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話 戲珠圖2
曾經,他還不叫朱正,他叫朱行健,父親給他取此名源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小時候,他記得父親正直而慈愛,總給他講先祖的故事。
某一年,敵軍**,短短幾天就南渡過河,直攻都城。皇帝帶著寵妃逃到陪都雲城,又信了奸人太子要謀逆的汙蔑之辭,繳回太子虎符,大戰正酣之時臨時換帥,軍心打亂。守城將領臨陣脫逃,置全城百姓於不顧。士兵士氣潰敗,不戰而降。
北方薑國來的侵略者一路燒殺搶掠地南下,南方原本看不夠的繁華、享不盡的紙醉金迷被薑國大軍鐵蹄踐踏,他們搶走無數金銀珠寶,對無辜百姓掠奪屠戮。他們刀不入鞘,殺紅了眼睛,幾百年的富貴之鄉遭到前所未有的浩劫,積屍難數。
被朝廷和皇帝放棄了的百姓們等來了一個文士。翰林學士朱天賜帶著家人和不願離去的奴仆一百餘人,走到了已然荒涼破敗的大街上。他們手持棍棒、扁擔、匕首,要和強盜決一死戰。其時餘暉滿天,瘦削的朱天賜一步步走來,每一步都踩在每個人的心裏。
曾經隻是默默地在朱家廚房做飯的廚師,用切豬肉的菜刀砍向小巷深處侮辱少女的賊寇;曾經隻是侍弄花草的園丁,舉起修剪花草的剪刀刺向騎著馬踩踏幼童的惡人;終日被父親關在書房中讀書的朱家大少爺用家傳的寶劍刺向正在殺人的屠夫……
那是春闈等待發榜的日子,科考的讀書人齊聚京城,很多人沒來得及逃出京城,引頸待戮。朱天賜的舉動讓他們不再閉眼等死,幾百書生加入了朱家的隊伍,一副副文弱的身軀變成了大胤的脊梁。
本來頹然投降的守城士兵看到本該拿筆的書生們在朱公的帶領下拿起微不足道的防身之物,一個個麵色堅定,朝著入侵者走去,他們的靈魂又一次被點燃了。命是他們自己的,不是拋棄他們的皇帝的。俘虜暴動了,他們怒發衝冠,咬牙切齒,殺了看守的守兵,救下老弱婦孺無數。朱天賜的隊伍越來越壯大,角落裏,暗井下,躲藏的百姓不約而同地加入到朱天賜的隊伍中去。
一時草死木皆枯,骨肉與家今又無。在屠刀麵前,他們命如螻蟻,骨肉分散,生死相訣。但是他們不甘心,總要搏一搏。敵人也許會殺死他們,但他們不會閉眼等待侮辱與死亡。隻有短短半日,朱天賜的隊伍已經近千人。
薑國大將軍下令屠城。
文人和老弱婦孺為主力的朱天賜的隊伍竟然支持了三天,最後朱天賜攜幼子等三十餘人被包圍,身邊是累累屍體,敵人的屠刀就在麵前。朱天賜滿臉鮮血,胸腹都中箭。
他握緊幼子的手,大聲問:“你怕不怕死?”
男孩才九歲,他麵無懼色,慨然回答:“兒子雖死,但重如泰山!”
朱天賜大笑:“好孩子,好孩子!”
英雄氣概震撼敵軍,那持刀的薑國士兵遲遲不敢砍下來。薑國大將軍冷笑一聲,親自持刀而來。
忽然,一陣黑色旋風憑空出現,席卷而來。風過去後,朱天賜和這三十多人已經不見了蹤影,似乎是被這陣黑旋風帶走了。
薑國屠城三月過後,無數雨水衝刷,滿城依然有著濃濃的血腥味道。
朱正說完這些,眾人唏噓不語。水雲子的眼圈紅了:“朱天賜真是錚錚男兒,貧道恨不能與他相識,當時若知,定當助一臂之力。”
吳剛氣得滿世界飄**:“氣死老子了!那是個什麽狗屁皇帝,自己逃之夭夭,還不如一個文弱書生!老子要是碰上了,非給他一斧子不可!”
柴公子麵色悲愴:“朱公之行,可昭日月!”
這些事他們村子人人可知,朱正從小聽到大,但此刻看他們如此動容,也對先人悠然神往起來,但自記事以來,他從來沒有出過村子,他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別的地方,書中所說的三山五嶽、繁華重鎮,他都未曾去過。他們的世界就隻有村子那麽大。
往事悲愴,一時大家都沉默了。
過了片刻,柴公子又道:“朱公子請看,這幅畫是否曾見過?”
