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話 骷髏幻戲圖1

滿眼都是蕭索之意,茫茫千裏不見人影。

水雲子抹了一把冷汗,鬆了口氣。他適才所經過之地,正是一個戰場,戰爭剛剛結束不久,依然可以看得到屍橫遍野、流血漂櫓,蚊蠅嗡嗡地在屍體上享用美食、繁衍後代,幾匹豺狼野獸正在對滿世界的食物挑挑揀揀。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看水雲子,它們的瞳仁已經變成紅色,露出利齒獠牙,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嘶吼之聲,眼看著就要撲上來。

水雲子忍下想去打狗的衝動,調整心態,不斷提醒自己:我隻是個落魄道人而已,幾乎手無縛雞之力,怎麽敢去招惹野狗?況且這裏死人這麽多,狗不來吃倒是反常。這麽想著,他成功地讓自己渾身汗毛直豎。他此刻並沒有以身飼狗的打算,忙低頭繞路而行。一隻黑色的野狗在他身後跟了足足有二三裏才被新的食物吸引過去。水雲子開始不敢快跑,隻能向前疾走。從一個山坳處轉彎的時候向後看到那隻狗已不再跟隨了,這才抹了把汗,拚命快跑起來。

他隻是閉關修行了一段日子,怎麽這個世界就成了這個樣子?人們隻能短短地活幾十載,卻總是要爭鬥、打仗,真不知在這樣的世界裏該怎麽做人才好。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離那戰場已經很遠了,他才停下來鬆了口氣。他記得閉關之前,這裏應該是片農田,這個時候莊稼應該長得正繁盛,但是此刻這裏已然成了不見邊際的雜草荒原。

嘩啦啦的流水聲傳來,聽到水聲,他也忽然覺得口渴,想起這附近確實有條大河,便朝著水流聲傳來的地方而去。

他沒有記錯,奔騰不歇的果然還是記憶中的那條大河。他曾經和兩位摯友在這河邊流連過。水雲子蹲下身子雙手掬水,喝了幾口,又洗了一把臉,用袖子擦擦沾了河水的額頭,驀然,目光被上遊的什麽東西吸引。

隨著河水飄飄****而下的,是一具被泡腫的屍體,屍體膨脹成一個巨大的球,緩緩漂下來,經過水雲子身邊。他肚子一陣抽搐,又看到另外一具膨脹的屍體晃晃悠悠地飄下來。他再也忍不住地嘔吐起來。閉關以來辟穀不食,吐不出什麽,隻是肚裏翻江倒海,將適才喝下去的河水合著膽汁吐了出來。他吐得腹部抽搐不已。

這些想必就是適才經過的那個廢棄戰場的屍體,順著河流一直漂了下來。

人間總是這般戰爭紛亂。他閉關之前剛剛大治二百年,不知閉關了多久,戰爭又來了。他深深歎口氣,手下忽然摸到什麽,低頭看去,竟是一副骷髏。他忙起身,對那骷髏鞠了一躬,又歎道:“白骨露野,慘不忍睹,貧道冒犯了!”

那骸骨竟然動了一動,接著哭泣起來:“道長救命啊!”

水雲子驚道:“你已成了骸骨,想來已死了不少日子,怎麽還能說話?”

“道長有所不知!”骷髏歎氣,“在這世道,死的人比活著的還多,從這裏到冥界的路上,各種冤魂戾魄熙熙攘攘趕著去投胎,去冥界的路都堵塞了。我隻是個做小買賣的貧苦之人,沒有銀子打點,連往生都輪不到我,隻能在自己骸骨旁流連。今日見道長仙風道骨,想要道長救小人一命。如若不能,勞煩道長給小人找些蒲草來蓋蓋身體,也不算曝屍荒野,死也算有些臉麵。”

水雲子聽他說得如此悲慘,也歎息不已。他從路邊枯樹上摘下幾根比較結實的樹枝,將骷髏身上缺少的骨頭補全,又從袖中拿出一個小淨瓶,滴了兩滴羅浮水在骷髏之上,念念有詞。

那骷髏以氣生神,以骨生肉,竟然活了過來。這人容貌端正,是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子。水雲子愣愣地看著他,正要說什麽,卻見那人在他麵前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這人沒想到自己竟還能活過來,趕集不已,向水雲子磕頭致謝。

水雲子忙扶他起來,那人卻兀自跪著不肯起來,嗚咽道:“小人名叫孟楚,就住在不遠處的仙霞鎮,到山間給母親采藥,沒想到遇到了強人,被打劫了財物,才死在這裏,真的沒想到還能死而複生,能遇到了羅漢大仙下凡,救小人一命,能讓小人回去繼續奉養雙親,照顧幼妹。大仙真是我全家的大恩人啊。”

“你叫孟楚?”水雲子呆呆地又問了一句。那人點頭。

他歎了口氣不再多說什麽,隻是想到自己本來打算做人,但這人已經知道了他的神仙身份,隻好鄭重地作揖回道:“貧道是靈寶天尊座下弟子,並非佛家羅漢。至於到底是神是仙,貧道也記不清楚了。”

孟楚一愣,忙改口稱呼他為“道長”。孟楚感激的話說了許久,卻又哭了起來,“本來不欲再給道長找麻煩,可是這般赤身**回去,實在是沒有臉麵……”

水雲子想了想,將自己的鶴氅脫下給他,自己隻留了中衣。孟楚裹了鶴氅,用小截枯枝作笄將頭發挽起,倒也精神爽利。

水雲子要和他告別,他卻又死活不依,“大仙對我如此大恩,怎麽能不到家裏去坐一坐喝杯茶?小人就住在附近,大仙若就這般就走了,豈不是讓小人被爹娘責罵?”

