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兄弟
李子豪剛回到刑警隊,電話就響了起來。
他拿出電話一看,是弟弟周子傑打來的,當即便接了,喊了聲:“子傑。”
“在忙嗎哥。”周子傑問。
李子豪說:“還行,怎麽,你前幾天說回來的,回來了嗎?”
周子傑說:“還沒呢,不想回來的,但昨天晚上大半夜的,接到我爸的電話,說是周少安出事了,被人殺了,是真的嗎?”
“是的,這個案子就是我負責。”李子豪說。
“那是怎麽回事?”周子傑說,“聽說他這幾年在西河勢力很大啊,還跟一個什麽西河的大哥一起,呼風喚雨的,誰敢對他動手啊?”
“這個……”李子豪說,“一山還比一山高,他混得好,還有人比他混得更好。就算別人沒他混得好,但他做事過了分,別人把心一橫,明的鬥不過,逮著他落單的時候動手,也是很正常的吧。”
“也是。”周子傑歎息一聲,“昨晚我爸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從電話裏聽到,我媽在嚎啕大哭,他們把他寵上了天,到頭來……哎……”
“他們是打電話喊你回來吧?”李子豪問。
“嗯,出了這樣的事,就算我再不想回那個家,也必須得回了。”周子傑說,“我買了下午兩點多的車票,大概六點半到,能開車來接我嗎?我們一起吃個晚飯。”
“這世上我唯一的親弟弟一年半載的才回來一次,我能不去接嗎?”李子豪說。
“嗯,那好,到時高鐵站見。”周子傑說完,掛了電話。
“誰啊,你弟弟嗎?”袁雨佳問。
“嗯。”李子豪有些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不是說他是周國昌家的養子嗎?”袁雨佳說,“如今周少安被殺了,那該他繼承周家的遺產了,他發財了啊!”
李子豪看了她一眼:“他還沒女朋友,要不要把你介紹給他,去做個少奶奶?”
“算了吧,我沒那個命,不多想。”袁雨佳說。
“那有什麽,夢想總是要有的嘛,萬一實現了呢?”李子豪說。
袁雨佳說:“就算有夢想,那我也不想做什麽少奶奶,我倒是覺得,做官太太挺好。”
“嗯,是的,我覺得做官也挺好。”李子豪說。
“你占我便宜吧。”袁雨佳撒著嬌打了一下他。
“我怎麽就占你便宜了?”李子豪一愣。
袁雨佳說:“我說我夢想做官太太,你就說你想做官啊。”
“這個……”李子豪一時語塞,“我就隨口一說,還真沒想那方麵去,你莫想多了。”
“那就是冥冥之中注定了。”袁雨佳說。
“這……”李子豪突然不說話了。
他突然看見了一個人。
董曼妮。
正站在公安局的大廳門口,見李子豪的目光看過去,她立馬就把目光移開了,然後往一邊的停車位走去。
袁雨佳也順著李子豪的目光發現了董曼妮。
“那不是那位董家千金嗎,你還不趕緊過去打個招呼,挽回一下。”袁雨佳說。
李子豪說:“算了吧,從她拉長的臉就看得出來,她剛才應該就站在那裏看著,我們兩個在這裏聊天,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你還那麽曖昧地打了我一下,有些事情,怎麽都是說不清的了。”
“有嗎,我有曖昧地打你嗎?”袁雨佳想了想,“嗯,好像是打了下,但也隻是習慣性的,跟曖昧沒關係吧。”
“跟曖昧有沒有關係,你心裏還不清楚嗎?”李子豪說完,直接往大樓裏去了。
“李子豪,你什麽意思啊,我清楚什麽啊。”袁雨佳在後麵喊。
而在那輛駛離出去的車子裏,那雙目光看著反光鏡裏的他和她,心裏莫名地湧起一種情緒。
是醋意,也或是恨意。
那些她本來還抱著幻想的東西,終於,都支離破碎,麵目全非。
李子豪回到辦公室後,還想了會要不要打個電話問問她,到公安局來有什麽事,看有沒有什麽幫得上的,但他準備打的時候,才想起來,他的電話早已經被她拉黑了。
下午六點的樣子,周子傑打了電話給李子豪,說他差不多半個小時就到車站了。
李子豪說馬上就下班,下班了就過車站去接他。
上一次見麵,還是春節的時候。
兩人一起吃了頓飯,就各在了一個城市。
也不知道什麽原因,越是長大以後,雖然心中那份親情的關懷並沒有減少,反而隨著歲月和生活的沉澱,在人潮洶湧中的某種孤獨,讓人更加地懷舊和重視親情。
可彼此間的聯係卻少了很多。
一點也不像都還在讀書的時候,每天都要打電話聊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每次聊起來都興致勃勃沒完沒了。
長大以後,也或是工作忙了起來,也或是因為所謂的成熟,很多情感都不再習慣那麽顯山露水地表達,而是更習慣沉默地放在心裏,惦記著。
畢竟是哥哥,李子豪還是會偶爾給周子傑打個電話,關心一下他的情況,因為他知道,周子傑雖然生活在一個很富裕的家庭,但他這個養子和那個親生的之間,被差別對待,讓他與那個家,和那個家的所謂親人之間,始終都有一道隔膜。
隻不過他沒有想到的是,那早已不隻是隔膜的問題。
李子豪將車開到車站的時候,周子傑還沒到,他找地方把車停了,就到出站口去等。
隻等得兩三分鍾的時間,他便一眼看見蜂擁而出的人群裏,那個熟悉的戴著眼鏡而身材高挑清瘦的身影,手上提著一個旅行包。
很斯文,一副標準的讀書人的模樣,跟李子豪的魁梧結實,完完全全的另一種風格。
周子傑的目光一掃之間,就看見了身材偉岸地站在那裏的李子豪,走過來,正正經經地喊了聲:“哥。”
“來,我幫你提吧。”李子豪伸手去提他手裏的包。
“沒事,我自己提,不重。”話是這麽說,周子傑心裏還是莫名地感到了一種溫暖。
“跟哥客什麽氣嗎?”李子豪用力地將包奪了過去,“你這身子啊,還是這麽瘦,不要整天都隻知道埋頭看書,要多鍛煉,把營養跟上,身體才是一切的本錢……”
他知道,子傑在周家生活得比較委屈,所以他一直都想靠自己的努力出人頭地,在看書學習上都非常刻苦,這也導致了他的性格比較沉悶,不善與人交際,一個典型的書呆子。
