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話 骷髏幻戲圖2

進京的路上,欽差一路流連各個府衙,他們也輕鬆地跟在後麵,有時欽差幾日不見人影,他們便在當地表演節目。孟氏兄妹並不缺銀兩,隻是他們有一種喜歡表演傀儡戲的執念,隻要有機會就要牽著看不到的線在眾人麵前指揮著傀儡舞蹈表演,似乎這樣能讓他們產生最大的滿足感。水雲子拒絕沿路賣藝跳舞,孟楚也不為難他,去皇宮有他表演的地方。

走走停停地過了兩個多月,終於到了京城。九衢三市風光麗,軟紅香土十萬人家。京城裏連衽成帷,舉袂成幕,市列珠璣,戶盈羅綺。

孟襄興奮不已,各種美景讓她目不斜接。孟楚親手雕了一個小骷髏狀的提線木偶,讓水雲子提著木偶在鬧市表演。讓他在鬧市中赤身**拿著一個骷髏木偶表演?水雲子搖頭不幹,堅決拒絕。

孟襄根本不把他的拒絕當回事,她總是能想出法子來讓這位與眾不同的神仙就範,看著他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的樣子,她開心不已。

夜色已晚,孟襄坐在鏡前梳頭。她很喜歡這副身體。大約將近一百年前,她第一次見到孟襄,就產生了無限向往的感情。孟家正好是兄妹二人,她和哥哥也是兩個,他們占據了孟氏兄妹的身體,慢慢地融入仙霞鎮,他們法力雖然不很高強,但是已足夠在這亂世中自保。

她以為孟襄的心已經完全被她吞噬,誰知那個笨傻傻的神仙一出現,那顆沉睡一百年的心忽然劇烈地跳動了一下,她從不知自己還能感受到心跳。當時大為不解,後來才知道水雲子和孟氏兄妹是相識的。

她不知當年他們是怎麽相識,卻對水雲子無比好奇起來,自她成人以來,從未曾對一個人這麽感興趣過。他有愚蠢的善良,他有氣人的執拗,他是神仙卻毫不會法術。這些都讓她想要窺視。

現在水雲子已經成了骷髏,遭受這麽多折磨,性格也會大變,再也不會和從前是同一個人。這個水雲子是屬於她的,和一百年前一點都不同。

孟襄對著鏡子滿意地審視著自己的容貌,忽然聽得外麵傳來一陣嬰孩的哭聲。孟襄走到窗前,看到客棧後院樓下一個包袱,嬰孩的哭聲就是來自於那裏。

孟襄輕巧地從窗口跳下,隻見一個嬰孩正被放在一個黑綢繈褓中。孟襄把繈褓抱起來,小嬰孩看上去隻有三四個月大,他被抱起來後停止了哭泣,瞪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孟襄看。孟襄四下看看,夜色已深,整個客棧都靜悄悄的,四下空無一人。

她心中忽然升起一個念頭,手指在嬰孩細嫩光滑的臉龐輕輕撫過,笑嘻嘻地道:“這些日子,你不如就做我的孩子吧!以後我就是你的娘如何?”

第二日,孟襄抱著嬰孩來喊水雲子起床。她咯咯笑道:“這孩子以為我是他娘親,使勁往我懷裏鑽要吃奶。哈哈哈哈……呀,他真的在吃奶……好癢……”

“你們不是答應過我不再隨便對普通人出手了麽?更何況是個小嬰兒。”水雲子義憤填膺,這兩個人真是無可救藥。

孟楚覺得這是妹妹一時興起的樂子,並沒有任何表示,隻是淡淡地道:“過幾日皇帝大開宴席,那個欽差為了討皇帝歡心,會安排我們進宮表演。”

孟襄笑道:“哥哥,我很喜歡京城,以後我們就待在京城好不好?不要再回仙霞鎮了。”孟楚扯扯嘴角:“我們活得長,不管到什麽地方住得久了都沒意思了。”他拿出一個剛做好的小骷髏,這小骷髏和水雲子幾乎一模一樣,隻是隻有半尺高,是用木頭做成的。

“我昨夜做了個好玩的小東西,等會兒我們就到外麵去演傀儡戲,道長提著這木偶,那情景想來有趣得緊。”

水雲子拒絕:“當初答應過我不會在街頭表演了,我不去!”京城不隻是人多,連妖怪鬼神也比別的地方要多。有幾個小精怪他曾經認識的,看到他成了這副樣子,他們幸災樂禍地大笑:“上仙也會淪落到今日地步,太好笑了!”他氣得不輕,直感慨世風日下,還偷偷留下兩滴眼淚,本來想要他們幫忙去找師兄傳個話也改變了主意。於是也堅決不想再出門,被那些小人指指點點看熱鬧,他可受不了。

“隻要你乖乖地去提著這木偶去演戲,我自然就會把孩子送回家去。”孟襄開心地和他談條件,她也不知這孩子是從何而來,勉強水雲子做各種他不願意做的事,看他氣得跳腳,都是她的興趣所在。

水雲子怎麽能忍心看那麽小的孩子被孟襄帶走,隻能又一次被威脅成功,提著那小骷髏在街頭表演。

街頭圍看的人越來越多,水雲子提著小骷髏木偶演出傀儡戲,孟襄抱著那小嬰孩就坐在後麵。京城到處是富貴人家、見多識廣的異人,卻也被這大骷髏提著小骷髏做傀儡戲所吸引,紛紛稱奇。

