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話 讀碑窠石圖2
劉半安從來都是淡然自若,從他的眼神中找不到任何情緒,如若不是早有準備,阿彘真的會嚇一跳。一切都按照他的計劃而行,沒有一點閃失。
阿彘低頭,不去看師父忘情擁抱靈芝。
當初師叔臨走還說,世間萬物都有軟肋,拿捏住了,無堅不克,不剛不催。
那時他起事不久,打算也當個亂世梟雄、混世魔王。大澤幫幫眾越來越多,幾個小幫派也來投靠,阿彘正春風得意,幾乎夜夜笙歌,喝醉方休。
這日他正枕著靈芝的腿喝酒,靈芝將葡萄瓜果剝洗幹淨喂入他口中。
“可惜啊可惜!”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他一個激靈坐起來,一紫衫女子憑空出現在他帳中,她秀眉長頸,梳著淩雲髻出塵脫俗,隻是她麵露嘲弄之色:“你是打算讓這些烏合之眾幫你完成大業麽?或者,再加上你那些豆兵瓜將?真的要笑死人麽?”
本來壯誌滿懷的阿彘好像被從頭澆了一盆冷水,頓時酒醒,他立即跪下:“請姐姐教我!”
“我可不敢教你,你師父會罵我!”那女子笑道,卻麵帶揶揄。阿彘腦子飛快地一轉,她認得師父,她那句話的意思是——他麵露喜色,邊磕頭邊道:“求師叔指點!”
“你這小子倒是聰明,怎麽認出我的?”紫衫女子笑著坐下。
“除了雲夢澤,哪裏來的女子能有師叔這樣的風華絕代呢?”他站起來笑嘻嘻地給紫衫女子遞上一杯茶。
紫衫女子接過茶抿嘴一笑:“師兄木頭似的不開竅,誰知竟會有這麽聰明的徒弟,我可沒這好運氣。”她接過茶杯放在鼻前嗅了嗅,皺眉道:“這是什麽茶?又黴又苦,你怎麽喝得下去?”
“我們這鄉野之地——”阿彘不好意思地解釋。
“那就不要留在鄉野之地,京師繁華,是天下聚寶之地,阿彘不去看看麽?”
阿彘心中又燃起了更大的欲望。
紫衫女子目光轉到靈芝身上,雙眼一亮:“這是——太歲?”
阿彘忙將靈芝拉到身後:“師叔,她雖是精怪,卻也沒什麽本事,比平常女子尚且不如。”
“她的用處最大——什麽法術都比不上她這張臉還有——還有這身肉。”紫衫女子看向靈芝的眼神讓靈芝低頭又往後躲了躲。
阿彘總覺得在紫衫女子眼中,靈芝並不是一個女子,而是食物,找借口讓靈芝出去了。
紫衫女子不在意地笑笑:“你讓這太歲提早成精的法子和你師父當年為了保護兒子而給獵犬施的法一模一樣。”她輕描淡寫地說出這句話,阿彘瞪大眼睛,一臉不可思議:“你是說,你是說——師父就是冊子裏記的那個獵戶?這——”他還是不敢相信。
“當年這太歲正在那雪山中,見到那獵戶的妻子,以她為形,化為人形。”
“師叔是說,靈芝,她長得和那獵戶——不,是師父之前的妻子,一模一樣?”阿彘有些結結巴巴了。
紫衫女子不答,反而笑道:“你在雲夢澤才幾年,何況你師父知道你是貪狼臨凡,怎麽會把真正的本事交給你?要成大事,非要他出山不可。”
阿彘陷入了沉思。紫衫女子意味深長地一笑,“我要走了,你好自為之。”說罷掀簾預出。
“師叔!”阿彘後麵喊道。
紫衫女子回頭笑道:“你若見到七皇子,如有可能,請代為照料。”她微微低頭,眉頭輕蹙,露出一絲黯然,隨即轉過頭去,飄然遠去。
阿彘思量了好幾日,終於下了決定。他編出“大澤興,劉治王”的讖語來,用法術讓這讖語傳遍天下,又用樹葉幻化成一隻雲雀,讓它進宮,在皇帝和滿朝大臣麵前說出那讖語,皇帝怒而下令剿滅大澤幫。
王師兩萬短短幾日就將大澤幫幫眾屠盡,匪首劉治更被萬箭穿心而死,被捆在旗杆上示眾,可晚上刮起一陣妖風,劉治的屍體不見了影蹤。
起事者此起彼伏,但“大澤幫”漸漸成了曆史,隻成了人們的談資而已,人們總是不忘那少年英雄劉治,隻是氣候未成,不免讓人唏噓不已。
靈芝雖媚態天成,有傾國之姿,可她本身卻是太歲,食其一片肉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仙品。他將一隻黑貓的尾巴斬斷,又給它喝了毒藥之後,黑貓吐血撲地。也不知靈芝喂了那黑貓吃了什麽,不多時,黑貓的尾巴竟然一寸一寸長出來,它骨碌一下爬起來跑出去。
於是與王師對戰之前,他口中銜著一口靈芝身上的肉。
萬箭穿心,他將那肉咽了下去的時候,瞬間失去了意識。
夜半時分,他悠悠醒來,發現自己正被綁在旗杆之上,他看到自己被箭穿過的傷口正一個個愈合,精力旺盛勝過從前。所有人都以為劉治死了,和大澤幫五千多人一起戰死,誰料他隻是在暗中看著靈芝被帶走,暗暗跟在後麵。
劉治用大澤幫五千餘眾的命幫他演了場戲。死,隻是另外一場生而已。
靈芝將劉半安推開:“你做什麽?”她俏臉含威,怒視劉半安。阿彘也故作驚駭:“師父,你做什麽?”
