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話 讀碑窠石圖1

山下桃花已經開盡,上山的石路卻仍是滿地落英。姑射山並不常有人走,可卻有條石板路從山下一直蜿蜒而上。

阿彘抹去額上汗水,累得靠在一棵樹上大力喘氣。他已經爬了四五個時辰,眼看天就要黑了,離山頂也不遠了,可哪裏有什麽宅院房屋?那人說落雪齋就在姑射山上,莫非是他記錯了?

他撩起汗衫抹著不住掉下的汗水,一眼看到前麵一棵樹幹上的水漬,這可不就是剛才自己內急方便過的地方麽?在這個地方他已經繞了好幾圈,莫非是遇到了鬼打牆?那落雪齋裏的人到底是神是人還是鬼?

阿彘氣不打一處來,將汗衫脫下來又在頭上身上胡亂擦了一把,指著山頂大罵起來:“神神叨叨裝神弄鬼算什麽本事?看你阿彘大爺在這裏繞圈子很開心是不是?有本事出來咱們單挑!”

他氣足聲壯,一嗓子喊出來把山鳥驚起一群,嘩啦啦地四處飛散。

四下驀然猶如巨幕將天空四合,天色頓時暗若塗漆。他耳周傳來一陣陣夜梟般的笑聲,一股潮濕之氣輕輕吹進他耳朵。他大叫一聲,那笑聲尖銳、刺耳,好像養硬的指甲在琉璃上劃過,從脊骨生出一股酸揉得他心髒幾乎爆裂。他雙手捂著耳朵拔足便奔,腳下卻不知道踩到了什麽軟綿綿的東西,立足不穩,一個趔趄,卻又感覺有一隻幹枯的手慢慢地在從他的腳往上移動。他全身汗毛豎起,渾身再無一點力氣,軟軟地癱坐在了地上,大聲喊道:“救命啊救命啊!”

“哈哈哈哈哈——”大笑聲傳來,那笑聲此起彼伏,似乎有千萬人同時在笑一般。黑幕同時散去,他還是在山間原地,隻是抬眼便可看到前麵隱約有一處房舍,適才怎麽沒有看到?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阿彘用盡全身力氣朝那裏跑去。大門前一棵桂花樹,樹上正開滿了桂花,桂花香氣盈鼻,讓人陶醉。他定定神,又穿好汗衫,抬眼看那大門上的匾額看去,三個字裏麵他隻認識中間的“雪”字,想必這就是落雪齋吧。

阿彘“咚咚——”地用力敲門,邊敲邊喊道:“柴公子在麽?我找柴公子!”

片刻,門被打開,一個身著綠色衣裙的美貌少女皺著眉頭打開門:“連山魈都被你驚動了,你的動靜能不能不要這麽大!”她邊說邊引阿彘向裏麵走去。

阿彘撇撇嘴,如若不是十萬火急的事,誰會來這麽奇奇怪怪的姑射山。

這落雪齋從外麵看來隻是一處普通的院落,繞過畫著風景山水的影壁,便看到落雪齋裏麵竟然別有洞天。有正室、有書房,遊廊曲曲折折連接整個院子。院落中心竟有個一丈多的水潭,水潭上蒙蒙一層寒霧籠罩,水麵隱約可見白水汩汩洶湧,猶如沸騰。

“你快點!”那綠衫少女站在簷下等他,他一步三回頭,天氣還未涼,可從旁邊路過一下就讓他凍得打了個哆嗦。

阿彘答應了一聲忙跟了上去。貿貿然就要掀開珠簾,剛碰到珠簾,就似被針紮了一般手指生疼,他忙著收回手,隻見手指上紅紅一片。綠衫少女一臉幸災樂禍,掩嘴笑道:“請進吧,公子在等你!”

阿彘進得房中,看這廳堂古樸端嚴,條案上的一盞蓮花香爐正嫋嫋飄香,前麵八仙桌邊坐了一個穿著天青長衫的男子,那男子正端著一杯茶用杯蓋刮去浮沫,輕輕地抿了一口。那人聽到阿彘進來,將茶杯放下笑著起身迎接:“歡迎光臨落雪齋!”

“你就是柴公子?”阿彘上下打量著他,他看上去溫潤平和,舉手投足卻帶著一股威嚴之氣。阿彘在鄉下一直都破落憊賴,無法無天,沒有什麽不敢說不敢做,可此時在這人麵前卻自慚形穢,他悄悄將汗衫的下擺拽了拽。

“正是在下,不知這位公子來落雪齋所為何事?”柴公子微笑,他已經很久沒有做生意了,上門來的就是這麽一個難得的客人。柴公子打量著阿彘,笑得更加和藹。

那柴公子一聲“公子”叫得阿彘一個哆嗦。他窮苦鄉下人,有人叫他“那小子”,有人甚至拿他名字開玩笑叫他“小豬仔”,“公子”這種稱呼隻適合那些有錢有勢,風度翩翩的人,比如麵前這位柴公子,還有那個劉半安。想起劉半安,他想起了大事:“我來是請柴公子你去救一個人,他快死了,聽說你的本事大得很,我這才跑來找你。”

綠衣少女端上一杯茶遞給他,他接過來咕嘟咕嘟一口飲盡,看著目瞪口呆的綠衣少女,又問了句:“還有麽?嗓子冒火一般,再給我一杯!”

“這可是上好的老君眉,三公子從海外仙山回來路過巴陵專門采來的,你就這麽一杯喝下去,和老牛嚼牡丹有什麽區別!”綠衣少女怒目瞪他,又轉而控訴地看向柴公子:“公子,你賠我!”

不就是一杯茶,有什麽大不了?阿彘看不慣這綠衣少女嬌滴滴的樣子,不由地斜睨了她一眼,一臉不屑。

“你——”綠衣少女氣得跳腳,柴公子笑著製止了綠衣少女:“薄荷,你出去玩,我這裏有事要做。”

綠衣少女答應了一聲,又對阿彘“哼”了一聲這才離開。

阿彘看她離開的時候一掀珠簾,那珠簾上的珠子流光溢彩,有顆珠子上卻似乎有個笑臉一閃而逝。他心驚,再定睛一眼,雖然光彩耀眼,但確是普通的珠子而已。此時無風,那珠簾卻搖擺不停。

“是誰讓你來找我的?而且想必你也知道求我辦事是要代價的。”

“那個人讓我告訴你,什麽承明之夜,你會明白。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阿彘撓撓頭。

柴公子麵色稍變,上下打量著阿彘,端起茶杯,又放下:“跟你說這些的人是誰?是男是女?長什麽模樣?”

