。

沈玉書也隨著人流往橋頭走,回身時卻發現秦簡不在了,不由得四下張望起來。可這裏擠得到處都是人,哪裏看得見?被旁邊的人踩了好幾腳以後,她才看見站在遠處的秦簡的身影。他那一襲白衣,還是很紮眼的。

隻是,他什麽時候竟去了那邊?沈玉書想來想去,也記不起來。許是她剛剛看比賽看得太認真,又或是他走得太悄然。

突然,沈玉書看見剛剛發出響動的河麵上已經起了一圈白霧,隨之而來的是陣陣清幽的笛聲。

舟子們原本都在賣力地劃水,聽到巨大的轟鳴後,速度明顯都減慢了下來。

奇怪的笛音越來越明顯,其中有條龍舟居然趁著其他龍舟速度減慢之時猛然加速,像是一支離弦的飛箭般向前衝過去。白霧散盡後,令人吃驚的一幕出現了,那艘疾馳的龍舟上已空無一人,舟子們似乎突然之間消失了,可龍舟仍在繼續向前飛馳,在河麵上斬出一道道白浪。

岸上的人群裏傳來陣陣驚呼聲和嘩然聲。其他船上的舟子不明所以,隻覺得不對勁,便將龍舟靠在了岸邊。

漸漸地,鼓聲越來越稀,最後隻剩下那艘獨行的龍舟上還咚咚響著。所有人的目光都齊齊掃了過去。眾人皆迷惑不解,龍舟上的舟子怎麽突然消失了?既然龍舟上沒人,那鼓聲又是從哪裏來的?龍舟又是靠什麽力量劃行的呢?

沈玉書看著,也和其他群眾一樣,一臉的不解。難道這是今年新出的什麽玩兒法?可她怎麽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呢?

這麽想著,她便出了神,突然被人拍了肩膀,直嚇得她一哆嗦,猛地一回頭才發現來人是秦簡,這才長舒了一口氣。也不知他是如何從這烏泱泱的人海裏擠到自己跟前的。

“你剛剛去哪兒了?走了也不說一聲,害我還以為你被誰綁走了呢。”沈玉書笑道。

“我跟你說了的,可你沒理我。”秦簡頗有些委屈地道。說罷,他又低頭在腰間的香包裏摸索著什麽東西,找著找著,麵上還有些急了。

“你在找什麽?”沈玉書好奇地問。

秦簡抬頭衝她笑笑,沒說話,笑容裏還帶了幾分靦腆。突然,他眉頭一展,從香袋裏拿出一根五彩的絲線遞到沈玉書麵前,道:“給你的。”

沈玉書不由得一愣,接過之後才發現,他給自己的竟是一根端午時大人給小孩兒戴的長命縷,不禁哭笑不得,道:“你剛剛是去買這個了啊?”

秦簡麵色一紅,不好意思地道:“剛剛在街上,我見好多小娘子圍在一個小攤前嘰嘰喳喳的,都在搶這個,我想你應該也喜歡,就順手買了一個。”說罷,他不自在地把目光移到了別處,眼神閃躲。

其實,他還有一句話沒說,他之所以買這個,是因為在街上看見了一對男女,他們戴著彼此送的繩子一路嬉笑打鬧,幸福得像從未經過世事滄桑。他心裏生了羨慕,便自作主張地也去買了兩條,一條給了沈玉書,一條留在香袋裏給他自己。

“那你知不知道,這個其實是給小孩兒戴的?”沈玉書沒注意到秦簡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聲。

秦簡一愣,猶豫地說:“是、是嗎?”

“你竟真的連這個也不知道啊?”沈玉書看他這副模樣,不舍得再奚落他了,低頭把繩子往右腕上一綁,笑道,“反正都是圖個好兆頭,那我便也祝自己長命百歲好了!”