“我——”劉半安才反應過來,他表情有些恍惚,這女子不是他的阿瑛,阿瑛早就死了,去往極樂往生,可是——可為什麽偏偏那麽像?
阿彘與靈芝對視一眼向劉半安介紹道:“她叫靈芝,這些日子胸口總痛,愛做噩夢,尋遍大夫都無法醫治,我想師父精通醫術,所以帶她來求師父。靈芝,這是我師父,也許你長得像師父舊識,快向我師父請安。”
靈芝卻撇嘴不應。阿彘皺眉:“靈芝你——”
“好了不要強迫她,是師父孟浪了。”劉半安忙道,他那多年不曾動**的心此刻跳得厲害,他總是不敢想起往事,與阿瑛相守相知的甜蜜,痛失愛子的苦楚,帶她避入大山深處後她神誌不清日日哭泣的樣子一刻也未曾忘記。
阿彘退了出去,房間裏隻有劉半安和靈芝。
“你心口總痛麽?”劉半安盡量壓製自己激動的心情,甚至不敢多看靈芝一眼。
“嗯。”靈芝點頭,“我是做了那夢之後才會心痛。夢中我好像在一個滿是大雪的地方,我被困在那裏,想等一個人回來,可是我又冷又餓,那個人卻總是不來,我甚至覺得我已經死了,我的心好痛——”靈芝說著捂住胸口哭泣起來,滿臉憔悴。
劉半安聽到她的夢,目瞪口呆,隨即心如刀割,好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又激動起來,他滿臉淚水,哽咽著看向滿臉痛楚的靈芝:“你是阿瑛,你是我的阿瑛。”
阿彘躺在隔壁師叔的房間,哼著小曲慢慢入睡。
劉半安帶靈芝在雲夢澤四處遊曆。自從來了雲夢澤,靈芝也再未喊過心口痛。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落在劉半安的眼中都化作了癡心愛慕。靈芝從對他不假辭色到微笑以對,到隨時隨地都可以牽他手。可以冷峻、可以嬌憨,還可以嫵媚,靈芝與當年的阿瑛一模一樣,但在無形之中更能魅惑人心。阿彘也不去打擾他們,躲得遠遠的,有時候無聊了就找贔屭逗趣。
越依戀才越好,就怕愛得不夠深。
轉眼已過了一個月,按照計劃已到了歸期。
月色正好,靈芝來到劉半安房間,眼中垂淚。劉半安心中大慟,將靈芝摟入懷中:“你到底是阿瑛還是靈芝?”
“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必須走,卻又舍不得離開你。”她伏在他胸前嗚咽起來。
“你——你也不舍得我?”劉半安心跳如雷,靈芝畢竟和阿瑛不同,他以為自己隻是單戀,沒想到她對他也有情意。
靈芝垂首不答,臉上泛上一絲紅暈,燭火將她的容顏映襯得更添麗色。她的聲音幾乎低到地縫中:“如君不棄,妾願自薦枕席——以慰我二人情意——”
“什麽?”劉半安以為自己聽錯了,呆呆地看著靈芝。
靈芝滿臉通紅,扭頭便走。劉半安忙從身後摟住她。靈芝用力一掙,卻把燈盞碰到地上,房間裏一片黑暗。她嚶嚀一聲回身投入劉半安懷抱。
阿彘躺在草地上,用樹葉和草變幻成兩隊鳥雀,鳥雀嘰喳互毆互啄,他看著哈哈大笑起來,卻又忽然發怒,一個呼哨將這些鳥雀變回原型,躺下不語。
阿彘帶靈芝回宮後,皇帝龍心大悅,貴妃去拜過爹娘後,果然精神好了許多。他隨意召見了一個禁軍首領來問話,那年輕士兵據實所答,隻是所有的士兵都忘記了贔屭馱他們前往雲夢澤,也沒見過阿彘使用法術變幻。
“皇上,臣妾在雲夢澤見了一位仙人,不僅治好了臣妾從小就有的心痛,還說臣妾——”她卻忽然噤口,不再多言。
“說你什麽?”皇帝興致很高,將靈芝摟在懷裏,一隻手在她身上遊移,靈芝長得越來越有韻味,隻要她在身邊,他就能忘卻一切煩惱。什麽民間瘟疫、叛軍四起,所有讓人心煩意亂的事情都在靈芝的一顰一笑中消失殆盡。
“臣妾不說——說了大逆不道。”
“朕赦你無罪,快說來聽聽。”
靈芝輕聲道:“那仙人說臣妾麵相貴氣非凡、母儀天下。”
皇帝的手停了下來,慢慢地從靈芝身上離開。他沉默片刻笑道:“朕剛想起來,太後剛才派人來找朕過去商量要事,朕先走了。”
阿彘在門外看著皇帝遠去。靈芝緩緩道:“我想皇上最近都不會來了。”她抬頭看向在宮中變得狹窄的天空,想起在雲夢澤一望無際的天空和原野,又想起可以放肆說笑的日子和她離開時那人欲語還休、滿臉不舍的模樣來。
皇帝果然一連十多天沒有來找靈芝,宮人看風使舵,劉貴妃覬覦皇後寶座,惹怒了皇上的說法不知從哪裏而來,卻也傳得宮中沸沸揚揚。
阿彘將一隻紙鳶放飛,紙鳶飛向雲夢澤。劉半安接到紙鳶,裏麵傳來靈芝沒落的聲音:“一別三月,你還好麽?你不用擔心我,我一切都好。”怎麽能好?她說話的聲音中甚至帶著哭腔,劉半安心急萬分,終於決定離開雲夢澤去找靈芝。
他當年遇到到雪山采藥的師父被帶回雲夢澤之後,再也不曾離開過。這次為了靈芝,他叮囑贔屭照看好家,奔往京城去了。
皇帝的煩心事越來越多,戰爭、戰後的瘟疫、連年的災荒,四處流竄的災民、災民集聚又起兵造反,整個國家似乎都在和他作對,就怕他有好日子過。
劉半安一身仙風道骨,先去拜見了齊國公,齊國公不敢小覷,親自引薦他去見皇帝。皇帝正為國事煩心,雖然看劉半安不似常人,但情緒不佳:“你若能幫朕想法子解決一件事,朕就封你做官,賞你黃金千兩,如若無能,竟然敢來消遣朕,即可斬首。你可願意?”
