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話 古木酒仙圖2

隻是過了一日,紫金樓裏就亂了起來。不多時間,紫金樓裏的士兵守衛就走了一大半,很多本來設置崗哨的地方都抽走了人。韓令卿正不知發生何事,奎三卻來了。他淡淡道:“那孩子被救走的事被寧王發現了。他調動兵力去尋找那孩子。紫金樓這邊守衛大空,正是個好機會。你有腰牌,除了寧王的房間進不去,哪裏都可以去得。”

韓令卿點頭:“那日我沒問韓夫人,到底,為什麽寧王非要那孩子的心頭血?”

奎三搖頭:“我不曉得,我隻是在執行聖上的命令,別的事情我勸你也別多打聽。”

夜色降臨的時候,就是紫金樓最熱鬧的時候。韓令卿發現這紫金樓和外麵的青樓妓館也沒什麽分別。到處可以聽得到絲竹管弦之聲和美人吟哦歌唱的靡靡之音,隻是這裏更加奢靡而已。可是那些達官貴人什麽美人沒見過,什麽好酒沒喝過?他們一定不隻是因為這個原因來紫金樓的。

他正端著托盤走到一個房間門口,聽到房間中傳來一個男人的咆哮聲,還有酒杯摔到地上的聲音。一個女子嗚嗚地哭著:“大人你別這樣,這種事寒翠並不知情,王爺怎麽會讓我們碰極樂酒?大人,大人你別打了——”又聽得那女子一聲慘叫,韓令卿忍不住推門進去,隻見一個中年男子披頭散發,上身**,下身隻穿著中衣,他一手拿著一隻瓷瓶另一隻手正攥著一個女子的手臂正要砸下去。他們背對著門並沒有聽到有人進來。

他用手肘在那人頸部用力一擊,那人悄無聲息地倒下去。女子衣衫不整,滿臉惶然:“謝謝,謝謝你。”韓令卿用力將那人拖到**用被子蓋好,交代跟在他身後的女子道:“有人問到就說他喝醉了。”女子點頭。

“他為什麽好像瘋了一樣?剛才來的時候我見他還很正常。”韓令卿遲疑地問道。這些天在這裏,他真的有時候聽到會有人大叫狂笑。

“是極樂酒,他們來這裏必喝極樂酒,可是他們喝不喝極樂酒都會發瘋……隻是瘋的法子不同而已。聽說酒源出了問題……詳情我也不知,總是像李大人這種二品以下的官就喝不到了。他,他等不來酒……他就瘋了。”女子抽泣幾聲,又抬眼看韓令卿,“我見過你,你是最近才來紫金樓的吧!”

極樂酒!韓令卿的心中正在思考著極樂酒。他們喝的極樂酒究竟是什麽?為何這幾日極樂酒的酒源出了問題?難道……

韓令卿的額頭出了一層冷汗,莫非這酒源就是——

外麵傳來腳步聲,那女子忙道:“你快走吧!我會按照你說的——我叫寒翠。”韓令卿忙閃身出門。

他有些失神地回到住處。按照寒翠的說法,那極樂酒很可能就是他的心頭血。若是所有孩童的心頭血都有此功效,那小韓令卿不見了自然可以再找到別的小孩。那麽,他的血到底有什麽不同?

連續幾天他都有些失魂落魄,直到寧王回來紫金樓。寧王還陪著一個穿著顯貴的老人。

眼見寧王陪著那老人進了一件雅室。奎三在他身邊悄聲道:“這是穆國丈,也是寧王最想巴結的權貴,你見機行事。”

說話間,一個女子端著一個托盤經過他,上麵一隻水晶杯,裏麵是一杯鮮紅的酒。那女子回頭看他一眼,這正是寒翠。韓令卿抬手欲言,寒翠微微一怔,慢下腳步。韓令卿快走幾步趕上前去輕聲道:“讓我去可以麽?”

寒翠微微一愣,把托盤交給他手中,也不看他隻是微不可聞地說了聲:“這是極樂酒!”

極樂酒——這便是極樂酒。韓令卿邊走邊看著那鮮紅的顏色。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並沒有嗅到什麽血腥味,反而有一股極淡的清香。

他輕輕敲門,聽得裏麵一聲:“進來!”走進房中,將托盤輕輕地放在桌上。這個房間極盡豪華,比他之前救寒翠的那個房間要奢華精致得多。

他看清楚了房間中的人,除了寧王,那個老人看上去已經七十多歲,臉色紅潤,皮膚細嫩猶如少年,隻是目光中偶爾閃過一絲貪婪與**邪,他穿著紫色錦袍,上麵還點綴著暗金色的仙鶴圖案。他的左手拇指上戴著一隻青翠欲滴的翡翠扳指。

寧王笑道:“快給大人端酒過來!耽誤了這麽久!”忽然又問道,“你是哪個?不是該寒翠端酒來麽?”

韓令卿正要回答,那穆大人捋須笑道:“不急不急——不過為何今日沒有美人送酒?莫非最近也聽到了什麽風聲?”