秦簡看著她,不由得又愣住了。

倏地,那艘獨行的龍舟像是不受控製了一般,急速地駛過了雲水橋,卻並沒有朝西市的支流方向而去,反而一路向北,順著永安渠主流駛了過去。老百姓們皆覺得怪異至極,轉身跑到橋的另一頭觀望,誰知那龍舟非但不停,行進的速度卻比之前更快了,接連攻破了河麵上的三道護欄。

秦簡回過神,反應迅速地把沈玉書往身後攬,可他倆實在太不默契,他剛碰到她,她卻正要往回走,再加上人群的擁擠,一不小心倆人就撞了個滿懷。沈玉書的臉唰的一下紅了,她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秦簡愣怔了一下,眼睛不自然地瞟了一眼懷裏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耳朵卻紅了。

眼看那艘龍舟快失了控,他才猶豫地抬手在沈玉書背上拍了拍,道:“我們先往外退退吧。”

沈玉書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輕聲道了句好,便火速地往旁邊一撤,慌裏慌張中差點踩到旁邊人的腳。

見她這樣,秦簡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拉過她的手腕,道:“小心點。”

沈玉書被拉住的那隻手一僵,她假裝沒聽到他的話,紅著一張臉看向別處,心卻跳得飛快。

這時,隻見站在橋頭看熱鬧的人群裏,有個經驗豐富的水夫,披著半截布裳,身上濕漉漉的,想是剛剛才下過水,此刻也是眉頭緊鎖。這人還是個大名人,城裏的百姓都稱呼他為艄公譚,因為他水性極好,平日裏常有左鄰右舍上門求助。

艄公譚望著河麵,臉色有些泛白,像是長時間泡在水裏的死魚模樣。

岸上的百姓起哄道:“艄公譚,你瞅瞅這是咋的啦?”

艄公譚抖抖身上的水,突然伸出手指了指前方,驚慌地道:“不好,你們快看,那龍舟就要撞上前麵的官船啦!”

眾人的眼睛隨著艄公譚的手指方向看去,果然在永安渠的另一邊,有三艘官船正一前兩後呈“品”字形排開。

聽到艄公譚這一聲喊叫,可把河岸兩旁巡邏的水兵嚇了一大跳,趕緊派人下水,拉開護欄並豎起了紅色的旗幟,示意官船向兩邊避讓,另一邊又讓其他兵士沿河岸向下追趕。

由於官船距離雲水橋很遠,遠遠望去和芝麻綠豆差不多大,加上河上有白霧繚繞,水兵手裏的旗語,官船上的人根本無法看清。

艄公譚見狀,心中頓覺不妙。那些水兵焦頭爛額地奔跑呼號,卻無濟於事。情急之下,他們也隻好向艄公譚取經。

艄公譚想了個法子:派一撥兵士隨他下水,繞過永安渠的主流,從左側支流直下,可以快速追上官船,如果運氣好的話估計能攔住那艘“中了邪”的龍舟。

事不宜遲,艄公譚吩咐完,便坐上了巡邏船,一路向下追去。

岸上其他水兵則拈弓搭箭,箭鏃像落雨般齊齊射向龍舟,可惜仍然無濟於事,龍舟的速度太快,即便有少數箭落在船上,依然阻止不了龍舟行進。

實在無法,巡邏隊隻好打算朝龍舟投放火把,後來想想又覺得不妥。若把火把扔過去,龍舟必燃,而龍舟距離官船那麽近,若是大火波及了官船就完了。他們不敢冒這個險。

正左右為難之際,艄公譚所在的巡邏船已穿過河汊口,船身順著河浪擺開,借助水浪的推擊,很順利地進入了永安渠。此時龍舟還在上遊,估計沒有半盞茶的時間也趕不上來。

他靈機一動,讓水兵在船上觀察龍舟動向,自己則一個猛子紮進了水裏,不多時便見他從水裏撈出一張漁網來,上麵還掛著幾隻黃魚和大青蟹。

水兵將巡邏船劃過去,道:“這是?”

艄公譚道:“這是我前兩天下的網,用來捕魚的,不過現在它有更大的用處了。”

水兵疑惑:“什麽用處?”

艄公譚道:“捕龍舟。”

水兵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問:“這個……怎麽捕?”

艄公譚連笑幾聲,沒有答複水兵,轉身又潛進水裏去了。

水兵搖搖頭,無奈:“這個老泥鰍!”