劉半安要了紙筆,在紙上寫了幾個字呈給皇帝,皇帝眼睛一亮,走下龍椅扶抓著劉半安的手不放:“卿真是能救朕的江山於水火之啊!”
皇帝用了劉半安的法子很快解決了災民吃飯的問題,吃飽了肚子便沒人鬧事,告急的軍情很快得到了緩解。皇帝將劉半安奉為上賓,還允許他就住在宮中,雖然隻能在前宮活動,可這已經是無上的榮耀。
春節已至,皇帝帶領群臣和後妃到祖廟祭祖。劉半安也在臣子之中,他遠遠地看到雲雲粉黛中那抹他日思夜想的身影。分別幾個月,又能相見,恍如隔世。劉半安看著憔悴的靈芝,心中憐惜不已。到底是什麽讓她如此憔悴?
皇後已經去世,後位懸空。按照如此,後宮中身份最高的應該是劉貴妃靈芝,本應該她陪皇帝進祖廟祭祀,可如今她隻和眾多妃嬪一起跪在殿外。人人心中都想劉貴妃失寵看來是一定的了。
祭祖一過,劉半安便抽了空找來阿彘:“當初靈芝不是在宮裏活得很好麽?天下都說皇帝寵愛劉貴妃,為什麽如今會變成這樣?”
“也許是靈芝和師父……和師父一起後,對皇帝不如當初那麽盡心逢迎,皇帝心中察覺是以冷落。如今她不受皇帝寵愛,連那些以前看她臉色的宮人都對她冷淡起來,有人甚至還說些風言風語。靈芝雖然不對我說,可我好幾次都看到她哭泣。”阿彘歎著氣。
“都怪我,都怪我。”劉半安痛心疾首,他可以忍受靈芝屬於別的男人,但卻忍受不了靈芝受一點委屈。
“她想要什麽?”劉半安看著阿彘,心中全是靈芝憔悴落寞的模樣。
“她常對我說,噩夢中的寒冷和饑餓讓她害怕恐慌,她需要榮華顯貴,她需要萬人仰望。”
劉半安聽完沉默許久:“我辜負她一次,絕對不會再有一次。”
阿彘聽他如此,悄無聲息地笑笑:“靈芝說,她想見你。”
皇帝不踏足之處便是冷宮。皇帝不會來,幾個宮女太監被阿彘念了咒語都睡得雷打不醒。
“劉郎!”他才進門,就看到靈芝滿麵淒苦,短短幾日又受了好幾圈。
“你受苦了。”劉半安擁她入懷,“阿瑛,你受苦了。”
靈芝身子一僵,用力將他推開:“我是靈芝,我不是什麽阿瑛。你若是把我當作她,你還是忘了我的好。”靈芝掩麵哭著奔向後室。劉半安忙追上前去。
阿彘走出靈芝寢宮小心地關好門,自嘲地笑笑。
忽然,他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在玉藻宮門前探頭探腦。這小孩隻有五六歲樣子,一雙大眼黑白分明,唇紅齒白,身著綾羅,頭上小帽上一顆雞蛋大小的紅寶石。
他心中過了幾個念頭笑著向那孩子招手:“殿下是六王爺還是七王爺?”
那孩童邁過院門雙手背後,慢慢地踱了進來,上下打量阿彘:“本王是七王爺,你是何人?為何不向本王行禮?”
七王爺是已故先皇後唯一的兒子,也是皇帝唯一的嫡子,可皇後因生他而崩,七王爺不滿一歲就被送走,逢年過節才回宮來。
人人都說任何人都不能在皇上麵前提起皇後,也不能讓皇上想起皇後,否則就會遭殃。為了讓靈芝失寵並且試探皇帝,靈芝故意說起了母儀天下,皇帝果然生氣了,幾個月來不再見靈芝一眼。對皇後如此深情,卻又怎麽忍心將皇後唯一的兒子那麽小就送到宮外去?
阿彘又想起師叔離開的時候留下的那句話,好奇心更甚,站起身來向這孩童做了一揖:“拜見七王爺!”