“應該是個女子吧,但是她穿著黑衣蒙著黑紗看不清模樣。柴公子,快去救人要緊,那人還等著救命呢!”

“你叫阿彘?”

“是啊!”他的名字很重要麽?還是救劉先生比較重要吧。

“請跟我來!”柴公子起身,掀簾而出。阿彘看了看那珠簾,想起適才被針刺般的疼痛,有些膽怯,但又怕被這柴公子小看,他鼓足勇氣去掀簾,剛一碰到那珠簾,珠簾就圍著他劇烈地轉動起來了。他看到那些珠子飛散,每顆珠子上似乎都有一張人臉,近在咫尺,就在他眼前,他嚇得大呼小叫。忽然,他看到從自己身體中飛出絲絲黑氣,都飛進那些珠子中去,變成一張張哭泣嚎叫的臉。一直感覺渾身沉重大腦懵懂的感覺瞬間消失了。

等到珠簾垂下,他已經出了廳堂來到院中,一臉不知所以:“剛才是怎麽回事?”

“你身上怎麽附著了那麽多怨靈?我的珠簾幫你把怨靈都吸走而已。”柴公子轉彎,沿著遊廊而行。阿彘緊跟在後麵:“我就說從小都經常頭痛頭脹,每夜噩夢不斷。”

“噩夢?”柴公子停下,回身看他,“你都做了什麽噩夢?”

“兵荒馬亂的,有時候我殺人,有時候人殺我,快被累死了,原來身上竟然會有怨靈。”阿彘此刻神清氣爽,分外輕鬆:“多謝你!柴公子!”

柴公子笑笑不答,推開一扇門。阿彘跟在他後麵進去,一陣幽香撲鼻而來,和客堂那種味道還不同,清幽平和。猶是阿彘這種跳脫之人都想安靜地坐上一會兒。

這裏滿屋都是書畫,牆上貼的、架上擺的,甚至角落裏也堆滿了畫卷。他看到進門的架子上一隻紅色的杯子歪頭歪腦很有趣便拿下來看,一個聲音大聲道:“快放下,那是鑲金獸首瑪瑙杯,天下隻有這一件。”說話的人是一個白衫藍襟的書童,他本來正在窗邊軟塌上的矮桌上打盹,這時風一般竄過來將他手中的瑪瑙杯搶下來,小心翼翼地擺回原處。

阿彘訕訕的,不知手腳該往哪裏放。柴公子看書童緊張的樣子好笑道:“你何必這麽緊張這個杯子?這位小公子什麽沒見過?”

這書童上下打量了一下阿彘,看他不過十二三歲年紀,身材瘦小、衣衫襤褸,表情有些不安,眉眼卻極不安分,哪裏像個什麽都見過的角色?

柴公子笑道:“不要小看人,這位公子可不簡單。好了,淨心,磨墨。”

書童一邊磨墨一邊打了個嗬欠:“好困啊少爺!你不陪冥王下棋非要我去,我才剛回來睡了一會兒,要困死了。”

柴公子在一張長長的卷軸上寫著什麽,阿彘大字不認識幾個,看到能看書寫字的人就欽佩羨慕得緊,所以才和那人人厭棄的劉先生那麽投契。

“唉,怎麽動了?”阿彘大驚失色,那畫緩緩展開,畫麵上有個人漸漸清晰,他驚叫道:“劉先生!”又搖頭覺得不對,劉先生兩鬢斑白、滿麵風霜、正奄奄一息等著他找人去救命,可麵前這人眉眼舉止,分明就是劉先生的模樣啊。

正在搔首踟躕,忽然被誰從身後一推,他摔了個狗啃泥。沒想到這柴公子竟然也耍笑人。他正要發火,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在那書房中了,什麽柴少爺書童的都不在這裏。他竟然是在一個矮崖邊,矮崖下麵是一片遼闊無邊的草地。草地上傳來歌謠聲,這歌謠熟悉萬分,他時常聽劉先生哼唱,歌詞並不甚了解,卻聽得這是一首疏闊滄桑的山歌:

“觀棋柯爛,伐木丁丁,雲邊穀口徐行。賣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蒼徑秋高,對月枕鬆根,一覺天明——”

他心中一時激動,朝崖下喊道:“劉先生,劉先生!”那人似是沒有聽到,繼續歌唱。阿彘看到崖邊有一根長長的藤繩,他抓著藤繩下去,奔到那人身邊:“劉先生,你怎麽在這兒?你的病都好啦?”他激動萬分,劉先生頭戴箬笠、身著布衣,眉目溫和,表情悠然。正在一邊唱歌一邊折草根。

布衣男子將手中的草放在地上,那草竟然被編成一匹馬的樣子,他口中念念有詞,兩指指向那草馬,口中喊一聲:“疾!”

草馬竟然站了起來,噴著響鼻拔腿便奔。阿彘愣住,這劉先生明明就是個隻會寫信看書的夫子啊,怎麽還會這本事?

布衣男子看那草馬奔遠,回頭對阿彘道:“這雲夢澤從沒外人來,師父雲遊、師妹離開之後,我很久沒見過外人了,我叫劉半安,小兄弟怎麽稱呼?”

果然是他!這莫非是年輕時候的劉先生?

“我叫阿彘。”他心中偷偷加了一句,我的名字還是你教我寫的。

劉半安打量著阿彘:“昨夜觀星,貪狼星到了雲夢澤上空,今日你便來了,莫非這是天意?”

“什麽?”他聽不懂,隻是覺得這個時候的劉先生和他之前認識的那個完全不同。

“你既然來了,給你看一場遊戲如何?”劉半安摘下一根青草,青草如利刃一般飛出,齊齊斬下一片青草,那些青草落地,都變成青銅色的駿馬。劉半安又一手撒黃豆一手撒黑豆,黃豆黑豆滾落地下變成一些身著黃衣或者黑衣的士兵,士兵躍上青銅馬,黑衣黃衣開始呼喝著打起仗來。

呼喊聲、金戈之聲、戰馬嘶鳴之聲遍野,阿彘張大嘴看著這一切。以前他在村口聽那些私塾先生給人們講書的時候聽過“斬草為馬、撒豆為兵”,當時聽了分外激動,總是想自己若是有這般本事就好了,沒想到眼前就正上演著這令人目瞪口呆的戲法。

劉半安袖手站在一旁的半垣之上看著黑豆隊和黃豆隊的混戰,笑問阿彘:“你看我這隊伍如何?”