沒過一會兒,用來捕魚的網已經被艄公譚鋪到了水裏,隨後他又將兩邊的繩子套在固定鎮水的石牛上。一切準備妥當,艄公譚才露出半個腦袋,慢慢摸到了巡邏船上。

“咱們的船先劃去蘆葦叢裏躲著,那龍舟應該穿不過這道網,我們隻需守株待兔就行了。”艄公譚笑了笑道,“打了一輩子魚,這回我倒想看看,沒有舟子劃水,這龍舟究竟是怎麽向前跑的。我一個多半截兒入了土的人,這輩子還沒見過這種鬼名堂呢。”

水兵看了看,道:“艄公譚鬼點子就是多,用漁網捕龍舟倒是頭一回聽說。”

艄公譚沒再說話,而是輕輕地將巡邏船劃到岸邊。那無人龍舟正急速向前衝來。清幽的笛聲再次響起,人群中卻不見有人吹彈,仿佛那笛音是自己發出來的。

而這艄公譚也果真是神機妙算,龍舟在靠近漁網的位置時竟然停了下來。艄公譚和水兵所在的巡邏船就藏在蘆葦叢後麵,眾人屏住呼吸,靜靜地觀望著。

奇怪的是,龍舟隻停了一會兒,忽然啪的一聲,水麵上濺起了一道飛浪,然後整個船身便慢慢往下沉,似乎水裏頭有什麽東西正在用力地往下拖拽它。

水兵見狀,個個呆若木雞。艄公譚身上的衣服還未幹透,正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而他的眼珠子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水麵。彈指間,龍舟如泥牛入海般整個沉了下去,瞬間便不見了蹤影。

艄公譚雖然水性極好,但看到這番情景也不敢再貿然下水了,畢竟誰也不知道那水裏頭究竟藏了什麽奇怪的東西。

一名水兵歎道:“那龍舟上連半個人影也沒看到,船卻駛得好好的,鼓聲也沒有停下來,莫不是大白天見了鬼吧?”

縱然艄公譚曾見過千奇百怪的門道,可這次也啞口無言了。

岸邊上,巡邏隊的水兵心急如焚,趕忙向衛隊長通報。

“隊長,龍舟沉水裏去了!”

“慌什麽?我已看見了。”說話的是個年輕的長官,二十歲出頭,個子不高,國字臉,看起來英氣勃發。他正看著河麵上的動靜,心裏也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你們先在這裏守著,我去向上頭請示,再多派些水兵來。”

“隊長,你去吧,這裏交給我們了。”

年輕長官點點頭,立刻騎上快馬。

誰知他前腳剛走,平靜的水麵頓時翻湧起來,巨大的水泡從水底升出。艄公譚還在巡邏船上,隻道了一句“不好,趕緊走”。誰知他話還未說完,一個大水浪便朝著巡邏船狠狠地拍打了過來,瞬間將船橫斷成兩截,水兵和艄公譚紛紛落水。

沈玉書和秦簡正跟著看熱鬧的人群往永安渠下遊走,突然見一匹快馬朝她奔過來,忍不住看了一眼。馬上那個年輕長官也瞥見了她,卻並沒有多看她,隻夾緊了馬肚子向前飛馳而去,身後卷起一片塵土。

另一邊,艄公譚抓起掙紮的水兵往岸上拖去,幾經周折,終於把所有落水的水兵都拖上了岸,而他自己早已累得氣喘籲籲,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歇了會兒,他又往岸上跑,一雙鷹眼遠眺前方,頓時呆住了。

那艘沉下去的龍舟不知何時又漂浮在了水麵上,和之前一樣,飛快地馳騁起來。他愣了半晌,囔囔:“果真是見鬼了嗎?”

水兵卸下身上沉重的盔甲,看向艄公譚,道:“老泥鰍,快想想法子,那龍舟眼看就要撞上去啦!”

艄公譚嘴裏含著半截蘆葦草,嚼了嚼又吐了出去,才道:“這……我也沒辦法啊,那船上不會真的有鬼吧?”他攤了攤手,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看來是真的沒辦法了。

過了一個時辰,年輕長官帶了一撥水下衛隊呼嘯著奔過來,足有三四百人。他自己騎著大馬,身後還跟著一頂藍呢大轎,水兵們則開著巡邏船沿流而下。

年輕長官跳下馬背,看了眼河麵,道:“咦?那龍舟怎麽又浮上來了?”