“免禮。”他微笑著說,又好奇道,“這玉藻宮中為何沒有宮人往來?本王昨夜看到玉藻宮上空天有異象,是以過來看看。”他一本正經地道,好像個小大人一般。
阿彘心中一驚,這七王爺小小年紀已有此本事了麽?他不動聲色地問道:“七王爺看到了什麽異象?”
“有妖孽覬覦我大胤江山!”七王爺小小的臉上掛滿了擔憂,雙目清明,看得阿彘竟然有些心慌。
“王爺,王爺您到哪裏去了?”有宮人來找七王爺。
七王爺麵露沮喪之色,小聲道:“不要告訴別人本王來過這裏。”阿彘微笑點頭。七王爺四處看看,竟然爬上了玉藻宮中的一棵桂樹上,他雖然年紀小,但是身姿靈活,竟然不費吹灰之力就爬了上去。尋找他的宮人進來,照例詢問了一句,又匆忙出去繼續找。
七王爺看到自己甩掉了宮人,開心不已,甚至手舞足蹈起來。一個趔趄,沒有站穩,從樹上摔了下來。阿彘身形微閃,已到了桂樹下,正好接住了掉下來的七王爺。
阿彘放下他,他的表情猶自有些後怕不已,但強作鎮定,向他道謝道:“多謝你了!請問你尊姓大名?”
“小人名叫阿彘。”
“阿彘,本王記住你了,以後定當報答於你!”他小跑著出了玉藻宮,又回頭向他擺擺手,躡手躡腳地沿著牆角跑掉了。
日暮降臨,劉半安從後室出來。靈芝跟在他身後,眸光含波,一顰一笑都如流光飛舞,更有一番動人心魄的韻味。阿彘心中大驚,靈芝美貌,這個顯而易見,可這種攝人心魄的美,是和師父在一起之後才有的。莫非,這丫頭愛上了師父?
劉半安離開玉藻宮,回頭對送他的阿彘叮囑道:“別的事都有我,你要好好地保護她周全。”阿彘點頭答應。
阿彘一直以為師父隻是個會一些法術,醉心山水的修煉之人而已,師叔說師父入世可令山河易主他還有些不信。可那日他離開第二日,皇帝就來了玉藻宮,還帶來無數賞賜。一個月後便封靈芝為皇後。沒有任何征兆,前朝後宮反對者甚眾,皇後和貴妃不同,必須出身名門、德澤後宮。他好奇不已,後來去問劉半安,劉半安淡淡道:“隻是一些厭勝之術而已,並不光明磊落,還是不要問得好。”
禮部侍郎李成上奏:“這劉貴妃來曆不明,入宮短短兩載,隻憑美貌惑主,有何資格可以入主中宮?”
皇帝氣得怒發衝冠:“這是朕的家事,幹卿底事?”
“皇後是天下人的皇後,不光是皇上的家事,也關乎國運,請皇上收回成命,三思而行。”李成手秉朝笏,堅決不退讓。
“哼!”皇帝憤而退朝,怕靈芝擔心,沒有去玉藻宮而是去找劉半安。
“朕遲早要將那李瘸子趕回老家去。”皇帝怒氣不減。
劉半安不要官位不要金錢財寶,隻說自己受天命來輔佐真龍天子,又幫皇帝解決了幾個大問題,皇帝分外看重他。
“皇上為封後之事為難麽?”劉半安麵色波瀾不興,緩緩道:“草民願為皇上分憂。”
第二日上朝,他再提出封後之事,竟然再無人反對。那反對最激烈的李成稱病沒有來上朝。他問劉半安怎麽做到的,劉半安雙手攏於袖中:“草民做的很多事都沒辦法說清楚,皇上還是不要問吧!”
邊關告急,薑國竟然拒絕交歲貢。還在兩國邊界搶奪牛羊,殘害百姓。皇帝正要派老將帶兵征討薑國。劉半安卻極力推舉阿彘。
“阿彘精通音律,這等大事靠他?”皇帝雖然信賴劉半安,可這個建議實在是有些大膽荒謬。
“薑國既敢如此,必是早有打算,大胤各將軍的戰術他們說不定早已研究透徹,更何況薑國出身芒蒼雪原,大胤將士對邊疆環境並不熟悉,派他們完全不知的阿彘當主帥,草民願為軍師,定當替陛下分憂。”皇帝雖仍有疑慮,但劉半安所言也並無道理,便同意了。
出征之日,皇帝親來送行。劉半安拔劍當著眾大臣將士的麵將自己的左臂砍下。皇帝大駭,眾人嘩然。
“卿這是為何?”
劉半安自己將左臂包裹好交給皇帝一個滿臉慘白的宮女:“你先收起來。”
“皇上,凱旋之日,草民再向皇上討要這手臂收回來。”
他獨臂策馬先行,阿彘向皇帝告別,帶兵緊跟其後,追上劉半安。
阿彘這幾年收斂的眸光又散發出豪邁之氣:“師父,你心中有千軍萬馬,徒兒也時刻不敢忘記師父教誨,這次我們手裏的不是黃豆和地瓜,是實實在在的人,可以大幹一場。”
劉半安歎了一聲:“都是人命。”
“做大事者不拘小節,我當年的大澤幫才五千人,如今我帶兵三萬,才三年而已,天上地下啊。”他幾乎得意忘形,一眼瞥見劉半安麵色不豫,忙收斂了得色,笑道:“師父,我們大勝歸來,我就有了軍功,也能算是靈芝的靠山,師父更可稱帝師,皇帝對師父更會言聽計從,我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靈芝啊。”
劉半安麵色稍霽,為了靈芝,一切都值得。哪怕以後犯下滔天罪孽,深陷無間地獄,他也無怨無悔。
劉半安和阿彘除了三萬將士,還有雪花、亂石、枯枝、雪兔、玄狐、紫貂,萬物可都幻化無窮,它們潛入薑國大軍後方,為妖作祟,薑國糧草一夜之間被搬空,兵械都被凍作一處,薑國主帥夜夜都受到妖邪作祟,他時而夢到狐狸精在他帳中徘徊,時而看到貓頭人身的怪物在他頭頂吹氣。士兵們也常常遇到怪事,都說是否惹怒了神仙,他們本該就是大胤的臣國,背叛主國,受到上天的警告?