柴公子打開一幅畫,這幅畫顯然是匆忙畫就,筆法簡潔,但畫中內容卻也清清楚楚。隻見畫麵上一群小娃娃正圍繞著一顆巨大的夜明珠嬉戲。這顆夜明珠巨大而璀璨,發出耀眼的光亮,畫麵角落一輪圓月也被那明珠襯托得黯淡無光。圍繞在夜明珠周圍的小孩子都是四五歲年紀,不管男童女童都是粉雕玉琢,眉目如畫,他們有的倚靠著夜明珠,有的伸開雙臂抱著夜明珠,還有的小童圍繞著夜明珠打鬧嬉戲。畫的旁邊正寫著“戲珠圖”三個字。
“我見過一幅畫,上麵題字相同,也有這輪明月,隻是這些小孩,這顆明珠,我雖見過,他們卻並不在畫中。”
看到那畫中明珠,朱正想起了那次山崩,本來平靜幸福的生活就是從山崩開始的,一切都變了。
他從小便讀書習字,父親也時常教他道理,與他一起討論先哲學說,他也生出不少抱負理想。隻是他知道,他們的先祖自從避世來到村裏,就立了祖訓,子子孫孫都不能離開,生老病死,都在村子裏。
大雨瓢潑,下了幾日幾夜,後山上的土鬆動了。雨一直不停歇,就像天破了個窟窿。那日,屋後一陣巨響,山體塌陷。有人看到朱翁當時正在山下采摘蘑菇,大家猜他這下子肯定被埋在了下麵。
全村人都開始挖山,一寸寸地將滑下來的泥漿濕土都移走。大家不分日夜地挖了三天三夜,依然沒有朱翁的蹤跡。眾人無奈,正在要放棄的時候,沒想到朱翁竟扒開土堆爬了出來。他神情恍惚,對大家的問話充耳不聞,奇怪的是他身上沒有一點傷勢,大家都以為他被山崩嚇壞了,安慰他許久才散去。
可是在這之後,父親便病了,不和人交流,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再出門。他的書房不許任何人進去。那日母親不經意進去了他的房間,他不知從哪裏回來,灰頭灰臉,滿身泥土,大聲嗬斥母親。從朱行健記事起,父母都相敬如賓,父親從未曾對母親惡語相向,這次卻劈頭蓋臉地大罵。母親掩麵離開。父親的脾氣也似乎變了,漸漸地,沒有人再主動出現在父親麵前了。
那一日,已是深夜,朱行健被小孩子的哭泣聲驚醒,他看見窗外忽然閃現異常的光亮。他披衣走出房間,發現光亮來於父親的書房。房間裏亮若白晝,光芒顏色瞬息萬變。小兒的哭泣聲也不時傳來。朱行健心中驚惶,到窗口去偷偷地看。
隻見一個方圓幾丈的巨大夜明珠在地上閃爍著,房間裏有好多衣著單薄、梳著小髻的小童,有的揉眼懵懂地四處觀望,有的坐在地上哭泣,有的去推夜明珠,夜明珠卻一動不動,有個小孩急得去拉另外一個小孩一起推。
忽然,夜明珠閃爍幾下,漸漸黯淡下來,耀眼的光芒變成了螢火之光。
昏暗中,父親驀然向他這邊看來,目光寒冷若冰。他頓時頭暈目眩,失去意識。
朱行健生病了,他頭痛欲裂,總能想起他暈倒之前父親看他的眼神,充滿了寒意和惡毒,那不是父親的眼神。父親什麽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
朱行健每日躺在病**。他不敢對母親說自己發現的秘密,因為他都不知道父親那個秘密究竟意味著什麽,隻是,他內心深處對父親生出了懼怕,一日比一日沉默。
一日,他青梅竹馬的姑娘翠窈偷偷溜進來找他。
“行健哥哥,行健哥哥!”她窈窕的身子很輕鬆地從窗戶跳了進來,“你怎麽總也不出門?知道那天我等了你多久麽?”
他們曾經約好要見麵的。
看他麵色蒼白的樣子,翠窈恍然,“你也生病了麽?你們家最近出了什麽事?死了好多人,你家傭人、你大伯、你嬸嬸,都死了。”
朱行健聽了大驚。這些事他一點都不知道!
他正要問個究竟,屋外響起腳步聲,翠窈忙從窗戶鑽了出去。
朱翁進來,狀似無意地看了看窗外。他袖手對朱行健道:“你也躺了不少時日,事情也差不多了,你可以起來了!”
第二日,朱行健就感覺自己有了些力氣,身體雖然還有些虛弱,但他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了。但是從此以後,他再也沒見過翠窈。事實上,他很快就發現,村裏已經沒有“人”了,一個個看起來都和往常一樣,但已經變成了紙人,成了傀儡,他們沒有思想,沒有意識,隻有一絲魂魄尚存,剛好夠執行朱翁的指示而已。
朱行健不知道父親怎麽了,也不知道村子怎麽了,隻能偷偷留意著。朱行健偷偷觀察母親,看到母親每日皺著眉,默默流淚,朱行健反而鬆了一口氣。她雖然每日都憂心忡忡的,但至少平安無事。
這樣過了一段時日。
有一夜,朱行健正睡得昏昏沉沉,有人拚命地搖動他:“孩子,醒醒,快醒醒。”
他被搖醒,迷蒙中看清麵前之人是母親。他有一陣沒見過母親了,父親說母親去了娘家省親,他當時還疑惑為何都在同一個村子還要去省親,而且母親臨去外婆家為何還不對他講。
“娘去先祖靈前幫你改了名字,你再也不叫朱行健,娘給你改名叫朱正。兒子,記得娘的話,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你的新名字,不管是誰……”母親急促地催促著,懇切地看著他要他答應。
他不知母親到底是什麽意思,但還是很快答應了她,拉住母親的手:“娘,您去哪裏了?這麽久沒有看到您……”
“乖兒子,這孤零零的,隻有你一個人……你要保重,答應娘,要好好活著,不論發生什麽事都要活著,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名字,那是你唯一擁有的東西……”母親念念叨叨,聲音卻越來越微弱,趴在他枕上沒了聲響。
他忽然想起消失無蹤的翠窈,又看看麵前失去了直覺的母親。頓時清醒起來,聽得外麵腳步聲緩緩而來,他假意昏睡。朱翁進來,看到趴倒在朱正身邊的妻子,冷哼一聲,伸手一撕,她已經被撕成一張破破爛爛的紙。朱正心中又是驚駭又是巨慟,卻暗咬著牙強迫自己不要喊出聲來。
幾天之後,母親又來看她,她的目光中沒了悲痛之色,全是木然與冷漠,嘴卻咧出大大的笑來,假意關心了他的身體,又神秘兮兮地問:“前幾日娘一時興起幫你改了名字,自己卻老糊塗,忘記了,到底幫你改了什麽名字?”