“真是厲害!劉先生,沒想到你還會這種本事!”阿彘真心佩服,他孤苦伶仃,又麵黃肌瘦,從小到大都被人看不起,真想好好學點本事給人們看看。這些年連年征兵,他們村的很多年輕人都逃跑了,但即使流落外鄉卻也有被抓去做雜役徭役的。人們都哀聲怨道,老人們回憶著當年的河清海晏,唏噓著已逝的美好歲月。隻有阿彘不怕打仗,聽老人說書的時候,他最喜歡聽得就是那亂世之中風雲變幻、群雄競逐的故事,無數次把自己想作那些呼風喚雨隻手遮天的梟雄。那次有當兵的去村裏抓壯丁,他自告奮勇地要跟著去,可那些當兵的推推他的小身板輕蔑地撇撇嘴:“要這小崽子去白吃幹糧啊!”

眾人哄笑,阿彘也跟著笑了,心中怒火十萬丈又傷心起來,竟然連抓壯丁也看不上他。

“你若喜歡,我可以教你!”劉半安手指放在唇上一個呼哨,打鬥正酣的兵馬瞬間委地變成了滿地的斷草和交雜的黃豆黑豆。

劉半安欣喜若狂,忙跪下磕頭:“師父在上,請受徒兒阿彘一拜!”

劉半安安然受了他的禮:“拜我為師可以,但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

阿彘急著想學這些法術,忙道:“莫說一件,十件也可以。”

“將來不能做傷天害理之事,不管什麽時候都要守著靈台一念。”

阿彘不知道什麽是靈台一念,卻聽得懂傷天害理,他當下舉手信口發誓:“我阿彘若是做了傷天害理之事,就讓我下輩子做個螻蟻,被人踩在腳下。”

劉半安點頭,舉手向上一抬,阿彘便輕飄飄地站起來。劉半安教了他心法和口訣,阿彘認真記憶,也撒出幾顆黃豆,口中念著咒語,可那黃豆在草地滾了幾下變成上半身是人形下半身卻是圓鼓鼓一顆大黃豆的樣子,好像從黃豆中鑽出一顆腦袋來,那黃豆人莫名其妙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向前滾動著走了。

阿彘滿臉尷尬,劉半安溫和笑道:“你未修氣隻學習咒術,不能收放自如便是如此,好好根據我說的練氣吧,練好了這些才能熟練操作術法,我便在山後瀑布前,你可以到那邊找到我。”

劉半安在瀑布前打坐休息,醒來一覺發現明月高懸,已是深夜,回崖邊去找阿彘,遠遠地就聽到阿彘的喊叫聲:“師父救命救命啊師父!”這聲音嘶啞無比,想來已經喊了很久。隻見阿彘練習撒豆成兵弄出很多奇奇怪怪的豆子人來,有一個好容易是完整的人,卻上半身黑漆如墨下半身嫩嫩黃黃,這些豆兵都以阿彘為目標,有的抱著石頭向他扔擲,有的滾過來要碾壓他,那些豆兵雖然個個殘缺,卻都是常人大小,阿彘雖然身姿靈巧,但還是被折磨得不輕,一邊躲避一邊求救。

劉半安被他狼狽的樣子逗得哈哈大笑,他呼哨一聲,那些豆兵終於變回了滿地的豆子。阿彘揉著頭上的大包:“師父,這些豆子為什麽這麽對我?”

“你把他們弄得像人又像豆子,個個殘缺不全,自然要找你撒火。所以要先練入門心法和學會用氣,不能耍巧求快,否則會一事無成。”

阿彘不敢再偷懶,認認真真地按照劉半安說的練習起來。

這裏沒有多餘的房間,劉半安讓阿彘住在師妹的房間裏。夜色已深,他卻餓得受不住,幾間草廬中都找到任何食物,肚子咕咕叫個不停,他摸黑出門,想到瀑布下麵的深潭中取些水來喝。

夜色迷蒙,看不清前路,他一腳踏空沿著石路滾落到潭中,激起一片浪花。他奮力掙紮,剛要呼救,水便湧進口中。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水,撲騰幾下就要往下沉。

“是誰?是誰?髒死了!”水麵激起一陣巨浪,阿彘被巨浪拍出深潭回到崖上。他咳嗽幾聲,猶自後怕不已,差點就被淹死了。

一隻巨龜伏在水麵上氣憤地拍打著水花。

“大烏龜!”阿彘驚道,這麽大的烏龜他從來沒有見過。

“你才是烏龜,你看清楚小爺的模樣,和玄武那種小烏龜是一樣的麽?小爺我身份尊貴,是東海六太子贔屭!你是哪裏來的?為什麽到水裏來,弄髒了小爺休息的地方!”

“什麽必戲?莫名其妙!”阿彘還是很餓,渾身濕透,狼狽無比。

“你才莫名其妙!”贔屭的眼睛在夜色中閃著紅光,用力拍打水麵,激起的水花又將阿彘從頭頂淋下。他就隻有這一件衣服!他快要餓死了!阿彘被惹火了,剛剛隱藏起來的潑賴模樣又顯出來,他雙手叉腰地挑釁:“有本事你給我上來!你這隻醜烏龜!”

贔屭沒想到他還敢挑釁,怒吼一聲飛上岸來。在崖下還好,真的到了身邊,阿彘才發現自己在這贔屭身邊竟然還沒有它的甲背高,金色的殼,頭頸四肢都是綠色,邁一步山崖都抖一抖,不遠處的幾間草廬都被震顫了。

阿彘心虛地後退,退了幾步沒有站穩,眼看這大獸紅彤彤的眼睛就在眼前,鼻子裏呼呼的地喘著氣甚至噴得他滿臉濕漉漉的,他豁出去了大喊一聲:“看你眼睛那麽紅,肯定是賭錢總輸,輸紅了眼!你叫什麽必戲,叫必輸算了!”