薑國大軍人心渙散,心生怯意。
劉半安博學廣識,在雲夢澤中更是演繹過幾十萬人的大戰。他端坐戰車之中,運籌帷幄、隻手擎天。阿彘陣前帶兵,身若鬼魅,敵人不辨東西。這隻是一局沒有懸念必勝的棋局而已。
僅僅用了一個月,薑國支持不住很快投降,大胤三萬將士竟然未損一人。薑國願再退百裏,明年歲貢再加一萬錢、五百匹良駒。
史書記載:“將軍之舉北薑,如摧枯拉朽。”
將軍是指阿彘。
大軍凱旋,班師回朝。皇帝心花怒放,設宴款待立功將士。宴畢,留下劉半安和阿彘,又請了靈芝出來。劉半安微笑:“請皇上賜還草民左臂。”
皇帝讓靈芝從錦盒中將劉半安的手臂拿出,兩個多月過去了,那手臂竟然絲毫未腐,皇帝驚訝不已。
劉半安右手輕輕勾勾指頭,那左臂竟然從錦盒中跳出來,以食指中指作足,向劉半安走去,他將手臂拿起,放在肩膀處,輕輕一扭。再抬起左手甩一甩,左手臂,竟然真的又長了回去。
“劉卿,當真是神仙臨凡啊!”皇帝讚歎不已。
皇後笑盈盈地下來給劉半安倒酒。二人目光相匯,盈盈一水間,萬語千言。
“阿彘立了如此大功,朕從前隻讓你在內廷侍候,當真是委屈了你。這便封你為將,以後為朕保家衛國。”
“遵旨。皇上定然江山永固!”阿彘跪下囑禱。
“皇上,哥哥已然成了您的臣子,還叫阿彘這小名不大好聽,皇上給哥哥取個名字吧。”靈芝倚在皇帝身邊建議。
“沒錯,阿彘,彘字不雅,不如叫治。劉治,劉治,好像聽過這個名字。”
“皇上,前幾年叛軍頭子不是就叫劉治?您怎麽給哥哥取了這麽個不吉利的名字?”靈芝嗔怪道。
“啊對,那大澤幫的頭目就叫劉治,那麽——”皇帝沉吟。
“皇上,臣願叫劉治,皇上給的就是好名字,名字隻是代號而已。那亂賊造反作亂自絕於天下,臣卻是忠心耿耿效忠於陛下,我這個劉治必定吉利的很。”
“哈哈——梓潼,看你哥哥這麽會甜言蜜語,你要跟你哥哥好好學學。”
皇帝笑逐顏開,阿彘出風得意,靈芝莞爾輕笑。劉半安心中蕭條不已,他知道這次與薑國大戰,因他而死的人足有幾萬人。踏著那麽多的人的生命,他換來了能與這個女子同坐在一個大殿中,還有她將來的喜樂富貴。
舞姬跳舞、樂人彈琴,穿過好多人,劉半安和靈芝四目相對,她舉起酒杯,劉半安也輕舉酒杯,一飲而盡。
阿彘被封了定遠將軍,皇帝欽賜將軍府。
定遠將軍雖然品級不高,但這隻是開始。妹妹是當今皇後,他立有赫赫軍功。阿彘如今炙手可熱、風頭無兩。
皇帝可能忘了,那讖語說的“劉治王”,他劉治,一定要在這天下稱王。
那次隨他一起去雲夢澤的一千士兵,這次隨他一起遠征的三萬大軍,都被他種了符咒。這些人看起來與平常無異,但當他催動符咒,這些人隻會聽他的話。也許還是不能和皇帝對抗,但若是這些三萬多大軍都不會死呢?
阿彘升任忠武將軍,府中張燈結彩,他送走來慶賀的百官同僚,端起薑國進貢的夜光杯,看著葡萄美酒閃耀著醉人的顏色,他輕輕道:“師父,你可以回去雲夢澤了,贔屭一個看家你怎麽能放心呢?”
皇帝要去西山避暑,帶著靈芝和劉半安。他現在前朝不能沒有劉半安,後宮不能沒有靈芝,走到哪裏都帶著這二人才放心。
西山不像宮中那般森嚴,劉半安使個小小的法術,便更容易見到靈芝。他不去想這樣的日子還可以過多久,也不去想以後會怎樣,即使心中有過無數個想要離去的念頭,但隻要見到靈芝的瞬間,便忘記了所有的打算。沒有靈芝,即使成仙又有什麽意思呢?
這日皇帝剛到佛堂去,靈芝便對鏡梳妝,劉郎一會兒會來。
腳步在門口響起,她笑著回頭,卻愣住,隨即又笑:“是哥哥,你不是在京城麽?怎麽也來西山了?”
