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祭奠
李子豪到了樓頂。
樓頂有一道鏽跡斑斑的鐵門,但是打開著的,樓上有些鋼管上連著的鐵絲,被人用來晾曬被子和衣物。
因為上麵有許多的人走動,留下了許多腳印,很雜亂。
李子豪走到了與鄰樓的邊緣,發現鄰樓的距離不過三米,如果是常人的話,覺得七樓的高度,這個距離過樓很危險,會害怕掉下去。可對於一個有身手的人,有過訓練,麵對這種情況,無論是跳躍,還是在兩樓的欄杆上橫一根鋼管,都能輕鬆地過去。
可惜的是,大概也有許多的人喜歡站在樓的邊緣觀看遠方,有許多圖案不一的腳印,沒法提取罪犯的腳印。
但李子豪覺得,那個罪犯從鄰樓過來的可能性比較大。
他接著又到鄰樓查看了一遍,沒有監控,所以根本找不到任何線索。
周子傑在暗處看見李子豪駕駛警車去遠,這才走向旅館。
“怎麽,警察來有什麽事嗎?”周子傑在收銀台前站住。
“來……”老板娘正準備說,卻突然想起,“哦,警察說了,不能跟當事人說,不然就是犯法。”
“來找我?”周子傑問。
“嗯……嗯。”老板娘有些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還是表現得很關心地問,“小周,你沒有幹什麽犯法的事吧?”
“犯法?”周子傑勉強一笑,“我這單薄的身子骨,能犯得了什麽法?”
“就是,我也是這麽說。”老板娘說,“你一看就是個老實人。”
“那警察問了我什麽嗎?”周子傑問。
老板娘立馬就忘記了李子豪叮囑的:“也沒問什麽,就問你的一些住宿情況,人怎麽樣。”
“問住宿情況?”周子傑的心裏一緊,“問什麽住宿情況?問我在這裏住了多久嗎?”
老板娘點頭:“是的,我說你在這裏住好幾年了,很熟了,從沒有發現你什麽不對。”
“問我這次住多久了嗎?”周子傑問。
“這個沒問。”老板娘說。
周子傑心裏的一塊石頭頓時落了地。
如果李子豪問到他這次住多久了,就很可能將他暴露出來。因為他這段時間一共回來住了兩次。第一次是殺害蔣國富的妻兒和周少安,隨即他為了掩人耳目,以防萬一製造不在場證明而回了省城。
這一次李子豪和周家人都不知道他回來了。
李子豪和周家知道他回來,是周少安之死,周國昌打電話給他之後。
如果被李子豪知道他早回來過卻並沒有回周家,即便沒有他的犯罪證據,也肯定會對他有某種懷疑。
幸好,李子豪還沒有把他和前麵發生的那些案子聯係在一起,可能隻是出於對他住在旅館的某種好奇而了解一下,所以問得也不是那麽仔細和深入。
周子傑轉身離開了旅館,回到他的那輛破長安車裏,打開電腦,立刻搜索出順安旅館的電腦聯網地址,進入到監控係統當中,將這一次之前的他和其他旅客的所有住宿登記記錄都刪除了。
如果隻是刪掉他之前的住宿記錄,到時候萬一查起來,也會讓他顯得很可疑,連同別人的住宿記錄一起刪除,那就可能是電腦係統故障了。
做完這一切,他仰靠在座椅上,看著街上的人潮擁擠人聲鼎沸,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座孤島,生命裏是永遠都無法救贖的黑暗,和孤獨。
他有一種特別強烈地預感,終有一天,他連唯一的哥哥也會失去。這種感覺令他感到恐懼,痛苦而無助。
而他沒有選擇。
從小純離開他的那天開始,從他痛哭著將自己沉入無邊的黑暗開始,從他的手上沾上一隻老鼠的鮮血開始。
一切,都回不去。
縱是絕路,也隻能往前走。
蔣國富必須死,秦疤子必須死,那個神秘的麵具人必須死!