而他不知道的是,那隻是他看得見的,是他和他還在這個城市,經常可以見到時的樣子。
他去另外一個城市讀大學的時候,子傑不過剛初中畢業。
那個時候的子傑,的的確確隻是一個隻想著讀書,隻想著考名牌大學出人頭地的好學生。
可是,後來,白小純的出事,他有了顛覆性地改變。
他瘋狂地訓練過自己。
隻不過因為體質的關係,發育的階段營養不良,所以骨骼比較瘦小,也或是他有太大的心理問題,無論他怎麽使勁吃,也不會像某些同齡人那樣過早地變成胖子。就算他有揮汗如雨地刻苦訓練,也沒有看起來強壯而孔武有力的身體。
他看起來始終那樣清瘦,和斯文。
“想吃什麽嗎?”李子豪問。
周子傑說:“我都可以的,不挑食。”
“那火鍋吧。”李子豪說,“我知道西河邊上最近開了一家九宮格老火鍋挺不錯,火鍋配啤酒,可以天長地久。”
“嗯,行。”周子傑好像永遠都是那樣簡簡單單地幾個字。
“哎。”李子豪歎息一聲,“你這性格啊,得改改才行,應該更開朗活躍一點,不要這麽悶。現在這個社會,口才,情商,社交,人脈,這些都是比才華更重要的東西,尤其是女孩子,更喜歡有情商一點的男人。談女朋友了嗎?”
“還早呢。”周子傑輕描淡寫地說。
但他的心裏,像被一根針突然刺進的疼痛,他又想起了那年純真爛漫的少女,而如今在那荒涼深山的孤墳。
至她走以後,他這心裏就如那孤墳一般,在沉默無聲的歲月裏,雜草叢生,一片荒蕪。
愛情,早已隻是一具隨歲月日漸腐朽的白骨。
“還早?還早?”李子豪說,“你今年都多大了,如果我記得不錯,二十六進二十七了吧,一眨眼就是三十。三十,就算是一個中年人了。中年人,就該有家室了,你這戀愛都還沒談!”
周子傑說:“感情這東西,隻能隨緣,不能強求的。”
“這是廢話。”李子豪說,“不要去聽那些雞湯的,都是扯淡亂說。這世上哪樣東西是隨緣,不是強求的。你要升學,你要一份好的工作,不都靠努力讀書,拚命學習,然後去爭取?誰生下來坐在家裏就隨緣出前程來的?就算是買彩票這種純靠運氣的東西,你不也還得花兩塊錢買,才可能有這個運氣。你整天都宅家裏能宅出愛情來嗎?你能美團上點一份愛情送上門?還得自己去圈子裏認識,哪怕去大街上偶遇,臉皮厚點沒關係,要學會主動點。人家女孩子認為,一個連表白都不敢的男人,還敢去披荊斬棘開天辟地?”
“知道了哥,我會努力的。”周子傑說。
他實在是怕哥哥唐僧念經一般地念得他頭疼,畢竟長兄如父,不管他認可不認可,都還得聽著。
而且,一直以來,哥哥都是這樣地教導他,尤其是當他感覺自己在周家就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島時,他特別地依賴哥哥,聽哥哥給他安慰和鼓勵的話,哪怕是對他的教導,也讓他有一種被關心的感覺。
無論這個世界如何沉淪,他都能感覺得到,哥哥就在他的心裏,為他寒冷的世界架起柴禾,生起爐火。
所以,無論哥哥對他說什麽,無論對或錯,他都很聽話地應著,從不會反駁。隻不過,他覺得對的,就去做,不對的,不做。
“對了,哥你老說我,你自己呢?”周子傑突然想起問,“你和曼妮姐怎麽樣了,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這……”李子豪說,“還沒計劃呢,近段時間我手上案子多,她公司也忙,都沒這心思。”
他沒有說分手的事情,不想讓弟弟為他操心。
“都沒這麽心思?”周子傑說,“你剛才還說,如果我沒記錯,你今年已經三十了吧,你剛才還說三十就算中年人了,該成家立業了,工作再忙,也不能耽誤了成家啊。”
“我的事情我自己有分寸,你別操心。”李子豪說。
“你是不是因為不夠錢買房?”周子傑說,“我現在讀研有工資,存了些錢,可以拿給你。或者,差得多的話,我也可以想法找朋友幫你借。”
李子豪說:“還是那句話,哥能力比你大,朋友比你多,社交比你廣,這兩年破案神速,獎金堆起來,更是不差錢。你就少操心我的事了,還是對你自己的事上點心吧,你什麽時候給哥帶個女朋友來,說你們打算結婚了。你要錢,還是要房子,哥都能給得了你。對,這就是哥想跟你說的。哥知道早幾年你的處境,你跟周家人的不融洽,沒指望他們給你什麽,你可能也在想一些經濟上的問題,覺得給不了女孩子什麽,所以,缺少一些勇氣。但現在哥在工作上幹得不錯,獎金多多,升遷有望,經濟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你不要有這些顧慮。對了,還有這次周少安的出事,雖然我身為警察不該說這話,但事實上,對你來說,還是有很大幫助的,周家沒有了這個親兒子,以後他們的什麽都得靠你,你就是以後周家的主人,所以,你真的可以好好考慮自己的個人問題了。”
“嗯,知道了。”周子傑隻能這麽應著。
在兩兄弟家長裏短的絮絮叨叨中,車子很快到了西河碼頭九宮格老火鍋。
九宮格老火鍋在停泊岸邊的一艘船上。
船有三層。
分別設為一層大廳,二層雅座,三層貴賓VIP。
李子豪進裏麵,有服務生過來迎著,問先生幾位,有沒有預定位置。李子豪說就兩位,沒有預定。
服務員就分別介紹了一二三層,問坐哪。
李子豪看了眼擁擠和喧鬧的大廳,說:“雅座吧。”
服務員當即將兩人帶到二層。
二層確實要安靜多了,因為上麵的布置比較雅致,而且桌子的間隙要大一些,沒有那麽擁擠。
大概價格也要貴些,所以人沒那麽多,大的小的將近二十張桌子,隻坐了三桌人。
李子豪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了。
兩兄弟對麵坐下。
“我覺得,周家人喊你回來,是打算讓你接手一些周家的生意了。”李子豪說。
周子傑說:“有可能吧。”
“你怎麽想的?”李子豪問。
周子傑搖頭:“我對做生意沒什麽興趣,也討厭應酬那一套,等周少安的後事處理了,我還是回學校去吧。”
“回學校?”李子豪問,“研究你的學問?”
