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話 醉貓圖1

又是一場纏綿的細雨,空氣清新涼爽,柴公子的太師椅就搬到了廊下,他呼吸著新鮮空氣滿足地歎氣。淨心抱著手爐,穿著厚厚的袍子:“這才剛白露,就要冷成這個樣子麽?一場秋雨一場涼,這雨已經下了三天,莫非要凍死我。”

“白露了。”柴公子恍然醒悟道,“白露的茶葉最為甘醇。淨心——”

“不去不去,公子你不如殺了我,山間天氣更加陰冷,我怕我去了就回不來了。”淨心說著灌下一碗濃濃的薑茶,他真的快要凍死了。

“請問,”一個男聲有些局促地詢問,“薄荷姑娘是住在這裏麽?”

柴公子和淨心齊刷刷地盯著來人。他穿著米白色長袍,長得分外秀氣,眼睛很大,下巴尖尖。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眼睛竟然是藍色的,好像兩顆寶石光滑瑩潤。見他們凝視,有些羞赧,清清嗓子又問了一次:“請問,薄荷姑娘是不是住在這裏?”

“是啊!薄荷,有人找你——”淨心為了逃脫去山中采茶的苦力忙著跑進去找薄荷。

柴公子眼中笑意極濃,請來人坐下:“在下姓柴,請在這裏稍等片刻。”

那男子將手中的禮盒奉上:“這是今早剛采的鐵觀音,白露茶最為甘醇。春茶太嫩,夏茶太澀,今早的白露茶才是茶中極品,特意請閣下品嚐。”

柴公子笑著接過:“多謝了!安溪離這裏上千裏,閣下早上采下,此刻還不到午時,當真好速度。”

“雨天裏,在下的腳力更快些。”男子溫和地笑。

“公子!”薄荷俏生生地站在身後。

“這位公子找你。”柴公子嗅嗅白露茶,好香好香。

“薄荷姑娘,在下祖籍暹羅,但來中原也有了些日子,相熟的人們都叫我銜蟬君2。”他忙著自我介紹,看向薄荷的表情熱烈得幾乎燃燒。

薄荷斜睨著他:“什麽什麽君,我又不認識你。你找我何事?”

“前些日子偶遇薄荷姑娘,在下對姑娘一見傾心,自姑娘離開後,夜夜不能寐。寤寐求之,四處尋覓,終於得知姑娘芳蹤。今日特來求親。”

求親——求親?薄荷呆掉了。柴公子忙招呼在一旁看熱鬧的淨心來把那盒茶葉收起來,無論如何,這茶葉他是不會歸還了。

“在下對姑娘一往情深,此心天日可鑒。求姑娘嫁給我吧。”銜蟬君說得情真意切,頗為感人,把薄荷嚇得躲到柴公子身後。

“這樣吧,”柴公子看銜蟬君一臉受傷,終於開口,“這件事我們慢慢商量,外麵下著雨銜蟬君你的衣服——”他看了一眼繼續道,“你的衣服並沒有濕,但無論如何,請進來休息片刻,快午時了,就在這裏用膳吧。”

銜蟬君點頭:“這樣也好。隻要薄荷姑娘願意嫁給我,我必然一心一意待她,讓她錦衣玉食……”

他的話還沒說完,薄荷冷冷哼了一聲,“我自跟著我家公子,清閑度日,悠然自在,每日餐一股清風、飲一滴晨露便足矣,人間所謂錦衣玉食,請恕薄荷無禮,並不稀罕。”說完扭腰甩簾進去了。

柴公子含笑對銜蟬君道:“慚愧得很,這丫頭被我寵壞了。”

他嘴裏說著慚愧,臉上一點愧意也沒有。

銜蟬君的目光追著佳人的背影,離著薄荷姑娘這麽近,天地似乎都更寬敞起來了,可惜隻得短短片刻的相處,佳人態度又冷淡如此,真是讓他既歡喜又悵惘。

銜蟬君悵然若失,柴公子了然於心,當下並不多言,帶著他向書房去了。

書房門上珠簾搖曳,銜蟬君微微一愣,柴公子幫他掀起珠簾:“請進!”

銜蟬君道了謝,一進書房,眼前一亮。

“柴公子好眼光,收藏的都不是凡品。”銜蟬君暫時放下了哀愁,欣賞書房裏的書畫。

“銜蟬君也是欣賞書畫的高手。”柴公子讚道。

“很多都是隻有傳說卻已經散佚的珍品,張張都是傳奇都是故事。”銜蟬君不時地點頭讚歎,頗有些風流韻致。

“銜蟬君為何想要娶薄荷?”柴公子笑問,淨心正端進茶來。

“柴公子有所不知,”銜蟬君道了謝接過淨心送過的茶,“我有個毛病,長久地睡不著覺,困倦無比卻又不能入眠,心中苦惱,尋遍天下名醫,從暹羅出發,我去過天竺、波斯,甚至途徑美索不達米亞到了尼羅河,都沒能找到方法能治好我的病,想到天朝上國地大物博,奇人異事想必也不少,說不定能有什麽法子,沒想到一來就是幾十年,走過很多大好山川,認識不少至交知己,病雖沒有治好,可這幾十年的遊曆卻讓我愛上中土。那日正好來到附近,午時炎熱,我在一棵樹上休息——”說到這裏,看柴公子挑挑眉毛,唇角往上勾起,忙咳嗽一聲改口,“樹下休息——卻見薄荷姑娘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她當時已經睡著了。我卻嗅得到她身上傳來的香味,清淡微涼,不豔不濃,香澈清絕,幽然而來,我看著薄荷姑娘,聞著她身上的味道,無比愜意,竟然睡著了。你知道麽?我竟然睡了十二個時辰。醒來精力充沛恍若重生,可薄荷姑娘卻不見了。我尋找了好久才知道她住在這裏。”

“原來是這樣,”柴公子點頭,“所以你就想娶她麽?你和她成親,怕是沒那麽容易。”