早上六點,西河那些高高矮矮的建築被一層薄薄的霧點綴著,霧裏已經帶著秋的點點涼意直往人的脖子裏鑽。
李子豪在周家別墅外接到了周子傑,一起啟程前往東川給父母拜祭。
車子穿過清晨的薄霧飛馳,隻見得車窗外的景物飛速倒退。
車內的兄弟倆很少見的沉默。
雖然,在外人眼裏周子傑的性格比較孤僻,可跟李子豪,他和正常人並沒有什麽區別。他會跟李子豪說一些自己的學習,說一些國際形勢,並關心李子豪的生活和工作。
但今天,兩人都比以前沉默。
“買紙錢和鞭炮了嗎?”還是周子傑先說話。
他開始意識到這種沉默很不正常之後,立刻主動說話,他得裝著什麽都不知道一樣。
無論李子豪心裏在想什麽,或怎麽看他,他都必須和以前一樣。
何況他仔細地想了,除了在順安旅館那裏的一次入住時間外,他沒有任何的破綻留給李子豪。
而那次入住時間,李子豪不知道,已被他黑了係統,意味著他什麽破綻都沒有了,所以絕不能有任何心理負擔被李子豪看出來。
“額,沒買,昨天比較忙忘記了,今天起來得早了,喪葬店都沒有開門,去東川那邊了買也一樣。”李子豪說。
“嗯,是的。”周子傑說。
然後,他就不知道說什麽了。
兩個人又有短暫的沉默。
“對了,讓你留下來的事你怎麽想的?”李子豪還是忍不住問了。
他知道這事可能會觸碰到周子傑心裏某根敏感的神經,但他覺得該麵對的始終要麵對。
而且,周子傑需要一個人的正確引導。
他認為昨天知道的周子傑住旅館的事,就是他對周家始終有隔膜,並排斥的一種行為。
“我覺得……我心裏始終有些芥蒂。”周子傑說。
“我知道。”李子豪勸,“那所有的芥蒂,其實都隻是因為周少安,不關周家父母的事。畢竟,他們也把你養大,還供你讀大學,考研。而且,周少安是他們的親生兒子,他們有所偏袒,也是人之常情。”
“道理我都明白,可問題是,在我心裏,就沒把周家當自己家。而且……”說到這裏,周子傑故意停頓住。
“而且什麽?”李子豪問。
周子傑說:“這幾年我在外地讀書,本來一年難得回來兩次,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寧願在外麵住旅館,也盡可能不睡在周家。”
這是周子傑的聰明之處,他昨天知道了李子豪發現他住旅館的事,為了不讓李子豪多想或深想,甚至做一些更細節的調查,他還不如故意把這個破綻露出來,然後於有意無意之間去做一個合理的解釋。
“怎麽,你在外住旅館?”李子豪裝著意外。
“是的。”周子傑說,“這幾年我每次回來,頂多都隻是情非得已地回去和他們打個照麵,一起吃個飯,然後就撒謊說和朋友有約,在外麵隨便找個廉價旅館住了,基本上沒怎麽在家裏睡。”
“這麽深的隔閡嗎?”李子豪問。
“其實,也說不上隔閡。”周子傑解釋,“就像哥你說的,我知道周家父母偏愛周少安,也是人之常情。他們對我,也有養育之恩,我還是心存感激。可是,我始終覺得自己和他們不夠親,甚至有些格格不入地陌生。就像和一個沒有共同興趣和共同話題的人相處,會覺得沉悶,甚至尷尬。”
“倒也是。”李子豪說,“不過這都不是什麽問題,你留下來,也並不意味著你非得住在周家,周少安在的時候,他也是常年在外廝混。周家父母要的,是你人在西河,把周家的產業經營下去就行。”
“嗯,我知道。隻是,我想,這可能需要一個過程。”周子傑說,“一直以來,我都習慣了學校和讀書這種簡單得隻有模式化的東西,沒有想過要去做生意和很多人打交道,一下子我會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很茫然。”
“這個不急,慢慢來。”李子豪說,“凡事都有一個過程。”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留下來,哥你能答應我一件事情嗎?”周子傑突然問。
“什麽事?”李子豪問。
周子傑說:“接受我送你一套新房,和曼妮姐盡快結婚。”
“我都說了,這事我有自己的安排,你操這個心幹什麽?”李子豪仍沒有說早已和董曼妮分手的事。
周子傑說:“這些年我都習慣了在人群裏的不起眼,對大富大貴不追求,所以對周家的這些東西根本沒興趣,如果一定要一個我留下來的理由,我想大概就是如果這樣可以為哥你做點什麽,能讓哥你幸福。”
李子豪隻覺得心裏一熱,他想說點什麽,覺得說什麽都多餘。他知道,他於子傑,或者子傑於他的意義。
從那場災難開始,這麽多年,人潮擁擠,風雨如晦,他們始終相依為命,沒有一個人,或一份感情可以替代。
車子快速而平穩地行駛,車窗外的山水田地飛一般倒退,三個小時之後,車子到了東川縣城。
李子豪找了家麵館吃早餐。
吃完東西,周子傑看著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城市一陣發呆。
那一年,父母都在,闔家幸福。那一年,他有父母之愛,哥哥之寵,他的心中一片純白,他還是個善良的孩子。那一年,他聽見豬的嚎叫,悲憫其痛而不食肉,他喜愛和心疼這世界的所有生命。
然而,在某一天,這座城市和他心中的世界一起坍塌了。從此,痛苦如泥潭,他在其中越掙紮越深陷,再也出不來。
而時光和他,都再也回不去。
他回過目光,看了眼身邊的哥哥,這個與他相依為命過二十年的人,如果有天他知道了他一直關心嗬護的弟弟變成了惡魔,手染人命鮮血,他一定會很失望,和難過的吧?