周子傑說:“是。”
李子豪說:“我覺得你還是回來的比較好。”
“為什麽?”周子傑問。
李子豪說:“讀書,不就是為了有一份好的前程嗎?你讀研,工資也不高,就算以後出來,也不過找家公司拿工資過日子。你回來,這一切都唾手可得,你喜歡生物科學,甚至可以自己建一家生物科技公司,招一個團隊來搞研究,豈不是很好?而且,在一個城市裏,咱們兄弟之間也有個照應。”
周子傑說:“我能憑自己的雙手去打拚我的未來,會讓我覺得滿足,對於周家的財產我真沒多大興趣。從周少安被找回來之後,他們就沒把我當周家的人,也沒指望我給他們養老,隻不過當初在政府辦了手續,他們有義務把我養大,所以,我跟他們的親情關係很淡然,可有,可無。”
“我知道。”李子豪說,“他們對你雖然有失公平,讓你覺得委屈。可仔細想來,他們畢竟也養大了你,畢竟也送你讀了大學,這也是一份恩情。差別對待這種事,別說一個是親生的,一個是領養的,就算都是親生的,父母也未必能一視同仁。而更看重親生的,也算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那些不開心的事,都讓它過去吧,耿耿於懷,隻會給自己添堵。”
“嗯,看看再說吧。”周子傑敷衍地應付著。
他對李子豪的話是不認同的。
這世界,有些事是永遠都不會過去的。因為,失去了,找不回來。留下的傷口,那些痛不欲生的日子,結成疤,也不能再複原。
而人之常情,並不能成為傷害另一個人的理由。
犯下錯誤的人,就必須受到懲罰,承擔應有的後果。否則,人人都可以肆無忌憚地犯錯了。
隻有被傷害的人才知道,每一道傷口,每一絲痛楚,都是那麽地令人飽受折磨,充滿了無法排泄的恨或怒,很多時候,那種感覺甚至是歇斯底裏的,絕望的。所以,有些事情,是沒那麽容易過去的。
不過,他並不與李子豪爭論,因為他知道哥哥完全不清楚他到底承受了什麽樣的痛,那已不是受點委屈的事情。他甚至認為,周少安對他犯下的種種罪,周國昌夫婦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們是幫凶。
如果不是他們的過度溺愛,什麽都袒護周少安,周少安的性格就不會那麽乖張,不會那麽盛氣淩人的霸道,也就不會讓他在一整個成長的青春裏都生活在巨大的陰影之下和自卑之中,變成了一個從來都不知道怎麽笑的人。
後來,也不會有小純的出事。
這就是蝴蝶效應。
亞馬遜雨林的一隻蝴蝶隨意地扇動幾下翅膀,就可能導致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
罪惡和災難都是有源頭的。
而周少安犯罪的源頭,就是他的父母。
但他並不會將這種對周家的仇恨情緒在李子豪麵前表現出來,因為李子豪是警察,有著非常敏銳的觸覺,一旦嗅到了他對周家心懷仇恨,就會對周少安的被殺,以及以後周家可能發生的災難產生某種假設性的懷疑。
這在法學的專業說法叫“作案動機”。
在他心裏,他是一定會回來將周少安的位置取而代之,並且將整個周家都據為己有的。曾經,在這個本來富有的家庭裏,卻讓他感受到了深深地貧窮。他每天看著周少安揮霍,要什麽有什麽,他連在大熱天買根冰棍吃的錢都沒有。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那些年,他活得自卑,活得沉默,像狗一樣地活著。
周少安也是那麽說的,他就是他家領養來的一條狗,而實際上,他活得比狗不如。因為,周少安的家裏確實養了狗,養了好幾條,有薩摩耶,有金毛,有吉娃娃。
每天,周少安的老媽都會買很好的狗糧,甚至從菜市場買回豬肺之類的東西做給它們吃,還在冬天的時候給它們織毛衣,生怕它們餓著,凍著,對它們的稱呼也是“幺兒”。
周少安也很喜歡那幾隻狗,每天放學回家都會逗它們,給零食它們吃,它們不吃,他還很有耐心地哄著。
但對他,隻有吆喝。
很多時候,他都站在狗籠前,看著它們,對它們充滿了羨慕,雖然隻是畜生,卻也有人寵。
而他,不如狗。
那些日子,他怎麽會忘記,怎麽會讓它成為過去呢?