“沒有什麽不可能的,我對她一見鍾情,我現在才知道我不遠萬裏來到中土是為了什麽,原來萬裏跋涉,都是為了這一場感情——”銜蟬君似乎被自己給感動了,低頭抹了下眼淚。

“可是薄荷好像不大願意呢。”柴公子想到薄荷此刻定在一個人生悶氣,不由一笑。

“便請柴公子為我美言幾句,讓薄荷姑娘和我能多相處一段時間,我相信薄荷姑娘也不是無情之人。”

“這個,也不是不可能——不如,銜蟬君若是幫我個忙,我會想辦法勸勸薄荷。”

銜蟬君發現柴公子的眼睛閃爍著隱晦的光,這個柴公子看起來文質彬彬溫文爾雅,卻總讓他感覺不安。

“銜蟬君出身顯貴,身為暹羅王室,又掌管布雨諸事,德惠子民,受人尊重,卻依然溫文有禮,在下很是欽佩。”柴公子滿口讚頌之辭。

“柴公子謬讚了。不知有什麽需要我做的?”這個柴公子對他如此了解,他一向心高氣傲,若不是為了薄荷,也不至於被這個柴公子用這麽詭異的眼神研究半天。

“我知道銜蟬君見多識廣,想勞煩閣下幫我去找一幅畫——《醉貓圖》。”柴公子含義不明地微笑。

“《醉貓圖》?”銜蟬君也頗有興味,“可是何尊師的《醉貓圖》?那可是神品,相傳是何尊師成仙前留下的唯一墨寶。如今坊間也流傳了一些贗品,柴公子要我去找來真跡?恐怕——”

“隻要公子答應,自然能找到真跡。”他意有所指,卻不點明。

“好!在下答應就是!何尊師雖然羽化多年,但其人還是讓人心生向往,恨不能生同時,一睹其仙姿尊範。”銜蟬君想起世人流傳過的關於何尊師的隻言片語,不由心生向往,如果真能找到《醉貓圖》真跡,也是一件快事。

“既如此,多謝銜蟬君了!在下等你好消息。”

“隻是薄荷姑娘那邊,還請柴公子多加周旋,隻是萬萬不能勉強她,不能傷害她。如果她不同意,我繼續等待便是。”

柴公子微笑答允,邀請銜蟬君書桌前看他的畫。

“咦?”銜蟬君發現這幅長卷竟然微微閃爍著金光。他抬眼看了柴公子一眼,又好奇地低頭看畫。金光一閃一閃,那畫麵竟然自己徐徐演繹,暗林、深霧……都在他麵前一幕幕展現出來。

忽然,從畫中發出一道巨光,將他整個人籠罩……

午後。

案上的鐵觀音熱氣嫋嫋,香味撲鼻。一個虛幻的身影飄進來:“你真要把薄荷給賣了麽?”

“你隻是暫時沒有身體,又不是鬼,為什麽要飄來飄去?”柴公子瞥了那身影一眼,繼續低頭看畫。

那虛幻的人影隱約可見是一個長身玉立,豐神俊朗的男子,他叫作吳剛,來自月宮。他在月宮中無窮無盡地砍一棵桂花樹。桂花樹是砍不完的,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終於忍不了逃下界來,卻在無意中被人暗算,險些灰飛煙滅,幸虧被柴公子所救,曾將身體借給他使用,後來還給他補了一魂一魄,這才勉強能成形。從此一直待在落雪齋中,已然幾十年了。(吳剛和嫦娥的故事見第二季)

吳剛飄到柴公子身邊,隻見他認真欣賞的那幅畫上正寫著——“醉貓圖”三個字。

“醉貓圖?你適才不是讓那隻貓去找這幅畫麽?你騙一隻貓做什麽?”吳剛的視線落在畫麵上,隻見牡丹叢下一隻米黃底深褐色花紋的貓枕一棵薄荷,正酣然入睡。那貓憨態十足,睡得香甜,一隻爪還輕搭薄荷,連睡著都有占有之色。吳剛大笑起來,“薄荷醉貓!也太應景了。”

“薄荷要想修成正果,總在落雪齋的庇護之下是不能成事的。”說完揚聲喊道:“薄荷你來!”

薄荷答應著進來,四下看看不見銜蟬君,鬆口氣道:“那人終於走了!莫名其妙。”

“你來看。”柴公子招手,薄荷朝萬象圖瞄了一眼,又走近一些:“咦?”眼看柴公子表情不對,忙叫:“不要——”但她驚覺得還是有些晚,柴公子伸手一推,薄荷整個人掉進畫裏去了。

滿眼大霧,遮天蓋地。這到底是什麽地方?薄荷抱緊肩膀,好冷啊。四周都是濃霧彌漫,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她連幾步之外都看不清楚。忽然聽得一聲微弱的叫聲:“喵喵——”

循著聲音,薄荷摸索著找到不遠處微弱叫著的小貓。“你真好看!”她抱起那小貓親昵地蹭蹭它褐色的鼻尖。這隻貓長得很別致,眼睛蔚藍如海,米黃色的皮毛上麵有著深褐色的花紋。

貓在她懷中幾乎要暈過去了。它藍色的雙瞳收縮,渾身無力地靠在薄荷身上,深深地嗅了嗅她的氣息,滿足地睡著了。

這時,遠處傳來馬蹄疾行而來的聲音。有人穿過霧靄而來。馬隊疾馳,雷霆之聲瞬間就到了身邊,她躲避不及,抱緊小貓閉上眼睛。忽然,身子騰空,薄荷被人抓上了馬。她隻感覺身後這人的身體寒冷堅硬,還有一股濃濃的香味。這分明是個男人吧,怎麽會這麽香?

這是個陰冷無比的世界。光線昏昏黯淡,迷迷蒙蒙隻能看得清方圓幾丈。她看得到有人來往,一個個衣衫單薄襤褸、麵容枯朽,表情木然,如遊魂一般徜徉穿梭於濃霧之間,即使擦肩而過,也不曾抬頭看薄荷一眼。他們莫非就生活在這裏,在這昏暗的霧霾之中?

薄荷討厭這種陰沉詭異的氣氛,她也不知自己更害怕還是更好奇,抱緊小貓問道:“這是什麽地方?”