“你才必輸!你才必輸!”贔屭氣得直跺腳,想要罵他一頓,卻想不出詞來,急得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

劉半安躺在床鋪之上,外麵的動靜聽得清清楚楚,他開始緊張阿彘,怕贔屭害了阿彘的性命,此刻看來,卻是要擔心贔屭了。瀑布那邊傳來咆哮聲越來越響。贔屭要發怒,他起身奔到瀑布前的高崖上,隻見阿彘雙手叉腰正對著贔屭罵,贔屭被氣得雙眼更紅了,他腳下的石崖都被他踩得沉下去一些。

“不用不承認! 你就是隻笨烏龜!”阿彘罵得累了,用手從頭上抹了一把,他看出來了,這個必戲雖然力氣大但嘴太笨。

“你才是笨烏龜!你才是笨烏龜!”可憐的贔屭隻能重複著阿彘的話來罵他,渾身氣得發抖。忽然,他眼睛一翻,頭往下耷拉,一動不動了。

“喂——這是——這是怎麽回事?”這家夥閉著眼睛耷拉著頭,莫非是死了?阿彘小心翼翼地推推它,沒有任何動靜。

肚子又咕嚕嚕地響起來,阿彘有了好主意,這家夥這麽大,不知肉的味道怎麽樣。心中想著,就從腰側拔出匕首緩緩地向贔屭走過去。

“喂,你做什麽?”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他嚇了一跳,是師父的聲音,他嬉皮笑臉地回頭,把匕首藏在身後。

劉半安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感慨,果然是貪狼臨凡,膽子如此大,當初自己剛見到贔屭都不敢輕視,這阿彘竟敢去割它的肉。

“你本事倒是不小,竟能把贔屭氣得暈過去。”劉半安不露聲色地看著這個新收的徒弟。

“它嘴太笨,我也沒辦法。”阿彘麵露得色,摸著癟癟的肚子哀求道:“師父,我快餓死了。”

劉半安帶他到演繹斬草為馬撒豆成兵的那片平野之上,帶他摘了幾個地瓜還有豆莢,他自己生火將地瓜和豆子煮熟,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此時天已大亮,劉半安坐在半垣之上閉目養神,天光初上,彤雲漫天、雲蒸霞蔚。他渾身浸潤在這朝霞之中,衣衫獵獵、恍若仙人。

阿彘盤腿坐在地上,啃著地瓜,肚子飽了,他有了力氣,心中默念咒語心法,想著一定要很快學會師父的本事才好。

暑去秋來,年複一年。平野上的高草更加繁茂,阿彘還開辟出來一塊地方種菜種穀。劉半安教他讀書習字、排兵布陣,卻不教他預言之術,隻說預言之術會反噬施法之人,他駕馭不了。

這日劉半安給阿彘講解《莊子?胠篋》,他合上書歎道:“所以這世間虛偽黑暗,世人專注些奇巧**技,天下才會失去了本真,莊周所說的‘法之所無用也’正是這個道理。”

阿彘對師父所說的不以為然,反而道:“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師父說的奇巧**技若是用來竊鉤是沒什麽用,以師父之能,若是離開雲夢澤入世,定能有一番大作為,竊國也未嚐不可。”

“一派胡言!”劉半安將書一拋,正打在阿彘頭上,他從未曾見過師父如此發怒,撲通一聲跪下。

“你來雲夢澤這些年,我日日教你聖賢之道,就是想引你入正道,可你如此冥頑不靈,對你說什麽都是對牛彈琴!”

阿彘將《莊子》撿起,膝行至劉半安麵前:“師父,弟子知錯了。請師父恕罪。”

劉半安看他表情誠摯,確是不想自己生氣,但他眼底起伏著勃勃盛氣,這讓劉半安心驚卻又無能為力。貪狼天生追逐財富權力,他受天命收天狼為徒,幾年來教遍他內外典籍、聖賢教化,誰料這一腔心意始終付之流水,灰心失望,揮揮手讓阿彘出去。

阿彘將《莊子》置於案上,退出房門,心中卻很不服,孔聖人弟子三千尚且性格各不相同,他猶懂得因材施教,師父自己喜歡隱居山林不問世事,何必要強迫於他?他心中不悅,又到崖邊扔了石頭逗贔屭上來和他玩耍。

第二日午後,阿彘口中叼著一根草枝看一群豆子兵打架,他此時已能很熟練地玩耍草馬和豆兵,豆兵用魚鱗陣、地瓜用長蛇陣,一個個吃得胖乎乎的地瓜兵排出長蛇陣來,卻因為太臃腫,尾大不掉,被豆兵打得落花流水,他拍著大腿哈哈大笑。

一個豆兵從草廬處蹦蹦跳跳過來,指指劉半安的房間。阿彘進得師父房間,隻見他盤腿而坐,見他進來笑道:“你剛來的時候才這麽矮,現在長高好多了。”

阿彘看師父露出笑容,想他終於氣消了,笑著撓撓頭:“師父,我來雲夢澤已經六年,剛來的時候師父像我叔伯,此刻像我兄長,師父修了養生長生之法,弟子不及。”

劉半安淡淡笑笑:“你與我不同,你會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卻也會失去你的一切。”

“師父說什麽?”劉半安沒有聽清楚師父說的話,他從牆角的水缸中看去,裏麵的少年高大結實,器宇軒昂,自己早就和當年那瘦弱可憐的小孩竟沒有絲毫相同之處。

“我說,我該教你的都已經教了你,你離開雲夢澤吧!”

“師父!”如晴天霹靂一般,阿彘驚得大叫起來:“師父你要趕我走?”

“師父已沒有什麽可以教你的了,你要記住你拜我為師那日答應為師的話。”

“師父,我不走,我要在雲夢澤侍奉師父。”他抱住劉半安的膝哭出聲來。

“那你不要走了,留下來陪我,永遠不出雲夢澤!”師父的聲音沉沉地傳來。阿彘抬起頭來,愣在那裏。真的讓他再不離開雲夢澤,一輩子待在這裏陪著清心寡欲的師父,和贔屭逗趣,變化豆兵派兵作戰,這樣的生活已經過厭了。他的理想是回到人群中去做那呼風喚雨的風雲人物。

劉半安歎氣:“你走吧。沿著瀑布下的大河而行便可出得了雲夢澤。”

“師父,我——”他不想一輩子就待在雲夢澤,卻也真的舍不得師父。

劉半安看他感情真摯,撫著他的頭發微笑:“不要哭了,阿彘這名字不雅,到了外麵恐被人笑話,從此以後你就叫治,治國安邦,心存大誌正是此意。你姓什麽?”