那些歲月和成長就像是鋒利的刀子,把那屈辱而疼痛的一切都深深地刻在他幼小的心裏,長在他的肉裏,永遠都無法抹去。
“對了,爸媽的忌日好像要到了,以前你都在學校,這次回來了,咱們找個時間去看看吧。”李子豪說。
“嗯,好的。”周子傑應著,也沒再說什麽。
李子豪也有些沉默。
那個日子,讓一個家庭徹底地支離破碎,讓一份深厚的骨肉親情,永遠地分離。那是無論歲月如何流逝,卻仍潛伏在他們心中一不經意觸及就會發作的痛。
很快,點的菜送了上來。
正吃著飯的時候,李子豪的目光突然盯在了周子傑的筷子上。
周子傑剛吃掉一塊燙熟的肥牛,又夾了一片準備燙的時候,突然注意到了李子豪的目光,不解地問:“哥,怎麽了?”
“你……吃肉了?”李子豪問。
周子傑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嗯,吃了。”
“你不是從小就不吃肉的嗎?今年春節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你都還不吃肉的,怎麽突然就吃了?”李子豪奇怪地問。
“哦,前不久我生了點病,去看了醫生。醫生說我身體抵抗力不行,就是因為不吃肉,所以免疫力差。一定要吃肉,才能增加抵抗力。所以,我就……”周子傑解釋。
“以前就跟你說了,你不信,非得生病了,醫生跟你說了才信。”李子豪頗帶指責,也沒多想。
周子傑諾諾連聲到底應著。
其實他的心裏還有些後怕,一個不小心差點露出破綻,他知道這種破綻對他來說,是很危險的,尤其是在堪稱破案天才的李子豪麵前,好在畢竟是感情要好的兄弟,李子豪對他的話也不懷疑。
吃完飯之後,李子豪又對周子傑叮囑了幾句,兩兄弟便各自分開了。
李子豪說送他,周子傑堅持打了個出租車。
鬱鬱蔥蔥的一片桃樹林裏,一幢三層洋樓式設計的別墅。
周子傑靜靜地站在那裏,看著那幢房子許久。
也不知道是因為周少安的死,還是暮色之下,那幢也曾風光一時的房子,如今卻有著一種格外的淒涼。
他緩步走過鋪得特別精致的鵝卵石小路,往別墅裏走去,心裏有一種說不清的情感在發酵。
每次回來,都像是有一雙特別尖利的爪子硬生生地將他本已愈合的傷疤給重新撕開一道口子,那些痛苦的回憶就像是被放生的鮮血一樣往外湧出來。那些噩夢般的日子,他總是極厭惡回到這裏,卻又被某種無形的東西捆綁,無法掙脫。
以後,該輪到他來操控這一切了。
周國昌夫婦都在家裏。
除了他們夫婦之外,還有一些周家的親戚,在安慰著他們。
當他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全都像看見了那黎明到來的第一道曙光般,急忙地往他迎了過來,親切地喊著:“子傑,你回來了。”
好像對他期待已久。
他從裏麵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重視。
如果說有,那就是在他剛被周家領養,而周少安還未被找回之前,周國昌夫婦怕他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裏不習慣,各種對他好。
那些圍著周家轉的親戚也因為他這個被領養的兒子能撫慰或者治療周家夫婦的失子之傷,也對他各種寵愛。
那時候,他感受到的是溫暖。
在失去父母之後,有那麽多人對他關心,嗬護,令他感動。直到很多年以後他才明白,對於很多虛假的人來說,隻有在他們需要你的時候,他們才會像個小醜一樣堆起虛假的笑容來討好你。
一旦不需要你了,便棄之如敝履。
就如此刻的這些人。
周少安死了,他又成了周國昌夫婦心裏唯一的支柱,是周家人的未來,他又被群起重視,甚至討好。
他們有的過來替他拿包,有的攀著他的肩膀,問他吃晚飯沒有,想吃什麽馬上給他做,有的給他倒開水。
可他沒有感動,有的隻是格外地厭惡,隻是他把這種厭惡藏了起來,還是略微地表示著一些禮貌,還安慰周國昌夫婦,不要太難過,身體重要。
眼前的周國昌夫婦不是半年前他回來過年時見到的他們,成功的企業家,身家上億,養尊處優。
周少安的死對他們的打擊是巨大的,比一個企業的破產打擊更大,周少安才是他們心裏一生的財富。
他們的頭發淩亂而花白,像是寒冬遭過霜打的敗草;他們的眼眶紅腫而深陷,麵容憔悴,如同精神失常的人。
和外邊即將沉下天際的落日一樣,這是一副垂暮的景象。
那一刻,周子傑的心裏,竟莫名地生起那麽一絲悲憫,覺得他們真可伶。可是,那又能怎樣呢?
小純不可憐嗎?他不可憐嗎?
他曾是多麽善良的一個人啊,看見人們為了吃豬肉,將那鋒利的刀子捅進豬的喉嚨,聽著從豬喉嚨裏發出來的痛苦而絕望的哀嚎,他連豬肉都不吃。
後來,連豬肉,羊肉,牛肉,所有帶肉的東西他都一概不吃,所以他的身子才會那麽單薄,瘦弱。
他還不夠悲憫嗎?