水兵答:“隊長,你剛走不久,那龍舟就漂上來了。你快看看吧,距離官船隻有不到一裏遠了,這下可怎麽辦?”

年輕長官渾身一震,甩了甩手裏的長鞭,大喝一聲,快馬朝下遊奔去。

艄公譚站在岸邊,連連搖頭,道:“完了完了,隻怕是凶多吉少了。”

龍舟順水而下,速度更是快得驚奇,喘息之間,已悄無聲息地插入了三艘官船中間。官船行進的速度也不算慢,此刻前麵突然橫了一艘龍舟,使得官船陣腳大亂,首尾不得兼顧,搖搖晃晃,好像迷失了方向一般,互相撞擊在了一起。

龍舟撞上官船後,那詭異的笛聲戛然而止,龍舟上的鼓聲也漸漸變小直到聽不見。

龍舟撞得支離破碎,部分殘骸被水浪卷了進去再沒有浮上來。

上遊有百來艘巡邏船快速駛來,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已經到達了出事的河道。

官船附近的水域漂滿了撞碎的浮木和糧草,還有另外一樣東西——猩紅的血!

年輕長官靠近時才發現,那些紅色正是從官船上漂出來的。他立刻登上其中一艘官船。船內已進了不少水,數千石的糧草也順著河水漂走,唯一剩下的一點也泡了水,船室內竟連一個人也沒有。他又查看了船艙,才看到裏麵有三個人半蜷著腿躺在裏麵。他又陸續檢查了其他兩艘船,均發現了兩具屍體。

事態嚴重,他當即便下令封鎖船隻,又命令水兵趕緊打撈沉掉的龍舟。上了岸後,他又趕緊將情況報給都水監韓豫章。

頒政坊,魚鮮小館。因為這家魚鮮館正好坐落於永安渠岸邊,河鮮大多時候是就近捕撈的,所以味道鮮美無比,深受當地百姓推崇。

周易因實在受不了父親一直拿他和祭酒府的那些門生做比較,心中氣悶不已,因此衣服也沒換,便趁人多時從家裏溜了出來,難得偷得浮生半日閑,就跑來了這家店。

有多挑剔的食客就有多出奇的手藝。這家店周易常來,老板和店小二對他都很熟絡。

“喲,林小郎這次要來點兒什麽?”一進門,老板就熱情地開始招呼。

周易挑了個角落裏的位子坐下,道:“還是老樣子。”

老板神秘地拉了拉周易,笑眯眯地道:“林小郎怕還不曉得吧?”

周易抬眼,道:“不曉得什麽?”

老板還是笑眯眯的樣子,道:“我這店裏最近收了一些貨,都是一等一的河鮮,您要不要嚐嚐看?”

周易輕輕一笑,又是一副紈絝樣,道:“什麽樣的河鮮是我沒吃過的?”

老板笑得更加歡實了,拉著周易往裏走,在一個無人的過道中,周易看見地上擺著個大水缸。

老板指了指水缸,道:“別人我還不和他們說呢,也就是您來了,我才特意給您看看。喏,這些都是漁夫早上從河裏打撈上來的鮮貨,您瞅瞅?”

周易來了興致,朝缸裏望去,隻見水缸裏放了十幾尾黑灰色的魚,個個長得奇異醜陋。雖然平日裏吃過不少河鮮,也見過不少魚類,可水缸裏的這些魚,他還真不認識,更叫不上名字來。

老板神秘兮兮地道:“沒見過吧?您別看這魚長得醜,卻是人間極品,無論是清燉、紅燜、糖醋,還是切了溜段兒,都是一等一的美味。”

周易覺得新鮮,也沒多想,道:“那就來個紅燜!”

老板道:“好嘞。”

沒過一會兒,魚就上桌了,周易吃了幾口,果然食欲大增,道:“這魚長得不怎樣,味道真是不錯,給我留幾條,我下次來吃。”

酒足飯飽,他滿意地打了個飽嗝兒,大搖大擺地走出酒館。剛出門就見到永安渠畔人頭攢動,心想準是又有熱鬧看了,便跟著人流往那邊走去。

那廂,艄公譚下了水,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有個水兵見了,嬉笑道:“都七十多了,身體倒還硬朗得很,也不知道偷偷吞了多少靈丹妙藥,怪不得坊間都叫他老泥鰍。”

玩笑歸玩笑,但打撈沉掉的龍舟,這些水兵還得指望著艄公譚。永安渠水又深又冷,沒有經驗的人下去哪裏受得了?