朱正牢記母親的話,名字千萬不能說,隻推說那日正睡得迷糊,母親說過什麽都不記得了,心中也知道那天已經成為紙人的母親殘存了最後一點意識來找他。新做的這個母親模樣的紙人,已經完全不認得他了。
朱正守著自己的名字,想著這個世界上,以後也許再也不會有人喚他了。
父親卻忽然要給他娶親,告知他的時候,新娘子已經蓋著紅蓋頭坐著轎子來到家門口。他被人強迫穿上了大紅的喜服,那些看上去是他的鄉親,但實際上沒有一點人氣的村民們擠滿了他家院子,說著毫無情感的“恭喜恭喜”。他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裏,翠窈躲在帷簾處,欲語還休,她向他招招手便向後院去了。
朱正心中一陣狂喜,找到機會尋到後院,看到那個單薄纖弱的背影。
“翠窈!”他輕聲叫道,翠窈不理不睬。他又叫一聲,翠窈仍然沒有一點回應。他的手放在她肩上,扳過她身子,力氣稍微大了些,隻聽得“嗤拉”一聲,翠窈的手臂竟然被他拉斷了。他驚恐地後退,卻發現手中還拿著半截手臂,可是手臂並沒有血,傷口也沒有血。翠窈麵色淒然,叫了聲“行健哥哥”,便頹然倒地,化成一張缺了半截手臂的紙人。
朱正不知自己是怎麽回去的。洞房裏,新娘有些懵懂,但更多的還是害怕。她的眼睛滴溜溜地四處看,手抓緊手帕,緊張地問道:“我怎麽到這裏的?”
沒人回答她的問題。
喜婆遞上合巹酒,新娘拒絕,她站起來向門口撲去。朱翁冷著臉示意那兩個傭人把她抓了回來,二人抓著新娘的手臂,喜婆一手固定她的頭,一手將合巹酒喂進她口中。
朱翁給朱正遞上另外一杯合巹酒。他本來就嚴厲,此刻更是一言不發,朱正喪失了拒絕的勇氣,他隻能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隨後,房間裏隻剩下穿著喜服的二人。朱正感覺渾身燥熱,身體滾燙,急需要出口宣泄。再看那新娘子也是這樣,拚命扯著自己的衣服,向他貼了過來。二人身體一接觸,幹柴遇上烈火,瞬間點燃。
不小心看到窗外,一個身影正立在外麵。那是他的父親——他沒有走,一晚上,他都站在窗外聽他們的動靜。他忽然惡心得幹嘔起來。
他的父親,是個怪物。
無法抗拒地,每晚他都必須喝下一杯酒,新娘子也是如此。喝完那茶,欲火焚身。他在**中將女子的純陰之氣完全吸收到自己的體內,他發現新娘越來越瘦,越來越虛弱,很快就隻剩下皮包骨頭,卻還是著魔一般目光迷離,唇角流涎地想要他的碰觸。他不想碰她幹枯的身體,那每天被看著喝下去的酒水卻讓他完全無法控製自己最原始的欲望。
直到有一天,這個姑娘死了,死在了**,渾身**,皮膚幹皺,失去了精元,隻剩下一層皮覆蓋著骨頭,
她的屍體被人抬走後,朱翁對朱正語重心長地道:“兒子,我知道你一直很孝順,你還記得小時候爹帶你玩耍,教你讀書麽?”
“孩兒記得。”他不安地應付著,驚魂未定。
“現在該到你報答爹爹的時候了。”他說話間伸出右手,放在他頭頂,“爹爹借你些東西,就當你報答爹的養育之恩。”
朱正感覺一股熱氣自丹田之處向頭部竄去,又衝破他的頭頂,通過手掌進入朱翁身體。
他渾身一涼,如同跌進了冰窖,頓時渾身無力,又像被針紮一般,似乎被人抽去了筋骨,豆大的汗珠滾落。
朱翁卻是一臉愜意,臉色紅潤。他站起身來,難得地露出笑容:“我兒身體康健,也是為父的福氣。”
如果不仔細去想,朱正也難以記得自己娶過多少妻子,穿過多少次喜服,拜過多少次天地。婚禮的流程他完全輕車熟路,哪個村民、哪個客人說哪句話都是一模一樣,絲毫不變。
那些女人從豐腴美貌到瘦骨伶仃再到皮包骨,從鮮活到死亡,她們都沒有了意識。洞房當天的合巹酒和每天必須喝的酒,足以讓她心甘情願地被吸幹陰元,死在男人身下。
他的父親朱翁卻越來越年輕,花發都成了黑絲,皺紋不見了蹤影,五十多歲的老人慢慢地成了不到弱冠之年的少年模樣。
這到底是個怎樣荒唐的世界?