可這個世界不會善待悲憫的人。
他心裏有過的悲憫,也早在某些痛苦燃燒而起的仇恨之火裏燒成了灰燼。如今,他的心裏,他的雙手十指之間,隻有殺戮和血腥。
那個卑微怯弱的人,被他熱愛的世界,變成了屠夫。
第二天早上,周國昌夫婦便帶他去了殯儀館看周子傑的遺體。
其實,也就是走那麽一個程序而已。
他回來了,那說起來也是他的哥哥,他應該去看看而已。其實,根本沒什麽可看,因為周少安裝在一根屍袋裏麵,還沒有頭顱。
探看別的遺體,都還會打開屍袋看下死者遺容。而周少安的麵容是沒法看的,所以連屍袋都沒有打開。
周子傑隻是對著那黑色的長條形袋子,表現出一副默哀的樣子。
其實,他不用看,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屍袋裏的周少安是什麽樣子的,因為那本來就是他的傑作。
“你不是很囂張的嗎?不是很不得了的嗎?現在也不過一具無頭的屍體而已,這世間富貴榮華,你再也無法享有。你隻能在那黑暗冰冷的世界,永遠地沉寂,你會被燒成灰燼,裝在那個如囚籠般的盒子裏麵,再也不見人間溫暖陽光。那個笑到最後的人,是我。”他在心裏默默地念叨著。
心裏,有一種特別地快感。
周母在那裏又一個忍不住,掩麵痛哭,繼而嚎啕起來。
周國昌沒有勸,他知道勸不住,這種心裏的巨大悲痛,是需要發泄的。他自己也在那裏老淚縱橫。
人生之不幸,老年喪子。
後來,作為一個也曾在商界打拚縱橫過的成功男人,他拾起了他的尊嚴,對著那具黑色屍袋中的無頭屍體,狠狠地立誓:“少安,你放心地走吧,爸就算拚了這條老命,也要讓害你的凶手給你償命!”
“讓我給他償命?”周子傑不由得在心裏冷笑一聲,“老不死的,我再也不是那個命運半點由不得自己的可憐孩子了,從今往後我的命運,都在我自己手裏,不由任何人拿捏。讓我為他償命就別想了,你們那麽地寵他,把他當成全世界,就算無理也偏袒他,如今他在另一個世界肯定很孤單,也很淒苦,你們倒是可以早點去陪他。或者,我會幫你們選個黃道吉日,送你們去,成全你們的天下父母心!”
“走,我們去一趟公安局!”周國昌突然說。
“去公安局幹什麽?”周母止住哭啼,擦了擦眼角的淚,那一雙眼睛紅腫得像熟透的桃子。
“我要去讓他們最快地把材料提交檢察院,對那個姓蔣的提起訴訟,最快地叛他死刑,方消我心頭之恨!”周國昌恨恨地說。
“怎麽,知道誰是殺少安的凶手了嗎?”周母問。
周國昌說:“是的,就是以前騙少安的錢去放高利那個狗東西,當年想著也不差那點錢,沒跟他計較。沒想,這麽多年了,他竟然下得了這種狠手,這次要不讓他死,我就不姓周。就算拚盡家當,我也要讓他血債血償!”
“原來是這個殺千刀的。”周母又哭哭啼啼地痛罵起來,“我的個天啦,他怎麽就這麽壞,出手就害人命,他還是人嗎?他良心是被狗吃了嗎?心這麽黑!”
周子傑沉默地一句話都沒說。
他突然覺得,這種感覺真好。
曾經那個隻知道承受痛苦的人,可以親手為別人製造痛苦,從而在別人的痛苦裏,感受到一種莫名地痛快,他覺得特別地有成就感。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是這樣的嗎?
周子傑跟著周國昌一起到了西河刑警隊刑偵一科。
李子豪正在那裏看關於周少安和蔣國富兩人的曆史結怨調查情況,查找其中的可疑人物。
突然就看見了進來的周國昌三人,他起身來迎著,還是挺禮貌地打了招呼,喊的是叔叔和阿姨。
因為以前他去找周子傑玩的時候就是這麽喊的。
後來無論關係變得如何,他們始終是周子傑的養父母,稱呼也不好改了。
“少安的案子現在什麽情況?”周國昌開門見山。
李子豪說:“還在查。”
“不就是蔣國富幹的嗎,還查什麽,有那麽多人看見他上去,而且凶器是他的,還有他的指紋,還要查什麽?”周國昌頗帶幾分怒意。
李子豪皺了皺眉:“叔叔你怎麽知道?”
因為這些東西都沒有向外透露,基本上隻有辦案人員及局裏與會過的領導才知道。
“我再不濟,在西河想知道這點消息還是沒什麽問題的。”周國昌說。
李子豪說:“好吧,蔣國富確實有重大嫌疑,但證據不足,他也死不承認,所以現在還得繼續尋找證據。”
“有殺人凶器,凶器上有他的指紋,而且隻有他到過船上,你告訴我還要什麽證據!”周國昌有些怒起來。
李子豪說:“這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譬如據目擊證人說,蔣國富上船到下來不過一到兩分鍾,這個時間很難在非偷襲的情況下殺死兩個人。又譬如,周少安的人頭去向了哪裏,我們還得找到,然後才好向檢察院提交案卷。總之,很多方麵的問題。”
“狗屁的問題。”周國昌說,“我看你們就是想包庇他,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他能在西河市橫行霸道,無惡不作,背後有什麽人在給他撐腰。他怎麽去禍害別人我都不管,但他殺了我兒子,就必須償命,誰敢護他,我都讓他吃不了兜著走,我現在可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不要給我玩推諉那一套!”
“爸,你在說什麽呢?”旁邊的周子傑說話了,“難道哥他會幫著外人包庇凶手嗎?你不要一急起來跟誰都急行不行!”
周國昌愣了下,這才反應過來李子豪和周子傑這層關係,於是趕緊改了態度:“我知道,我不是跟子豪急,我知道這事他也做不了主,我隻是氣那些在背後玩手腕的人。”
李子豪說:“叔叔你放心吧,這個案子我負責處理,而且關係重大,屬於重大連環殺人案,沒有哪一個人能包庇得了凶手,我一定會竭盡全力偵破案子,將凶手抓捕歸案!”
“連環殺人案?”周子傑心中咯噔一下,“怎麽回事?”