“我不知道。”

“你就姓劉,隨我姓劉,隻要你記得師父的話,記得心存善念。天大地大,好男兒誌在四方,隨你闖**!快去吧!”

看師父閉目不再理他,他這才一步三回頭地向外走去。來到瀑布前,聽著瀑聲如雷,想到馬上就要離開生活了幾年的雲夢澤,心中有些惆悵。他伸手一指,五指如撥琴弦,那水麵如同被他撥動的琴一般激起一股又一股跳躍的波浪。從河底泛上一陣巨浪,贔屭浮了上來,見是阿彘,威脅道:“本太子過幾日便回東海,找我五弟饕餮來報仇,他一口就能吃掉你!”

“贔屭,我要走了!”他很傷感地看著這個身體大卻笨笨的贔屭,他學了很多字,知道贔屭是哪兩個字。

“你去哪裏?休要逃跑!你是怕我五弟來吃掉你麽?”贔屭得意地嘲笑,這小子第一次好好叫他名字。

“我很舍不得你啊!”他縱身一躍,正好落在贔屭身上。

“你,你要幹什麽?”贔屭歪過身子想把他甩下去。

“贔屭老弟,我要離開雲夢澤,沿著峽穀走不知走到何年何月,你送我一程吧!”他抱緊贔屭的背。

“我不要,你給我下去!”贔屭劇烈地扭頭身體,又打算沉下河底淹死阿彘。

“你敢使壞我就在你身上撒尿,要不要試試!”他放肆地大笑。

贔屭屈辱地擠出兩滴眼淚,隻好默默答應。

“你休要偷偷罵我,你剛才說你要回東海找你五弟是在撒謊,當然我是不會和你計較的。”

“你才撒謊!你才撒謊!”贔屭的反駁隻是一次次地重複阿彘的話。

贔屭身逛體胖,在它背上不用顛簸,沿途可以看到遊魚水草,不過一個多時辰就離開了雲夢澤。他跳下贔屭身體哈哈大笑:“贔屭老弟,後會有期!”

“不要後會有期!”贔屭真的很想再也看不到這家夥。

“我知道你和你老子龍王到天庭赴宴的時候淘氣,一腳踩爛了玉帝的龍椅,你爹跟玉帝求情這才發配你在這裏待著服刑!所以你根本不能回去東海!哈哈哈——”阿彘狂笑。

“你——你氣死我了——”贔屭氣得怒吼一聲,遠處幾十裏遠的一個小村莊裏一個孩童正在玩耍,聽見贔屭的喊聲,捂著耳朵跑回家裏喊著:“娘親,打雷了,要下雨了!”

前路茫茫,劉治悠然而行,邊走邊唱起師父時常唱得那首歌來:“觀棋柯爛,伐木丁丁,雲邊穀口徐行。賣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蒼徑秋高,對月枕鬆根,一覺天明——”

夕陽染紅了半邊天,他到了密林之外,肚子又餓了,臨走之時拿了一個地瓜,他躍上一顆粗壯的大樹,一手地瓜一手水壺,吃完了地瓜打了個嗬欠就在樹上睡著了。

忽然,一陣誘人的香氣把他弄醒,肉!這是肉的味道。他一個激靈醒來,一群和他年紀相仿的少年正在推推搡搡吵得厲害,有個少年罵了句什麽,群人便混戰起來。他們身後的火上正架著幾隻烤雞,香味正是這雞肉的味道。阿彘咽了咽口水,在樹上哈哈大笑起來。

“你笑什麽?”兩幫人都是和阿彘年齡差不多年齡的大孩子,一個個都衣衫襤褸瘦骨嶙峋,和他當年一模一樣。

“你們這打架的法子就好像是幾隻狗在亂咬,亂七八糟,太好笑了。”

“小子,你在說什麽?不想活了麽?有本事出來比試比試!”兩幫人這麽快就盡釋前嫌共同對外。阿彘俯視這群少年,笑道:“小爺就來陪你們玩玩。”

阿彘袖中彈出一把豆子口中念念有詞,豆子滾落地上成了身著黃衫的豆兵,他們先向阿彘做了一揖後將這群少年團團圍住,少年們猶自被眼前的事驚得閉不上嘴,看豆兵來襲,沒抵擋幾下就製服。

阿彘豪氣大笑:“服氣了麽?”

幾個孩子沒見過這等戲法,紛紛求道:“求大哥做我們老大,教我們本事。”

阿彘想起以前自己瘦弱無能,孩子們玩耍都不帶他,此時隻是露了這麽小小一手,就有人認他做老大,心中歡暢,意氣風發。

“你們說說,到底為什麽打架?”阿彘問著,眼睛卻看向那正烤著的母雞,香味四溢,不時聽到油脂落在火中發出的嗤嗤拉拉的聲音。

一個少年右臉一塊刀疤分外顯眼,很有眼色地拿下一隻雞,用幾張葉子包了恭恭敬敬地獻給阿彘。阿彘也不客氣,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他有多久沒吃過肉了?師父曾經跟他說過有了一定的修為就可以辟穀不食,不吃肉不喝酒不痛快打架活著又有什麽意思?

“老大,我們撿了個寶貝,本來在爭是誰先看到的,既然都跟了老大,那就是大夥兒一起的,快拿來給老大看看。”那刀疤少年吆喝拿過一個破破爛爛的袋子打開口袋,裏麵一大塊雪白的肉。

“這是什麽?”這肉潔白似雪,一層一層,摸上去還微微顫動。

“老大你看!”那刀疤少年用力將那塊大肉從中間翻出,沒想到從肉中竟然被翻出一個女子來。這女子上半身是人形,下半身就連在那塊大肉上。她淚眼盈盈、滿臉驚恐,雙手捂著胸口。

阿彘心中想了自己看過的書,忽然大喜,這莫非是太歲!太歲已經是難見,何況太歲修出人形?連千年老參也隻是初見五官,可這太歲精不僅長相極美,表情都甚為豐富,秀頸**,偷偷看向他們的時候眉眼間不經意間就甚是撩人,他還記得師父那裏的書籍上曾經說過,太歲“食之盡,尋複更生如故”“久食輕身不老,延年神仙”,這千年難得之物正讓他遇上,真是天大的造化。