有個三四歲的小娃娃看著在地上被提線操控的小木偶,滿臉好奇之色就要上前來抓,一旁的母親忙把他抱了回去,這傀儡戲雖然新奇,但那可以自己活動不用操控的大骷髏卻讓人心生懼意。

旁邊的酒樓之上,靠窗位置坐了一男一女。那男子身著天青色長衫、麵容疏朗,輕輕搖晃著手中的茶杯,看著窗外的傀儡戲。坐在對麵的少女一身紫衣,黛眉雲鬢、梳著淩雲髻,頭上插一隻白玉簪,她容顏秀美,氣質高華,但是臉有不豫之色。她瞥一眼樓下的傀儡戲,滿臉嫌惡之色,認真地低頭用膳。

“你不是愛看新奇玩意麽今日好像沒興趣。”天青衫男子微笑發問。

“人間慘劇,有什麽新奇的。”少女夾了塊脆皮豆腐放到碗裏,用筷子夾開卻又喪氣地把那塊豆腐扔了出去,又去夾一塊春筍,看了看又歎氣,又夾了幾片菌煲椿樹葉,這才放進口中。

“這些菜又怎麽惹了你?”

“赤地千裏、餓殍遍野、烹子充饑、殺食骨肉,一路上我們看了多少這樣的慘事,下山以來,這一路上除了死人就是魑魅魍魎,整個大胤除了京城奢靡如此,多少地方都如同地獄一般,我怎麽還有什麽心思吃東西?”紫衣少女幹脆拋下筷子,看那男子認真地觀看樓下的傀儡戲,她怒道:“你還忍心去看戲?你瞧那骷髏,被人剮掉了血肉,隻留下一副骨架,被捆仙繩所縛,身為神仙卻淪落到如此可憐的境地,那女子是何妖物,她懷中所抱嬰孩又是哪裏來的?你看這四處遊散的魂魄鬼怪,充斥在京城的各個角落,都說京城有王氣護佑,如今卻是這個樣子。大胤真的要滅亡了麽?”她說得越來越激動,“你應該比我更氣憤才對,你到底在看什麽?”

“我在看那張畫!”男子拍拍少女的手,用眼神示意。正在酒樓窗下,有個人正在作畫,他身著灰布袍子、看身形尚且年輕卻已有了斑斑白發。青衫男子他們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那幅畫,畫麵上是那提線的大骷髏、抱著小嬰孩的女子、想要和木偶骷髏一起玩耍的小娃,著急想要把孩子抱回去的婦人,每個人都被畫得惟妙惟肖,恍若要破紙而出。

一陣馬嘶,有快馬夾著一陣風從遠處而來,有穿著差役衣服的人來向那骷髏身後抱著嬰孩的女子說了什麽,從角落裏走出一個年輕男子上前,他們一起收拾了戲耍攤子,二人一骷髏進了馬車,隨那差役匆匆離開。

正在作畫的那人微一躊躇,在畫側寫下《骷髏幻戲圖》幾個字,又寫下落款:李嵩。

那人看著這畫,歎息半晌就要將畫撕掉。天青衫男子忙出聲阻攔:“且慢!”

那人一愣,青衫男子忙自窗口躍出,正落在李嵩身前。

“這張畫既然要毀,可否送給在下?”他深深地作了一揖。

李嵩歎氣:“閣下怎麽稱呼?要我這畫做甚?”

“在下姓柴,在樓上看到李先生此畫鮮活如生,甚是佩服。”

“柴……”李嵩聽到他姓柴,麵露驚詫之色,卻一瞬間又隱藏了表情,隻是歎氣道:“雖在京城,卻也聽得各地災禍不斷,民不聊生,若是柴——柴公子你能見得聖上,還望……”

他本來消沉不已,卻又激動起來:“那骷髏活動如常人,這本就是違背天理之事,既已成了枯骨,卻還不能入土為安,還要賣藝為生,真真是人間慘劇,他們行走賣藝,所去之處,就沒有官府抓起來盤問麽?若我猜得不錯,那一男一女定是為非作歹的歹人,害了那人的性命,還用了什麽妖法讓他死都不能安生,不成……雖然李某人微言輕,但也要去報官,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就不信天下都是如此……再不成我要告禦狀……我不信皇上也會如此昏庸……”

李嵩滿腔熱血地要為一具骷髏主持公道,卻不知這骷髏正是當今皇帝下令讓欽差帶回京城給他看戲的,天下富貴不過如此,皇帝需要尋找更獵奇之事來滿足他的享樂。大胤國已被曾經臣服的薑國包圍,連續幾年多處大旱,各地起義不斷,大小戰爭頻頻,戰死和餓死的人曝屍荒野帶來了更恐怖的瘟疫,越來越多的地方炊煙斷絕、雞犬絕聲。

看著李嵩也走遠,那柴公子將畫收好,執起走下樓來的紫衣少女的手,看著她眼睛,鄭重道:“齊光,我便要進宮了,禍福難料,你真的要跟我一起去麽?”