他想過逃跑,但是都做不到,他逃不出村子,村子外麵高山陡立,高可插雲,猿猱難度。他也不能死,那是他娘用最後殘存的一絲意識要他答應的事,他知道自己唯一的抵抗就是堅決不能說出自己的名字,否則就會像那些紙人一樣完全受朱翁的控製。
他死不了,活著卻又痛苦。他隻有一口氣,那口氣足夠他活著,和女人**,然後被朱翁吸取精元。不知多久了,他活得越來越模糊,也再不奢望能有盡頭。直到薄荷的出現,一切似乎才有了變化,他覺得人生還可以看到另外一種可能。
朱正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對人說出這段沒有人倫道德的羞恥之事。
吳剛聽完這段往事,氣勢洶洶地衝到書桌前,道:“他有沒有把你當親生兒子?讓你和女人**吸取女人的陰元,再來吸走你的精元,這是畜生做的事啊!他為什麽不自己去,卻要讓你來做?還有,竟然還在窗外聽你們在**……這是什麽東西?老子忍不了了,現在到畫裏去收拾那老東西!”
柴公子卻攔著他道:“你怎麽收拾他?再等一等。”
“村裏都沒有活人了,那你的新娘子都是從哪裏搶來的?”水雲子聽得很認真,時而點頭,時而搖頭,時而沉吟,末了問道。
聽到這話,辛未、甲辰咽了咽口水,緊張地向後麵退去。
“給我過來!”吳剛朝那邊一瞪眼,兩個孩子磨磨蹭蹭地挪過來,甲辰要被吳剛嚇死了,他“哇”的一聲哭出來。
他們看起來又怕又聽話,卻一個字也不肯透露。
柴公子冷冷地看著兩個哭泣的小孩,朝著門外揚聲道:“淨心,去找冥王!就說這裏有幾個逃出五行的惡靈,讓他派黑白無常來抓人!”
“師父,你怎麽知道我回來了?我還沒站穩腳。”淨心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停頓片刻歎氣,“我這就去。”他不知穿了什麽鞋,踢踢踏踏地向外走,傳來他嘟嘟囔囔的聲音,“冥王那個變態不知會不會又對我摸來摸去。”
“救命!救命!我們也是身不由己的。”辛未和甲辰這次真被嚇到了,忙跪下磕頭,“我們日日受盡折磨,生死不能。他知道我們能在畫中和外界來往,就逼我們騙那些美貌女子進去,如果我們不做,就會被點天燈的。”二人纖弱細小的身體發著抖,滿臉淚痕。
淨心停下腳步,可柴公子道:“你還磨蹭什麽?還不快去!”
“少爺救命,少爺救命!我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幫你娶妻啊!”二人見那位柴公子完全不為所動,轉而回頭求朱正。
吳剛自愧不如,柴一嚇唬人的本事真是一流,讓這兩個冥頑不靈的小孩全都招供了。
朱正聽得糊塗,隻奇道:“你們騙那些女子進哪裏去?”
“進畫裏去啊!”甲辰和辛未齊聲道。
“畫裏?”朱正出了一身冷汗。難道說,他一直生活在畫裏?
柴公子輕歎一聲:“當年朱公諸人被風救走後,家國已亡,他們願效伯夷叔齊,隱居山野采薇而食,可薑國皇帝下令,黃泉碧落也要把他們找出來。這天下之大,再無歸宿,朱公便到畫中歸隱,這村便叫子虛村,人們在這裏生息繁衍,世世代代都是如此。你父親大約是知道了一些事,性情大變,才會如此。”
子虛村,子虛村,子虛烏有,難怪他們村子會起這種名字。朱正目光空洞,眼神一片荒蕪。
“畫裏又怎麽樣,現實又如何?袖裏乾坤,壺中日月,不隻在三界六道之中才有眾生。”水雲子感慨萬千。
這一句話卻讓冷汗淋漓的朱正如飲醍醐,柴公子適才所說讓他心驚,頓生蒼涼虛無之感,水雲子幾句話瞬間把他拉了回來。他定了定神,他至少要搞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問甲辰、辛未道:“你們是從哪裏來的?為何我沒有見過你們?你們是怎麽被我父親抓去的?”
“我們和夜明珠一起陪著老婆婆,即使後來婆婆死了我們也一直陪著她。我們不知睡了多久,卻被吵醒了,外麵塌陷了。有人進來搶走了夜明珠。我們本就是夜明珠孕育出的精魂,夜明珠被偷走,我們隻能跟隨。為了保護夜明珠,他讓我們做什麽我們都得照做。”
他們說的老婆婆,別人聽不懂,柴公子卻忽然開口詢問:“那老婆婆……她死的時候,你們在身邊麽?”
“老婆婆待我們極好,猶如祖母一般。她去世的時候,我們都在她身邊,她好像睡著了一樣。”說起那老婆婆,辛未小小的聲音裏也充滿了眷戀。
“那她……臨終前,有沒有說過什麽?”柴公子眉宇鎖起了皺紋,雙唇緊閉,眼中似乎閃過一道水影。
辛未歪著腦袋想不出來,甲辰本來一直不敢開口,此時,怯怯地開口道:“當時我離婆婆最近,她一直念叨著幾個字,好像是‘觀音奴’。”
柴公子呼吸一窒,低下頭去,狀似無意地用指尖抹了下眼角,又對門外道:“淨心,冥王那裏先不用去了。”
淨心從門外進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師父你怎麽知道我還沒去?”他不知何時穿了雙木屐,這木屐看起來不像是中土所有,走起路來踢踢踏踏的,和一身書童的衣服搭配起來不倫不類。
“啊,天燈!”水雲子不知從何處找了一本書來,“我查了書才知道點天燈是怎麽回事,實在是殘忍。”水雲子抱著一本古書過來,“從人的頭頂敲開一個洞,舀出些腦髓腦漿,再從裏麵倒上些許燈油,用火點燃。”他歎氣,“這麽多年了,人們設計出越來越多的酷刑,以折磨別人當樂趣。”水雲子的思維還在點天燈這個話題上,反應之慢,也確實令人歎為觀止。
辛未和甲辰聽他又說到點天燈,嚇得哆哆嗦嗦,麵色蒼白。看他們恐懼害怕的樣子,水雲子憐惜之心更甚:“這麽恐怖的遭遇,他們都是這麽小的孩子,又能有什麽辦法?”他摸摸甲辰的臉蛋,幾乎流下眼淚來,“都是小孩子,看看天宮裏那些小童子多麽逍遙自在,我師兄的童子元定每日吃喝玩樂,煉丹爐也不看,座騎靈珠獸也不牽,還動不動就鬧脾氣,得我師兄去哄。都是小孩子,差別怎麽這麽大——你們別怕,你們去地府投胎的時候我陪你們去,一定要讓那冥王給你們尋個好出身。不然你們不要轉世了,陪我上天去,給你們尋個好主人……”
柴公子忽然向吳剛笑了笑,自從進門,尤其是知道薄荷丟了之後,柴公子一眼都沒看他,此刻這一笑,吳剛感到一陣惡寒。
“你是不是想去救薄荷?”