寧王忙道:“哈哈,國丈說笑了,誰知那奎三搞什麽,本王這就派人幫您——”

“奎三定是聽說老夫最近寵溺幾個女子,但那都是年輕漂亮的,你看這個雖然也相貌端正,可這頜下胡須根根清清楚楚,老夫還沒有那麽重的口味,哈哈哈哈——”

寧王也附和著大笑,韓令卿卻幾乎將那酒杯掀到他身上去。穆國丈意味深長地打量了韓令卿一番,從他手中接過酒杯,享受地將裏麵的紅色**一飲而盡,還意猶未盡的舔舔嘴角。

葡萄美酒中一滴心頭血,便是這珍貴的極樂酒。

韓令卿卻幾乎要嘔吐出來。他又回憶起那種非人能忍受的痛苦,被關在鐵牢裏七年,就是因為這群披著人皮的禽獸要飲他的血。胸口處似乎又傳來劇痛。他忘記了父親的願望也忘記了母親的囑托,陰鷙地看了一眼穆國丈,他目光中劃過一絲狠絕,手向腰後匕首伸去。

忽然,他聽到外麵有幾個女子走過,傳來幾聲輕笑,他頓時清醒過來。他要是動手殺了穆國丈甚至寧王,被追究起來,寒翠肯定會受牽累,奎三也會被查出來真實身份,甚至還會禍及他的母親媚姬。他深呼吸幾下,調整好心態,站在一旁伺候。

喝過極樂酒的穆國丈靠在被金飾鑲嵌的躺椅上沉沉睡去,臉上還掛著微笑。他做了一個無比美妙的夢,沒人知道他夢到了什麽,也許是成了皇帝,也許是成了神仙。

人永遠都不可能滿足,哪怕富貴潑天,哪怕顯赫無匹。

寧王示意韓令卿出去,他輕輕地關上房門,隻聽得寧王向已經在睡夢中的穆國丈問了一句:“今日皇上召見你和兵部尚書去做什麽?”韓令卿心中鼓聲大作,他不敢多停留,忙離開這裏。

奎三聽了韓令卿的話歎了一聲點頭道:“沒錯,正是這樣。紫金樓和那些青樓妓館的不同之處便是這裏聚集了京城一半以上的朝廷大員,你說這是為何?這裏的姑娘更美貌麽?這裏的歌舞更動聽麽?”

韓令卿脫口道:“是極樂酒!”

“正是極樂酒,極樂酒便是從鐵牢那小孩的心頭血中抽取的,寧王誰都不信,隻有他和一個古怪的法師知曉極樂酒的秘密。不知那孩子的心頭血有何特別,隻是喝了那酒的人都可以樂而忘憂,可以隨心所欲地做任何美夢,甚至也可以在夢中說出所有秘密——每個人都有秘密,家庭瑣事也有,軍機要務也有。寧王便是用這種方法建立起龐大的關係網,控製結交各種官僚大員。”

韓令卿聽奎三這麽說,心中忽然想起一事,猶豫著開口:“這寧王做的事怎麽能被皇帝容忍?如果被皇帝知道了,他這可是大罪——若是被治罪,王妃豈不是也要受到牽連?”

奎三一笑:“極樂樓極為隱蔽,雖然涉及人員眾多,但是個個都保密,外人隻知道這裏有個妓館,內裏乾坤連紫金樓內都有人不知。聖上隻知道寧王不規矩,卻也沒把柄,派我出來查,我也全無頭緒。能找到這條線索,也全是韓夫人告訴我的。韓夫人跟我說過,隻要能完成亡夫遺願,九死不悔。”奎三讚歎道,“韓策風大人風采超然,沒想到連夫人也不讓須眉,真真是個有大胸懷的奇女子啊!”

韓令卿正要說什麽,外麵忽然一陣罡風吹來。他心中莫名一寒,向外看去,隻見一個文士模樣的人身著白袍,正從空中飄然落在院落中。月光照在那白衣人身上,更照得他眉目如畫。風中長袍獵獵,這白衣男子長發散落,隨風輕揚,更是恍如仙人。他聽得奎三在旁邊道“這便是大法師,寧王的座上賓。此人頗懂法術,卻生性乖戾,還是不要招惹他為好。”

在風中,遙遙渺渺地傳來一陣空靈的歌唱聲。歌聲入耳,一切都似遙遠了起來,韓令卿感覺有些昏昏欲睡,他隱約聽得外麵似乎傳來寧王的聲音,想要起身看清楚些卻一陣又一陣的睡意襲來,他沉沉地陷入了夢鄉。

在夢中,他又一次看到了母親。母親懷中竟然還抱著一個小孩子,他搶上前去想要和母親說話,母親卻厲聲喝道:“你走開,不要動我的孩兒!”

“我就是你的孩子啊!”他焦急地解釋著。

“你不是,我孩兒怎麽會是你這般怪模樣!”媚姬滿臉嫌惡。

他低頭看自己,他的手、身體上都布滿了赤色的毛發,這是怎麽回事?他驚叫一聲,把自己嚇醒了。

此時天已經大亮。

他在紫金樓裏再見到寧王,卻發現寧王眉宇間的惆悵已經一掃而空,那法師似乎從來不曾出現一般再也沒了蹤影。

這日奎三來道別:“前些日子多虧你救走了那個小孩子,致使紫金樓大亂,我趁機收集了不少有用的證據,這便要回去複命了。外麵人人都知道你是我帶來的,我要走了你也不要待在這裏了。”

韓令卿本想說點頭,又問道:“那韓夫人——”

“你放心,我自當保韓夫人周全。”奎三鄭重答應,又對韓令卿道:“寧王這隻社稷的蠹蟲很快就會被朝廷挖出來,韓兄是否願意效忠朝廷?如若願意,兄弟自當幫你舉薦。”奎三與韓令卿雖然相識隻有幾個月,但氣味相投,惺惺相惜。

韓令卿婉言謝絕,將那寫了名單的錦帕交給奎三。奎三看到錦帕喜出望外:“這是——”韓令卿點點頭道:“希望能有用,也希望可以為韓大人洗刷冤情!”