“靈芝叫我哥哥很習慣了麽?我記得在大澤幫的時候,靈芝還不是這樣叫我的。”
靈芝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來找我有什麽事麽?”
“無事便不可以找你麽?師父每次找你又有何事?”他笑著打趣。
靈芝低頭:“你何必這麽說?當初是你讓我——”
“我讓你和他在一起,可我讓你愛上他了麽?”阿彘打斷她的話,“你跟我說過的話,都忘記了麽?”
“沒有忘,我沒有忘——”她眼中流下眼淚來。她其實已經忘了,她忘了自己隻不過是一支太歲,甚至人形都不完整,是眼前這個人把自己從那些少年手中救出來,幫她修煉,給她取名字,帶她來到繁華的人間。
“好姑娘,隻要你再幫我一個忙,我從此便不會再逼你想起你不願意想起的事,我答應你,若我得了這天下,會放你和師父離開,一起回到雲夢澤,在雲夢澤中逍遙度日,永遠做一對快活夫妻,好不好?”
靈芝淚眼模糊地抬頭看他,緩緩地點點頭。
劉半安頭暈目眩支撐不住,他不可思議地看向靈芝:“你,你在我茶中——”
靈芝扶他躺下:“隻要一會兒,他說你隻要睡一會兒就夠了,以後,我們就可以雙宿雙飛,永遠不分開了。”劉半安聽著靈芝說的話,卻不能反應出這到底是什麽意思,他眼前越來越模糊,終於再也支持不住睡了過去。
阿彘口中將一個琉璃碗拿出來,口中念念有詞,那琉璃碗越來越大,最後將劉半安罩了進去。
“你做什麽?”靈芝大驚失色,不是隻要讓他睡一會兒就好了麽?
“別擔心,他是睡一會兒就好了,隻不過要換個地方而已。”那琉璃碗越來越小,直到變成手掌大小,淩空飛出窗戶,倏忽不見了蹤影。
“他會回來找你,你放心好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不會害他的。”
他是不會害劉半安,隻是讓他回雲夢澤而已。事成之後,他自然會回到雲夢澤將師父放出來,到時候大不了磕頭賠罪便是。
當年大澤幫被滅,他被萬箭穿心之時,雖然死而複生,可他終究還是死去瞬間。當時靈魂出竅,他來到地府見到冥王,冥王竟然是個垂髫小兒,他用稚嫩的聲音奇道:“你怎麽會死的?這不是你的命數——莫非是抓錯了人?”
一旁的判官手忙腳亂地查生死簿,片刻報告冥王:“此人命數奇特,此次確實不該死。想必真的抓錯了。”
冥王揮揮手皺眉道:“那你回去吧。”阿彘一看還有生機,忙要回頭。冥王此刻竟然不再是那小兒模樣,變成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翁,他中氣十足地喊道,“既然是冥界的錯,賞你一樣寶貝算是賠償!”說著將案前的一隻琉璃碗扔向阿彘:“這琉璃碗可以遮天蔽地,如果遇到什麽凶險之事,可以躲在裏麵,就算過上成百上千年也不會餓死甚至憋死,這碗現在就是你的了,隻聽你的話或開或合!”
劉半安本來就是世外高人,忽然離開,這也沒什麽。隻是他的皇後卻染上了重疾。他想去看一眼太醫都說不可,靈芝必須待在屋子裏不能見任何人。
皇帝心中掛念,偷偷來到玉藻宮,在門外聽到皇後在**痛苦的呻吟聲,心如刀割,便要闖進去,阿彘卻攔著不讓他進去:“皇後的病會好的,皇上進去讓娘娘心情動**,會影響病情。”皇帝隻好離開。
靈芝是在痛苦地呻吟,她傷痕累累,沒有一塊完整的肌膚。淩遲也不過三千多刀,她卻被割了三萬多刀。
她冷汗不止,痛苦地哀求著:“不要再割了,我好痛!”她痛得甚至想起劉半安也不能讓她能輕鬆一點,她多麽懷念小時候在雪山的日子,平和、愜意,白雪高潔,有陽光的時候,雪會消融成一個個小水坑,反射著陽光,顯示出斑斕的彩色。
“很快就好了!再忍忍就過去了。”阿彘安慰著,他曾經想過讓靈芝暈睡過去再割,可極度的疼痛和持久的時間讓她總是很快又醒來。
滿地鮮血,如同人間煉獄。靈芝被割得支離破碎。她被阿彘抱上床的時候,眼神空洞,嘶啞的聲音幽幽傳來:“千刀萬剮,我欠你的,可算還清了。”
阿彘沒有來得及等到靈芝的身體恢複,便迫不及待地去施行他的法術。讓這三萬多人盡快和他一起成為長生不死的戰士。什麽大胤,什麽北薑,不都是他的囊中之物麽?
忠武大將軍帶兵作亂,這讓所有人都覺得匪夷所思。想不到的不是阿彘的反叛,而是那些士兵不少都是皇帝的親兵,而且此時本該在不同的地方駐守和服役,為何可以從全國各地響應阿彘?短短幾日,阿彘帶兵已經占領了好幾個城池。
皇帝大怒:“果然叫劉治的都是叛賊。”他遷怒靈芝,帶人去找她,她竟然不起身迎駕,還躺在被中?