“是啊,再不去那小丫頭可就危險了。那老頭子簡直是個怪物,指不定要把我們薄荷怎麽樣呢。”吳剛摩拳擦掌,表達心意。雖然平日和薄荷總是吵架,也嫌那丫頭煩,可他怎麽能任由薄荷隨便被外人欺負呢?
“要救薄荷有件事必須要你去做,否則薄荷是回不來的。”柴公子繼續循循善誘。
“不管什麽事,來找我好了,為了薄荷我豁出去了。”吳剛豪氣萬丈。
“去月宮,找嫦娥,借月光!”柴公子輕輕地拋出這個答案。
吳剛終於知道柴公子為什麽笑得那麽神秘、那麽猥瑣了,隨即平靜了下來,他覺得柴公子本事不比他的小,而且水雲子空有那麽大本事也不用,簡直是個廢物,甚至小淨心,雖然看上去平常,可作為未來的冥王,總是有與眾不同之處。所以,薄荷的事完全不用他如此熱情。況且,他現在還是個幽魂,連個身體也沒有,真的不適合風風火火,最好在家安心休養。
“咳咳,我……”吳剛眼光亂瞟,支支吾吾想找理由。
柴公子完全沒有給他思考的時間,撫掌一笑:“那我就先替薄荷謝謝你了,兩炷香的時間,若你借不來月光,回不來的不隻是薄荷,還有我。”他回頭看向朱正,“朱公子,請!”
去哪裏?朱正看到紫檀木的書桌上有一卷畫似開似卷,還隱隱金光閃爍。他湊過去要看,畫中忽然湧起一道劇芒,他眼前一花,那光芒便將他吸進了畫中。他隱約聽到那兩個小娃娃哭喊著:“我不回去,不回去!”
徒留吳剛眼睜睜看著柴公子進到畫裏,暗暗咬牙切齒。柴一這是要逼死他!
薄荷看結界帶著朱正消失,鬆了口氣。
童子們層層疊疊地圍繞著她。也許不用一會兒,她就會被這些小僵屍連骨肉都吃得幹幹淨淨。
突然想起去她家中的辛未和甲辰,他們的名字是天幹地支搭配而成,她靈機一動,試探著呼喚:“甲寅?”
離她最近的一個男童空洞的眼神忽然有了一絲神采,利爪放下,又撓撓自己的臉:“咦?”他的指甲尖尖,一撓把臉撓出了一道血痕。
嗅到了鮮血氣味的其他小僵屍轉而去抓甲寅,甲寅此刻正在懵懂,眼看一隻利爪正要抓上他脖子,薄荷搶上前去把甲寅摟到懷裏拔足狂奔,沒跑多久又被小僵屍們追上,將她和甲寅層層圍住。
薄荷正要低頭查看甲寅有沒有受傷,手臂卻鑽心一痛,甲寅正抱著她的手臂,尖尖的利牙刺進她手臂的皮膚裏。她吃痛地邊掙紮邊叫:“甲寅!”
男童又停住,放開她手臂,麵露驚訝之色。
眨眼間,甲寅已經被幾個小僵屍給拖了回去,薄荷閉著眼睛大喊:“甲子、乙卯、丁醜、己亥!”
被她喊到的幾個小孩都是一陣恍惚,互相看看,不知如何是好。有孩子看著自己彎彎曲曲的指甲露出疑惑的表情,遲疑間又被別的孩子給撓了,大家互相又是撓又是咬,被叫到名字的又是一陣恍惚。
一群小孩頓時亂作一團。
朱翁愣住,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他十指分開,如彈琴般臨空撥弄幾下,那些孩子似乎被捆綁了手腳,跳至一旁,僵硬不動。
朱翁冷聲道:“我活了這麽多年,就隻那麽一個兒子,你快把他找回來,否則別怪我不客氣,也讓你嚐嚐變成紙人的滋味。”
薄荷俏立一旁,不屑地看他:“你哪裏把他當兒子了?把活人弄成紙人陪著你,你真是個老怪物!”
“我哪裏老?”朱翁勃然大怒,“我皮膚嫩滑如少年,身體壯實有力,哪裏老了?休要胡說八道!”
薄荷好笑地看著他惱羞成怒的樣子,這世上竟然有如此的父親,六道三界都難找。
朱翁看到薄荷滿臉的不屑一顧,心中怒意更勝,為何在那冊子上寫她的名字卻沒有用?眼看兒子不見了去向,沒有他,這一切該如何維係?