奎三點頭:“奎三當年曾受韓大人救命之恩,當年我家鄉遭遇蝗災,我全家都死了,我也奄奄一息,被路過的韓大人所救,送入行伍之中,這才有了今日的奎三。我看韓兄形貌舉止與當年的韓大人頗為相似,想來定與韓大人有淵源。韓兄放心,韓大人的事就如我的事,奎三拚盡全力也會為韓大人洗刷冤情的。”

韓令卿點頭,與奎三拱手告別。

韓令卿離開紫金樓後,又在京城周邊遊曆了月餘。他有時候思念起母親來,隻覺得自己恨了她那麽多年,此刻那些痛恨煙消雲散,心中竟然空落落地惆悵,想要去探望她,又想自己隻是來自幾百年後的人,本就和她不是一個世界,多見無益,便壓抑下思念之情,流連於街頭巷尾、酒館青樓。

他在市井中、酒樓裏聽說了好多野史秘聞,雖然不知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但也能開些眼界。他在大胤的時光其實是很迷糊的,在鐵牢裏受苦多年,又被帶走療傷,後來,他竟然成了臭名昭著的大魔王。再後來他似乎睡了好長的一覺,再醒來已經是大薑朝的天下。時間已經過去了上百年,可還是一樣的京城,一樣的茶樓,一樣的說書。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然而百姓們經曆了戰爭與動**,不管是在大胤朝還是大薑朝,日子還是要一樣的過下去。

這日他在一個常去的酒樓喝酒聽書,那說書先生正說到外麵的大胤國的曆史,雖然就是些英雄俠義、忠臣良將,但還是讓人聽得心生向往之情。

人們正圍著說書先生聽得起勁,酒樓下吹吹打打地過去一行人。有人圍到闌幹旁邊去看,韓令卿也湊過去,隻見一隊穿著喜慶的人抬著一個個箱子向城南去了。

“這是做什麽?有什麽喜事麽?看這陣勢不像是普通人家辦喜事啊!”有一個酒客發問。

白發蒼蒼的說書先生捋須歎了一聲:“你們看那些人的衣衫,正是寧王家的家丁啊!”

一聽到寧王二字,韓令卿身子一震,不由地凝神聽說書先生的下文。

“寧王可是先太子的——”一個老人發問道。

“正是,這寧王……”說書先生正要說什麽,又改口道:“老朽乃是一介草民,平日多讀些書,能給大家夥兒講幾個掌故,自己也掙幾文錢糊口。寧王究竟怎麽樣,老朽又怎能知曉啊?”

“是啊,宮廷密辛他一個窮苦老人家怎麽會知道?老先生還是繼續講英烈的掌故吧!”韓令卿大聲道。

眾人又應和起來,揭過此事不再提。

天色漸晚,客人們漸漸也都散了。那說書老人也收拾了東西慢慢地踱回住的地方,他行走起來,韓令卿才發現他跛了右腳,走起路來一顛一簸地走不快。韓令卿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後。

老人落腳之處竟然就在城南破廟中,這裏離寧王府不到兩裏的距離。

那老人在廟中坐下,揚聲道:“跟了我一路,進來吧!”

韓令卿沒想到他已經發現了自己,走進破廟,抱拳告歉道:“老先生,對不住,在下隻是想要問你一些事。”

“問我?我能知道什麽?我渾身是傷病,半截身子進了黃土,隻能挨日子罷了。”說書老人搖頭歎息,用火折子生了火,又架起支架用一隻殘破的瓷碗煮熱水。

“關於寧王的事,老人家您知道什麽可否告訴我?”

“寧王?”說書老人抬起頭來,盯著韓令卿看了一刻,“為何要來問我?”

“遠遠一眼就可以知道那幫家丁是寧王府的人,老先生想必和寧王也頗有淵源吧!”韓令卿也認真地看著說書老人。

說書老人歎了口氣:“何必要知道這些?寧王和你又有什麽關係?”

韓令卿切齒道:“深仇大恨!不共戴天!”

“哈哈哈——深仇大恨,和寧王有深仇大恨的多得很,有幾個人真的能向他報了仇?我輔佐太子那麽多年,可後來太子兵敗,臨死的時候讓我幫他兒子,我忠心耿耿為寧王做了那麽多事,可是結果呢——你看看我的腿——”他大笑起來,“我被他派人一直追殺到了北薑,一條命險些就葬送,腿也進了餓狼的肚子。我想來想去,不管我在哪裏都不如留在京城安全,我甚至就住在寧王府旁邊,我倒要看著這豺狼般沒有人性的東西會有什麽好下場!”

原來寧王的父親曾是太子,也是當今皇帝的大哥,但是在當年的奪嫡之戰中命喪黃泉。這說書先生正是先太子的門客。

“他為何要這麽對你?”韓令卿不解。

“他本來還是個不錯的孩子,隻是後來認識了那個所謂的法師,整個人就變了。”說書先生歎氣。

“法師?”韓令卿想起那日在紫金樓中所見的白袍文士。

“正是,那妖人不知怎麽騙取了寧王的信任,幫他做了那缺陰德之事。想當年太子爺雖然丟了太子的位子,甚至還丟了性命,可太子爺是一流的人物,不知怎麽養出這麽個沒腦子的逆子來。”說書先生想起以前效忠的主人,老淚橫流恣肆,他用手抹了一把淚水,目光中又露出狠絕之意:“我倒要看著他怎麽能養熟那妖人,那妖人遲早要反噬於他。”

“老先生你適才說他做了什麽缺陰德之事?”韓令卿心中忽然劇烈地跳動起來,總覺得接下來要聽到的話他想聽到又不想聽到。

說書先生不說了,反而冷冷地瞧著韓令卿:“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這些?”