紫衣少女反握他手:“齊光雖為女子,卻也是大胤子民,國家風雨飄搖,我怎能袖手旁觀?況且……”她微微低頭,潔白如玉的臉頰上泛上一抹紅暈,聲音低了下去,“況且,你我既已互許了生死,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自然都跟著你。”

柴公子見她情深如此,心中柔情無限,他握緊女子的手:“柴劭定不負卿意。”

與齊光從相識到經曆各種波折再到心意相通,他早已決定今生今世都要和她在一起,二人此時互相表白了心跡,都感無比甜蜜。如若不是在此危難時刻,他真想帶她遠離這紅塵紛擾,歸隱山林做一對神仙眷侶。他離開京城已經好多年,在山林之中避世,遠離權力中心的紛紛擾擾,可此次被召回京,國家風雨飄搖,風雷隱隱,再也不能獨善其身。

柴公子剛進宮便遇上皇帝宴請皇親重臣赴宴,一起欣賞什麽新鮮玩意兒。齊光是朝廷重臣齊國公的女兒,也與父親一起進宮赴宴。

宴會之上,柴公子與齊光正分列於兩邊而坐。那獻上新鮮玩意兒的林大人滿臉諂媚之色,皇帝坐在高高的龍椅上,擁著嫵媚動人的穆貴妃,笑道:“難得今日大家都能聚在一起,林卿又說什麽仙霞鎮之寶,大家一起欣賞欣賞,你可不要讓大家失望啊!”

曹大人拍拍雙手,大殿外響起了絲竹之聲,從外麵走進一男一女,男子吹笛,女子起舞,還有一個黑衣人跟在身後。那男子音樂之聲一轉,已經從輕柔變成了逼仄難行的樂聲。那黑衣人本來黑袍遮住全身,連頭臉都遮得嚴嚴實實,隨著音樂大變,他霍地解下長袍,一個骷髏頓時出現在人們麵前。

大殿上大嘩,一陣**。

皇帝先是驚了一下,隨即饒有興味地坐直了身子。穆貴妃先是嚇了一跳,隨即也新奇地拉著皇帝的手:“皇上,皇上,你看!”

柴公子和齊光對視一眼,他們都沒想到竟然這麽快就又見到了那耍骷髏傀儡戲的一行人,而且還是在皇宮中。

皇帝摟著寵妃穆貴妃,看那骷髏與美女翩翩起舞,那年輕男子在一旁吹簫伴奏。穆貴妃向身旁的太監使了個眼色,太監領命,不一會兒又上來幾個穿著宮裝的美人和戴著骷髏麵具穿著黑袍的人上來一起跳舞。

音樂此時又是一轉,詭異之氣更甚,孟楚的琴聲幽冷縹緲卻又隨時扭轉出妖嬈來,整個曲子完全不合常理卻又致命**。

穆貴妃的目光從坐在下麵的柴公子身上收回,向皇帝嬌媚一笑。

坐在下首的皇親貴胄有的尷尬得低頭不語,有的卻也看得興致盎然。柴公子麵色無波,眼觀鼻鼻觀心端坐,齊光看不下去便要站起,已經有人先一步從座位中走出來大喊:“金鑾殿上行這荒**之事,荒謬絕倫!和桀紂臨朝又有何分別?天下要亡、國將不國啊!”須發盡白的禦史辛勉涕泗橫流,站在大殿上大哭出聲。

大殿上頓時安靜了下來。皇帝大怒,禦極三十多年,誰敢如此和他說過話?他將一隻九龍瑪瑙杯朝辛勉拋來,辛勉屹立而不躲,任那杯子砸在額頭上,鮮血混著酒水從他頭上滴滴答答流下來。

皇帝是被辛勉不屑蔑視的表情徹底激怒的,這老匹夫,竟然敢如此看他?他氣得胸膛劇烈地起伏,手腳不由自主地顫動。推開正要扶他的穆貴妃,撐著龍案站起來,一雙多日沒有徹底睜開的眼睛眯起:“你剛才說朕什麽?”

“老夫說你剛愎殘忍、寵愛妖妃、不顧生靈塗炭,天神共憤,對不起大胤的列祖列宗,是大胤朝最大的昏君!”辛勉已然不顧生死,大罵起來,把皇帝氣得倒在龍椅上暈了過去。

剛才滿朝文武噤若寒蟬不敢出一言,此刻見皇帝暈倒,驚惶嘩然。辛勉看此情景,便要撞柱自盡。穆貴妃大喊:“攔住!”

辛勉沒有死成,被兩個侍衛抓了回去。

“辛勉賊臣,以下犯上辱罵皇上,罪及九族,帶下去好好看管!”穆貴妃怒目下令。

躺在擔架上的皇帝忽然幽幽醒來,他微不可聞地喊了一聲:“玄之!”

眾聲嘈雜,禦醫侍衛環繞左右,幾個平日受皇帝寵愛的皇子圍在皇帝身邊,柴公子隻是跟在後麵,並沒有聽到皇帝的叫聲。

穆貴妃美目一閃,下令:“抬得穩些,快將皇上抬回寢宮!”

“玄之……玄之……觀音奴……”皇帝不知哪裏來的力氣撥開穆貴妃的手,抓過身旁貼身太監曹功的衣袖,繼續喊著,“玄之……”

曹功不由自主地看向穆貴妃,穆貴妃美目閃過一絲厲色,曹功身子一震,又看到老皇帝的目光中竟充滿了哀求之意,威風了一輩子的皇帝,此刻用這種哀求的目光看著他,他又看看正被拉去天牢的辛勉,大聲叫道:“七王爺,皇上召見!”

柴公子疾步上前,在各種意味的眼神中排開眾人,趕到皇帝身邊:“父皇!”皇帝抓緊他的手再也不放開。

整個朝廷人人自危,皇上忽然昏迷,卻急召從不受寵的七子在身側,這七王爺從小體弱多病,大半時間都在宮外隨世外高人治病修行,從不參與政事。在很長時間內,他幾乎是被大家所遺忘的角色。去年中秋,皇帝邀請皇親國戚看戲賞月。整個皇宮喜氣洋洋,皇帝開心道:“今日月圓花好人團圓,朕心甚慰!”