忽然,他心念一動,這丫頭不管是不是人,總是這世間之物,既然是世間之物——他陰惻惻地笑了笑,從懷中拿出一顆拳頭大的透明珠子,微微透著綠色寒光,朱翁口中念念有詞,珠子霍然變大,周身透明起來,散發出道道寒光,天地陡然變色,太陽也瞬間黯然無光。陰風頓起,萬物肅殺,本來就衰敗的荒原更如臨末世。
薄荷覺得呼吸不暢,想吐納調整氣息卻喘不過氣來。
薄荷不需要吃飯,甚至也可以很久不喝水,卻無法不呼吸。
此時天地間的陰陽之氣似乎都被那發著寒光的珠子吸了走,她臉色發白,手扯著脖頸,痛苦萬分。
朱翁得意地看著薄荷痛苦的模樣:“他在哪兒?”
薄荷痛苦地搖頭,她蹲在地上,手指顫抖。
薄荷意識模糊了,她這次真的要死了。
朦朧中,一個人正朝自己走來,那麽熟悉,讓她心安。
公子來了麽?
她再也撐不住,失去了意識。
綠光幽幽,她化成了一株薄荷草,薄荷草的葉子無精打采地耷拉著。
有人如閃電般飛奔而來,撿起頹萎於地的薄荷草,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個透明的水晶瓶裏,然後將水晶瓶收回袖中。跟在此人身後的,正是朱正。朱翁沒料到這裏還會有人,他早已斷了一切生路,這裏獨成王國,他習慣了控製。他可以控製天地萬物,甚至包括每日升起的太陽都是他的夜明珠。如今無端出現了一個陌生人,朱翁警覺地握緊手中的珠子:“你是何人?”又轉向朱正,“才一會兒時間你竟然就搬來了救兵!你知道了子虛村的秘密?”
朱正點頭苦笑:“沒想到我們一直生活在畫裏。”
“知道也好,隻要你乖乖聽話,爹爹必定不會傷你性命,等到爹爹的本事大了,我們能更加擴大我們的王國,到時候偏居這方世界稱王為侯,豈不痛快?”
朱正並沒有立即拒絕,他沉默一刻慢慢問道:“爹爹你說得可是真心話?”
朱翁見事情有轉機,麵色大喜:“當然是真心話,為父怎會騙你?”
“爹可否把這事情原委都告知孩兒?我活了這麽大才知道自己活在畫中,我怎麽能接受得了?爹爹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朱翁深深地看了朱正一眼,又瞥了一眼柴公子。思忖片刻,慢慢開口道:“那年山崩,我被困在山裏,本來以為會死在那裏,卻被我發現了一個秘密。”朱翁停頓片刻問道,“你可知道當年為何先祖會逃避到畫中?”
“朝廷追殺,無處可去。”
“隻是一個文官而已,怎麽值得耗費如此兵力、財力去追殺?”朱翁搖頭,“先祖帶走了大胤朝的傳國之寶,所以才會被追殺。他將寶貝帶到畫中來,就埋在那山裏一座墓中,我在墓中發現了一個顯貴之人的墓,發現了這珠子和那群娃娃。”
“想必還有個高人!”柴公子忽然發話。
朱翁一愣,隨即笑道:“沒錯,你竟猜得出來。正是那高人指點我長生不老之法。”
“長生不老?就是你現在這樣?用那種惡心的法子?”朱正滿臉譏諷之色,他本就是想要朱翁講出當年的秘密這才假意逢迎,此時聽到這麽恬不知恥的說辭,再也忍不住叫嚷出來,“為了長生不老就騙那些無辜少女進來,把我害成這樣,自己也變得人不人、鬼不鬼?還有阿娘,村裏的鄉親,你為什麽要殺死他們做成紙人?”
“你無法理解那種感覺,當你以為年華老去,慢慢地走向死亡,可是有辦法讓你白發變成青絲,還會讓所有人都聽命於你,不敢有任何違抗,那種感覺,連做皇帝都比不上。我本來該是公卿之後,卻在這畫中方寸之地做山野農夫,誰會甘心如此?”朱翁的聲音又軟和下來,“再說,為父並不是隨便找了女子來和你同房,哪一次我沒有給你辦熱鬧的婚禮?隻要你乖乖的,為父怎麽會為難你?可你偏偏不聽話,被那個妖女迷了心智,要和我作對。隻要你迷途知返,我——”
“她不是妖女。你才是怪物。”朱正低吼,父親真的被鬼迷心竅,滿嘴荒唐。
“哼哼,可以弄結界帶你走,現在又變成了一棵草,還是什麽好東西了?”朱翁不屑地撇嘴。
“你瘋了,你忘記小時候你跟我講的聖賢書麽?先祖天賜公的英雄事跡也是你給我講的,生死何懼?你告訴我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可你想想這些年來你做的這些傷天害理的事,豈不讓先祖蒙羞?”朱正悲痛地說道。
朱翁似乎不想聽他說這些,有些煩躁地揮揮手哼了一聲:“不用再說了,既你打定主意要跟我為難,我也不奢望你能向著我說話。你請了救兵來,我倒要看看都能有些什麽本事。”
柴公子聽到這裏,也不評價,隻道:“這夜明珠是我家祖傳之物,還請歸還。”
“你家祖傳?這是皇太後的陪葬之物,怎麽……哈哈,你說你是皇族之人?簡直荒謬,大胤朝皇族全部被殺得幹淨,你來冒充什麽皇族!”朱翁大笑。
“你從出生就在這畫中,你們所看的書籍也都是前朝遺物,大胤朝皇族被滅族,你怎麽知道?也是聽你在山裏遇到的那人說的麽?”柴公子目光如炬,盯著朱翁。