韓令卿一愣,說書先生又嘿嘿一笑:“不管你是誰,你想不費一點力氣不花一文銀子就從我這裏知道這麽多事麽?”

韓令卿聽得正急,又見他故弄玄虛,隱忍下的暴戾又竄了上來,他一把抓過說書先生的衣領:“快說!不然我不客氣了!”

那說書先生忽然臉色大變,眼睛大睜:“你……你……”

韓令卿隻是嚇唬他一下,沒想到他驚駭成這個樣子,不由地將他放開。

說書先生聲音沙啞,甚至有些發抖:“你……你到底是誰?那玉鎖怎麽會在你身上……”

原來他如此失色是因為看到了韓令卿不小心露出來的玉鎖。

韓令卿正要說是自己的,又轉念一想,如果這說書先生見過這玉鎖,一定是見小韓令卿的——他曾經見過年少時候的自己。韓令卿冷笑一聲:“你說為什麽還在我身上?”

“玉鎖是摘不下來的,除非——”說書先生雙目圓睜,喃喃道:“他,他死了?”

韓令卿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果然是死了,他那麽小的孩子怎麽能受得了那樣的罪?已經挨了這麽多年,作孽啊——”說書先生長聲歎氣。

“你知道那孩子的事?”韓令卿目光一厲,大聲問道。

“何止知道,我親眼見過。你既然和寧王是仇敵,又戴上了那孩子的玉鎖,想必也是親近之人,老夫這便把當年之事告知於你。”說書老人聲音更加滄桑起來,他目光望向已然漆黑的廟門之外,似乎望見了往事一般。

“太子死後,世子被封寧王,新皇即位,給寧王榮華富貴,但卻不給他一點權力。但是太子崩前就囑咐過寧王,老老實實過日子,不要動什麽別的心思。寧王之前還不顯露聲色,誰知自從到涿州去遊玩了一趟後,就帶回了那個妖人,從此心心念念地要為父報仇,謀取大業。”說書先生歎氣,“他稱那妖人為法師,事事都聽他的,後來又聽信了法師的話動了歪邪的心思,按照那妖人的指示抓到一個小孩子,那孩子當時才三四歲……老夫還記得那小娃娃,清秀白嫩,當時還一臉懵懂地喊著要找娘親,我親眼看到他被怪蛇竄進體內吸取心頭血……具體為何如此,我當時已經被寧王厭棄,他們到底在如何圖謀,我卻是不知的,”說書先生搖搖頭,想著心酸的過往,“我守著太子的囑托,不斷地進言,得罪了那妖人,妖人向寧王讒言我已經成了皇帝的眼線。我看情勢不對,連夜出逃,被他們追了大半個中土,落得這副模樣。”

說完這些,說書先生猶如虛脫了一般靠在柱子上,他逃跑、謀生,六七年的時間已然把他折騰得好似老了三十歲。這些話他藏在心裏這麽多年從未跟人講過,如今全部傾吐出來,卻是和一個陌生人。

韓令卿聽他說完,想起自己小時候被寧王抓去,心口處似乎又隱隱作痛,他踉蹌幾步,皺眉撫上心口。

說書老人端起已經燒開的水,抿了一口又道:“今日在酒樓看到那些家丁大張旗鼓地置辦什麽東西,也許是寧王新娶幾年的王妃產下孩子了,他這等——”那說書先生又在罵什麽,韓令卿沒有聽清楚,他拔足便向寧王府奔去。他心中一直覺得隱隱不安,終於找到了緣由,他是在擔心母親,聽了這麽多,他不再猶豫,不去看看心中總是不安。

寧王府張燈結彩,寧王大擺筵席給新生的世子辦滿月酒。作為閑散王爺的寧王並不一定請得來這麽多達官顯貴,但是作為紫金樓主人的寧王卻讓不少皇親國戚、朝廷要員都來親來慶賀。

韓令卿混在人群中進了寧王府。前廳設宴,觥籌交錯、急管繁弦。韓令卿到處尋找母親卻不見蹤影。一直到歡宴既盡,韓令卿還沒有找到頭緒,除了宴客大廳,都靜悄悄地沒有一點動靜,整整一個晚上,寧王府都未曾聽到有嬰孩的哭聲。

客人漸漸都散去,整個寧王府陷入一片寂靜之中。韓令卿忽然感覺頸上的玉鎖一陣微微震動,他越向東行,玉鎖震動越強烈。依著玉鎖的震動,他穿過一片密林,又過了一座彎橋,終於來到一處房舍前。

越是接近,他越是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血腥味,越來越濃重的血腥味。以及,越來越清晰的小孩子的痛哭聲。

躡手躡腳走到門前,隻聽一聲清脆的響聲,有什麽東西被摔碎了。

“你這個畜生,這是你自己的孩子,你是人不是?”韓令卿從虛掩的門邊看到了母親。媚姬大眼圓睜,地上一個摔碎的白瓷花瓶。旁邊的寧王麵色狼狽,還有些無措地看向站在一旁氣定神閑的白衣文士,那白衣文士長發飄散,懷中抱著一個小嬰孩,小嬰孩一絲未掛,在白衣文士懷中大聲哭泣。

韓令卿心中一動,這個白衣文士就是那法師,寧王找來小孩子讓怪蛇吸取心頭血就是這個法師的出的主意。

寧王有些遲疑地道:“法師,這孩子,畢竟是——”無論如何,這是他的親骨肉,畢竟血濃於水,說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王爺,你可曾經是皇太孫,是皇位繼承人,如今成了隻領俸祿六百石的閑散王爺,真的能咽下這口氣麽?”法師聲音溫和,聽起來似乎漫不經心,可卻帶著蠱惑人心的力量。

“就沒有別的法子了麽?”寧王又問。

“極樂酒的功效王爺你也看到了,沒有極樂酒,那些朝廷勳貴為何要跟你走得這麽近,今晚宴會會有這麽多人給你捧場麽?”法師低頭看向那哭泣的小嬰孩,麵露微笑,輕輕拍拍他,小嬰孩竟然慢慢停止了哭泣。法師讚歎一聲:“這小娃娃真是粉雕玉琢,可愛得緊,隻是,”他抬起頭來緊緊盯住寧王的眼睛,“這孩子看起來是個小嬰孩,其實是個怪物,就如同他母親一般,王爺又不信了麽?”