他當下不動聲色隻是眉頭一皺:“這莫非是個蘿卜精?也沒什麽稀罕。”他手掌可以感覺到那太歲肉下似乎心髒般的一跳一跳地躍動。那刀疤少年忙把那太歲收了起來:“老大還是先讓我們認識認識!我們這三十幾人也可以結個什麽幫派,說出去也有麵子。”

阿彘正撫著太歲的手摸了空,他不在意地笑笑:“我姓劉名治,師從雲夢澤仙人,剛學藝下山,要開創一番事業。”他早就把師父不讓他隨便提起雲夢澤的名字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

雲夢澤中有神仙大家都聽過,隻是大澤急湍,裏麵還有水怪,即使有人涉險沿河而行,卻也找不到雲夢澤所在。沒想到此刻竟真能遇到雲夢澤來的人。因為阿彘還會那神仙法術,人們都深信不疑,對阿彘更是信服,阿彘遙遙看向天邊,悠然道:“我們就叫大澤幫吧!”

“大澤幫好,大澤幫好!”少年們歡呼雀躍,將阿彘高高拋起又接住。

少年阿彘,剛從雲夢澤出來就成了有三十多個成員的小幫派“大澤幫”的幫主。

他笑著向那刀疤少年伸手,那少年忙把裝著太歲精的布袋遞過來。

這群少年是四處流亡聚集到一起的,如今都在一個破廟中歇腳。阿彘指揮豆兵去附近地主家裏偷了酒肉衣裳來,他博覽群書,心思通透,依照前朝那些起義軍給自己的小部隊也定了不少規章,封了大小官。少年們聽阿彘講那陳勝吳廣張角黃巢,綠林赤眉風雲天下,個個都聽得悠然神往,恨不能馬上也起兵進京享受榮華富貴,一直狂歡了一日一夜才都疲極睡去。

周圍響起呼嚕聲,本已熟睡的阿彘霍然睜開眼睛,抱著袋子離開破廟,進了不遠處的密林,輕輕打開布袋。布袋中的太歲隻露著雪白細膩的肉,摸上去如女子肌膚一般光滑柔嫩,上麵有著清晰的紋理,仔細看去,可以看到它如同呼吸一般一起一伏。他學著那刀疤少年的樣子伸手向內,摸到光滑的手臂,輕輕一拉,將那女子裏麵拉了出來。

那女子受了驚嚇,滿眼驚惶,雙手緊緊抱著身體。

“你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阿彘輕柔地笑笑,試探著撫向她肩膀,她動了一下卻並沒有掙紮開。

“你叫什麽名字?會說話麽?”她微微閉眼,很享受他的碰觸。這個女子這麽美貌妖豔,想必和傳說中的狐狸精比也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腦海裏全是妺喜、褒姒、妲己,聽過的看過的種種傳說故事都紛至遝來。

遠處彤雲密布,悶雷陣陣,眼看就要下雨。他來時便拿了一件偷來的披風,將它裹在女子身上。女子驚訝地看他,忽而又輕輕抓住他的手。阿彘看到她胸前的風景,覺得血氣上湧,又輕輕在她額上一吻,抱著她走進山洞中。

這太歲精不知修煉了多少年,即將要脫去太歲身變成人形,誰知卻被掘土打算做叫花雞的皮賴少年們給挖了出來。隻剩下一步,再有一炷香的功夫她就大功告成,她被那些少年抓起來,以為難逃一死,沒想到遇到了阿彘。

阿彘想到在他住的房間裏也就是劉半安師妹的房間中曾見到一本書,裏麵記載了很多秘聞和一些古怪的法術。其中一則秘聞講了這麽一個故事:

山中一獵戶打死一隻小狐狸,他用狐狸皮毛給懷孕的妻子做了圍巾禦寒。妻子快要臨盆那幾日,有幾隻狐狸常常在他家附近徘徊。他本不當回事,心裏還想若是它們敢近前,他正好可以再宰殺幾隻做大衣。

夜半時分,歎氣聲將他喚醒。妻子此刻並未在這個房間,到底是誰?他忙起身,卻見他家的獵犬正蹲在他床前哀歎。獵犬歎道:“那些狐狸正打算謀害主人的孩子給那隻小狐狸報仇,他們一家子足有十來口,到時候變作各種人來接生的、道賀的,哪個有機會了就把主人的孩兒殺掉。”獵戶心驚,忙問獵犬有什麽辦法。

獵犬又歎道:“我若修煉成精就可以識別狐狸的變化,可還差一點火候,想必在明日你妻子臨盆時我還沒有成功。除非,除非用那個法子——就可以讓我提早修煉成精。”這獵犬告訴了獵戶法子,獵戶依言照辦,果然第二日獵犬就提早修煉成人,化作一個魁梧的大漢。他識破了好幾個狐狸精變化的人,還幫獵戶抓住幾個狐狸精。獵戶把這些狐狸都抓起來打算剝皮吃肉,誰知房中卻傳來妻子淒絕的痛哭聲。

他忙趕回房間,正見那獵犬化出真身叼走他的孩子。他向獵犬射出一箭卻射空了,獵犬將孩子馱在背上,嘲笑獵戶道:“你為了能啟動那法術讓我提早修煉成精,殺死了從小看你長大的鄰家老嫗,心狠如此,說不定哪天也會殺了我!”它說完騰空駕雲而去,飛向深山。

當時他看到這個故事的時候,下麵標注著兩個人的筆記,一個是師父的字跡,此事告誡人們不要妄殺不要起歹念,萬物皆是生靈,否則會有業報。另一個筆跡娟秀卻也筆走龍蛇,看上去是女子的字跡,她卻細細地勾畫出那法術的細節,還標注了可以改進的法子,阿彘將那些法子牢牢地記在了心裏。

山洞外大雨瓢潑,雖然雷聲轟隆,但阿彘還是聽到輕微的腳步聲,他厲聲喊道:“是誰?”從洞口走進一個人來。一道閃電倏忽而過,阿彘認出正是那刀疤少年。刀疤少年看了看阿彘,又飛快地看了一眼他身邊的太歲,眼神閃爍,卻滿臉堆笑:“我出來方便,正趕上下雨,沒想到老大也在這裏,這是——”