李子豪說:“7月20號晚上,蔣國富的老婆孩子疑似被殺,卻屍體下落不明,凶手在蔣國富老婆的手機上留下了周少安的指紋,周少安還為此接受過調查。遊艇周少安被害案,疑似7.20案凶手所為,他隻是布了一個局,利用周少安把蔣國富約到遊艇,然後借從蔣國富家裏拿出去的一把帶有蔣國富指紋的刀子殺死了周少安,因此嫁禍給蔣國富。”
“還有這樣的事?”周子傑暗暗心驚,沒想李子豪竟然這麽快就看破了這一點,但他表麵上還是裝出一副局外人的樣子,“那這個凶手為什麽要殺害我哥,然後嫁禍給蔣國富呢?”
這是他真正好奇的,他想看這位號稱西河警界天才的親哥哥到底從中發現了一些什麽樣的端倪。
李子豪說:“目前還沒有可靠的線索,但根據我的推斷,這個人可能跟蔣國富和周少安都有仇,所以才玩出這種一箭雙雕的手段。但他究竟為什麽會同時跟這兩個人有仇,是什麽仇,我們還在調查之中。”
周子傑說:“我還以為隻是一樁簡簡單單的仇殺,沒想這麽複雜。”
“我覺得沒這麽複雜。”周國昌說,“在西河這地方,敢這麽猖狂殺人,而且敢把手伸到我們周家的人沒幾個,蔣國富是最有可能的,他本身就和少安有舊仇,而且聽說又是少安和他老婆不清不楚,在道上混的男人更是受不了這種氣,所以,鐵定是他殺人無疑。包括你說的他老婆兒子疑似被殺,我都覺得可能是他自己幹的,認為老婆給他丟臉,兒子不是親生的,所以就下了狠手。隻不過他天性狡猾,從一個小混混混得聲名鵲起坐擁一方,肯定有著他一些過人的手段,放了些煙霧彈,弄了點虛張聲勢的東西蒙騙你們。”
李子豪知道周國昌非專業人員,對案件隻能看表麵,此時更是帶著情緒,或本身就對蔣國富不滿,有些先入為主的東西,所以和他是爭論不清楚的,就隻好說:“嗯,也不排除這種可能,我會注意到案子的每一個細節,仔細查清楚,爭取不會冤枉一個無辜的人,也不會讓真正的凶手逍遙法外。”
“嗯,那就拜托子豪你了。”周國昌說,“如果你遇到什麽領導的壓力,讓你作弊的話,你跟我說,你知道我在西河也是有些關係的,我不怕任何人敢去包庇凶手。”
“知道,這個叔叔你放心,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我就算拚著這個警察不當了,也絕不會讓是非黑白被顛倒的。”李子豪說。
正說著間,周國昌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他拿出電話看了看,神色略有變化,對李子豪說了聲:“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
但他沒有先接電話,而是走到辦公室外麵去了,到外麵之後才按下接聽鍵,把電話放到耳邊。
李子豪和周子傑隨便地聊著天。
但兩人真正的注意力卻都在周國昌身上,他們兩個都注意到了,當周國昌拿出手機看見來電顯示的時候,神色之間那一絲凝重和警惕的異常,以及這種可疑的避開。
如果隻是一般的電話,或者生意上的事情,他不至於有這樣的反應或舉動。
可到底又是什麽事讓這位見慣大世麵的商業巨頭如此地不淡定呢?
而且,尤其可疑的是,周國昌是側著身子站在走廊上接電話,他在邊說什麽的時候,目光在有意無意之間地會斜一眼辦公室裏麵。
李子豪和周子傑雖然都尋常地聊著天,但他們都是高手,都用眼角地餘光注意到了這個細節。
後來,他們還都看到了周國昌一個細微的動作,他邊說著什麽的時候,那隻垂落身側的手有握拳的舉動,而且,看得出很用力。隨後,周國昌掛掉電話,回到辦公室,臉上浮起一絲虛假的笑:“哎,每天應酬不完的酒局飯局。”
李子豪微微一笑:“成功人士都這樣。”
然後告辭離去。
李子豪將周國昌和周子傑送下樓回來,站在走廊那裏,盯著周國昌接電話站的那個位置,他腦子裏不斷地冒出好奇的念頭來。
周國昌到底接了個什麽樣的電話呢?
如果是一個正常的電話,他或怕打擾到辦公室的人,走出去接,也是麵向前邊,背向辦公室,他不會側站在走廊上,而且那有意無意掃向辦公室的目光,就是生怕被李子豪或誰出來聽到了,帶著很明顯的提防。
尤其是在掛斷電話之前那一下拳頭的握緊,李子豪能顯然地感覺出一種什麽。
他的目光四看了下,看了眼走廊另一端的一處監控探頭,那裏能正好拍到周國昌的正麵。
他想看看周國昌當時接這個電話時的表情反應。
當下,他去了監控室,調看了當時周國昌正麵的那顆監控探頭。果然,周國昌當時接電話的狀態完全呈現。
至少有三次以上的狠狠咬牙,眼裏有令李子豪也很意外的凶光,那種凶光說不上來,但像要吃人的野獸一般,可怕。
李子豪對周國昌很熟悉了,因為周國昌是西河享有盛名的企業家,礦業大王,與政府打交道的機會很多,他在人前總是一副和善且謙恭的樣子,非常有涵養和素質的那種人,跟狠氣都扯不上關係,就更別說凶氣了。
是因為周少安的死,他說起凶手才有了這樣的反應嗎?
可為什麽他要刻意避開李子豪接電話,甚至保持著那麽高的警惕?難道是周國昌所說的他背後的某個厲害人物打給他的,他想通過這種背後的關係盡快地讓蔣國富死?
同樣,和周國昌一同離開的周子傑腦子裏也一直在想著周國昌那些細微的不合常理的舉動。
在想他掛掉電話之前,那突然狠狠握緊的拳頭,意味著什麽。
肯定是跟周少安的事有關的。
不然這個平常看起來還算謙和的人不會突然有那種反常的舉動,那個舉動透露出了他的心中的某種衝動和決定。
他是想對蔣門神下狠手了嗎?