寧王此刻也徘徊惆悵,法師說得自然不會錯,極樂酒也真的是目前為止他能控製那些人的唯一方法,他大業未成,豈能功敗垂成。但是媚姬是妖怪?心中隱隱不信,還有他白胖可愛的兒子,怎麽會是妖物?

看他猶豫,法師笑容微微收斂,輕哼一聲:“王爺不信麽?”

寧王忙道:“本王沒有懷疑法師,隻是——隻是——”

“我們來試試這孩子的血究竟有沒有極樂酒的功效如何?”法師的手指在嬰孩心口處劃著圈。

“不要傷我孩兒!”媚姬看得膽戰心驚,她又跪在寧王身前,“這真是你的兒子,求你放過他吧!你要我怎麽樣都行,放了我的孩子。看在這麽多年的情分上,看在這個孩子是你的親骨肉的份上——”

法師看寧王猶豫不定的樣子,輕笑一聲:“我曾想過有一日能喊王爺一聲萬歲呢!”這一句話讓寧王愣住,他狠心轉過身不看媚姬:“法師,本王聽你的!”

法師微笑,就要將那孩子裝進隨身攜帶的一隻口袋中。

媚姬大驚,起身逼近法師,厲聲道:“你害了我一個兒子,如今還要害另外一個,今日我便與你同歸於盡。”

說話間媚姬發出一聲巨吼,誰能想到美貌柔弱的女子竟然能發出如此讓人膽寒的嚎叫,美貌的女子化身成為一隻醜陋的怪獸,這怪獸長相如彘,頭頂有著一個長長的尖角,滿身赤色。

寧王被嚇到,跌跌撞撞地躲到法師身後,法師大笑:“我正怕你不現形王爺不信本座的話,王爺你可看到了?她是昆吾山上的蠪蚳,食之可以忘憂可以使人吐真言,與人生了孩子,那孩子自然也有此功效,極樂酒便是借此緣由!”

寧王之前雖然聽法師說了媚姬是妖物,可畢竟沒有親見,可此刻看她變成這副模樣,早已嚇得失魂落魄,什麽恩愛什麽不忍早就忘記得一幹二淨,結結巴巴地道:“法師快將這妖物降服,本王瞎了眼,竟與她同床共枕這麽多年。”

蠪蚳一跺腳,尖角直向法師刺去。法師冷笑一聲,身形微閃,躲開蠪蚳。蠪蚳低吼一聲,又轉頭將尖角向法師刺來。法師每次都輕而易舉地閃開,他唇角微微翹起:“沒想到蠪蚳看起來凶猛難當,卻一點本事也沒有。”他右手一伸,憑空出現一把長劍,那長劍自帶寒氣,霍然飛起,正刺到蠪蚳的角上,它哀嚎一聲,跌倒在地,又成了女子的模樣,隻是額頭受傷,鮮血直流。

寧王定了定神,怒道:“你這個妖怪,騙本王那麽久,到底有何目的?”

媚姬趴在地上無法起身,冷笑一聲道:“我日夜與你相對,對你委屈逢迎,真是無比惡心。”

寧王怒起,拔過一把劍就要刺向媚姬。媚姬深深地看了一眼法師懷中的小嬰孩,閉目等死。

韓令卿見情勢緊急,飛身入內,擋在媚姬身前。

寧王大怒:“你是何人?——你是紫金樓的——”

韓令卿一言不發,在資金樓的時候奎三曾給他一把寶劍防身,此時他拔劍上前襲向寧王。寧王忙退後幾步,法師長袖一甩,將寧王甩到身後,又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嬰孩,麵露好奇之色:“你也有那個味道,你也是——”

韓令卿並不想讓母親知道他是從幾百年前回來的韓令卿,他長劍向前,挽起幾個劍花便將長劍送到法師麵前。法師並不躲避,隻是將小嬰孩慢慢舉到麵前。韓令卿忙停手:“用小孩子做盾牌,不怕被人笑話麽?”

法師哈哈大笑:“這種激怒小孩子的把戲也來對付我——”他看向寧王:“王爺,時辰快過去了,主意還要你拿,這裏的幾個人,要誰生要誰死你說了算。”

韓令卿腦中忽然電光石火般地閃過一個念頭,這法師看樣子隻是想幫寧王當上皇帝,可實際上大胤皇帝從未有過寧王這個人,當朝皇帝是大胤最後一個帝王,最多再不過十年大胤朝就要滅亡了。如果那法師知道了這些,還會再幫寧王麽?

韓令卿當下便對法師道:“法師可有推演未來的本事?”

法師一怔,隨即又露出一閃而過的一絲悵惘之色,他微微歎氣,似乎在回憶往事:“預測之術推算之術曾經隻是手邊小玩意兒而已,隻是如今——”他看向韓令卿,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為何要這麽問?”