“這裏本是一片安居樂業的好地方,卻被妖邪之物所占,這霧氣就是他們弄出來的。我和我的士兵守護著這裏,但那些妖物依然會作惡。”那個救她的人淡淡地道,這人一身戎裝,身披鎧甲,頭戴將軍帽,隻是臉色白得有些嚇人。他身上那濃重的香味總是讓薄荷感覺渾身不適。

也許發現薄荷正盯著他看,他回望過來,薄荷討好地笑了笑,她現在很會審時度勢,在這猶如鬼蜮之地,她可不打算得罪這個人。這人本來表情嚴肅,沒有想到薄荷竟會對他笑了,怔了一下,有些別扭地扭過頭去,不知從何處取來一件大氅給薄荷披上:“這裏很冷,尤其在晚上。”

忽然,一直窩在薄荷懷裏的小貓衝這個男子“嗷——”地大叫,那人沒有提防,被它嚇了一跳。薄荷摸摸小貓耳朵輕聲安撫:“沒事的,平靜些。”它此刻分外焦躁,嗓子裏呼嚕嚕地發出怒叫,躍躍欲試想要撲過去,

“這貓很特別啊,好像不是中土的貓。”那男子後退一步,不動聲色地盯著貓。

“是啊,它叫銜蟬,是從暹羅來的。”薄荷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和他瞎扯,小貓的眼睛藍幽幽的,特別像那個古怪的銜蟬君,她記得銜蟬君就是來自暹羅,暹羅是什麽地方她不曉得,但是用來搪塞這個人足夠了。

這人盯著她看,薄荷歪頭一笑:“你看我做什麽?我很美貌麽?”

那人一愣,隨即搖搖頭:“一點都不像。”他自言自語,好像在說服自己一般。

“像誰?”薄荷心中生起無數個念頭,胡亂揣測道:“我是不是像你妻子?”她想起吳剛曾經說過,每個男人失去愛人之後給自己找下一個愛人的理由就是她們真的很像。

“你——你知道什麽?”男人目光一緊,忽然抓住她手臂,她痛呼一聲,銜蟬撲上來,被男人一掌甩在地上。薄荷趕忙跑上前抱起銜蟬,怒道:“我隻是猜測而已,你這麽著急幹什麽?

那人平靜了一些,扯扯嘴角:“你休息吧!我會讓人送吃的給你。”他離開,留下一股難以言說的奇怪氣息。薄荷在一個山洞容身,這是那個人給她指定的住處。

薄荷輕輕撫摸小貓銜蟬,不屑地道:“我可是薄荷,古人都說過薄荷明目,這點霧障就想難倒我麽?”薄荷想睜開眉間的第三隻眼睛,卻發現法術根本無法施展。

忽然,一陣極其濃重的腥臭氣息傳來,她忙一回頭,險些又被嚇掉魂魄。一個臉色慘白的女子站在身後,手中端著一個碟子,碟子裏麵有一個熱氣騰騰的饅頭。

“給我吃的?”她好奇地觀察那個女子一邊問道。那女子點點頭,目光呆滯,忽然又陰惻惻地笑:“也隻能這幾頓。”

“什麽?”薄荷不解,追問一句。那女子歪頭看看她:“比我像。”她把碟子遞到她手中轉身走開,身子不穩,走路深一腳淺一腳,似乎隨時都有摔倒的可能。薄荷本來不需吃東西,但饅頭的騰騰熱氣讓她感覺到了溫暖。

她揪下一塊饅頭給銜蟬,銜蟬嗅了嗅有些嫌棄地扭過頭。

這裏的夜是突然來臨的,白天雖然看不到太陽而且霧氣極濃,但勉強還能視物,可就在一瞬間,所有的亮光忽然消失,頓時大地一片黑暗。

薄荷被嚇到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麽純粹的黑暗。沒有月亮沒有星星,也不見一絲光亮,聽不到一點聲音,連空氣似乎都稀薄了。銜蟬都往她懷裏蜷縮,不敢出聲。此刻萬籟俱寂,猶如白天再也不會降臨。

不知過了多久,她稍微能適應這樣的黑暗,能看得到一些東西了。在這極陰森極黑暗的夜裏,迷霧好像退去,她看得到有幹枯的樹、嶙峋的怪石,曲折歪斜的小路。

遠處有巨聲緩緩而來,聲音近了才聽出這似乎是沉重的腳步聲,好像能把大地踩出幾個窟窿。薄荷緊張地躲回山洞,安撫地拍拍銜蟬。片刻,不知哪個角落有人“哎喲”一聲,似乎從什麽地方摔下來了。下一刻,就傳來一陣哀叫聲,聲音撕心裂肺悲慘無比。

聲音太淒慘,薄荷忍不住向外張望。離山洞不遠處,一隻比人還大些的老鼠正在啃噬一個人。老鼠將那人的胸膛剖開,伸進爪子去取他的心髒。

薄荷捂著嘴防止自己叫出來。有人也看到這情景,輕叫一聲,那碩鼠已經聽到,向發出聲音的地方而來。

薄荷也是見過世麵的,連無間地獄都求柴公子帶去看過,眼前這種凶殘邪惡卻是從未見過的。那個人就在她不遠處,此刻嚇得一動不動。薄荷再也忍不住,衝出去擋在那人麵前,打算拚了。她隻是一棵草,大不了重新修煉便是。

碩鼠沒料到忽然出現一個人,呆了瞬間,接著便齜開大口,散發出一陣惡臭,它的爪子疾電一般向薄荷抓過來。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一聲響亮的“喵——”響起,似乎讓死沉的天空劃過一道閃電。銜蟬向碩鼠抓過去,聽著尖利的貓吼聲,碩鼠的爪子竟然縮回去了。

銜蟬擋在薄荷身前,毛發豎起,瞪大的幽藍眼眸在黑暗中閃爍出別樣的光澤,它凶狠地向碩鼠呼嘯,喉嚨裏發出一鼓一鼓的聲音,隨時都要撲上去的樣子。碩鼠向後挪動,又挪動,然後轉身一步一步邁著沉重的腳步離開。