水雲子看他如此熱情,不忍心拂了他一番好心,便應允了他一起往他家裏去了。

仙霞鎮雖然也不如以前繁華,但畢竟比那荒野好得多,也算朝廷管轄重鎮,人來人往,分外熱鬧。鬧市中聚了好多人在圍觀什麽,傳來陣陣叫好聲。水雲子也好奇地湊過去看,孟楚解釋著:“道長,這是傀儡戲。我們這裏最為流行。

水雲子點著頭,看得饒有興味。在陣陣喝彩鼓掌聲中,隻見前麵一個戲台,上下都用藍色的幔布遮住,隻在中間留出木偶演戲的地方,台上幾個木偶人手腳被極細的絲線提控,正在演戲。這些木偶如真人般大小,舉手投足都不見呆板僵硬,一個個都栩栩如生。此刻演的是《水漫金山》,許仙正和白娘子生離死別。沒想到頂上幾條絲線,就能把這幾個木偶操控得如此靈活。白娘子和許仙邊唱邊說,實在是感人肺腑,讓人看了也要灑幾點熱淚。

一出戲演完,圍觀的群眾打賞了銀錢之後漸漸散了,從幔布後麵出來幾個人,正是操縱木偶之人,其中一個少女衝過來撲到孟楚懷中:“哥哥,你可回來了!”

少女便是孟楚的妹妹,名叫孟襄。原來他們兄妹本就以演傀儡戲為生,孟楚失去音訊的這幾年,孟襄一個人支撐著家業,一邊等哥哥回來。真是懂事孝順的好女子。

她笑眯眯地看著水雲子,“這位道長哥哥怎麽不穿外衫?為什麽這樣看我?”

水雲子忙收回在孟襄身上的目光,才想起自己現在隻穿了中衣,難怪適才眾人頻頻看他。

孟楚又是一陣道謝,直要脫下衣服還給水雲子。

水雲子看他解開衣服就又**了,忙阻攔他。

孟襄在一旁直笑,“哥哥快領了道長哥哥回家換衣服吧。”

水雲子隨二人來到一處頗大的宅院,前有庭院,後有菜園,家中還有幾個仆人。沒想到這孟楚家境竟然頗為不俗。

孟楚請他進客房先換件衣服,又道鶴氅要洗過之後再還給他。

客房裝飾很奢華,牆上掛著名畫,桌上擺著名貴的汝窯瓷器。水雲子摸摸房中擺設,又是歎氣。房中香薰得極濃,讓人昏昏欲睡。水雲子關了房門走出來。

孟襄正等在門外,看他這麽快出來,微微一驚,隨即又笑,“小女子以為道長會在裏麵休息一會兒呢,這麽快就出來,莫不是房間收拾得不舒服?”

水雲子忙搖手,“女檀越多慮了,貧道閉關多年,早已休息夠了。”

孟襄看著水雲子,笑得甚是嫵媚,兩眼眯起,伸出纖纖玉手在他胸前一點,“道長哥哥,我看你年紀輕輕,怎麽就去做了出家人?紅塵繁華,就沒有哥哥所留戀的麽?”

水雲子看了看她那根點在自己胸口的手指,又認真地看著她美麗的麵孔,“貧道雖然看起來年輕,其實已經不知多少歲,我自己都記得不太清楚了。隻是如此亂世,人人都活得很是辛苦,女檀越心胸開懷坦**,貧道甚是佩服。”

“道長哥哥你總是這麽看我,也覺得我美貌麽?”孟襄笑得嬌媚,“什麽亂世盛世,於我們這些人又有什麽分別?瞧你看起來也不過和我哥哥一樣年紀,別整天鎖著眉頭。”

水雲子看著麵前滿桌的美味珍饈,又望望孟楚兄妹誠意十足的臉,想要說的話還是咽回了肚子。

孟楚惶恐,“這些菜不合道長的胃口麽?我們窮鄉僻壤,在下也覺對道長甚是虧欠。”

孟襄夾起一顆肉丸放到水雲子碗裏,“我聽說現在的道士不吃素。”手似乎不經意地碰到水雲子的膝蓋,媚眼一遞,妖嬈地朝他笑。

水雲子忽然想到了開場詞:“二位一直住在這仙霞鎮麽?”

“是啊,我們祖輩都住在這裏。”孟楚問道,“道長怎麽有此一問?”

“道長哥哥有什麽煩心事?為什麽一直在歎氣?莫非小女子和哥哥哪裏招待不周麽?”孟襄看水雲子對自己的深情厚誼沒有半點反應,有些不安地問。

水雲子強自撐起一絲笑容:“沒有什麽,隻是貧道想起在山野處看到的那些為戰爭而死去的人,心中感傷罷了。”隨即又問孟楚,“老檀越不出來用膳麽?貧道在檀越家做客,要拜見才對。”水雲子雖然是道家神仙,但平日在三界六道行走,言行舉止也頗為隨意,此刻在這兄妹二人麵前,卻頗為自持,一言一行都提醒自己必須做個像樣的道長。

孟楚呆了呆才想到他是在問他父母,孟襄已接話道:“爹娘去鄰鎮探親,要過一段日子才會回來。”