“法師借一步說話!”韓令卿故意神秘兮兮地道,一邊走近法師。在法師耳邊悄悄說了幾句什麽,隨即又退回去。他似乎很確定法師不會再來為難於他們,扶起媚姬:“娘——韓夫人,你怎麽樣?”

韓夫人搖搖頭,抓緊韓令卿的衣袖:“我沒事,求英雄幫我救救孩子,已經有一個孩子受了那樣的罪,我不能讓這個也——”

寧王驚疑不定地看著這一切,遲疑地喊道:“法師!”

法師沒有理會寧王,愣了一會兒才又問韓令卿:“你說的都是真的?”

韓令卿哈哈一笑:“法師可以一一驗證,隻要你將這孩子交還給我,我自然會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訴你。”

誰知法師躊躇片刻竟然點頭答應,韓令卿忙上前接回孩子,生怕他又反悔。孩子交還給媚姬懷中的時候,媚姬緊緊地抱在懷裏,淚水如斷線珠子般不住地滾落下來。

韓令卿又道:“放他們走!”

“妄想!”寧王喝道,又驚疑不定地看向法師:“法師,這究竟是何故?把孩子放了,極樂酒怎麽辦?我們的大業該如何……”

法師不耐煩地看了寧王一眼:“別吵!”此刻他的注意力都在韓令卿身上,他依附寧王隻是為了試驗他的法術,但他苦於不能回到過去或者去到未來。那次事情之後,他本具天賦的推演預測之術竟然不再靈光,窺不到先機,參不透天意,這讓他無所適從。這人適才說他是從幾百年後來的,此刻在他看來,韓令卿的價值比那寧王的什麽大業要重要得多。

也不知那小子和法師說了什麽,寧王看法師已經完全倒戈,完全不把自己的事情放在心上,也不再客氣,一個呼哨,屋子外麵已經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拿著弓箭準備射擊的兵士。

法師毫不在意這周圍密密麻麻的圍兵,笑問韓令卿:“你說的話可算數?”

韓令卿也笑:“大丈夫說話豈能言而無信,隻要他們母子能安全,我自然跟你去。”法師長袖一卷,本來晴朗的天氣瞬間狂風頓起,飛沙走石。連屋內也陰風陣陣,鬼哭狼嚎的聲音響起,那些士兵甚至能感覺到有什麽在耳邊吹氣,回頭去抓,卻黑漆漆一片,日月無光。人們都嚇得都棄甲曳兵,連逃跑都失去了力氣。等到風平浪靜,月亮又出現在夜空,點著燈火,法師、韓令卿、媚姬連同那嬰兒都失去了蹤影。

寧王麵色鐵青,咬牙切齒地下令:“給我追!一定要追回來!”

這時,有兵馬聲從遠處而來,是大內禁軍。寧王心中一凜,卻見那首領舉著聖旨大聲宣布:“聖旨到,寧王接旨!”寧王下意識地跪下,看這陣勢便知不妙,耳邊嗡嗡地響起,那下聖旨的禁軍首領是——他抬頭一看,換了裝束也換了一副表情,他開始沒敢認,這人正是紫金樓的小管家——奎三。

“你——”寧王幾乎要站起來了,聖旨沒有聽得清楚。奎三瞥他一眼繼續念道:“……勾結妖邪、迷惑朝臣、幹係重大、其罪當誅……”。

“還不謝恩接旨?”奎三俯視著寧王,麵色端嚴。

“我沒罪!”寧王霍然站起,露出猙獰之色,“說我有罪,你們有什麽證據?皇上容不下我就要編織莫須有的罪名加害於我麽?”他知大勢已去,說話百無禁忌起來。

“若是沒有證據,怎麽會來抓你?”奎三目光中閃出一道厲色,“既知有幾日,何必當初?有什麽話跟我到大理寺,若是皇上願意見你,你也可以跟皇上說!”他一揮手:“帶走!”

寧王看他手下的兵都已繳械投降,連反抗都不可能了。他哈哈大笑:“死便是,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告訴皇帝老兒,我今日死,他也活不了幾日了!”

奎三冷笑一聲:“皇上千秋之後,自有太子,太子之後還有太孫。倒是寧王你——”奎三向前一步在寧王耳邊道,“你並無後,斷子絕孫啊!”

寧王大怒,瘋狂地大叫起來:“你胡說!我兒子剛過了滿月,怎麽就斷子絕孫?你胡說——”

奎三哈哈一笑,向屬下使了個眼色,轉身走開,不再看寧王一眼。他找遍寧王府都沒有找到媚姬,問了寧王府的一個下人,正好在門外看到了一場怪風之後媚姬和小世子憑空消失的情景。奎三稍稍安心,隻能心中遙遙默祝媚姬此去安泰,從此歲月靜好,再無波瀾。

寧王府很快就被抄家。皇帝沒有株連寧王府中其他人,隻是將寧王發配邊疆,終生不得回京。寧王在發配的路上便病死了。

那日法師將一行人帶走。在京郊長亭,韓令卿與媚姬告別。

媚姬向韓令卿再三道謝。韓令卿看她懷中已然熟睡的小嬰孩,不自覺地露出一絲微笑。

“其實我總覺得和英雄似曾相識,英雄救過卿兒,這次又救了我與風兒……英雄也見到了我的真身,我本是昆吾山上的蠪蚳,那日遇到了上昆吾山取玉冷泉水救人的夫君,我們一見鍾情,互許了終身,我便隨他下山去了。”媚姬想起和夫君初遇之後的傾心相戀,“隻是我雖為上古神獸,除了能化身為人之外,不會任何法術,不能救夫君不能救孩子,甚至連自己都救不了,多虧英雄數次出手相救。這等大恩,不知如何才能報答。”

“帶著這孩子好好過吧!別再把他也弄丟了!”韓令卿對母親多年的怨恨已然煙消雲散。多想從此和她在一起生活,隻是他要隨那法師而去,此去凶險,隻能在這裏告別。

前路茫茫,也許再也不能相見。他猶豫片刻,還是問出那句話,“我父——韓大人,他知道你的真實身份麽?”