皇帝大怒,將靈芝的被子掀起。他大驚失色,口中喊著“妖怪!”逃出了房間,身邊的宮女有一個驚嚇過度尖叫一聲暈倒地上。靈芝隻有頸部以上是白皙完整的,從頸部往下,全身都是血肉模糊,有的地方像魚鱗,有的地方像龜甲。
皇帝趔趄著跑出去嘔吐不止。難怪不能見人,竟然是個妖怪。從前的恩愛,讓他想起來都覺得惡心。他派人將玉藻宮看管了起來,又派人去天山請七皇子的師父玉淵大師前來捉妖。那阿彘肯定也是妖怪,他們兄妹內外勾結想要謀算他的江山。
玉淵大師進宮之時,正是劉治叛軍被剿滅之時。皇帝看了加急來信,心中稍定,派人將玉藻宮妖孽帶到大殿上來。
又已然過了數月,靈芝已恢複了原貌,她依然風姿綽約,貌美若仙。皇帝又生起一些往日的柔情蜜意:“你是什麽妖怪?為何進宮?你如實招來,朕也許會饒你一命,你那哥哥已經被擒,朕也許會安排你們見上一麵。”
“我不要見他。”靈芝的目光越過皇帝,看向虛空之中,“我從未傷害過任何人,何罪之有。”便閉目不言,任憑再問話,她也再不言語。
玉淵大師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本是琉璃心,奈何惹塵埃。老衲帶你回去。”他大袖一揮,靈芝漸漸縮小,成了一枚太歲的模樣。這是她最本真的樣子,當年她還是一枚小小的太歲,沒有愛欲、沒有奢望,簡單而幸福著。
阿彘將三萬大軍聚集,帶兵攻打第一座城池之前,每人分吃一片太歲。這些士兵個個都聽他的話。吃了太歲肉,便可長生不死,永遠不會倒下。他的大業,指日可待。
連戰皆捷,離京師隻有兩千裏了。他迫不及待地想把那皇帝趕下龍椅。
雲城之戰眼看就要勝利,敵軍之中忽然憑空出現了一個身著天青色長衫的男子,他身如飛燕在軍中來回縱橫穿梭,不知在空中撒下,天空之中瞬間下起了一陣小雨,這雨帶著一股刺鼻的香氣。阿彘的士兵們沾到這雨水,紛紛嘔吐起來,從他們口中吐出一片白肉,那肉如有生命一般,掉在地上尚且蹦了幾下。吐掉太歲肉的士兵們本已痊愈的身體又一次布滿傷痕,他們又一次像之前的很多次一樣死亡,可這次卻再也不會醒來。
眼看雲城守城將士即到眼前,青衫男子將他扶起,輕輕躍起,轉眼已是幾裏之外的長亭。
阿彘剛要開口,卻感覺自己胸中跳動劇烈,雖然竭力忍耐,但還忍不住將要蹦出來的東西吐了出來。已經吃下去好幾年,那物竟然還是活的。他想將太歲肉拾起,誰料太歲在地上蹦了兩下之後,消失於地下。
“不——不會的——”他看到自己胸前背後出現無數箭頭大小的傷口。萬箭穿心!
“小時候你救過我一命,若你悔改,我還會救你不死。”這男子沉聲問道。
“救你?”阿彘這一生做的壞事數不盡,好事隻有那幾件,救靈芝是他要利用她,救那七王爺是因為師叔所托,而師叔也許將來用得到。他不可思議地問道:“你是七王爺?”
“事已至此,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阿彘冷聲道,“我救你也是受人所托,不必謝我。”他“嘔——”地吐出一大口血來。
眼看時間不多了,青衫男子忙問道:“有個紫衫女子找過你是不是?”
“我師叔?”阿彘反問。
“正是她,你見到她了麽?她去了哪裏?”他忙不迭地問道。
“我怎麽知道,正是她老人家讓我照拂於你。”阿彘依著長椅粗喘幾口氣,渾身**幾下,柴公子看他命數已盡,抓住他手:“你可記得我?你可記得落雪齋?你到落雪齋來找我救人!”
“柴公子!你是柴公子——”阿彘腦中想起好像很久以前的事,那個時候他隻是個小孩子,偶遇劉先生,劉先生重病在身,有高人教他到姑射山落雪齋去找柴公子,可是後來,後來為什麽會發生這些事?
往事一幕一幕在他眼前浮現,靈芝、師父——
他抓緊柴公子的手:“師父——救師父——”用盡全身所有的力氣說完這句話,他閉上了眼睛。
陽光,鳥叫。
阿彘睜開眼睛,又猛地閉上。他不是死了麽?
“喂,你在裝死麽?”有個戲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他猛地坐起來。他怎麽正躺在一個書房裏的搖椅上?好奇地撓撓腦袋,幽香嫋嫋,書童一旁看著他笑,綠衫少女遞上一杯茶笑道:“喝杯茶醒一醒!”
旁邊書桌前一個穿著天青色長衫的男子正在看著什麽。隻見那畫麵上徐徐展開的是一幅正在演繹的畫麵。那些情景似乎剛剛發生又好像已經過去了幾千年。
畫中演繹著他的生平,他卻覺得那畫裏的故事是別人的一般。他若是有那樣的際遇,也會成為那樣的人麽?
“呆子,本來就是你。”綠衫少女笑道。
“我死了?”阿彘大驚失色。
“不,是他死了,或者說你在畫中死了,也或者說你在一百多年前死了。”柴公子笑有點神秘,他又問道:“你是怎麽認識劉先生的?”