用膳結束後水雲子便要告辭,孟楚又哭了起來,要留他住幾天。水雲子直說還有要事,不便久留。站在他身邊的孟襄忽然以手撫額,身子一晃,倒在他身上。孟楚抹著眼淚解釋:“妹妹從小有心痛的病,一著急一動氣就會發病,想來妹妹是不舍得道長離開,但又不能強留,鬱結於心,才暈了過去。”

水雲子不得已,隻好留下來。

夜色蒼茫月如鉤,彼時寂靜無聲,萬籟俱寂。水雲子躺在**久久不能入眠。孟家大宅、孟氏兄妹又在他腦海中閃過。孟襄一臉嬌嬈地喊著“道長哥哥”,他霍然起身,又躺回去,輾轉反側。

忽然,門吱呀一聲開了,他嗅那香味幽幽暗暗,卻是孟襄來了。水雲子忙閉上眼睛。

月光不明,孟襄小心翼翼來到水雲子床邊,一動不動。不知站了多久,她才翻身上床,躺在水雲子身邊,一雙手如靈蛇一般在水雲子身上摸索。

她這是要做什麽?這是在勾引他麽?

自己要不要被勾引?水雲子心中打鼓。此時應該欲火焚身還是踢她下去?他心中不停地掙紮。

孟襄的手在他胸前停住,掏出了什麽東西。是他裝著羅浮水的淨瓶。

孟襄輕笑一聲,輕聲試探道:“道長哥哥?”

水雲子很生氣。他以為孟襄真的對他有意,沒想到竟然是來偷他的東西,當下哼了一聲,像要醒來的樣子。孟襄怕他真的醒來,忙下了床,悄悄地溜出了房間。

她拿走他的羅浮水做什麽?莫非她也要肉枯骨,活死人?他思來想去,竟朦朦朧朧睡著了。

第二日一大早,水雲子就要告辭,孟楚兄妹也沒有阻攔。孟楚忙著張羅下人給水雲子備下盤纏和幹糧,依然是一臉的感激:“道長,我們小戶人家隻有這些了,道長路上慢走!”這番話說得水雲子有些不自在,卻也說不出哪裏有問題。

“那個……”雖然不大好意思,但是看孟襄完全沒有把淨瓶還給他的意思。他輕咳一聲:“昨夜睡得不太踏實。”

孟楚點頭:“是啊,在下也覺得非要留道長住下也是強人所難,住在我家裏睡得不踏實也是很正常的。”

“女檀越睡得可好?”他覺得當麵說出孟襄偷他淨瓶的話來未免太失禮,便婉轉地問道!

孟襄眼波流轉,還未說話,眼睛望向前方,忽然目光一亮,大喊道:“官爺,官爺,在這裏。”她一邊抓住水雲子衣袖,眼淚橫飛,哭花了妝容,一邊哭喊出聲:“我還有什麽臉麵活在世上?我不要活了!”她哭著向水雲子身上撞來。

水雲子前胸被她撞得生疼,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趕來的官差五花大綁地綁了。水雲子懵住了,這是在做什麽?還沒有回過神來,就已經被送到了衙門。

衙門雖小,卻也頗有些威嚴之感,水雲子被那衙役從後膝踢了一腳喊道:“跪下!”

水雲子在人間走動過多年,卻從未來過衙門,他新奇不已,順勢跪下,卻還在四處張望。

孟楚和孟襄跪在他身旁,淒淒慘慘地哭訴:“青天大老爺為我們做主啊!”

公案後坐著的黑臉縣令一拍驚堂木,向滿臉哀戚的孟楚問道:“你且說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為何事報官?務必從實將來,若有半句不實之言,本官決不輕饒!”

“小民孟楚,仙霞鎮人氏,走親戚回來,路遇一道人,那道士餓了幾天沒有吃東西,在下可憐他,把他帶回家中好吃好喝招待,沒想到他心生歹意,對我妹妹不軌,還欲偷走我家傳寶物,請青天老爺做主!”

青天白日,這孟楚怎麽能說出這番話來?水雲子詫異地去看孟楚,他孟楚也正在看他,滿臉悲憤,看上去真的受了極大的冤屈。若他不是在指控自己,水雲子都要相信他這番說辭了。

“堂下所跪女子是何人?”黑臉縣令又問。

“嗚嗚……小女子……小女子叫孟襄,是本縣仙霞鎮人氏。家裏來客,誰曉得引狼入室,小女子……不要再活了……嗚嗚……”她哭得好生悲切,哭得幾乎要昏厥過去,水雲子幾乎都要信以為真了。

“你可知罪?”縣令一張黑臉,看著水雲子,驚堂木一拍,大喝一聲。

水雲子正被這兄妹二人的演技所震撼,沒想到縣令正在問他,忘記答話。

“堂下所跪之人你姓甚名誰?原告所說,你可知罪?”縣令又厲聲問道,驚堂木又一次拍下。

水雲子反應過來,“不知。”他老實答道,“這二人說得沒一句是真的,我也不知他們為何要說出這種話來冤枉我。你作為縣令,應該明察秋毫才是。”他一臉慈悲地教導著縣令,完全無視縣令那一張令人膽寒的黑臉。

“好大膽子,竟然指教起本官來了!實乃狂妄,人證物證俱在,你還不招麽?”

“那女檀越昨夜進我房間上我床鋪偷我東西,今天卻來說假話誣告,哪裏來的什麽物證人證?”