媚姬的目光看向遠方,卻波光瀲灩。她的笑容緩緩盛開,猶如春花初綻:“我們第一次相遇之時,我正是真身的模樣。他那人有時候看起來古板得很,可是看到我的樣子竟然毫不動容。我變成人形之後他明明對我有情,卻總是躲躲藏藏,唉聲歎氣。後來我逼問於他,他這才紅著臉說,‘卿美貌至此,小生怎麽配得上?’我問他若是他離開我下山會不會想念我,這次他倒是說了真話,‘若是與卿分開,我一天不想上十遍八遍恐怕都睡不著覺!’他既然不在乎我是異類,我又有什麽好猶豫的,便隨他下山,陪他考功名,陪他做官。”

媚姬歎了口氣:“不多久朝廷便不允外官攜家眷赴任,從此,我便與策風聚少離多,我甚至……甚至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麵。”

韓令卿也長歎一聲,似乎也遙想到當年父母相識相知的點點滴滴。

一直一言不發的法師忽然笑了一聲:“好動人的感情,為了丈夫,就連親生兒子也丟了,不知韓策風知道了,會不會埋怨你。不過說來你們蠪蚳一族,這麽千萬年來都同類鮮少,你竟然能與人生下後代,你這本事可了不得,我倒是有些後悔了——”

法師滿含深意地看了一眼韓令卿。這麽會兒功夫,誰知道這古怪的法師知道了什麽?又怕他改變主意,韓令卿忙與媚姬告辭:“天色不早了,韓夫人上路吧!”

媚姬又向韓令卿屈膝作揖:“多謝英雄,山高水長,希望還有相見之日!”

韓令卿覺得眼前朦朧起來,擔心被人看到他的眼淚,大笑一聲,擺擺手率先向相反的方向去了。法師也不多言,跟在韓令卿身後。

法師隨意指指:“去北邊吧!”

一路上法師總是推算出些什麽事就去問韓令卿,別的時候也不來打擾他。二人倒也相安無事。韓令卿生來厲害。韓令卿本就是個浪跡天涯的遊子,法師雖然本事大,他卻也不怎麽放在心上,隻是忌憚古怪陰鷙的法師會傷害媚姬和小兒子。此時越走越遠,即將要到薑國國境了,他料想母親已然走得遠了,不再懼怕法師,便伺機殺掉他報仇,如若不成,能逃跑也是好的。

這日早上,他們已然到了大胤和薑國的邊界。隻是霧氣濃重,前方迷蒙難辨。

法師忽然停住,指著前麵隱約可見的一座高山問道:“你看那座山,叫昆吾山。”

韓令卿本還想著趁著霧大,正好是行動的好時機,此時一聽“昆吾山”三個字,頓時愣住,這是他的母親——媚姬當年生活過的地方。

“昆吾山是座仙山,隻要雲霧極盛的時候才能看得到,這也算是你的老家,正好可以上山去瞧瞧。”

昆吾山並不很高,隻一個時辰便已上了山頂。山頂疾風呼嘯,並沒有霧。法師站在山崖邊望向遠方,似乎已魂出天外。許久,他長歎一聲道:“我上次離開,也是這樣的天氣,這樣的風。”他忽然轉身。卻見韓令卿手持長劍對著他:“我願和你一決生死!”能不能報仇,能不能逃走,不如光明正大地決定。

法師似乎愣住了:“為何?我並沒有說要殺你。”

“也許是我殺了你也不一定。”韓令卿不去理會法師怪異的邏輯。昆吾山,也許是做個了斷的最好地方。

法師看了看他,忽然笑起來,鳳目微微眯起。

“我又想到了別的事要做,實在不想和你多糾纏。我似乎並沒有對你做出什麽天理難容的事來——你是為了那蠪蚳?”

韓令卿冷笑道:“沒錯,你對那小孩做的事怎麽不是天理難容?”

法師雙臂攏進袖中,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表情來:“我沒在蠪蚳麵前揭露你的身份,你不該感謝我麽?”

韓令卿一怔。

“你就是那小孩,你是長大後的他是不是?”法師一語點破。

韓令卿並不否認,點頭道:“正是。”

“隻要你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我便如你所願與你打上一架如何?”法師麵帶微笑,韓令卿將之視為對他的蔑視,心中激憤不已。

“大胤還有多久就要滅國?”

“我也不清楚,大致上是十多年的樣子。”

“十年,”法師思忖片刻,邊點頭邊自言自語道:“我就說那人明明有帝王之氣,可我卻又算得他此生坎坷崎嶇一生孤苦,原來是這樣。”

忽然,他頸上戴著的玉鎖發出鏗然的破裂之聲。這玉裂聲頓時將韓令卿驚醒,他的意識刹那清明,驀然發現自己正舉著長劍置於頸上要自刎。他頓時冒出一身冷汗。

法師麵露詫異之色,隨即恍然道:“這玉正是昆吾山上的冷玉所製,你母親救你一命。”他不待韓令卿有所反應,長袖一甩,隨即飛身而起。

眨眼間已飄然遠去,隻留下一句:“就留在這裏吧,我去去就回。”