“我正要回去找你們,你過來看,這蘿卜精似乎要從這團肉裏麵出來了。”阿彘滿臉驚喜。刀疤少年稍一遲疑,仍是笑著湊過身子來看。

忽然,他麵色大變,伸手握住已捅進他體內的把匕首,那匕首正插進心髒中。阿彘笑道:“你敢跟蹤我,就該想到有這下場——你記不記得我?”刀疤少年看著阿彘殘忍的笑容,忽然瞪大眼睛:“你是——”

“沒錯,我是阿彘。”他笑得更開懷,匕首從他體內一抽,鮮血噴湧而出。阿彘輕輕一推,他仰麵倒下,死不瞑目。阿彘冷笑:“小時候你冒犯了縣令卻推我出來做替死鬼,我在大牢裏待了七天沒有飯吃,差點就死了,遇到你的時候就想殺了你,你倒送上門來。”

他依照那法術引了心頭血和一魄入太歲精的口中。不多時,太歲精下身的那團肉慢慢變細、分叉,變成兩條修長潔白的**。阿彘上前把刀疤少年的頭發割下數縷,放在太歲精頭上,輕念咒語,那頭發一根根鑽進太歲精光禿禿的頭皮,不多時便長出一頭烏黑光滑的秀發。

電閃雷鳴中,將山洞內也照得雪亮。太歲精輕輕站起來,輕盈地轉了一個圈,身軀婀娜窈窕、麵容絕美、長發拂過阿彘的臉頰,阿彘血氣上湧,幾乎把持不住,但還是將披風幫她裹緊,輕輕在她額上吻了一下。

阿彘沉吟一刻:“太歲也是靈芝,你便叫靈芝如何?”女子微笑,輕聲念著:“靈芝!”那笑容流光,讓暗夜璀璨生輝。

阿彘頭腦機靈,又讀書知史懂理,還會法術。不多久就把當地一些流竄的少年們收羅到麾下。其時各地揭竿起義、烽煙四起,百姓流離失所、民不聊生。阿彘帶領人馬專向亂兵之處而去。他手下的年齡最大的不過二十歲,最小的隻有十二三歲,他們人少力薄,卻是所向披靡。大澤幫和其他兵馬交戰,無往不利。民間都說大澤幫幫主劉治是雲夢澤仙人的弟子,奉神仙之命下界來拯救蒼生。

金鑾殿。

幾個內宦正跪在地上撿奏折,皇帝大發雷霆,剛把滿案的奏折推了一地。皇帝麵前奏章依舊堆疊成山,本本都與亂民有關,十本有九本裏麵都提到了劉治的名字。皇帝正大發雷霆:“這個劉治到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還會什麽撒豆成兵的邪術,還說是雲夢澤仙人的徒弟!簡直荒謬。”皇帝用力拍著龍案,他看到站在最前排的蟒袍大員,麵色稍霽:“齊國公,光兒曾在外學藝,好像就在雲夢澤,她有沒有聽說過劉治?”

齊國公是三朝元老,須發皆白。雖然妻妾眾多,卻始終無子無女。六十歲那年,他納了一位才十八歲的夫人,這夫人竟然很快就懷孕了。臨盆之時,正是深夜,天上忽然撒下一片吉光,夜空頓時雪亮,一個耀眼奪目的光球從天而降,穿過屋頂進入產房內。就在同時,一陣嬰啼劃破夜空,一個女嬰出世了。這嬰孩便被齊國公起名“齊光”。

齊國公走前一步長作一揖:“皇上,光兒隻是年幼體弱多病,是以去民間養病,不過幾年便回來了,皇上也時常見。”皇帝點頭,齊國公又道:“所謂雲夢澤,那都是傳說而已,哪裏真有那種覓而不得之處?”

正在這時,大殿中飛進一隻雲雀,落在金鑾殿的雲柱上唱起了歌謠:“大澤興,劉治王。大澤興,劉治王。”震驚了滿朝大臣,皇帝震怒,指著雲柱怒喝:“殺死它!”近侍一箭射去,那雲雀從雲柱上栽下來,摔到地上化作一片樹葉。眾臣嘩然,皇帝再不遲疑,下令無論如何也要剿滅劉治亂黨。

史書記載:“帝怒,命剿之。血戰彌月,亂賊盡數禽滅,匪首劉治伏誅。自其營中得一美姬,貌極妍麗。獻於帝,帝寵嬖殊甚。”

紅燭瀲灩,皇帝看著這美貌女子,依然驚歎不已。他輕聲問:“你叫什麽?”他甚至不敢大聲說話,這女子美得纖弱讓人覺得說話聲音大些都會嚇到她。

“姓劉,叫靈芝。”她低頭輕聲道,又抬眼看了皇帝一眼,臉上頓飛紅霞。

靈芝成了皇帝的寵妃,她並沒有讓君王從此不早朝。她並沒有成為人們眼中的心目中的妖妃,她溫和謙遜、賢淑得體,從前朝到後宮人人誇讚。不到一年,皇帝便封靈芝為貴妃。

這日夜裏,靈芝從噩夢中驚醒,皇帝摟過她瑟瑟發抖的身體輕聲安慰:“愛妃你怎麽了?”靈芝投身皇帝懷中哭泣著:“我夢到哥哥。”

“你哥哥?朕聽你說過你與哥哥走散,朕一直派人四處打聽。”

“臣妾——臣妾夢到他在受苦,就在這京城之中。”靈芝抓緊皇帝的手,哭得楚楚可憐。

皇帝按照靈芝夢中所見,在京郊找到了病得奄奄一息的靈芝的哥哥。

靈芝的哥哥叫阿彘,比靈芝大兩歲,梳洗打扮起來也頗有一番風度。阿彘不僅相貌堂堂,而且精通音樂,善作詞曲。皇帝分外喜歡,讓他做近侍侍奉。

這日夜色正濃,皇帝沉沉睡去。靈芝下床,一身白紗走向花園深處。

一個人從背後抱住她。靈芝笑著轉身,投身入懷。

“我們分別這麽久,這次重逢我都沒有好好看看你。”說話的人正是阿彘。

靈芝一笑,笑容璀璨無比:“阿彘讓我做什麽,我便去做什麽。”

“好姑娘,等到我成就大事,自然會帶你離開這裏,從此不和你分開。”阿彘撫摸著靈芝的長發。

靈芝閉目,輕聲道:“靈芝盼望能和阿彘長相廝守永不分離。”

“一定會有那天的,隻是我勢單力薄,想要成大事,還要費大工夫。我想來想去,還要靈芝來幫我。”他看靈芝低頭不語,緩緩問道:“你是覺得我太狠心?將和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們推到死路上去麽?”