朱翁冷哼一聲:“是又如何?”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是你來了麽?玄武老遠就聽到你的聲音了。”一個稚氣的聲音傳來,大家尋聲望去,隻見一隻巨龜慢悠悠地從山洞那邊走來。
朱正認得清楚,這就是山洞中壓著那幅畫的大石頭,原來竟然是一隻龜。這麽多年來,這龜都一動不動,任誰看去都覺得那是一塊石頭。
這麽大的塊頭,發出童稚之聲,興高采烈地想向柴公子奔去,卻礙於腿腳太慢,雖然一直在呼哧呼哧地趕路,卻半天都沒有前進一尺。
“玄武?怎麽是你?你竟在這裏!”一向都鎮定自若的柴公子看到這隻巨龜也驚喜不已,不等它挪過來,上前去親昵地摸著巨龜的頭。
巨龜依偎在柴公子肩上,一臉欣喜與激動。
和柴公子親熱了半天,他才回憶道:“太後娘娘崩後,皇宮就被攻陷,我無處可去,情急之下藏於太後娘娘衣袖中,隨她一起入葬。太後娘娘臨終時一直喊著觀音奴,她一直很是思念您。”
柴公子麵露苦澀:“我知道,是我對她不起。”
“太後娘娘並沒有怪您。她一直擔心記掛著您。”玄武安慰著柴公子,“《戲珠圖》中夜明珠被盜,我情急之下把畫紙藏在了身下,那畫是殿下送給太後娘娘的禮物,玄武一定要保護好,玄武相信,總有一天能等到殿下。”說話間,自他身下掉出一幅畫,這畫上空****的,隻有一輪明月當空,“戲珠圖”三個字龍飛鳳舞。
那些被困的童子看到這幅畫,都蠢蠢欲動,劇烈掙紮起來。
隻聽他呼嘯一聲,那些童子痛苦地哀號,隨即獠牙利爪更勝,向柴公子等人圍攻而來。
夜明珠又發出陰冷之氣,似乎想要吸盡世間所有的生氣。
朱正也以手撫胸,痛苦非常,一縷縷生氣從他七竅飄出,飛向夜明珠。
玄武忙躲進龜殼中。
柴公子也麵色發青,看得到氣息在他身體中亂竄,想要掙脫身體投向夜明珠的召喚。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空中射出一道柔和的銀光,將天地包圍。雲中站立一人,正是吳剛,他手執一個淨瓶,瓶口向下,縷縷不絕的銀光灑向大地。
不久,夜明珠散發的陰冷之氣盡數散去,發出明媚溫暖的光輝,這些年來被夜明珠吸去的生氣又全都重回人間。
大地回春,枯萎的花草樹木變回綠色,死於樹下、被塵土掩埋的麻雀撲騰著掙出塵土,撲閃著翅膀飛上天空。瞬間鳥叫聲、犬吠聲、整個村子頓時活了起來。
朱正終於看清了吳剛,隻見他屹立雲中,手持淨瓶,麵色沉靜,豐神俊朗,恍若天神。
柴公子打開水晶瓶,一株薄荷草變成一個翠衫少女,她打了個嗬欠,看看周圍,與朱正目光相接,朝他一笑,又看到正微笑看她的柴公子,高興地撲上去:“公子!”
柴公子伸臂摟住薄荷。
朱正看到薄荷化身人形,一陣激動,“娘子”兩個字就在嘴邊,可看到她和柴公子相互依偎、親昵無間的樣子,他自嘲地勾起嘴角,將這兩個字在心裏又念了幾遍,封存在最深的角落裏。
朱翁沒想到會有此變故,他大驚失色:“不會這樣的,那個人沒有這麽說過,他沒說過……”說話間,他頭發變白脫落,光滑的皮膚布滿皺褶,牙齒鬆動掉落,挺拔的身體佝僂下去。他滿臉的不可置信,罡風吹過,吹散一切陰霾,朱翁的身體也如紙張一般被風吹得破碎。
水雲子帶著辛未和甲辰到了,正好看到這大地回春的神奇時刻。水雲子連連讚歎,嘴巴張了老大不能合上。辛未和甲辰見此情景,口中念念有詞,朱翁被吹散的身體忽然著了火,摧枯拉朽般地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留下一本金色的冊子,落到柴公子腳邊。
大地回春,暖意盎然。淨瓶裏的月光用完了,吳剛落到地麵,適才風度翩翩的月中天人此時又暴躁了起來:“這老家夥就這麽沒了?就這麽便宜他?老子剛才在雲上的時候就差點忍不住下來打他。”
那些被控製的小童獲了自由,不再是醜陋的僵屍模樣,都變回了冰雪可愛。他們拍著掌,唱著歌謠:“小紙人,怕風吹,見了大火化成灰。”
六十童子嘻嘻哈哈地擁著夜明珠回到畫中。
幾日之後,落雪齋中。
“小烏龜,你說句話。”吳剛無聊透頂,用手捅捅蜷縮在柴公子書桌上的玄武。那日從畫中回來,巨龜玄武化成了薄荷拳頭大小的小烏龜,整天一動不動地冒充石頭。
“你別這麽無聊好不好?玄武是公子的客人,你怎麽能這麽對待他?”薄荷用拂塵拭擦牆上的字畫,無奈地看著吳剛——他去了趟月宮,不僅借回月光救了他們,自己還有了身體。可是人們恭喜吳剛的時候,他臉上總會露出令人深思的潮紅,一臉屈辱,再問什麽就閉口堅決不談。
薄荷話音剛落,已經在殼裏待了好幾個時辰的玄武伸出了腦袋,小眼睛忽閃忽閃,流出了眼淚,哭喊道:“玄武不要做客人,玄武不要做客人。”
哭聲把正在抱廈搖椅上閉目養神的柴公子驚到,忙來問詢,又安慰道:“玄武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不是客人,你也是這裏的主人好不好?”