腳步聲消失,碩鼠真的離開了。周圍亮起星星點點的火光。

“它走了,它真的走了!”有人從躲藏的地方出來,滿臉都是劫後重生的狂喜。這一片行屍走肉中竟然還有清醒的人,薄荷似乎看到一線生機。

夜晚,霧氣散去。這些眼眶發黑、臉色蒼白、皮膚幹枯的人,在樹的縫隙裏尋找些活著的花草當食物,可是這裏充滿了瘴氣,花草枯萎,幾乎沒有活物,真的找到什麽能吃的東西的時候,便會有人因為搶奪而廝打起來。

薄荷看到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撿起正在廝打的兩人腳下掉下的幾個草根,迅速地塞到口中。她心中一緊,憐惜之情頓生。

好像感應到有人看他,那少年抬眼向這邊看來,薄荷對他招招手。那少年露出一副癡傻的樣子,傻傻一笑轉身跑開了。

一番驚嚇,好在有驚無險。看看周圍,雖然暫時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又為何來到這裏,但眼下似乎危險已過,薄荷稍稍安心,慢慢睡著了。夢中她似乎回到了落雪齋,悠閑地站在柴公子身邊看他畫畫,柴公子朝她輕輕一笑,她開心地笑出聲來。

睡在她身前的銜蟬被她的笑聲驚醒,將一旁的大氅扯過來為薄荷蓋嚴實,又從衣角鑽進去躺到她身邊。仍嫌不足,它想了想,把頭貼近她的臉,慢慢蹭得更近一點。突然,它的嘴不小心碰到了薄荷的唇。

瞬間,銜蟬石化,一動不動。許久,它的眼睛眨巴眨巴,嘴巴大大裂開,爪子捂住臉,極力克製地悄聲“喵——”了一聲。

薄荷輕輕一動,銜蟬跳起來,不小心踩到尾巴,正好跌回薄荷身上。薄荷翻了個身,銜蟬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薄荷伸手摸到銜蟬,摟回胸前,又翻了個身繼續睡去。銜蟬又一次呆住,清新透徹的氣息讓它大大呼吸幾口,隨即因為狂喜上頭,難以紓解,竟然暈了過去。

薄荷一覺醒來,四周仍然昏暗一片,但顯然已經度過了那黑暗至極的夜晚,她心中仍然有些緊張,她不由得想抱住唯一陪伴她的貓,總也算是最熟悉的。

可銜蟬今日奇怪得緊,就在不遠處偷偷看她,卻不讓她抱。

薄荷好奇問道:“你怎麽了?”

銜蟬看她一眼,飛快地低頭盯著地麵,又忍不住回頭看她,不經意和她對視就又匆忙躲開她的視線,極其專注地盯著地麵,然後又忍不住再偷看她一眼……

薄荷好笑地問:“怎麽偷偷看我又不敢看?你是在害羞麽?”看不下去它扭扭捏捏的樣子,她上前來抱銜蟬,它忙扭著身子走開,尾巴卻繞住後腿啪嘰一聲摔倒,懊惱地爬起來躲到角落裏,頭埋在一叢枯草間,再不肯出來。

薄荷被它憨態可掬又笨拙的樣子逗得哈哈大笑。

但愉悅的氣氛很快就被打破了。

那股難聞的氣息又一次逼近,薄荷收了和銜蟬逗樂的心來到洞口,那個給她送飯的女子又來了。今天她的麵容更令薄荷心驚,臉色灰白到失去最後一點血色,眼球突出,在眼眶中轉了幾圈,猶如一個活著的骷髏。

她停下步子,將碗遞過來。她的手指隻有一層皮包著骨,上麵布滿了黑褐色的斑點,猶似一節枯枝,她的手顫動不已,那隻碗顯然拿不住了。薄荷接過碗,惻隱之心頓生,忘記恐懼,握住她手問道:“你,怎麽會這樣——”

女子身體一震,看著與她相握的薄荷白皙豐潤的手,死水一般的目光有了一絲轉瞬而逝的光亮。她哆嗦著嘴唇發出微弱的聲音:“好——溫暖——”眼角忽然劃過一滴眼淚,落到地麵。看到她這個樣子,薄荷眼中也有了淚光:“有什麽我能幫你?”

那女子身體顫抖,嗚咽道:“我好臭——”

“不是你,那不是你的味道。”薄荷安慰著,從眉眼間,隱約可以看出她曾是個風姿動人的美貌女子。

“那不是我——”她低聲重複,緩緩轉過身,趔趄著離開。幾步之後,她回頭朝薄荷一笑,那麽恐怖的麵容竟也有些動人,她輕輕對薄荷說了字:“逃——”

忽然,她本就快支離破碎的身體如凋謝的蒲公英,分散開來,零落飛散。

薄荷驚呼一聲,她眼睜睜看著一個人瞬間就瓦解成塵,在風中飄散,在人間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她心中淒楚,跪跌倒地。本來羞澀地躲在一旁的銜蟬來到她身邊,輕輕舔著她的手背,依偎在她身邊。那個麵容呆滯的少年也在不遠處看到了這個情景,他呆看了許久,低下頭去,緩緩走開。

即使剛來到這裏薄荷也沒有悲觀,直到親眼看到這一幕,心中驚惶,淒涼不已。

正在洞口枯坐,看厭了那些行屍走肉來來往往,幾個士兵拿著兵器來回巡邏,她低頭用一塊石子在地上無聊地劃。一雙腳出現在眼前,她抬眼一看,卻是前日所見的那個少年。他雙手捧著一隻碗,碗裏一個熱氣騰騰的饅頭。少年表情呆呆的,雙手把碗遞過來,但趁薄荷低頭的瞬間,卻偷偷地抬眼看她,咽了咽口水。

她正想說什麽,卻見那少年眼神偷偷往外麵瞟,兩個士兵巡邏走過。她將少年拉到角落處:“給你吃!”