坐在一旁似乎有些困倦的老太後忽然道:“哪裏團圓?我的觀音奴明明沒有回來。”觀音奴正是七皇子柴劭的小名。皇帝呆了呆有些尷尬地笑笑:“太後,老七總是不在家,朕失誤了。”太後不接話,又靠了回去,慢慢合上了眼睛,近似呢喃地道:“不知觀音奴此時在何處。”

從這次皇帝都把自己的這個兒子遺忘之後,皇七子柴劭在宮中更幾乎成了一個透明人。可是皇上忽然召他回京,此次突然病發,卻為何隻召見他一人侍候?連寵冠六宮的穆貴妃都隻能在外麵焦急等待。

在人心惶惶中過了半日,皇帝醒來,下詔立皇七子柴劭為太子,昭告天下,擇日祭天地、太廟。

冊封太子的聖旨剛下,軍情八百裏加急便到,薑國已占領了雲城,守城士兵不戰而退。

雲城距京城隻有三百裏,敵人頃刻便到城下。七皇子柴劭自請帶兵收複雲城,史書記載:“帝默然良久始允之。”此去危險,他不舍得剛立的太子,卻不放心其他人。雖然沉溺酒色、耽於享樂,但曾參與過奪嫡之戰並且獲得勝利的皇帝很快便從所有皇子中找到最適合的那個。

大軍已經整裝待發,柴公子拿了虎符,卻麵帶躊躇。

齊光正在幫他整理東西,看他發呆,以為他擔心事情不成,安慰道:“殿下有虎符在手,京郊大營都是我父親當年部下,你還有我父親的信物,兵部劉大人也已答應,現在萬事俱備。你隻要按照計劃做就是,不用擔心。”

“父皇將江山托付於我,我實在不忍心……”柴公子歎道,雖然與皇帝相處時間很短,父子之間並不親密,可血濃於水,這短短幾日的相處,皇帝就如同一個普普通通的父親一樣,慈祥和藹,似乎這短短幾日已經可以彌補起當初那麽多失去的時光。

齊光拉起他的手,發覺他的手極度冰涼。她雖然年紀尚輕,可此刻眼神卻比柴公子還要堅定,她聲音很輕,卻字字都敲在柴公子心上:“軍情已到雲城,皇上才想到派兵,昏庸至此,要救天下,君當取而代之。”

柴公子麵露不忍:“父皇醒來後對我說了很多,我……”

齊光打斷他的話:“騎獸之勢,必不得下,君當勉之。”

“玄之哥哥,你做了太子,恭喜恭喜。”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

哪裏的聲音?

齊光四處看都沒有見到人影。柴公子卻蹲下身子笑道:“玄武,你怎麽來了?”隻見他麵前一個拳頭大小的小烏龜。

“太後讓我捎句話給玄之哥哥,本來玄武也沒有這麽快來,正好太後宮外有輛車輦要到這邊,我就搭乘了那車輦走了一程,快了不少。”

齊光抿嘴一笑:“一個玄武一個玄之,倒像是兄弟呢!”

柴公子也笑,玄武出現的正是時候,他實在是不知該如何與齊光再繼續說下去。

柴公子有些好奇地道:“我昨日才探望過太後,有什麽事她老人家當時為何不講呢?”況且太後有話對他說,滿可以召他到自己宮中,或是派人帶書信或者口信都可,為何派玄武這麽一隻烏龜來,從太後寢宮到他這裏,玄武若是自己爬,日夜不停最少也得三日。如若有什麽要緊的事,一定會被耽誤了。皇祖母究竟是否想讓他知道呢?

玄武輕吐一口霧氣,霧氣在空中散開,裏麵出現了太後的麵容,她麵帶慈祥之色:“觀音奴我的乖孫,分別幾年,終於得以相見,皇祖母心中不知有多開心。你做了太子很好,皇祖母很開心。可是皇祖母想對你說,做太後就好,若是做了太皇太後,想來太心寒。皇祖母不知此話該不該說,是以讓玄武去找你,想必它根本來不及在你離京前找到你吧!”

她不知何故知道了柴公子和齊光他們的所謀,心中矛盾,將自己心中的話用這個方式說出來,孫子能不能聽得到都看天意。太後卻想不到一向隻憑自己毅力爬行的玄武這次竟然搭了順風車。

齊光愣住,她知道太後在柴公子心目中的地位,太後這番話比她磨破了嘴都有用,尤其是在他本就有些搖擺的情況下。她不再多言,麵帶哀色,對柴公子道:“你自己選。”

柴公子深深地看向齊光,把她攬到懷中:“皇祖母待我恩重如山,我不能……”

齊光點頭,眼中光彩收斂,默默送他遠行。看他背影越來越遠,淚水頓時決堤,掩麵而泣。

軍帳中,皇七子柴劭在點兵迎戰之前被黃袍加身,眾將都願擁他為帝。

柴劭忙推辭道:“眾位將軍切不可如此。軍情緊急,虎狼就在眼前,我們應當齊心合力趕走薑國大軍,還朝複命。皇上殷殷期盼,我們斷不可做出忤逆之舉。”

一長須大將憤憤道:“上次大戰,士兵死傷慘重,我也是九死一生,皇上卻因部隊衝撞了穆貴妃的父親而懲治我們,效忠這樣的皇上,老子不服!”