“哼哼,還嘴硬!來人,給我搜!”縣令下令。

旁邊的衙役上前來解下他還係在身上的包袱,這包袱正是臨行時孟楚讓下人給他準備的。衙役又在他身上隨意一搜就從水雲子袖中搜出一個水紅色的肚兜來,這下連水雲子也驚呆了,身上什麽時候有了這東西?

孟襄看到肚兜,又號啕大哭起來:“受此侮辱,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讓我去死吧——嗚嗚嗚……”

孟楚一臉悲憤地攔著要撞牆的妹妹,慨聲大呼:“還請大人做主!”

衙門大堂上回響著孟襄嘶心裂肺的哭聲,還有孟楚抱著妹妹一聲聲的:“妹妹,你不要這樣,你要是死了,我怎麽去向死去的爹娘交代……”這麽淒慘的場景,真是讓見者傷心聽者流淚。那縣令驚堂木拍下:“證據確鑿,你招是不招?”說話間已有衙役拿上了刑具,眼看他要是不招供就會被上刑。

水雲子看看那哭得慘兮兮的兄妹倆,又看那刑具實在心驚,想要用法術,又想起自己本就打算在人間曆練,隻好點頭承認:“貧道招了便是。”

被帶下去的時候水雲子正與孟襄目光相對,她目光閃過一道不屑與惡毒,完全換了個人一樣。

監牢裏犯人很多,看到有新人進來,很多人都激動得很,有些汙言穢語傳來,那牢頭將他隨意推進一個牢房,麻利地鎖上,一刻都不耽擱地離開了牢房。

牢房裏臭氣熏天,小小的空間裏有七八個人。有人蜷縮在角落裏睡著,有人仰頭看著屋頂,還有幾個聚在一起不知在說什麽。

水雲子第一次進牢房,好奇不已,滿心興奮,已然忘記自己才因為羅浮水被陷害入獄。他蹲在一個正在看屋頂的人身邊,也抬頭望望,屋頂有些破損,若是下雨說不定會漏水,可是又有什麽好看?

“你在看什麽?”

“和你又有什麽相幹?”那人斜眼瞪他,背對他睡去。

水雲子碰了一鼻子灰,隻好坐到一邊去。想到適才差點被用刑,幸虧自己機靈忙著招供,否則一頓酷刑上來,死是死不了的,卻也不會活得很痛快。

還沒有自矜完,眼前忽然被黑影擋住微弱的光線。適才竊竊私語的幾個人正圍在他身邊。水雲子以為他們好意來安慰他,人間果然有真情,他感動地露出笑容。笑容還未展開,就見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彪形大漢上來一巴掌就要像他臉上拍過來。

水雲子驚呆了,他又沒有惹過此人,甚至從未相識,他下意識地身子微微一飄,那人打了個空,他麵露驚詫之色,使個眼色,又有兩個男子從身後向他襲來。他們看不到水雲子是如何移動,隻見眼前影子一晃,幾個大漢撞作一團,水雲子卻坐到了牆角,滿臉茫然。

“見鬼了!”那絡腮胡子不服氣,看準水雲子所在,舉拳便向他頭頂擊來。可誰知他的拳頭砸向牆壁,疼得嗷嗷叫起來。再仔細看去,水雲子去哪裏了?剛剛就坐在牆角的水雲子,此刻憑空消失,沒了蹤影。

牢房裏的人個個麵麵相覷,一個活生生的人憑空消失,莫非是見鬼了?

水雲子悲傷地在夜色中行走。他適才閃躲那大漢的攻擊,一不小心就出了監牢。夜色已深,街上空****,走過街角的時候,忽然有個聲音傳來:“夜色寒涼,不如坐下來吃一碗麵吧。”

雖然已是深夜,街頭卻還有一個小麵攤,他坐下要了一碗湯麵。水雲子看看這賣湯麵的老者,忍不住心中的抑鬱傾訴起來:“貧道在附近的山中閉關,不記得多久了,請問現在人間是哪一年?”

那老者並沒對他說的產生好奇,捋須回答:“元朔三十四年。”看水雲子還是一臉不解,又解釋道,“大胤三百零五年。”

“啊,那我在山中已經過了一百多年。時間過得真快。”水雲子感歎道。

“在人間才能感受到時光流逝,山中無歲月,時光動都不動。”賣餛鈍的老者似乎頗有感受。

“我出關之後救了一個人,那人竟然和我閉關之前遇到的一個朋友長得一模一樣,連名字也相同,可是我知道他不是那個朋友,後來我跟他回到他家,他家中有個妹子,妹妹竟然也和我朋友的妹妹一模一樣,從容貌到姓名都一模一樣,他們住的房子也是我朋友當年的宅子,但我知道他們並不是我的朋友,現在才這已經是一百多年過去了,我朋友早該不在人世了,他們不知從何處得到我朋友的皮囊,我沒有忍心揭穿他們,畢竟看到他們,我就當與故友久別重逢。能用另外一種方式活著,我也很開心。可是……可是他們卻誣陷我,將我送進牢獄。”他說得囉裏囉嗦絮絮叨叨。

“可客人你此刻卻坐在小老兒的麵攤前。”