“我玩耍之時看到一個很好看的琉璃碗,倒扣在土裏,就將它揭起來,誰知那裏麵竟然扣著一個人,那碗使勁長大,那人也變大了。他坐在那裏一動不動。過了好久才問我是什麽年代了。我跟他說是大薑國貞元十四年,他竟然坐在那裏哭了半天。不知道在哭什麽。對了,他剛看到我的時候對我又是打又是罵,現在想來,是把我認作了那個阿彘,就是畫中那個,也許是一百多年前的那個,他的徒弟吧。”阿彘想起劉先生滿臉憤恨,恨不得殺了自己的樣子,原來竟是如此。
劉半安神機妙算,雖然不能從那琉璃碗中出來,聽得到外麵所有的聲音,他知道了所有人的命運和歸宿。琉璃碗在回雲夢澤的路上被飛鷹叼走,它眼睜睜看著碗裏有東西,卻無論如何都打不開,隻好隨便扔下。
柴公子將那卷軸卷起:“我們去看劉先生。”阿彘看到卷軸封麵上寫著《萬象圖》三個字,雖然不解,但也覺得頗有丘壑。
阿彘上山之時路極其難走,他足足走了好幾個時辰。可下山之路卻極為平坦,不多時已到了山下,柴公子從樹後牽過兩匹棗紅馬來,交給阿彘一匹。樹後有馬他怎麽會看不到?莫非也是什麽法術不成?他想起自己在畫中也有不少本事,現在卻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棗紅馬奔馳如飛,不多時便來到他們落腳的村子。阿彘對柴公子道:“我從小就在這個村子長大的。”來到一處草屋,草屋甚為簡陋,有人正躺在**。
阿彘忙上前:“師父——啊不是,劉先生,我請了大夫來。”他不知怎麽就脫口而出叫了師父。
躺在**的人睜開眼睛:“我沒有病,隻是該死了而已。興師動眾的做什麽?”
“劉先生,你是雲夢澤神仙,怎麽能這麽隨隨便便地就死了?”阿彘帶著哭腔。
劉半安坐起身子:“你怎麽知道——你——”
阿彘不知怎麽解釋,嗚嗚地哭泣著。
他看向站在門口的柴公子,歎氣道:“這世間又多了一個如我之人。”
“我都不死,你又何必去死?”柴公子麵帶微笑。
劉半安思索片刻竟然下得床來問阿彘:“我要到雪山去尋找故人,你可願意同往?”
阿彘看劉半安不尋死了,高興地應著:“我願同往,我願同往。”
阿彘牽了家中唯一的一隻驢給劉半安當坐騎,自己牽了驢往村外而去了。村外蒼勁盤桓的古樹之間有一塊石碑。那石碑已經立在這裏很多年,阿彘從來麽沒有看過一眼。
此時牽著驢陪劉先生來到碑前,碑下麵有一石贔屭馱著石碑。隱約可見石碑上記的竟然是一百多年前本村出現了一位不世出的少年英雄的事跡。石碑上記載不過寥寥數字,阿彘心中卻如曆盡滄桑。人們不會知道,他們刻碑紀念的,是一個騙子,用五千出生入死的兄弟的命去換前途的騙子。
往事似乎都在畫中夢中發生,可這石碑又告訴阿彘,這一切都是真實存在的。
風雨欲來,雲低天高。柴公子看著在這蒼茫的天地中,兩個人和一頭驢駐足石碑前,似乎與這潑墨一般的山水化作一體。
忽然,那石贔屭身上的石頭似乎慢慢融化,那贔屭活了,它閃動著紅色的眼珠得意地嘿嘿笑。
“正是我,有人幫我求情,我能離開雲夢澤,隻是要答應她在這裏等一個人,傳達兩句話。我等著無聊,看到這裏有塊石碑,便馱了起來。”他看向正送劉半安和阿彘離開的柴公子,咳嗽一聲道:“那人讓我跟你說,不要忘記承明之約。”
柴公子忙問:“她在哪裏?”
贔屭還未回答,一個趕著羊群的老者回來,在他們身後歎道:“我們村子偏僻外人不至,不然,誰敢刻碑紀念這劉治呢?”他看想向阿彘道:“這少年英雄的小名好像和你一樣,也叫阿彘。”
贔屭已經變成了石贔屭,真正的贔屭傳完話之後,想必已然回了東海。
阿彘和那老人告別,與劉半安一起向遠方去了。雪山之中,有他們最深的堅持。
老人趕著羊群回村,忽然又停下,將一張畫卷交給柴公子:“剛才我從那邊來時,有人讓我交給你。”柴公子道謝,看老人也遠去,村莊裏炊煙四起。
他打開畫卷,隻見畫上正是蒼茫的高天、勁拔的枯樹和矗立的石碑,二人一馬佇立於前。畫上寫著《讀碑窠石圖》,落款處正寫著“李成”二字,墨汁未幹,看來是剛剛畫就。
柴公子看到“李成”二字,轉頭便尋去,隻見一個人影已經走遠,他大喊一聲“李大人”,無人回應,卻聽得高唱之聲從遠處傳來:
“……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無些子爭競,時價平平。不會機謀巧算,沒榮辱,恬淡延生。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
歌聲豪邁蒼涼,在山野中回**。柴公子將那畫收好,乘上棗紅馬,向姑射山而去。馬蹄奮起,轉眼已不見蹤跡。
(第5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