“齊光是老夫看著長大的,她親自拿了老將軍的信來,老夫才相信了殿下所圖。齊光為殿下謀劃良多,殿下出爾反爾不怕老將軍和齊光心寒麽?”一個老將壓抑著怒氣,“不說齊光,如果殿下愚孝如此,即使這次趕走了薑國,還會有犬戎、越太!哪國不對大胤虎視眈眈?請殿下三思!請殿下三思啊!”老將雙手握拳,老淚交縱,滿眼企盼。

“請殿下三思!”

“請殿下三思!”

…………

眾人紛紛下跪,求柴劭取而代之。柴劭想起皇祖母猶豫的叮嚀,想起父皇在病**抓著他的手念叨:“前夜風驟,又夢到你母妃。你出生之日,便是你母妃薨逝之時,那時朕心大慟,看到你就想到你母妃,才將你送走。玄之你不要埋怨父皇。”

大胤江山和人倫孝道,他最終選擇了後者。

可他沒想到,他府中早有皇帝派去的眼線。就在此時,皇帝拿著書信的手氣得顫抖不已。他狠狠地將茶杯推到地上,連聲道:“朕竟然看走了眼,把狼子當成了貼心的乖兒子。”他下令即刻召見齊國公和齊光覲見,片刻不得延誤。

皇帝將那信擲到他們麵前:“你們還有什麽話可說?”

齊國公發須皆白,年紀雖老卻極有威儀。他瞥了皇帝一眼冷冷笑笑不多說一句話,皇帝氣得頭發炸:“很好,你們很好,朕對你們如何?你們說,朕對你們到底如何?為何要這樣對朕?”

齊國公看到麵前擺著白綾、鴆酒和匕首。他微微一笑,低頭撿起匕首,對女兒笑笑:“光兒,為父先去一步了。”說話間,已將匕首插入心口。齊光並沒有吃驚,隻是跪下抱著父親的身體,任眼淚汩汩流了出來。

戰場上。

西風獵獵,幡旗在賬外呼呼作響,柴劭遠遠聽到敵人的號角聲幽咽蒼茫。他不再猶豫,拱手作揖,滿臉歉疚:“皇上與玄之乃是至親骨肉,玄之隻能辜負各位的一片苦心了。”

他終究沒有答應,眾將心灰意冷。那長須大將甩簾而出,一雙環目卻已溢滿淚水:“大胤將亡啊!”

與敵交戰之時,聖旨忽降,有人拿著聖旨來撤掉柴劭主帥之職,命柴劭即刻交出虎符。戰場上臨時換帥,這是戰爭的大忌。頓時兵將都士氣消沉,有的甚至臨陣倒戈。有人還看到在戰場上有赤蟻專門去咬大胤的戰馬,戰馬疼痛難忍,嘶叫著到處亂奔,大胤部隊潰不成軍。天亡大胤,誰都無力回天。

柴劭與普通士兵一起上陣殺敵,上戰場之前接了一個親兵遞上來的水壺,剛喝完就頭暈目眩,栽下馬背,被薑國所擒。

大胤朝氣數已盡,薑國大軍湧入皇宮,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宮城亂作一團,此時人人自顧不暇,功名利祿榮華富貴都成了浮雲,逃命是最要緊的事。薑國士兵被下令不得動這宮裏的奇珍異寶,對已經殺紅了眼的人來說,殺人成了唯一的消遣。

宮中人心惶惶,對湧進宮來的大薑官兵逃避不及。孟楚孟襄兄妹卻似乎找到了樂土。到處都是死人,他們收集了好多人皮。孟襄撫著一個宮女的屍體滿臉雀躍:“哥哥你看這個美人,被那些官兵侮辱殺掉,好可惜啊。”不過她的表情一定也看不出可惜,“你看多好看,真是完美的皮囊,都說皇帝會掠盡天下的美女收為後宮,這女子這麽美貌就在宮中皇帝竟然沒有讓她當妃子。”

孟楚冷冷笑道:“皇帝高高在上,每日被身邊的人們歌功頌德,可是他看到什麽聽到什麽甚至吃什麽東西都是被身邊的人送上來的,他的妃子也不一定是天下最美的,也許那些公卿王侯的姨太太都比皇帝的老婆美貌些。”

孟襄聽得饒有興味:“哥哥的意思是當皇帝很可憐的?”

孟楚撫摸著妹妹的頭發微笑:“做皇帝也有皇帝的好處,你若是好奇,哥哥想法子讓你當上皇後娘娘。”

孟襄哈哈大笑:“等到有興趣的時候我會要哥哥幫忙的。”忽然,她“咦”了一聲,“哥哥,水雲子哪裏去了?”

水雲子趁著亂況,偷偷地抱著那小嬰孩逃離了孟氏兄妹的視線。他此刻正抱著那個小嬰兒在皇宮中躲躲藏藏,他形貌如此,隻能披著嚴嚴實實的鶴氅專挑人少的地方走。皇宮太大,他繞來繞去不知繞進了哪個宮殿。

滿地狼藉,整個大殿空****的。高高的龍椅之上,正坐著一個白發蓬亂,胡茬滿臉,身穿長袍的老人。水雲子認得出來,這正是大胤皇帝。那夜表演傀儡戲,老皇帝雖然養尊處優多年,仍然隱隱可見眉宇之間的龍虎之氣。此時再見,他幾縷白發自麵頰垂下,他就那麽癱坐在龍椅之上,目光呆滯猶如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氣,整個人充滿了濃濃的死氣。水雲子看得到皇帝身邊已經慢慢有黑氣纏繞,他大限將至。

皇帝此時已經看到了他,用充滿暮色的聲音問道:“你是誰?”