少年不再猶豫,抓起饅頭狼吞虎咽地吃完,意猶未盡地擦擦嘴,似乎想說什麽似的,卻欲言又止。忽然,他麵色大變,低頭貼著石壁走出山洞。

薄荷摸不著頭腦,正要喊他一聲。一個人影一晃,那個身著鎧甲的男子來了。薄荷下意識地抽抽鼻子,想要用手掩鼻,卻又忍住。這個細小的動作而已被那人發現,他冷笑道:“我很臭麽?”

“不是,你太香了。”薄荷不客氣地回答,自從他那次把銜蟬甩到地上,薄荷就耿耿於懷不想搭理他。

“滿身脂粉味,哪個男人會是這樣?我什麽時候能離開這裏?”這裏太壓抑了,她試過穿過濃霧找到出路,卻總是在走了很久之後又回到原地。那個給她送飯的女子飛散之前跟她說的“逃”字,她還記得清清楚楚。

“外麵都是毒蟲怪物,你出不去的。”他的竟然還有些愜意,“我對你不好麽?除了你誰還有熱饅頭吃?誰能有山洞可以住?”他指著外麵冷冷道,“你看看他們,連草根都找不到,外麵這些人都是我救的,能在這裏得到庇護,不被外麵的怪物吃掉,已經是最好的生活了,還能奢求什麽?”

他看著外麵那些人的表情猶如君王睥睨天下,他的眼神裏沒有一點憐憫與慈悲,隻是充滿了冷酷和嘲弄,她心中一寒,看出了個“恨”字,他要救這些人,是根本不可能的,莫非這裏的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又想起那個女子,她會不會也成為下一個?

“這裏的人都像傻子一樣,你把他們庇護成傻子了?”薄荷脫口道,她覺得自己被騙,甚至把他當成好人,非常後悔曾經給了他幾個笑容。看那男子臉色又變,莫非她猜對了?急忙搖手:“我猜的,我猜的。”

“你不怕我?”他好奇得很,所有人剛來這裏都是驚恐、祈求、將他奉之神明,再慢慢地絕望、變成行屍走肉,隻有她是個例外。

“怕!”薄荷笑著回答,卻一副不在乎的樣子。男人看她眉眼靈動,一時失神,這個表情,也真是像極了。

“你,你叫什麽?”他輕咳一聲問道。

“薄荷!”薄荷反問,“你叫什麽名字?我該怎麽稱呼你?”那人竟然呆了呆,喃喃道:“名字——我叫——陸遲硯。”他想了一會兒才說出來,好像在說一個很陌生的事物。

“陸遲硯。”薄荷輕輕念道。

“已經很久沒人叫我的名字了,你——能不能再叫一聲。”陸遲硯目光中似乎閃過什麽。

“陸遲硯,陸遲硯。”薄荷連叫幾聲,“連名字都沒人叫,那人們怎麽稱呼你?”

“人們叫我——”他的目光迷離起來,“他們叫我將軍。”

陸遲硯這個名字薄荷聽過,她回憶起在公子的書房裏曾經看到過這個名字,一個叫陸遲硯的將軍?她後悔自己當時沒有看清楚。

陸遲硯在這裏待得稍微久些,銜蟬就又虎視眈眈地盯著他,有時候還繞著他前後左右地邊嗅嗓子裏邊呼嚕呼嚕地叫。薄荷笑:“它把你當老鼠了!”

來這裏這麽久了,她的皮膚依然白嫩潤滑,她的眼神依然清明靈活,一點都沒有改變。所以,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那個少年又一次把饅頭送來的時候,薄荷依然笑著遞給他:“給你吃!”少年這次吃完,有些害羞地問道:“我,可以叫你姐姐麽?”

“當然可以。”薄荷答允著,“我叫薄荷,你叫什麽?”

“我姓何,叫阿元。”少年緊張地看了看山洞外,自從他進了山洞,那兩個巡邏的士兵已然經過了好幾次。

“姐姐你快逃吧!時間越久你就會越離不開這裏。”他壓低聲音匆匆忙忙地說著。

“什麽?”薄荷一愣。

“這是個被迷霧籠罩的結界,人們隻能進的得來卻出不去,每個人都被監視,直到越來越傻越來越呆,變成行屍走肉一般。姐姐你有神貓保護,快逃出去吧。”他又向洞外瞟了一眼,“這裏的女子死得更快,她們會被將軍帶走,不幾天就沒了人形,很快就會死掉灰飛煙滅。你快走!”

不敢停留太久,阿元匆忙離開。薄荷卻被他的話攪動思緒,很多人都像會行走的屍骸,即使稍微看起來清醒一些的也會慢慢地變成了那個樣子。這個地方應該是被那個叫陸遲硯的人所控製,薄荷忽然想到,他身上濃重的香味道中隱約帶著和那個女子還有碩鼠相似的味道,如同埋葬在地下千百年的屍體,腥臭無比,令人作嘔。

“你總四處張望,看來並不甘心就在這裏生活。”陸遲硯又來了,他的目光落在薄荷白嫩的臉頰、脖頸處。

阿元的話還在她耳邊回響:“現在除了你之外沒有更年輕清醒的女子了,剩下那幾個都已經沒了人形,小心他會對你下手。”

陸遲硯忽然喉頭滾動,似若無意地瞥到銜蟬,“這隻貓真的很厲害,連那種東西都嚇得走。”

最近幾日銜蟬對薄荷都是若即若離,還常常發呆,看上去心事極多。它此刻不在薄荷身邊,而在山洞的一角閉目,似乎睡著了。

陸遲硯伸手向薄荷的臉摸過來。刹那間,銜蟬閃電一般衝上來,他躲閃間還是被撓了一下,手指被劃了兩道長長的血痕。

“啊!破了。”薄荷輕叫一聲,陸遲硯臉色大變,飛身離開。

薄荷覺得奇怪。隻是被貓撓破一點皮,至於這麽大驚失色麽?

這個夜來得分外早,薄荷本來還打算尋覓出路,天卻比以往更早地忽然黑暗了。

剛陷入黑暗不久,就聽得有人尖聲大喊:“救命!”