“貧道逃出來了而已。”他繼續嗟歎。

“這世上有多少人逃不出宿命,你不被宿命束縛,卻還在這裏婆婆媽媽,真是無聊透頂。”老者歎著氣起身,不想再和他聊天。

“你也夠無趣的,躲在角落裏賣麵以為能騙到誰?除了貧道,誰會來光顧你的爛攤子。”水雲子現在有些憤世嫉俗,不客氣地吐槽著。

“身為上神,一個手指頭就能把凡人捏死,卻在這裏扭扭捏捏裝可憐,真是受不了,你快走吧,本王不想看到你。”這老者也很生氣,將盛滿麵條的碗重重地在桌上一擱,也不再自稱“小老兒”,他的麵容也不再如適才那般充滿貧苦與老邁,皮膚漸漸鮮嫩光滑,五官一點點挪動位置,一張風華絕代的美人臉顯露出來,身上衣衫也化作火焰般的紅色長衫。

“男不男女不女的老妖怪。”水雲子一向都很有禮貌很有耐心,但每次看到這人就忍不住想要罵他。

美人麵露不屑之色:“本王本就有眾生相,從不偽飾自己,不像某人身懷無上法術,卻矯情可笑。”她說起話來嬌柔動聽,再也不是老邁渾濁的聲音。

水雲子氣惱道:“貧道在人間行走,本就化身普通道人,哪裏有用法術?”

美人繼續冷笑。

他想起自己剛出關就用法術救活了骷髏,還用法術逃出監獄。頓時覺得自己理虧,臉紅了紅:“天賦法術,貧道又有什麽辦法?”

“你若真想在人間體驗,本王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讓你做個凡人。隻怕這世道如此可怕,你可不敢沒了那護身的本事。”

“有什麽不敢的?能體驗凡間喜怒哀樂,貧道求之不得!”

“很好!”美人笑開了花,她素手輕揚,碗裏的麵條從碗中騰空而起,挽成一道銀光閃閃的繩索,將水雲子捆綁得結結實實,又倏忽消失在他體內。

“你……你拿什麽困住了我?”水雲子結結巴巴地問道,這家夥能幹什麽好事?

美人以袖掩口,輕笑:“滿足你的願望而已,送你一條捆仙繩,這下你什麽法術都使不出來了。不過捆仙繩上有本王的封印,能護你不死,否則這世道如此之亂,死人比活人還多,你要是真死了,混在一堆去忘川的魂靈中間,到那個時候,本王雖是冥界之主,卻也很難找得到你,哈哈哈……”美人笑得前仰後合,甚是得意,忘記適才還用袖掩口做大家閨秀狀。

“你好卑鄙無恥……你曾經說自己是男的,剛才還用袖子掩嘴,實在是讓人心生嘔吐之意。”從前見麵從來都互不搭理,此刻自己為何要和這人傾訴心事。也許真是當神仙當得太寂寞了。

這時吵鬧聲傳來。冥王笑得更加豪邁起來,完全沒了美人的樣子,仔細看去,卻見她麵容清秀,眉目疏朗,竟又變成了一個書生模樣。

人聲漸近,原來竟是衙役獄卒追了上來。水雲子耳邊隻留下冥王得意放肆的笑聲,那個麵攤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冥王也不見了蹤影,隻留他一人待在風中被團團圍住。

這次他沒有被送進監獄,而是被捆了雙手、頭上被套了布袋,推推搡搡地被送到了別的地方。他被綁在一根柱子上之後才被摘下頭上的布袋,隻見麵前一個女子身穿白衣、身姿窈窕、正含情脈脈地看著他。

這美女似曾相識,竟是那青城山上修煉的白素貞。他剛想作揖行禮,苦於雙手被縛。再凝神一看,這白素貞卻是個木偶。這木偶製作得如此精致,竟跟真人沒有半點區別。

“我的道長哥哥,你又回來的感覺真好。”說話的人正是孟襄,她走上前來,笑嘻嘻地看著水雲子,原來這次是被抓來了孟家,看來那縣令和孟家兄妹早有關聯。他哼了一聲不說話,如此卑鄙,真是玷汙了孟襄姑娘的好皮囊。

“本來將你送進去牢房就好了,從此我走我的陽關道你坐你的牢,可是……”她拿出那瓶羅浮水:“這個,聽我哥哥說可以讓骷髏生肉,讓死人還陽。可是這個,還需要道長哥哥來幫個忙……”

水雲子幾乎要被這個女子的卑鄙所傾倒,他們兄妹曾經陷害他入獄,隻是為了這瓶羅浮水,得到之後卻發現在他們手裏不起作用,隻有配合他的咒語才能讓羅浮水管用。

水雲子氣得跳腳:“卑鄙!休想讓貧道助紂為虐,為虎作倀!”

“我們知道你是神仙,還偷偷看到了你被什麽厲害人物用捆仙繩綁了法術,現在你也隻是個普通人,你應該慶幸你還有用這種神仙水的本事,不然你可就一點用處都沒有了。”

孟襄的清雅秀麗的容顏帶著殘忍的笑意,她揮揮手,兩個褐衣仆人拖上來一個大漢,將那大漢拋在水雲子麵前。

“你瞧,這個人在監獄裏欺侮了你,我這就為你報仇。”孟襄鮮紅的唇開開合合,她拿出匕首在那大漢胸上重重一劃,鮮血頓時湧出了單薄的衣衫。這大漢想必是被下了什麽藥,如此痛楚竟然還沒有醒來。

“我來讓你看個好玩的戲法!”孟襄下刀極快,幾刀下去,那大漢已然血流如注。

“住手!你要如何?”水雲子忍不住喝止。這女子竟然麵不改色地如此殘忍。

孟襄笑靨如花:“這個人死了我才拿來做傀儡的,又不是活人,你這麽害怕做什麽。”