正在這時,一陣罡風凶猛而來,大殿的門沒有關,將水雲子的鶴氅吹起。老皇帝看到一副白森森的骷髏站立在麵前,他竟然能在骷髏空洞洞的眼眶裏看出悲憫之意。

這骷髏正是那日在宴會上跳舞的那個骷髏!這莫非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上天用最荒謬的方式,讓一個骷髏來見證他當這個亡國之君?

皇帝哈哈大笑幾聲,舉起長劍一劍刺入自己胸膛。

水雲子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外麵就響起一陣嘈雜聲和雜亂的腳步聲。水雲子忙躲到側殿,聽到大批薑國官兵湧進大殿,他不敢久留,匆匆離開。

皇帝自刎,穆貴妃在亂兵中不知所終,有人說被薑國皇帝收入後宮,也有人說她有禍國之姿,已被悄悄處死。

薑國改天換日,大胤皇室被屠戮殆盡,忠臣良將被株連九族,京城血流成河,城內彌漫著經月不散的血腥味。

水雲子抱著嬰孩在皇宮中轉了足足兩天這才找到出宮的路,趁著皇宮還是大亂,他逃出皇宮。

京城街市上一片狼藉、杳無人煙,橫屍遍地,和前幾天的街市簡直是天上地下。偶爾有人出現逃跑尚且不及,根本沒人注意到鶴氅之下裹著一具枯骨的水雲子。

此時來了今年第一場雪。人道瑞雪兆豐年,今年的雪卻和鮮血混雜在一起,紅白相間、淒豔哀絕。

水雲子恐怕被孟楚孟襄追到,水雲子不敢走大路,專撿人煙稀少之處而行。越走越偏僻,越走越高,不知不覺,他爬上了一座山勢平緩的山。

繞過山坳、翻過山穀,雪越來越大。他身上落滿了雪花,可惜他沒有血肉沒有體溫,隻能將鶴氅裹得再緊一些,以免凍著孩子。那孩子說也奇怪,一路上都不曾哭過一聲。他年幼不懂害怕,滴溜溜地看著水雲子,小手在他的骨頭間穿梭著玩耍,甚至還發出“咯咯”的笑聲。

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聽到前麵有水流之聲。他想起孩子這麽久都未曾吃東西喝水,便尋著聲音找水要給孩子喂水。

遠處傳來咯吱咯吱踩雪而來的聲音,他還未來得及躲藏,嬌笑聲便已傳來:“你逃走便逃走,為何還偷了我的孩子?”竟然是孟襄,孟襄在,孟楚就肯定會在。果然,孟楚的身影從一株壓滿白雪的枯鬆後轉了出來。

“孩子無辜,你答應過我要放了他的。”水雲子抱緊嬰兒不肯放手。

“哈哈哈……”孟襄好像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不再理會他,而是看向山下,山下隱約可看到皇城,薑國遷都京城,熱鬧得緊,依稀可見燈火輝煌。

她對孟楚道:“又一個王朝就這麽滅亡了,新王朝馬上就建了起來。原來皇帝也不過如此。哥哥,你要不要也去搶個皇帝當當?”

孟楚搖頭:“皇帝本就是輪流做的,又有什麽稀罕,我們兄妹在這世上逍遙自在,豈不更好?”

“還有我們這位長生不死的神仙。哈哈哈……”孟襄大笑,這世界越亂死人越多,她就越是開心。

出宮之前她曾偷偷看了一眼薑國的皇帝,年紀輕輕俊俏模樣,她心動不已。也許什麽時候還會再回這皇宮,也許是這皇帝死的時候,或者是薑國滅亡的時候也不錯啊。

水雲子看著懷中無辜的孩子,他還在開心地玩耍。水雲子看到他的嘴唇幹燥,顧不得顧及孟家兄妹,抱著孩子往遠處走去,遠處的飛瀑湍急而下,流到近處一汪水潭中。水雲子低頭想從潭中舀水給嬰兒喝,可他伸出手來卻隻是五根幹枯的指骨。

他看著自己的手骨,傷心不已,哀聲長歎,真不知這樣的生活何時是個盡頭。想要發作,卻又顧忌懷中的孩子,把氣忍了下來。

那潭水咕嚕咕嚕地湧動起來。他忙抱著孩子退後,從潭水中濕淋淋地鑽出兩個人。一個是美貌若仙的女子,一個是青衣男子。

水雲子認得那青衣男子,正是大胤朝的太子。那日在皇宮大殿宴會,那皇子豐神俊朗,雖坐在那裏不發一言,卻滿眼哀痛。此時再見,他消瘦了許多,表情不再嚴肅,唇角甚至還掛著一絲笑意,但他眼中卻充滿死寂之色,再無生機。

那絕美女子正向水雲子這邊看來,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哈哈,捆了你的仙骨,看你成了什麽樣子!”這竟然是冥王,他竟又變了個模樣。還未笑完,卻聽得水雲子懷中有啼哭之聲,這嬰孩這一路上都未曾哭過,這時卻為何哭泣?

水雲子的倒黴都是從被冥王捆了仙骨之後開始的,此刻見到了冥王,所有的不滿和氣憤都朝他發泄出來:“你這不男不女的妖怪把孩子嚇成這個樣子!”