月下的靈芝麵容依然絕美,卻也帶著些朦朧的氤氳之氣。她忍住眼淚,露出笑容:“在我心中,這世上沒有對與錯,隻有順你意的事和逆你意之事。你讓我做什麽,我都願意。”這個人是她的天,是她的一切,她隻能遵從,不能違抗。

劉貴妃得了心痛病,夜夜夢到死去的爹娘在呼喚她。不過半月間,她豐潤的臉凹了下去。皇帝心痛卻又無可奈何,那日劉貴妃自夢中醒來喜而泣道:“我夢到了,我爹娘被葬在雲夢澤,他們喚我去看他們。”

皇帝大喜,本來要陪伴劉貴妃一起前往,劉貴妃婉拒:“皇上是天下人的皇上,怎麽能不顧安危去雲夢澤這等虛無縹緲之處,臣妾和哥哥一同前往便是。”皇帝下令阿彘帶領一千禁軍護送貴妃前往。

再去雲夢澤路途難走,雲夢澤籠罩在一片雲霧繚繞中,遠可看到山川平原,但走近卻如海市蜃樓。一條湍急的大河是去往雲夢澤的唯一道路,又傳說這大河中有巨獸看守。多年來,雲夢澤一直是人們向往的神仙之地,卻從未曾有人能進得去。

阿彘牽著靈芝的手,雙指放在唇間吹出個哨音來,這哨聲清越高亢,方圓幾裏都聽得到。不多時,隻見河水汩汩像沸騰一般冒著氣泡,從河底緩緩地浮上一隻巨獸,狀若巨龜,正是贔屭。身後士兵嘩然,紛紛後退。阿彘大笑:“還認得我麽?”

“不認得。”贔屭看了他一眼便要沉下去。

“大烏龜,你若是馱我們去雲夢澤,我便授你能回東海之法如何?”

“你才是大烏龜!”贔屭回嘴完畢,紅豆般的眼睛轉了轉,“你騙人,連你師父也沒有辦法送我回東海。”

“我師父輕薄名利,醉情山水,自然沒有法子,我讓當今天子親筆給玉帝寫一封信托他求情,玉帝一定會同意的。況且,我今日來是向師父請罪來的。”

贔屭想了想,他說的恢複自由能回東海的條件實在太誘人,現在容身的河連翻身都不能痛痛快快,他實在是膩歪憋屈死了。

一幹士兵都驚疑不定地上了贔屭的背,看起來贔屭也沒有更大,那些士兵也沒有變小,不知為何來到贔屭的背上還覺得寬敞。

身邊河水呼嘯而過,時有魚蝦跳起來好奇地從他們身邊躍過。那些士兵哪裏經曆過這些,都看得呆了。

“你小子帶了這麽多人來做什麽?不會是想和你師父打架吧,我可告訴你,別說你這麽點人,就算是這麽多天兵,你師父也不會怕的。”贔屭後知後覺地發現人帶得有些多。

“師父是我大恩人,我怎麽會那麽做。”阿彘笑,牽過靈芝的手,“這是我妹妹,是皇帝的貴妃,你看她美麽?”

贔屭撥過一片水藻,哼了一聲表示不屑,又道:“玄武那小個子雖然很討厭,但他妹妹卻乖巧動人,我很是心動。”語氣中充滿了神往。

“玄武?你上次說過玄武跟你一樣是個烏龜?”

“哼,老子不是烏龜,老子是尊貴的贔屭!誰要和玄武相提並論!”他憤怒地拍打水花,坐在它背上的士兵們搖搖晃晃差點摔下去。引起一陣尖叫。

不敢再多和贔屭開玩笑,阿彘笑眼看著靈芝:“你記得你的家在哪裏麽?”

“不記得,我有意識以來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你,靈芝的身體、靈魂,名字,都是你給的。”靈芝聲音低若蚊呐:“我做什麽都可以,隻要你不拋棄我。”阿彘看她秋波盈盈,深情無限的樣子,外人在身邊,不敢過分親昵,隻是握緊她手:“你放心,我絕不會辜負你,我要你,也要這天下。”靈芝得到了他的承諾,淚水奪目而出,伏在阿彘肩頭,阿彘輕拍她背安慰著。

在外人看來,兄妹二人想到能見到父母的墓,心中激動,相擁而泣。

“皇上交代我們一定要保護娘娘,寸步不能離身。”禁軍統領有禮地道,但卻自有主張。阿彘冷笑一聲,一把豆子從袖中飛出,化身豆兵,將那些士兵圍起來。士兵們大驚,這種法術他們之前聽亂軍中的劉治用過,從來沒有親見,這阿彘怎麽也會?那統領看著阿彘麵上那陰鷙之色,他也曾參加過圍剿大澤幫的戰爭,此時腦中電光石火般地想起什麽:“劉,阿彘,治——劉治!”劉治被綁在杆子上的樣子依然曆曆在目,那時他分明是死了,可是麵前這人分明就是劉治。他大驚失色,手剛放在長刀之上,就停住了動作,一顆黃豆從他眉間鑽了進去,他無力地倒下。

阿彘口中默念咒語,一千禁軍人馬都紛紛跌倒,有的在岸邊,有的就倒在水中。贔屭大叫:“把我的水都弄髒了,快走開!”

“他們隻是睡一會兒,不會很久的。”阿彘不在意地回頭。一個人正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看著他,麵色無波,不辨悲喜。

“師父!”他跪下。

“不敢!”劉半安長袖一甩,他被輕飄飄地帶起來。

“弟子特來向師父認錯。”他又跪下,膝行幾步,抱住劉半安衣擺,“徒兒知錯了,求師父原諒。”

“哼,你哪裏有錯,有錯的是我,是我教給你本事讓你為禍人間的。”劉半安滿麵冰霜之色,“用了那麽多人的性命換來了給皇帝做狗腿子,真是我的好徒弟!”他甩袖便要離開,卻一眼看到站立一旁默默看著他的靈芝。

他身子大震,看向靈芝的表情充滿了不可置信與狂喜:“你是——阿瑛——”話還未說出口,眼淚卻已然滾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