所以,在以後的複仇計劃裏,他必須得更加地小心謹慎,必須做到滴水不漏,絕不能露出任何破綻。他要幹淨利落地完成這一場盛大的複仇,然後再悄無聲息地退出來。
在他與哥哥之間,這噩夢般的一切,這場地獄之行,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是最好的結局。縱然,某天他會因為基因突變的病痛而要離開這個世界,最起碼,在哥哥的心裏,他還是那個從來都沒有變過的他,不讓哥哥失望。
“哎,一切都變了,都找不出我們家當初在哪個位置了。”李子豪看著眼前那一片擁擠著密密麻麻的房子感慨。
“是的,變了,全都變了。這世界本沒什麽能逃得過命運,或時間。”周子傑也幽幽地歎。
“那也未必。”李子豪回過目光,把手搭在他肩上,“至少,無論時間如何流逝,命運如何不堪,你都是這個世界上哥哥最在乎,最關心的人,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
周子傑難得地笑了笑:“是的,無論這世界如何浮躁,現實如何殘忍,或是命運無情,有些東西永遠都不可能改變的。”
說著這話的時候,他又想起了小純。
一眨眼,也快十年了,而他對她的思念從沒有變過,如果非要說變了,那便是在每一個日子的消亡裏,那種思念日積月累,變得更濃烈,更絕望。沒有她的這些年,他的世界從未有過的黑暗。
隻要想起來,都會痛得抽搐。
這世界不公啊,為什麽要帶走那麽美麗善良天使一般的女孩兒?
看著眼前的人流如織,他覺得那每一張麵孔都如惡魔,他莫名地有一種毀了世界的衝動,不容小純的世界,是萬惡的世界!
“子傑,你怎麽了?”李子豪突然感覺周子傑的身軀開始發顫,眼裏有淚滾落,擔心地問。
這一問,把周子傑從小純的世界喚醒回來,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趕緊抹了把眼淚,說:“我又想起了那天,想起了爸媽……”
“過去了,都過去了,現在我們都很好,爸媽在另外一個世界看著我們,也會放心的。”李子豪將他在臂彎中抱得很緊,讓他感覺到這世界還有一個人永遠會給他力量和溫暖。
他絲毫也沒有懷疑到周子傑其實是因為另外一個人,因為別的。他深深地知道,二十年前的那一天,於他和子傑來說,是如何地殘忍和痛苦,這二十年間,多少個午夜夢回,他都陷在這樣的噩夢裏,無法掙脫。
“走吧,早點去掛了墳,早點回西河。”李子豪說。
父母的墳不在東川縣城,而是在東川縣城所轄的一個很遠很遠的鄉下,叫狗尾村。那是他們爺爺輩居住,被稱之為老家的地方。
從縣城過去有兩百多公裏,因為多是坑窪不平的山路,車不能開得過快,得三四個小時才能到。
狗尾村已經沒什麽人了。
隨處可見荒草叢生的土地,和破落甚至垮塌的房屋。改革開放之後,村裏的人知道外麵有一片海闊天空,都蜂擁著離去,隻留下了沒法走動的老人孩子。後來,那些出去賺了大錢的人,選擇了在城裏買房,做一個城裏人,把家人接走,長大而離去的孩子也不願再回來,山村終於越來越冷清,越荒蕪。
坐在門前吧嗒著旱煙的老頭或做著針線活的老婦人,穿著縫縫補補又三年的衣服,衣服上沾滿了洗不去的油汙或懶得洗的泥土,在身後破落而寒磣的舊屋映襯下,顯得格外地邋遢而又淒涼。