冥王身子一晃,不知怎麽就把那嬰孩抱到懷中,滿臉失而複得,簡直要喜極而泣:“你竟然在這裏?為何如此調皮?我找了你這麽久……你若真的丟了,我這冥王要當到何時方休……”

那孩子還是大哭不止,柴公子抱過孩子,嬰孩竟然馬上就停止了哭泣,還朝柴公子露出個笑容。

冥王抱不到孩子,心中不悅,又看看孟楚兄妹和水雲子,心想時間久了水雲子師父師兄定會發現,一定會來找麻煩,於是決定遷怒孟家兄妹。他對著水雲子伸手一指,捆仙繩從水雲子脊柱之上解開,飛進冥王手心。

水雲子的身體一寸寸地生出皮肉來,不多時便已與往常無異。他看到自己長出血肉發膚,驚喜之情難以自已,忍不住仰天長嘯。

孟家兄妹見情勢不對,匆忙想走。水雲子念動咒語,孟楚便即變成了一具枯骨,旁邊還有兩條樹枝。

孟襄嚇得後退幾步,雙眼含淚看向水雲子。如若不是見過她殘忍的手段,誰都會以為這真是個嬌滴滴的弱女子。

“神仙哥哥,救救我!”此刻,她最大的忌憚是不光表情,連長相都變幻莫測的冥王。孟襄撲通一下跪下,她膝行到水雲子麵前:“我們兄妹二人本在雜耍班賣藝,雜耍班有了新鮮玩意之後,我們就淪為人們出氣欺侮對象,我被那班主的兒子在腹上劃了一刀,差點沒命,我哥哥的手足被人砍下,又被歪歪扭扭地縫上……我們受的苦,從來沒人知道……”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們受罪,所以就來傷害別人麽?那些被傷害的人可從來沒有害過你們!”水雲也聽得心驚,嗟歎一聲。他天生好為人師,此刻似乎已全然不計較孟襄曾經那麽折磨過他,又諄諄教導起她來了。

忽然,他腹部一涼,一把匕首正插入他腹部,孟襄露出個詭異的笑容,將匕首用力往下一拉,又從她體內鑽出一個一尺大小的布偶,這布偶雙目通紅,用力想從水雲子的傷口鑽進去。可那傷口瞬間痊愈,了然無痕。

“磨磨唧唧想要煩死我!你當神仙都這麽與眾不同,被人一次又一次地陷害捉弄,本王真為你師父感到痛心!”冥王右手一伸,手臂無限伸長,將那布偶一把抓了過去。布偶尖叫起來,冥王五指用力,那布偶掙紮著發出尖利的哭叫聲。聲音漸息,一道微弱的黑氣從她頭頂鑽出,被冥王吸入口中。孟楚的骸骨忽然破碎,出現了一個破破爛爛的男布偶。一縷黑氣也從男布偶頭頂飄出來,冥王張嘴吸入,滿意地打了個嗝。

“這竟然就是兩個妖物的真身。”水雲子沒想到他們是布偶成精為害。隻見這兩個布偶破敗不堪,一個胸腹被割了長長的刀痕,另外一個手足皆被扯斷過,又被歪歪扭扭地縫上,傷口觸目驚心。

那孟襄竟沒說謊。

雪下得更大,搓棉扯絮一般,不多時就將這兩個布偶埋在雪中,了然無痕。

水雲子將孟楚、孟襄的屍骨收拾起來,埋在一棵鬆樹下。他手撫樹幹歎道:“孟兄,孟姑娘,沒想到當年一別,再見竟是這種情狀。”

那日正是除夕之夜,大雪漫天。家家戶戶燈火點點,歡聲笑語總傳到耳邊。他漫無目的地行走,任雪花飄落肩頭。前麵一個賣餅的中年漢子小跑著到了一個院子門口,用力拍門,從裏麵出來一個婦人和兩個小孩迎著他進去了。也許這天底下,也就隻有他孤身一人,無處可去了吧。

馬蹄聲噠噠而來,一個戲耍班子從他身邊匆匆過去。他隨意一瞥,看到一個小孩正用一把匕首紮著一個布偶玩耍,那布偶身上好幾條長長的劃痕,幾乎把裏麵的棉絮都翻了出來。馬車過去,他聽到一個婦人大聲嗬斥道:“耍刀子做甚,割了手不要找娘來哭!”

隨意坐在一個宅子門外的台階上,雪花在他臉上頸上融化,他想著人間太難過,不如還是回天上去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穿著大紅鬥篷的少女走出來掛燈籠,一眼看到正坐在自家門口的水雲子,“呀”了一聲,隨即笑著喊道:“哥哥,哥哥你快來……”

披著象牙色披風的年輕男子走出來,他眉眼舒展,滿臉和煦,行動間猶如帶出一陣春風。

水雲子時常想起,天下熙熙攘攘,他卻無處容身,這兄妹二人卻給他帶來唯一的溫暖。水雲子就在孟家住下,在落雪齋之前,孟家是水雲子在凡間的第一個家。孟楚孟襄把他當作家人一般,他們多少次秉燭夜談,相伴踏青,月下對酌。

住了幾個月,水雲子打算繼續雲遊。孟家兄妹依依不舍,孟楚笑問:“兄長何時回來?”水雲子看著遠路笑道:“也許幾個月就回來!”