水雲子閉目罵道:“禽獸不如!”孟襄嘲笑道:“虛偽的神仙,你作為神仙也怕看這些麽?用你們的話來說,不都是眾生麽?紅顏枯骨又有什麽分別?你怎麽連這些都看不透?”她邊說邊利索地飛針走線,一個傀儡很快就縫製好了。

她看看依然緊閉眼睛的水雲子:“你看,這麽快就做好了,那些吸血蟲一邊吸血一邊把這些屍身永不腐敗的香料吐進他體內,他可以用這種方式得到永生。”

水雲子聽到一陣絲竹之聲,好奇地睜眼看去,孟楚不知何時也來了,他正擊築而歌,歌聲竟頗有慷慨之意。那個剛被做好的傀儡在他閉眼的時間已經被畫上了麵容,穿上了衣袍,清矍俊秀、雙眉入鬢、青衫磊磊,竟和之前粗獷的大漢一點也不相似,孟襄在旁舞蹈,那大漢手中拿一把木劍,竟依孟襄的舞姿起舞,頗有瀟灑風流的姿態。

“神仙哥哥你看,這才是傑作,以前那個肥胖難看又凶惡,為何要他活在世上?”孟襄一本正經地說著驚世之語。

“血肉皮囊都是父母給予,你不喜歡就讓他去死麽?簡直是胡鬧!”水雲子被捆得緊緊的,不能動彈,他此刻非常想念他的法術,沒有法術,他即使身為神仙也照樣被人魚肉。

他生氣到極點卻無能為力:“你到底是什麽……你不隻是占有孟襄姑娘的身體而已……”

“你……”孟襄一步搶上前來,“你知道什麽?你怎麽知道我不是孟襄?”她眼神犀利,再不是那煙視媚行樣子。孟楚也停止奏樂,陰鷙地看著水雲子。

“孟襄姑娘璞玉渾金、束身自好,你隻有她的樣貌而已,舉手投足、統統不像,當年一別……”水雲子想起分別之時,孟襄粲然而笑卻淚光盈盈的樣子至今在他心裏。他不由自主流下淚來,脫口念道,“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裏。”

孟襄腦中忽然閃過一句話,不由自主接口道:“我心如鬆柏,君情複何似?”

自己怎麽會知道這句話?莫非是那丫頭殘存的執念?孟襄惱怒起來:“難怪你欲言又止愁眉苦臉的樣子,你竟然是和那丫頭相識的。幸虧我們兄妹可以迷惑人心,此地百姓沒人以為我們已經活了一百年。”

水雲子聽到孟襄還能念出那句詩來,心中大喜,雖然被占據了身體,但是她還是有孟襄以前的意識的。水雲子沒想到孟襄還能念出那句詩來,欣喜異常,那表情被孟楚看到,一直冷眼旁觀的孟楚冷冷道:“你的孟姑娘早已死了一百年,你以為我妹妹會念一句詩,你那孟姑娘就會醒來麽?實在是荒謬……”孟楚之前做戲的時候,一臉畢恭畢敬的老實樣,此刻卻陰沉難測,眼神中總會露出暴戾的影子來。

“你們到底把孟姑娘怎麽樣了?”水雲子怒問。

孟襄眼波流轉,泛上個曖昧的笑容來:“怎麽?原來神仙動了凡心,喜歡上了人間美貌女子?孟姑娘青春美貌,不知你們當年進行到哪一步了?”她往他身上一倚,“我和孟姑娘長得一模一樣,我用的就是她的身體,你莫不是喜歡上我了?”

水雲子氣得頭頂幾乎要冒出一股青煙,卻苦於甚至掙不開一根繩子:“我和孟姑娘清清白白的,孟姑娘冰清玉潔,你休要亂說!”

孟襄“咯咯——”嬌笑出聲。

孟楚又勾勾唇角冒充微笑:“道長,這個木偶現在行動有限,如你念咒語催動那神仙水,他就真的活了,再控製他表演就方便多了。”

“你休想!用人做木偶,殘忍至極,貧道寧死不屈!”水雲子發絲盡豎,兩眼圓睜,想要用眼神震懾孟楚。孟楚看他的樣子,好笑不已,他掛上一絲陰冷的笑:“這人偶如此英俊,應該來一個美貌女子陪伴。”說話間,褐衣仆人又抬進一個女子。

他若是再不答應,這女子也會被做成木皮人偶,身為靈寶天尊座下弟子,如果不出手相救,以後有何麵目去見各方神仙?他麵帶悲愴之色,點頭答允。眼看窗外幾朵浮雲,心想不知他師父師兄是否會駕雲路過此地,來把他也救上一救。捆綁他的繩子解開了,隱形的捆仙繩卻依然將他捆綁得結結實實,他喪氣地坐在地上,沒有法術,他便如砧上魚肉,被人宰割。他迎風而立,灑下幾滴憂傷的淚水。

孟家的傀儡戲漸漸地聲名遠播。一個個木製傀儡栩栩如生,猶如真人。有人覺得好奇以為是真人冒充傀儡,上前觸摸發現真正是木頭所製,當下感慨這簡直是奪天地之造化、鬼神之不測。

水雲子前所未有地頹唐,他成了另外一個傀儡,眼看這兄妹二人作惡,卻無可奈何,隻能成為幫凶。孟府後院的廂房中放著越來越多的傀儡。他們被點了羅浮水,水雲子的咒語再催動,便活靈活現起來,一個個裹著木頭的死人演了一出又一出的王侯將相書生佳人的傳奇。