是阿元的聲音。

薄荷忙衝出山洞,阿元狂奔過來,後麵一個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黑衣人如幽靈般倏忽而來,隨著他的到來,一股濃濃的腐臭之氣隨之而來,和那隻碩鼠同樣的味道。黑衣人他隻露兩隻紅彤彤的眼睛,指甲極長,向阿元抓過來。隻要一點就抓到少年的脖子,薄荷動作輕盈,速度快若疾電,趕在黑衣人之前把少年往前一帶,黑衣人撲了空。

薄荷懷中抱著阿元,看他被黑氣侵蝕,整個臉都染上了濃濃黑霧,眼看就活不成了。薄荷雙手做法印,身周泛起幽幽綠光,將那少年包裹進去。伴隨著綠光,濃重的腐臭氣息漸漸消散。

銜蟬擋在薄荷和阿元身前,麵對黑衣人,瞳孔張大、毛發炸起,凶狠地嚎叫,作勢要撲上來。黑衣人微一遲疑,飛箭一般消失,隻留下若有若無的腥味。

脫險之後,薄荷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她的法力在夜晚是可以施展的。

阿元後頸有兩個血窟窿,黑血直流。他臉色發黑,已經不省人事。薄荷抱著他,綠光頓時籠罩住阿元。綠光盈盈,清涼而不寒冷,溫暖之意浸入他的骨髓。

阿元感覺自己被柔柔的溫暖包裹著。多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他都不記得上次有溫暖的陽光照耀是什麽時候了。

最後一次看到青山綠水的場景是他心中最清晰的記憶——

阿娘在船頭劃著船,唱著歌謠,他坐在船尾光著腳丫踢著水花。陽光那麽溫暖,他看得到太陽快落到山的那頭,大地一片溫柔的緋紅和淺紅,水麵上的波光成了金色,多麽安謐,多麽美好——那些記憶支撐著他,讓他不糊塗,不盲從,讓他保持最後一絲清醒。

然而時間過了那麽久,久到他都快要絕望的時候,他竟然還能醒來?

兩張臉正在他眼前,一個是薄荷,另外一個就是銜蟬。他身上的血跡不見了,頸後的窟窿也神奇地消失了。薄荷微笑看他:“放心吧,你不會死了。你一直在喊阿娘,你阿娘在哪裏?”

阿元知道是薄荷救了他的命,心中感懷萬分,不再隱瞞,將自己永遠不會忘記的往事緩緩傾訴:“我和阿娘相依為命,我們生活在一個水鄉湖邊,依靠打漁為生。日子雖然清貧些,卻很開心。我記得那日午後,娘在水邊,我劃船在蓮花**裏摘蓮蓬,忽然船下麵**漾出一個漩渦,漩渦旋轉得好快,我還沒搞清楚怎麽回事那漩渦就把船旋到漩渦中間,船再也不聽使喚,搖晃得很厲害,我掉到了水裏,拚命掙紮也無濟於事,很快就被水淹沒了。我隻記得娘親很焦急地喊我,我看到娘來救我,可是——很快我就不省人事了,醒來之後,就到了這裏。”

阿元目光放空,似乎在回憶著那個時刻,那個改變了他人生的時刻。在這個全是濃霧和血腥的詭異之地,他也不知道來了多久,隻是感覺身體越來越不靈活,頭腦越來越模糊,很多事情都記不得了。

“當我發現我的意識有時候很模糊,甚至有時候會忘記阿娘的樣子,我害怕極了,我怕我會忘記阿娘,所以每天都會回憶和阿娘在一起的每一件事,每一個小細節。我想起阿娘曾經說過,如果遇到妖邪,就念《大悲咒》、《金剛經》、《心經》,於是我經常在心裏默念那些經文,慢慢地,我發現我的頭腦清醒了許多。可我幫不了別人,身邊的人從剛出現時的驚恐到呆滯再到沒有任何意識,最後消失不見,我都隻能眼睜睜看著。白日昏沉,夜晚還要躲藏時而出現的吃肉怪物和吸血黑衣人,沒有被吃掉的人趁著夜晚可視尋找食物。我知道,他們即使不被吃掉也會變得越來越呆傻,直到某一天忽然消失。於是我每天裝作呆呆傻傻的樣子,我知道如果不這樣的話,肯定會被殺死的。我不太呆滯又不太精明,也許是因為這個,將軍才派我來給你送吃的。”

薄荷問:“將軍是誰?”

他思索片刻,“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據說他殺了外麵的妖怪,讓我們可以苟且偷生。不知為何,將軍有時候會給我一些吃的,雖然不至於豐富,但每當我快餓死的時候,他總會拿來吃的給我,甚至讓我有固定的容身之處。”他所說的容身之處是一個山坳,那是屬於他的地方。

他告知了所有,薄荷一時卻也找不到逃脫的辦法,隻能帶著銜蟬繼續等待,繼續尋找辦法。

夜晚來得越來越早。天剛暗下來,就聽得外麵有悉悉索索的聲音。阿元經曆了差點被殺死的事之後,幹脆就住在山洞裏,不再理會山洞外麵多了好幾倍來回巡邏的士兵。

連續幾天,每晚都有人被殺死。有幾聲悶哼,有幾聲尖叫,但那些聲音很快就消失了。

第二天,他們看到那些屍體蜷縮倒在地上,全身的血液都被吸幹了。這些屍體很快就又會忽然分散開來,好像密閉千年的古羊皮紙,遇到空氣就陡然散開,隨即化為粉末。

“姐姐,我還是離開這裏吧,我怕會連累你。”阿元也感覺到越來越近的危險,卻不知從哪裏開始防備。

“傻孩子,這裏所有的人除了將軍和那些士兵之外,就隻有你和我清醒,他怎麽會發現不了這裏麵有問題?他怎麽會放過我?”