因為就眼下看來,他認為最大的可能就是蔣門神殺了周少安,而且眼下的證據,隻要略微模糊一點處理,也就是說如果周國昌能動用一點背後的關係,不要去深挖某些細節,憑著在場證明,凶器,指紋,作案動機等等證據,是可能訂蔣國富殺人罪的。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對周子傑來說可是個麻煩,因為他並不想蔣國富就這樣死去,他除了想親手殺掉蔣國富,帶他的人頭去對小純懺悔之外,更重要的一點就是,他還想從蔣國富的嘴裏探知一下那個魔鬼麵具人的存在。
可這隻是周少安的說法,說是蔣門神這樣說。但蔣門神有沒有隱瞞,或者秦疤子的所謂兄弟有沒有幹,並不能肯定。
有些真話,得在殘忍的手段和死亡的恐懼之下才會說出來。
所以,他還得親自去撬蔣門神和秦疤子的口,把那個喪心病狂的麵具人找出來!
他不能讓周國昌用某種關係去把蔣國富弄死。
“如果不是蔣門神殺的哥,那又會是誰呢?”他故意拋出一個疑問,看能不能套一下周國昌的想法。
“是不是他,誰說了都不算,我會弄清楚的。”周國昌看著他,眼裏有一種很陰沉的光芒,“我知道有人會護著蔣門神,但沒有用,我周國昌能在西河打下這片江山,可不是那麽好拿捏的,那些拿捏我的人,都死……算了,不說這些了,還是說說你吧。”
“我?”周子傑問,“怎麽了?”
周國昌說:“現在你哥出事了,很多生意都沒人管理了,我打算讓你來接手。”
周子傑沒有說話。
“你什麽想法?”周國昌問。
周子傑說:“我覺得還是算了吧,我根本就不是做生意那塊料,我還是喜歡學校那種比較單純的環境,做一些學術研究,輕鬆些。”
“再做什麽,目的終歸還是為了賺錢啊。”周國昌說,“而且,跟別人做事,錢少,還得被管,你回來接手你哥的生意,都是自己做主,也自由得多。至於有很多不懂的,我可以安排人先帶帶你,熟悉了就好了。”
“我知道做生意自由得多,可以自己做主,還賺錢,可是……”周子傑將目光直視著他,“為什麽大學畢業的時候我說準備考研,你們沒有說還是自己做生意好,給點生意我做呢?”
“這個……”周國昌被問得一愣。
他能說那個時候,他們的心裏還是希望周少安來繼承周家的一切,周子傑自食其力就可以了嗎?
對他們來說,周子傑能考個大學,甚至讀研,考博士,能在學業上走得更遠,也算光耀了周家門楣,他們也願意多花那點錢。但回來分家產這種事,他們肯定是不願意的。
周少安也不會同意。
可這些本來的原因是不能對周子傑說的。
“那時候,不是沒有什麽合適的項目嘛。”周國昌解釋,“而且,那個時候你哥做得也不是很順,就想著你們一個一個地慢慢來,等時機成熟了看再幫你安排。現在,剛好你哥把事都做順了,你接手過來,不用費什麽力氣。”
周子傑說:“暫時我肯定是回不來的。”
“為什麽啊?”周國昌問。
“這個……”周國昌說,“生意上的事,除了自己家裏人,別人都是沒法信的啊,裏麵的門道很多,如果沒有自己盯著,別人買材料虛報價格,收入做假賬,甚至吃裏扒外,向競爭對手出賣行業情報。稍有不慎,都能讓企業出現巨大虧損,甚至倒閉。”
周母也勸:“子傑回來吧,你接了你哥的生意,我們再想法幫你介紹個好的姑娘,成個家,比你老在外麵漂泊好。你雖然長大了,也有能力了,可終究是一個人在外麵,沒有照應,我們也擔心。”
嗬嗬,現在知道我一個人在外麵,沒有照應了?是現在你們需要照應了吧?
周子傑隻是在心裏不屑地冷笑。
如果是當初周少安還在的時候他們這麽對他說,他肯定會感激,感動。而現在,讓他來當這個替代品,所有的意義都不一樣了。
這對他來說,已經不是恩澤,而是利用。
他不是一樣東西,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他不是為了別人的需要而存在的,在他需要的時候,沒人在乎他。別人需要的時候,他又何須在乎別人?
何況,現在這種情況,他的處境,是絕不可能回來的。
周少安被殺,警方正從各個方麵對他的的死因進行調查,這種死因很簡單,要麽是情殺仇殺,要麽是某種利益衝突,他這個時候回來接替周少安的生意,會自然而然地進入警方的懷疑對象。
因為周少安的死,他是最大的受益人。
就算他讓李子豪到車站接他,做了一個不動聲色的不在場證明,可那沒太大意義,就算有不在場證明,還不能買凶殺人?
這種時候,他可不想被動地成為一個嫌疑人。
一旦成為嫌疑人,他接下來的計劃就沒法執行下去了,警方很可能會暗中注意上他,他想親手殺死蔣國富,還有秦疤子,危險係數就會大大地增加。
而且,就算警方不注意他,隻要他生活在這個城市,後麵如果發生蔣國富和秦疤子被殺之事,他一旦被懷疑上,要想製造不在場證明就很難。而在另外一個城市生活,他就會很方便地製造不在場證明。他隻需要悄悄地回來,隱蔽地回去,證明他在另外一個城市,沒有任何他回來過的證據,就能最大地消除嫌疑。
周國昌夫婦苦口婆心地勸了一陣,沒有任何效果,最後隻能說讓他再好好想想,就回房去休息了。
看著夫婦倆垂頭喪氣地離去,周子傑就想,這世界真是諷刺,當初他們吝嗇著絕不願給他的東西,現在竟然求著他要。
有意思嗎?