仙霞鎮牢房內的囚徒、浪跡街頭巷陌的乞丐和逃荒而來的饑民都能成為孟家兄妹的目標,隻是災禍頻頻,從外而來逃荒的人多,大家憂心忡忡,沒人注意那些憑空消失的人。

那夜他們兄妹邊飲酒邊彈琴唱歌,幾個傀儡在一旁舞蹈助興。

“哥哥,我們在這人間多少年了?”孟襄的麵頰一片酡紅,笑嘻嘻地問孟楚。

“不記得了,隻是覺得這幾年是過得最痛快的日子。我們一直被人們所控製,這幾年才享受到控製別人竟然是如此快樂之事。”

“是啊,除了控製凡人,我們甚至還控製了一個神仙。”孟襄笑得得意,她湊到水雲子身邊,“你為什麽不喝酒?你做什麽用這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莫非……莫非你又想起了那孟家小姐?那個黃毛丫頭?你若思凡,我倒是可以和你……”她攀著水雲子的脖子,聲音軟糯輕柔,好似耳語一般。水雲子屏住呼吸,扭頭不去看她。

“你躲什麽啊?哈哈。不如我們兩個真的成親,時光這麽漫長,反正你是神仙,也不會死,正好和我們作伴,哥哥……你說怎麽樣?”

“妹妹好主意……”孟楚一向都陰鷙少言,平時總一言不發地看妹妹捉弄水雲子,此刻竟然答應:“不如此刻就拜堂,親人正在,賓客也有,此時便是良辰美景。”

“休要胡鬧!貧道寧死不從!”水雲子怒斥,“孟襄姑娘那般人品貧道尚且……尚且錯過,更何況你們這種不知何方來的妖物!”

水雲子一心修行,對人間男女情愛本就不開竅。當年孟襄對他情深如斯,也沒有動搖他修行之心,他硬著心腸拒絕,毅然閉關修行,更何況麵前這個女子乃是個占據了孟襄身體的妖物。

“孟襄才在人間活了二十歲不到,我雖然用了她的身體,卻在這世上活了一百年,你說誰更像人?憑什麽說我是妖怪?”孟襄看水雲子這般嫌棄的表情,她解開外衣,露出薄薄的絲綢褻衣,香肩外露、整個身體曲線畢露,**無比。

“我不美麽?我對這身體愛護得緊,容不得上麵有一點瑕疵,我的身體從上到下哪裏不是最極品的美人?”她貼上水雲子的身體,“你可別逼我做那逼唐僧就範的女妖怪,和我成親有什麽不好?做人太脆弱,做神仙太無趣,跟我一起做妖吧!這天下大亂,正是我們大展身手的好時機!”孟襄媚眼如絲,吐氣如蘭,伏在水雲子肩上,在他耳上輕輕一咬,水雲子身子一震,她咯咯地笑出來。

水雲子心想自己還是死掉算了,雖然冥王說他死不了,說不定是騙他呢?心懷著想要死去的美好願望,他用盡全身最大的力氣撞向柱子。頓時頭痛欲裂,血流如注,可他竟然還沒暈過去。

沒想到他真的敢去尋死,本來充滿絲竹歌舞聲的房間頓時鴉雀無聲。

孟襄愣住:“你寧願死也不要和我成親麽?”

“貧道……貧道絕對不從。”他有點後悔,其實可以找到別的方法,撞頭好痛。

“哥哥——”孟襄看向哥哥哭訴著。

孟楚停止奏樂,站起身來,來回踱步,最後滿臉陰沉地來到水雲子麵前:“你知道非要跟我作對的下場麽?

“快殺了我吧!”水雲子閉目,悲壯地說道。他本就是死不了的,但倒是想看看被捆仙繩捆綁之後的他如果被殺會是怎麽樣。最好這兩人真的有這本事把他殺死。

“我曾經進了孟楚的身體,可沒想到不多時就被亂兵殺死,很難再找到這麽合適的身體,我便常常在那身體周圍徘徊,眼看著身體腐朽、成了枯骨,沒想到你竟然出現了,給那枯骨補全了肋骨生出了血肉,我便趕緊附體還陽。你救了我,我心中感念萬分。”

“說這些話又有何用?”孟楚不殺他卻來說這些話,水雲子感覺眼前有些模糊,頭上的血是不是在往下滴,他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果然手上一把鮮血,看到自己的血,他便有些頭暈。

“你知道麽?我兄妹也是受盡萬千苦楚才有今日,我們生平最恨被人控製,卻又最受不了別人不聽我們的話。你在和我妹妹大喜的日子裏做出這種事,寧願流血都不答應娶我妹妹,我真的找不到什麽理由留著你。”

“哥哥……”孟襄有些擔心地看著孟楚,孟楚拍拍她手背:“沒事,哥哥會為你做主的。我早有個心願,便是當這世上的人被戰爭和災禍消滅得幹幹淨淨的時候,我們兄妹一起演出一幕骷髏傀儡戲,人沒了那騙人的血肉皮囊,這世上再沒了胖瘦美醜,全都一模一樣,那該多麽震撼!”他陰鷙的眼神又看向水雲子,有些看不透的東西在閃耀:“普通人隻剩下骸骨必不能活,可是我們的神仙卻有仙骨,我的第一個骷髏傀儡,正是這位神仙道長!”