他好容易安撫了玄武,又喊了不情不願的淨心抱玄武去喝水吃東西。
吳剛和薄荷發現柴公子額頭竟然出了一層薄汗,他叮囑眾人:“千萬不能惹它哭,它是南海的玳瑁龜,若它哭泣,南海就會海嘯,漁船翻船,海邊漁民都會遭殃。”
“不行,老子為人直率,隨便說句什麽就把它惹哭了怎麽辦?”吳剛不依。
“你可以不住這裏。”薄荷哼了一聲。
吳剛正要回嘴,卻見水雲子從門外進來:“本來去天宮赴宴,誰知如今流行灌酒,我師兄被灌得不省人事,我急忙借著方便逃了回來。可惜還沒開始用膳,薄荷丫頭幫我去弄點好吃的來。”他在椅子上坐穩,一拍腦袋又想起來什麽,“對了,我適才遇到廣寒仙子,她讓我給你帶話,讓你記得約定,不要失信。”
一提到嫦娥,吳剛臉上又是那種可疑的潮紅,羞憤地扭頭過去,已然氣結,假裝欣賞牆上的字畫,然後狠狠地瞪了水雲子一眼,掀簾出門。他忘記自己已經有了身體,想要飄走,差點絆倒,還把遊廊邊的搖椅撞得搖搖晃晃,氣衝衝地回了自己房間。
“三公子,你回天宮去了?”薄荷欲言又止,“你不是一直在畫裏麽?”
子虛村之事結束後,他們都從畫中回來,水雲子卻說要在畫裏住上些時日。
“薄荷是問你那朱正怎麽樣了!”柴公子麵露促狹之色,撇過浮茶,抿了一口。
“朱正?”水雲子呆了呆才想起來,“啊,我徒弟就是他兒子。那老怪物死了之後,村裏的人其實都沒死,夜明珠把吸取的精魂都還了回去,《戲珠圖》不是也被送回山中墓室了麽?”
“是呀,我都知道,你說重點!”薄荷快被他煩死了。
“村裏的人都忘記了這些不快之事,都以為那朱翁在山崩中就死了,朱正便和他那青梅竹馬的翠窈姑娘成親啦,還生了好幾個兒女。哈哈,那個我最喜歡的小娃娃終於認我做師父啦。”水雲子神情興奮,絮絮叨叨地說著,“對了,你還記得阿元麽?後來還成了什麽尊師的?朱正那個小娃娃和阿元有點像,我很是喜歡這種又機靈又聽話的孩子……喂,薄荷,你到哪裏去?我還沒說完……”
水雲子看薄荷掀簾出去,急忙也跟了出去。真是人心不古,他話都沒說完她就要離開,連最基本的禮貌都沒有,他可要好好教育教育她。
水雲子當師父上了癮,早已忘記論鬥嘴,自己根本不是薄荷的對手。
沉香嫋嫋,一室安謐。庭院外的寒潭平靜如鏡。。
外麵忽然傳來踢踢踏踏的聲音,本來在躺椅上閉目養神的柴公子出聲問道:“冥王怎麽說?”
“公子,”淨心從門外走進來,“他說他已經又從頭到尾查了一次,真的沒有公子說的那個人。”
柴公子坐起來,自語道:“不在五行,到底是什麽人?”
淨心遲疑一下,還是好奇地問道:“公子你不是一直在找那位紫衣姑娘麽?”
柴公子看看淨心的木屐慢慢地問道:“你這雙露腳趾的鞋是怎麽回事?”
淨心吐吐舌頭不再說話,踢踢踏踏奔到門口掀簾跑開。
柴公子把淨心的小心思看在眼裏卻並不說出來,他收斂心神,來到書桌前。
沒有新的有緣人接近,萬象圖暫時收斂了光芒,如同普通的卷軸就安安靜靜地躺在書桌上。柴公子將萬象圖攤開,隻見子虛村內生機勃勃,儼然世外桃源。
萬象圖已然畫了一半,他還是沒有找到她。
萬象圖中各幅畫雖然相接,可互相之間並不相通,每幅畫都自成一個世界。畫中人物一次次演繹著他們的故事,如無外力幹涉,一次次演繹從始到終從來不會變。畫外之人若是闖進不屬於自己的故事裏,如果沒人帶路,便會身陷無邊無際的荒漠或者深海,沒人找得到,也沒有任何出口,他會在自己的世界中迷路,也許會死在痛苦中,也許會死在饑渴裏,還有可能會永遠被時光所禁錮,不生不死,在無盡的歲月中永遠與絕望相伴。
柴公子目中悲喜交織,手指跟隨那道黑光移動著。她出現了,隻是她一直都不想見到他。想起那張本來明媚的臉上露出死亡之氣,她鏗鏘地說出那麽決絕的話來,柴公子就忍不住呼吸一滯,心又抽搐地痛了一下。
一直在逃避的她竟然有了蹤跡,柴公子心中閃過無數個念頭,最後他露出個淺淺的笑來:“我知道我會等到你回來的。”
(第3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