阿元還是不解。

薄荷摸摸他頭發,“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不會讓你出事的。”在落雪齋,她雖然是個小丫頭,人人都讓著她,每次和淨心吵嘴柴公子肯定會去罵淨心給她出氣,被關懷備至成了個嬌小姐的模樣,她都忘記當自己隻是一棵小小的薄荷草的時候也經曆過風吹雨打。可如今在這裏,危機四伏中,竟然讓她越來越勇敢了。一隻小貓、一個虛弱的少年,薄荷覺得自己一定要保護他們周全。

他們在恐懼中捱著日子,薄荷晚上幾乎不敢閉眼睡覺,可是卻什麽都沒有發生,很平靜地過去一夜又一夜。這一夜,薄荷支撐不住便睡著了。忽然感覺似乎有人在看她,警覺地睜開眼睛,卻看到柴公子的笑臉。她不及多想,投身入懷,眼淚忍不住恣肆地流出:“公子,公子,你終於來找薄荷了。”柴公子不語,隻是輕輕拍著她的背。

“你幹什麽?”薄荷嚇了一跳,提防地向角落裏蜷縮了一下。。

“你看我的傷口,怎麽也好不了。”他被銜蟬抓過的小傷口不止沒有好,還有化膿的跡象。

銜蟬虎視眈眈,眼看又想撲過來。阿元自來到薄荷身邊,心中大定,此刻正睡得沉。

“那該怎麽辦?”薄荷可不打算告訴他晚上過來的話她可以施展法力幫他治好傷。

“你的貓抓傷了我,讓它幫忙就好了。”

說話間,從外麵湧進一群士兵,他們拿著武器和網就要抓銜蟬。銜蟬並不怕,威風凜凜地向他們叫喚。

“你幹什麽?為什麽抓我的貓?”薄荷想起身保護銜蟬,卻被陸遲硯扣住手腕,無法動彈。銜蟬被士兵圍攻,朝著薄荷“喵喵”叫了幾聲,它用嘴啃,用爪子撓,一時也將那些士兵逼得無法靠近。士兵們一個個麵無表情,任銜蟬在他們手上、臉上抓了一個又一個的血痕,卻還是義無反顧地要抓住銜蟬。

那些被銜蟬抓撓到的士兵,臉上、手上的皮膚竟然潰爛,不多時一大片血肉模糊起來,但是他們卻似乎不懂得疼痛,依然麵無異色,目光直盯著銜蟬要將他抓到網中。

遇到不怕抓傷咬傷的這群人,銜蟬也隻能變成被動地抵抗。

不過才一會兒,銜蟬已經被抓住,它的脖子被一雙大掌卡住,叫不出聲音來。它四肢撲騰著被扔進一個網袋裏。銜蟬翻了幾個身,腳下無著力點,幾次都起不來。網袋被鎖緊,它隻能待在裏麵,一動也不能動。

看到銜蟬遇險,薄荷著急萬分,朝陸遲硯喊道:“你抓它做什麽?它是為了保護我才這樣的,快放了它!”她麵帶哀求之色,大眼中氤氳出一層水霧,看得陸遲硯心中一動,抓緊她的手瞬間鬆了一些。

薄荷忙著就要衝上前救銜蟬,卻被陸遲硯一把抓了回去:“那隻貓很礙事,打擾了我不少樂趣。”他將薄荷拉到身前,緊緊勒住她身體,二人身體緊緊相貼,薄荷嗅到那嗆鼻的香料味,感覺到他的身體上刺骨的寒冷,他的鼻子在她脖頸處輕嗅:“好清香舒服的味道,我真的舍不得讓你死——”薄荷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想要推開他,卻根本撼動不了他一絲一毫。

那隻討厭的貓不來礙事,他終於能撫摸上早就覬覦的薄荷那滑嫩的肌膚。這麽鮮嫩的生命,她的生機和活力是他沒有的,也是他最向往的,如果不是因為那隻貓抓過的傷口感染這麽快,他真想就這麽每天看著薄荷。

阿元早就醒來,被眼前詭異恐怖的情景嚇得縮在牆角動彈不得。

“我的傷也慢慢會像我的士兵一樣潰爛,你來幫我治傷麽?”陸遲硯看著薄荷害怕卻強自鎮定的模樣,慢慢問道。

“好,好,我幫你療傷,你先放了它。”薄荷疊聲答應。

陸遲硯沒想到她真的答應幫他治傷,愣了一下,薄荷忙推開他,退後幾步,離他遠遠的。

看他依然遲疑,薄荷又道:“你也看到啦,那個小孩被你抓出兩個血窟窿現在都好了,都是我幫他療傷的。”

“你知道是我?”陸遲硯不再驚訝,她總說自己是猜的,每次都猜得對。

“我鼻子最靈了,你身上那麽濃重的香味就是在掩飾晚上這擋不住的腐臭之氣。”薄荷得意地說完,又怕惹火他,忙回到正題,“還有這個孩子,你也放他走。你放走他們,我自然會幫你療傷。否則,我死也不會從的。不就是死麽?不就是身飛魄散麽?”薄荷表現得視死如歸。

銜蟬聽懂了他們的話,它不怕危險,隻是並不想離開薄荷,雖然在網中,依然張牙舞爪拚命掙紮。

“我也遇到過別的貓,但都沒你的貓厲害,它對你真好,時時刻刻都保護著你。我怕死,不敢惹它,但他們不怕——”他湊近薄荷指著遠去的那隊士兵,“他們不知疼痛,不知是非,隻知道執行我的命令,在這裏,這才是常態,可是你為什麽和別人不一樣?在這個世界裏可以讓你忘記一切,但你偏偏與眾不同。還有那個孩子,你們都違背了這個世界的規則,還有你的貓——攻擊我,是沒有好下場的。”

“你答應過的,你要信守承諾。”薄荷怕他改變主意,忙叫道。

陸遲硯一愣,承諾?多麽美好的詞,曾經,他也有過承諾。他眼神有些黯淡,打了個響指,空中憑空出現一個缺口,外麵新鮮的空氣一下子灌進來,銜蟬和阿元被往外一扔,結界又封上了。

“你真的很像一個人,你有她的眼神,有她的靈動,你很像她,可又不像她。因為這個,我好想再留你一段時間啊。可是——”他歎了口氣:“你的貓抓傷我,我不能再等了。”他舉起手掌,薄荷發現他本來手指劃破的一點點傷痕此刻潰爛並且蔓延到整個手掌。

“我不能受傷的,隻要一點點受傷,我就得吸無數血才能補回來,但是你的貓——它與眾不同,你瞧它抓傷我的戰士,他們成了什麽樣子?我也會和他們一樣的,可是我不想死,我不能那麽死。”陸遲硯的眼睛裏漸漸布滿了瘋狂之色,他的臉色蒼白,目光熾烈,好像在為什麽而掙紮。

薄荷多久沒見過這麽清朗的天空了?