“不要,哥哥……我還想和他成親……”孟襄阻止道。

“傻妹妹,他不會真心待你,這麽多年了,你見過哪個人真心對待過我們,我們哪一次不是被拋棄被傷害?你忘記你肚子上那個傷口了麽?”

“你要怎樣?”水雲子不停地撲棱著避免正在逼近的孟楚抓到他。這孟楚的殘忍比孟襄有過之而無不及,連死人木偶都敢做的人,誰還敢奢望他能手下留情一些。

“沒事,連痛都不會,隻是睡一覺,很快就好了。”孟楚一個眼神,幾個褐衣仆人四麵包抄,將水雲子抓住。他猶自撲騰掙紮不已,喊叫不斷,惹得孟襄頻頻向這邊看來。孟楚給他喂了一顆藥丸,水雲子“噗”地吐出來。孟襄忍不住大笑起來。這本是性命攸關之事,可水雲子讓這一切似乎成了個遊戲。

孟楚沒有笑,依然沉著臉冷聲道:“這藥丸能讓你暫時失去知覺,等會兒給你動刀完全不會痛,既然你死活不肯吃,那就不吃好了,正好可以看看自己身上的肉是怎麽一片一片地被割下來的,不過想必你根本看不到最後,總會疼得暈過去又疼得醒過來!”

這麽恐怖,不逃還等什麽。可他現在手無縛雞之力,甚至掙脫不開那些仆人,簡直沒有半點轉機。利害權衡片刻,他撿起那顆藥丸咽下去,絕望地躺在**,任人宰割。

他做了個美夢,看到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明霞碧霧彌天,滿眼都是千年不謝花、萬載常綠草。金闕銀鑾之中,走出不少同朝仙友,都熱情地和他拱手作揖,師兄向他迎了過來:“恭喜師弟曆劫已畢,重回仙班。”

他遠遠地看見師父駕著祥雲而來,他忙迎上前去:“師父!”

靈寶天尊慈祥地一笑,忽然變成了一副骷髏,骷髏頜骨動彈著:“徒兒你回來了!”

他嚇得一個激靈醒來,剛坐起來看到自己雙腿就又跌回床鋪,差點暈了過去,這是他麽?所見之處,隻是一片森然。他抬起手臂,隻聽得哢嚓作響。

“啊……啊……”他麵前就是一麵銅鏡,他在鏡中看到自己的模樣……一副完整的骷髏。被捆仙繩所困,靈魂都不能離開身體,隻能困在這軀體中。

“怎麽樣,妹妹。是不是傑作?”孟楚正在清理淩遲水雲子的刀具和割下的肉,隨即又慨歎:“當初他給我枯骨生肉,讓死人變活,我卻讓一個神仙活生生的身體變成了骷髏啊。修短隨化,命運真是無常啊!”

孟襄看著水雲子的骸骨,似喜還悲。

孟楚卻心情大好,他擊缶而歌:“堪歎浮世事,猶如開花謝。”

水雲子喊夠了,呆呆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悲哀地想,如此模樣,便是師父親自來,也不認得他了。

孟家兄妹的骷髏傀儡戲聲名遠播,尤其是在達官貴人之間,都以欣賞骷髏傀儡戲為樂。從古到今,人們見過各種木偶布偶傀儡,到了孟家兄妹手裏,出現了不需要提線卻也活動自如的傀儡,人們剛剛看過了新鮮,孟家又做出了骷髏傀儡。

欽差笑著點頭:“果然新奇有趣。”他目光一轉,心中有了計較。

這日孟楚從欽差大人的府邸回來,開心笑道:“我們要進宮了!”

“進宮?去給皇帝表演麽?”孟襄把金銀珠釵拿起來又隨意拋在桌上,自從有了骷髏傀儡,他們的表演更是千金難求,銀子越賺越多。

“正是,欽差大人把骷髏戲上奏折告訴了皇帝,那皇帝好奇得緊,下旨召見我們隨欽差一起進宮。我們兄妹什麽都見過,卻沒有見過人間最富貴最繁華的地方,去見見世麵也好。”

孟襄笑對躺在榻上的水雲子道:“你見過皇帝麽?”

水雲子漠然看向窗外,在人麵前他不僅沒有衣服穿,表演結束他卻非要穿衣。一具骷髏穿著他的鶴氅,這也是他爭取了半天才得到的權力。

對於他無端的脾氣,孟襄並不在意,反而笑著勸慰他道:“神仙哥哥,你看你現在的模樣,除了我們兄妹誰還會正眼看你一眼?我向你保證,絕對不會拋棄你,絕對不會辜負你。在這世上,誰還會如此真心對你?”

水雲子哼了一聲不搭理她。孟襄起身離開,行了幾步又回頭道:“你心中想念的那位孟姑娘,若是也以骷髏的模樣見你,你也會對她念念不忘麽?”水雲子卻愣住,一百年前,他雖知道孟襄對他的心意,但他對孟襄從未有過男女之情,欣賞她清風霽月的風姿,猶如對一個知心朋友一般。但是此時她這一番話讓他心有戚戚焉,如若當年初遇的瞬間,孟家兄妹不是那般容貌人品,他還會和他們相識相知麽?自己真的也看透了紅粉白骨,平等地看待眾生了麽?

孟襄看他呆住,知道自己把這呆子又帶到了死胡同裏,喜滋滋地走到桌前興致勃勃地和哥哥討論起進京的事情來。

水雲子陷入沉思不可自拔,直到被帶上馬車,這才驚覺他們是要上京了,這才從自己的思緒裏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