他們看著開進村裏的車子,隻是麻木地抬起頭看了兩眼,並沒什麽反應。大概,他們知道自己行將就木的命運裏,不會有激起波瀾的人來。那些曾經屬於這裏,而後來離開的人,在離開以後,就再也不屬於這裏,就算還會回來,也隻是路過。
李子豪兄弟是在城裏出生的,爺爺輩住這裏,每逢過年,父母都會帶他們回來看望爺爺奶奶,或走一下親戚。後來,就算爺爺奶奶故去,父母也會每年找時間帶他們回來,給爺爺奶奶的墳上鋤一下草,放幾掛鞭炮。
直到父母出事以後,兩個從此寄人籬下的孩子,也或是後來那許許多多的後輩,對掛墳或者某些農村的習俗,都顯得隨便或淡然了,他們就再也很少回來過。
父母的墳在一處山腳的地邊,當年有一條通往那裏的路,經過這些年荊棘叢林的野蠻生長而無人理會,連道路都找不著了。就像魯迅先生說的那樣,這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反過來,這世上本來有很多的路,在沒人走以後,慢慢地也就沒有路了。
李子豪隻好去村民家裏借了柴刀和鋤頭,與周子傑一起,折騰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才總算弄出一條可以過得去的路。
而那兩座並排著的墳,沉默地突兀在那裏,在歲月的風吹雨打中,長滿了雜亂的荊棘和荒草,成了蟲蟻侵占的巢穴。
兄弟倆將墳頭和周圍都清理好,然後按照農村習俗放了鞭炮,並跪在墳前,為死者燒紙錢。
不知不覺間,周子傑已是淚流滿麵。
縱是這些年,曆經黑暗,他的內心已經變得冰冷而堅硬,可始終有一些東西如利刃,讓他沒法抵抗。
這些年走過了怎樣的黑暗,經曆了怎樣的痛苦,隻有他自己清楚。而這黑暗和痛苦的根源,都是因為躺在這冰冷墳中的父母走了,讓那份本來完整的幸福如一個摔在地上的雪球,變得粉碎。
對於幸福的人來說,幸福就像一顆糖那麽甜,讓人喜歡。可對於不幸福的人來說,幸福就是一把刀子,隻要想起來,這刀子就會從心裏刺進去,讓你疼痛。
“爸,媽,你們為什麽要走,為什麽要丟下我和哥哥,讓我們在這個泥潭的世界無助地掙紮……”周子傑用雙手痛苦地捧著臉,任眼淚從指間流落。
李子豪起身過去抱住了他,安慰著說:“過去了,都過去了……”
事實上,他和子傑都經曆過常人難以想象的水深火熱,然而,他覺得都過去了。他們現在的生活都很好,很穩定,充滿希望。可是,他並不知道的是,這隻是他的自以為,是他所看見的表象。他在刑警隊,有才華,未來可能還會升遷,前途一片光明。子傑更不用說,周少安死了,他是周家獨子,將會繼承周家的一切,擁有地位和榮光。他們的未來都充滿了陽光和希望。
然而,隻有周子傑自己清楚,有些路回不去,有些人回不來,這是他心中永不會散開的黑暗,永不可能被治愈的痛苦。
“現在我們都長大了,我們有能力去解決很多問題了。可能你多數時間都在學校裏度過,社會閱曆比較淺一些,有很多事都不大會處理。沒事,有什麽事跟哥說,哥幫你,哥已經在那些跌跌撞撞的生活裏煉就了銅筋鐵骨,會保護好你的。”
周子傑抹了把臉上的淚,顯得堅強地點了點頭。
他知道哥哥關心他,但他也知道,哥哥永遠都不可能真正地理解他。哥哥能知道的他的痛苦,是眼前這兩座長滿了荒草的墳。不知道的是,在他心裏還有一座沒法對人說,葬在歲月深處他心裏每日都會祭奠的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