即使在被挾持之下,她也拚命地自由地呼吸著清新的空氣看著藍天白雲,差點感動得哭出來。

外麵還是白天,他們似乎是在一個山穀裏的平地,可以看得到四麵遠山如黛、長天清朗、流雲悠悠。她之前所在是一個巨大的結界,結界被一層灰黑的霧氣所籠罩。她打開眉間第三隻眼睛,看到結界中的世界,荒涼枯朽,了無生機。衣衫襤褸的人們漫無目的地活動,他們有的還有些意識,時而露出茫然的神色;有的已經沒了意識,隻是到處行走,沒力氣的時候就無力癱倒,有的人甚至在地上爬行。在這樣一個沒有希望的地方,不能思考不能展望,誰也不知這樣的歲月何時會是盡頭。

陸遲硯抬手作法,一個黑色雲番出現在結界上方,把結界遮得嚴嚴實實,結界內濃霧消散,黑夜來臨。

外麵還是晴空萬裏,結界內已經成了暗夜。

難怪每日夜晚都來得那麽沒有規律,那麽突然,原來是這樣的。

陸遲硯呻吟一聲,他手上的傷痕越來越大,甚至滲出黃色的膿血來。薄荷看了,輕輕拉起他的手,被薄荷撫摸的手指瞬間清涼無比,傷口以驚人的速度愈合,劇痛也消失了。

“你……竟然有如此本事?你到底是什麽人?”陸遲硯一直都不敢讓自己有一點受傷,他沒有自愈能力,受傷對他來說簡直是致命的。

“這是祖傳的本事。”薄荷不打算告訴他自己是一棵草。

“既然我救了你,我能不能離開?”她小心翼翼地發問,雖然覺得希望很是渺茫。

不出意料,她果然遭到了無情的拒絕。陸遲硯嗬嗬一笑:“我覺得我越來越離不開你了。你走了,下次我若又受了傷怎麽辦?”

“你真是……”薄荷無語,又沒有本事威脅他,隻好作罷。又想著既然已經出了結界,總有辦法逃走,心中也稍許釋然。

陸遲硯此刻的心情很是不錯,抬頭仰望天空:“你才幾天沒看到天空沒吸到新鮮空氣?我知道你在心裏罵我,但若你有我的遭遇,會比我更壞的。”

薄荷哼了一聲:“想不到有比你更壞的了。圈禁這些人,把他們都變成行屍走肉,能做出這種事情的人還說自己不是很壞,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至少我答應了你的事做到了,答應放那兩個家夥走,我就冒了很大的危險。天下多少人都是言而無信之人,”陸遲硯說得有些蒼涼,仿佛想起什麽難解之事。

薄荷忽然對他產生了些興趣,沒人天生願意做怪物的,他成了今天這個樣子,恐怕也遭遇了常人所不能忍受之事。

陸遲硯扭頭看她,滿臉譏諷:“你是在同情我?”

“我——”薄荷語塞。

“哈哈,一個小毛丫頭竟然來同情我?告訴你,在這個世上,做不得好人,你剛救一個人,隨後那個人就能來殺掉你。恩將仇報,就是人的本性。”他越說越暴戾,用力抓緊薄荷手腕:“你是不是以為自己已經沒有危險了?所以敢來教訓我?”

薄荷疼得叫出聲來,又讓自己忍著不要喊痛,怒道:“你這個人好歹不分!怎麽說我也救過你,你這個恩將仇報的小人。”

“哼,知道就好,以後少在我麵前說那些廢話,不然你就再也見不到那個小孩和你的貓了。”本來是威脅的話,薄荷卻想到阿元和銜蟬逃走了,說不定還能找到人來救他們,解救那些在結界中受苦的人,心中雀躍,不由露出笑容來。

她竟然還不害怕?陸遲硯起身一個呼哨,密林中悉悉索索地竄出幾隻黑色的蛇還有黑色的青蛙毒蟲,它們的出現帶來濃重的腥臭之氣,這些毒蟲衝進結界,身形忽然變大,小毒蟲變成了大怪物。接著是哀叫聲、哭喊聲、咀嚼骨頭的喀嚓聲,它們喝了血吃了肉把心髒都銜在口中,慢悠悠地回來。走出結界將心髒吐到一個水晶盤裏後變身縮小,然後鑽進草叢樹叢中。

陸遲硯端起盤子,走近薄荷,欣賞她滿臉的驚駭之色。薄荷承受不了這樣恐怖的場景,尖叫一聲暈了過去。

陸遲硯扶起暈過去的薄荷,他邪惡放肆的表情消失不見,手撫過她臉:“眉似新柳唇如點,腰若束素步空星瀾,琅玕成霜瓊枝堆雪。”陸遲硯喃喃地念著,“可惜,你不是她。”

他帶著薄荷向著一個方位飛馳而去。

薄荷感覺自己混混沌沌,想往前走,卻不能邁步,隻能跳幾下。低頭一看,怎麽變出了真身?不對,身體在草地上,她的靈魂以真身出竅。陸遲硯在不遠處盤腿端坐閉眼,雙手捏十字放在膝上。

薄荷現在沒有實體,還是一棵草,沒有什麽顧忌地跳到他身邊,發現他身後一個石碑,上麵竟然寫著“陸君遲硯之墓”,下麵兩行小字刻著:“人往有返歲,君行無歸年。陰陽徒自隔,聚散兩為難。未亡人瑤枝泣立”。

薄荷心驚,他怎麽會有墓碑?他身上的氣息絕對不是死人,看來給他立墓碑的人以為他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