艄公譚摸了摸嘴邊的絡腮胡子,道:“不好撈啊,這船沉下去的部分十之八九都到淤泥裏去了。”

水兵互相望望,皆不知所措。

這時,都水監韓豫章從轎子裏走出來,衛隊長領著他去河道查探。都水監是大唐管轄水運的最高行政官員,但凡河運出事,均先上報都水監察看。

韓豫章望了望河麵,不急不緩地道:“哪裏出了事?”

年輕衛隊長匆匆忙忙將韓豫章請來,途中並沒有詳細地和他交代事情的始末,隻說永安渠這邊出了大事,這會兒才如實和他說了。

韓豫章聽後,麵色半青半黃,摸了摸頭上的烏紗帽,愣是給嚇出了一身的冷汗來。他坐上都水監這個位子許多年,一直都平平穩穩的,無事發生,從沒見過這麽大的事情,一時心慌不已。

他認得河道上那三艘出事的官船,正是今晨出發,北上行往幽州的官船。三艘船上裝滿了糧草和鹽鐵,是朝廷支援幽州駐軍的補給,而且還是他親自批複的行船公文,上麵還戳蓋了都水監的大印。

他深知這件事情非同小可,若是讓聖上知道那還得了,非但自己的烏紗帽難保,甚至還可能會因此丟了性命。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從他擔任都水監以來,從未出現過官船遇險的案例,永安渠也一直是長安最安全的內河道,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究竟是誰敢衝撞官船呢?

“凶手呢?”他問旁邊的衛隊長。

衛隊長看了看茫茫水麵,哪裏有凶手的影子?除了撞爛的船板,還有漂浮在水麵上的糧草補給,別說人了,他連鬼影都沒見著。

“回都水,自始至終沒看見行凶的人,因為……”

韓豫章臉色鐵青,聲音低沉地道:“因為什麽?”

衛隊長道:“沒有凶手,官船是被一艘龍舟撞上的。”

韓豫章想了想,道:“是今日比賽的龍舟?”

衛隊長道:“正是,是十二艘龍舟的其中一艘。”

韓豫章悶聲不吭,許久才道:“你們這些廢物,不用想都知道那凶手定是藏在龍舟之上,或許就是那些舟子搞的鬼,怎麽會沒凶手?”

衛隊長慌忙低頭,躬身道:“稟都水,並非如此。那艘龍舟上的十八名舟子在事發前突然之間消失不見了,撞上官船的實際上是一艘沒有人的龍舟。”

韓豫章自然不信,但腦門兒上卻滲出細密的汗珠來,他壓著火氣,沉聲道:“說的些什麽渾話?那麽大的一艘龍舟,若是無人劃槳,又是怎麽撞上官船的?簡直是無稽之談!”

衛隊長急得都快哭了,解釋道:“都水威嚴在此,卑職不敢欺瞞,一切都是卑職親眼所見,絕無戲言,若都水不信,盡管詢問周圍的百姓和水兵。”

韓豫章冷哼一聲,果真詢問了一通,可結果是眾口一詞,他也不得不信了。此時此刻,他的臉就像是被人捏碎的西紅柿,他疑惑道:“不是人,莫非船上真的有鬼不成?”

沒等衛隊長回答,他自己卻在搖頭,連說了三聲不可能。他再次看向河麵,道:“船上的糧草還在嗎?”

衛隊長手一攤,道:“三千石糧草和鹽鐵全部浸了水,有些已沉入了水底,又有大半順著河流漂走了,沒有辦法集中打撈。”

韓豫章唇色慘白,甚至有些絕望地看著衛隊長,道:“那、那船上的官差莫非也……”

衛隊長點頭,道:“回稟都水,卑職查驗過了,無一生還……”

韓豫章捏了個拳頭,眼睛緊緊地閉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