孟楚看看妹妹有些促狹地道,“我們襄兒馬上就要十八歲了,她可說過十八歲的時候就想嫁給心上人呢!”孟襄羞赧地轉身走開。水雲子於感情完全不開竅,沒有理解孟楚的意思,也奇怪孟襄為何忽然回房間了。

臨行前,孟襄一直送他到很遠,水雲子直說:“你快回去吧,不必再送了。”

孟襄一直低著的頭忽然抬了起來,水雲子忽然發現她的眼中蓄滿了淚水,他一愣,隻見孟襄深深地凝望著他,緩緩地念道:

“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裏。

我心如鬆柏,君情複何似?”

他心中一震,那雙淚目似乎深透到了他的內心深處,一個從未曾打開過的角落似乎悄然有了一個縫隙,他心裏一陣慌亂,忽然不敢再看孟襄的眼睛,匆忙告辭離開,心中全是孟襄最後看他的眼神還有她一字字念出的那首詩。他活了多少年自己都記不清楚了,卻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他不敢深想,心中亂作一團,不知如何自處,便在近處尋了一個隱蔽的山洞閉關。

這一閉關就是將近百年。剛出關就遇到了那樣的事,此時此刻,孟襄雙目含淚念著那首詩的樣子猶在眼前——

水雲子心中淒然,抬袖抹抹眼角的淚水。他好似懂了什麽,又好像錯過了什麽。隻是孟楚、孟襄這兩個名字成為他漫長無涯的生命中永遠難忘的名字。

“我便在此結廬而居吧。”柴公子眺望遠處燈火之處,正是皇宮所在。落雪有聲,等大雪消融後,一切塵埃落定,人們照樣忙著生計。大胤朝,也隻會成為老人們閑來無事的圍爐夜話而已吧,隻是那抹紫色的身影從他腦中倏忽而過,柴公子心中大慟。

“這小東西不要我抱怎麽辦?”冥王此時已經成了一個中年書生模樣,兩撇胡子巧妙地豎起,正和小嬰孩雙目相對,那嬰孩被冥王看了一會兒,又委屈地大哭起來。

柴公子看這孩子冰雪可愛,滿眼澄澈,暫時拋卻鬱結之情,笑道:“不如我來收養他如何?”

“也好也好。就在你這裏,我最放心。”冥王應允著。

“一念淨心,心無所求,這孩子便叫淨心吧。”柴公子笑道。

“好名字好名字,淨心極好!”水雲子收起傷感,撫掌笑道。

冥王念叨著:“要做冥王的人叫什麽淨心,真是莫名其妙。”

柴公子抱著孩子和水雲子並肩而立,塵世燈火就近在眼前卻遠在天涯。

水雲子驀然醒來,太陽西斜,自己竟然是在落雪齋的遊廊搖椅上睡著了。吳剛和薄荷正在院中圍著一隻小烏龜嘰嘰喳喳。

“哈哈哈,你看它動了,動了。”

“公子早說過了,不要惹它生氣,否則它一哭就會發水災!”薄荷被吳剛氣得滿麵通紅,她真想毆打他啊。

“三公子你醒了,太陽快落了,怕你著涼,我還正要給你蓋件衣裳呢。”淨心懷中正抱著水雲子的鶴氅。

水雲子心想,淨心可不記得他還是嬰孩的時候,這件鶴氅曾經裹著他走了不少路。今日淨心這孩子看他的眼神怎麽這麽溫和可愛,與平日不耐煩的樣子完全不同啊。

進得書房,隻見書桌前正擺著一幅有些發黃的畫,畫已裱好,畫上正寫著《骷髏幻戲圖》幾個字。一旁那卷已經攤開的《萬象圖》上,大雪彌漫,樹石被移動,一道飛瀑前憑空出現一處宅第,大門上“落雪齋”三字龍飛鳳舞。

柴公子正在書架前翻看一本書,聽他進來,悠然一笑:“這一覺睡得可好?”

水雲子想起夢中往事,心中依然惻惻:“不好不好,一點都不好。想來我身為神仙,卻跑去經曆這一番劫難。對了,我怎麽進去萬象圖的?”

水雲子被柴公子關切的表情感動,雖然總覺得有什麽不對,可這一天都說不了幾句話的人跟他一氣說了這麽多,他真是感動不已。

“說來真是丟人啊,吳剛薄荷他們不知道吧,否則我真的再無臉麵來落雪齋了。”水雲子對這個問題憂心忡忡。

柴公子還未答話,門口響起一陣爆笑聲:“笑死我了,從盤古開天地到如今,從來沒見過那麽憋屈可憐的神仙,哈哈哈哈哈……”

柴公子的臉綠了。

吳剛正在門口捧腹不已,薄荷低頭認真地盯著手中抱著的玄武,但是可以看出她隱忍的笑意。

柴公子輕咳一聲,不去看他指控的眼神。

“哈哈哈,堂堂神仙去賣藝跳舞,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吳剛拍著大腿仰頭狂笑,卻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原來是被口水嗆到。

薄荷懷中的玄武忽然從殼裏鑽出來對著吳剛大聲道:“讓口水淹死汝!讓口水淹死汝!”

所有人都忍不住大笑起來,水雲子笑得直接坐在了地上,薄荷笑得直捶吳剛,淨心正在門外要進來,笑得打嗝不已忙跑去喝水,連柴公子也笑出了眼淚。

往事也許不堪回首,但總會有雪後新晴,枝上春光。閑敲棋子,浮生一醉,在這樣的世界裏,有親朋好友在身邊,確是人間至樂。

柴公子置身搖椅中,從未曾安定過的心柔軟下來,悠然而笑。

(第4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