他一個人到了別墅的頂層,看著那遠處的城市,在萬點燈火之中,有人紙醉金迷,有人早出晚歸。
隻不過,那些活在高處的人,他們本來就享有著上天的眷顧命運的寵愛,過著愜意甚至奢侈的人生,但他們並不會對活在低處的人施舍以悲憫,還總是趾高氣昂,盛氣淩人,對活在低處的人嘲笑,羞辱,歧視,甚至欺壓。
而活在低處的人,也有他們的夢想,也有他們的尊嚴和情感。隻不過有些人習慣了逆來順受委曲求全;而有些人,會仇視,會掙紮,會反抗,會把別人加諸在他們身上的東西,加倍地還回去。
他想起那個烈日炎炎的夏天,在學校的校門前,一個又一個的同學到小賣部的冰箱前,給五毛錢就拿走一根冰棍,舔得吧嗒吧嗒地格外有味,他隻能吞口水。周少安看見了他,和著幾個狐朋狗友走到他麵前,故意把冰棍舔了一口問他,想吃嗎?隻要你從我褲襠裏鑽過去,我就給你。
他轉身走了。
身後傳來了一群人的笑聲。
他就是我家養的一條狗,周少安的聲音清楚地鑽進他的耳中,那些笑聲則更加地放肆。
後來,他見到人都低著頭,怕對視他們的羞辱和嘲笑。
白雲蒼狗,歲月變幻。
那一切都終究成為了過去。
那個被人羞辱和恥笑的孩子,如今是個劊子手,他的舉手投足之間,就可以讓那些自以為了不起的人,變成停屍間裏冰冷的屍體。以後,他在這個世界,會擁有顯赫的財富和地位,會受到許多人的恭維和讚美。
隻可惜,他曾說要給她幸福,給她全世界的那個人,孤單地離去了。
無她,就算擁有再多,又有什麽意義呢?
周子傑的目光突然樓下的大露台。
周國昌緩步地走了出來。
他趕緊往後退開了些,避免讓周國昌看見他,不知道為什麽,他特別地想在暗處看一看周國昌,想把他看得更透一些。也許,這些年除了必須回家的原因之外,他與這個家及這個家裏的人都保持了太遠的距離,他對周國昌也陌生了,尤其是今天周國昌的表現,讓他覺得是跟記憶裏截然不同的另外一個人。
一個有著某種狠勁而又深不可測的人!
周國昌從身上抽出一支雪茄來點燃,應該是吸得很用力,煙頭上亮起了刺眼的火光,將漆黑的露台也映亮。
然後,也不知道他站在那裏想什麽,很長時間都沒有抽第二口雪茄,就隻是夾在指間,像忘記了手裏還夾著雪茄這回事,整個人站在那裏入定了一般,在黑暗的夜色裏,那個靜立的背影,猶如鬼魅。
周家養的一直白貓跑到了露台上來,喵喵地叫著,跑到周國昌的身邊,不知道是因為周國昌站在那裏一動不動,還是貓故意跟他調皮,就蹲在他旁邊,然後用一隻貓爪去抓撓他的褲子。
周國昌竟猛地一個側轉身,以極快的速度一腳踢向貓。
貓“喵”地一聲慘叫,被周國昌一腳踢飛出去,撞到露台邊的圍欄上,重重地摔落,周子傑似乎都感覺到了那圍欄的震顫。
“在老子煩的時候,最好別惹我,否則,老子要了你的命!”周國昌衝著那隻落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的貓狠狠地說了句。
周子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能很清楚地從他的語氣裏聽到一種格外的狠毒。
說罷,他又狠狠地抽了一口雪茄,然後將剩下還很長一截的雪茄扔在地上,狠狠地一腳踩滅,轉身往屋裏進去。
周子傑趕緊後退開去,不讓他看到。
夜,漆黑的夜,突然間萬籟俱寂下來,周子傑如同穿梭了時空,存在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他看著那隻仍然安靜地躺在那裏不知是死是活的貓,還在為周國昌剛才的舉動回不過神。
周國昌完全不是那個平常西裝革履看起來極具修養和善的周國昌,他剛才那一腳,踢得不但快、準,而且狠,身手幹淨利落,與平常看起來儒雅的他大相徑庭。
他可是快五十好幾的年齡了。
而且,那種凶狠,絕不亞於那些在道上動輒喊打喊殺的亡命之徒,那種凶狠,能穿透到人的心裏,讓人不寒而栗。
那種凶狠,絕非一朝一夕能練就,那是一種與生俱來,或是曆經歲月淬煉而存在於骨子裏的東西。
隻不過,一直以來,周國昌用一種偽善的麵孔,將這種凶狠完全地遮掩。
突然之間,周子傑的腦子裏冒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來。
周國昌有沒有可能就是他苦心尋找的那個魔鬼麵具人?
很顯然,當初那個麵具人對小純及家人使出令人發指的手段,其目的就是要讓蔣門神、秦疤子和周少安無罪釋放,這個麵具人不可能是一個路見不平和管閑事之人,肯定是跟這三個人有關的。
而周少安的反應是確實不知情,而周少安說蔣門神和秦疤子的人也還沒來得及幹,事情就已經擺平了。
那會不會是周國昌幹的?
仔細想來,蔣門神、秦疤子和周少安三個人被抓,最擔心的應該就是周國昌了,他太心疼這個寶貝兒子。
如果說蔣門神和秦疤子完蛋,他那些兄弟大不了再跟個大哥,他們不會很著急,可對於周國昌來說就不一樣了,周少安是他的兒子,是沒人可以替代的,就算是周子傑這個養子,被他寵了兩年,建立起父子一般的感情,可周少安一回來,他還是隻看重他的親兒子。
所以,周少安出事,他肯定會不惜一切救他,不會年紀輕輕的他背上一個強奸犯的罪名。
何況周子傑剛才也看見了,周國昌不是一個善良之輩,他是夠凶狠有手段的人,他是幹得出這種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