韓令卿本不知法師是什麽意思,直到他發現原來是法師在山頂結了結界,他被困在山頂,才知曉了法師說的話。

韓令卿發現自己隻能在山頂方圓十幾裏的空間生活,開始焦躁不安,可時間久了卻也習慣了。山上風景秀麗,有野果可以充饑,還有玉冷泉水清澈甘甜。他甚至在一棵樹上看到了刻著的幾個剛勁有力的字:“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下麵跟著兩個似乎是初學者有些稚嫩的小字:“呆子”。

韓令卿撫摸著這兩行字,隻覺自己雖然不能承歡膝下,此刻卻似同他們在一起一般。再加上他本來生性閑散自由,在這山林中不見紛爭、心無掛礙,雖然被關,卻也能排解鬱悶,心中頗為逍遙自得。

山頂上有一小木屋,正是當年韓策風在山上時所蓋。裏麵多年無人居住,浮滿灰塵。韓令卿白天練劍遊玩,晚上就睡在這木屋之中。

起重霧之時,有人能看得到昆吾山,便上山來,卻苦於被結界所阻,上不得山頂。時而有人也能看得到他在山頂舞劍,也有人聽得到他在高聲唱歌。於是慢慢地傳出了昆吾山上有神仙居住的傳說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在屋外樹下尋到幾壇陳年好酒,便喝了個痛快,醉得不省人事。他跌跌撞撞出門,歪歪扭扭地到處亂走。

醉眼迷離中,他看到前麵一棵倒地的枯樹猶如一個仰臥於地的醉漢,他哈哈大笑:“有高枕豈能不憨臥?”便枕著那樹幹抱著樹枝美美地睡了一覺。

其時,有一個姓陳的書生與朋友李生結伴遊曆,正逢大霧,他們便登上這座平時看不到的仙山。風光無限,隻是和傳言中相同,山頂似乎有一道厚障屏將人們隔絕在外。

“陳兄你看那邊!”李生大呼小叫地指著前麵。陳生定睛看去,隻見一個胡茬滿鬢形態灑脫恣肆的男子正在古木下酣睡,腳邊一個酒壇倒地,還有些許酒水緩緩流出。

陳生興致大起,從懷中拿出一張晶瑩剔透的畫紙,薄如蟬翼,細膩如絲。他將之在旁邊一塊平緩的大石上展開,就要將此景畫下。朋友驚道:“這畫紙是水雲仙長所贈,乃昆侖聖品,豈能此時就用?陳兄三思啊!”陳生笑道:“水雲仙長便是隨性灑脫之人,我們畫得又是神仙,興之所至,畫出來豈不是最好的畫?”說著潑墨揮毫,酒仙的醉態便惟妙惟肖地呈現紙上。李生讚道:“筆意散逸、瀟灑出塵、不入俗格!好畫,實在是好畫。”

“好名字好名字!”李生稱讚著,話音未落,他忽然指著畫紙高聲道:“你看你看,這神仙動了!”

二人凝神看去,畫上的仙人果然手足伸展,慢慢坐了起來,身子一躍。他們嚇了一跳,忙向後躲去。這神仙竟然從畫中跳了下來。

“這——這——”陳生驚訝地發現神仙從畫中下來,畫卻並未空白,山水人物依然在畫麵上,隻是整個畫紙不再新鮮,而是猶如被風幹了的陳跡。

山頂處傳來嘩啦一聲響,似乎有什麽東西粉碎了一般。聞聲看去,卻隻是感覺到一陣風從山頂吹來,並未看到任何東西。

韓令卿揉揉眼睛,看看那幅畫,又看看麵前兩個呆呆的年輕書生,撿起一塊石頭向結界內扔進去,沒有遇到任何障礙,結界已經破碎。他雖被困在山頂結界中,可卻從畫中出來,結界內有東西出來,自然就被打破了。

韓令卿向書生拱手行禮:“多謝,多謝搭救之恩!”

“啊?神仙,你——”陳生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麽。

韓令卿心情大好,問道:“請問現在是哪一年了?”

“元朔三十二年。”李生先調整好心態,拱手回禮。

“已經過去了十年啊!”韓令卿感歎著,忽而想起什麽大事一般向二書生告辭:“大恩如此,無法言表,將來如有所用,在下韓令卿一定肝腦塗地回報大恩!”說話間他人已在十幾丈外。

二書生愣在那裏久久不能動彈。許久,陳生才問:“李兄,你聽到了麽?他說他是誰?”

李生的臉色也難看得緊:“好像是韓令卿,可是那個大魔頭怎麽會在這裏?”

“這個神仙不會是那個‘韓屠’的,我們想多了。”陳生安慰著李生也安慰著自己。

李生想了想忙把“古木酒仙圖”疊好交給陳生:“我們要把這幅畫收藏好,將來也許會有用的。”

韓令卿在山上住了十年,外麵已然是風雲變幻、戰爭頻起,本來處於弱勢的薑國時常主動挑釁大胤,兩國戰爭不斷。

剛下山幾日,他耳中就聽遍了人們口中那占城為王殺人如麻的大魔王韓令卿,人人談起韓令卿都變色,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作“韓屠”。當年柴公子將少年時的他救走,他後來怎麽就成了這個在曆史上都有名的暴虐之徒呢?

韓令卿馬不停蹄地向墨城趕去。趕到墨城外的時候,正好趕上大胤和薑國兩麵夾擊一起攻打墨城,墨城岌岌可危。

韓令卿想盡法子終於在城破前進了墨城,此時人心惟危,沒人看守,他輕而易舉地到了那傳說中的“淩霄樓”,看到了正要自盡的韓屠。

二人互相對望,他看到對方眼中的不可思議——兩張一模一樣的臉,隻是一個身裹綾羅,另一個破衣爛衫落拓無比。

“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從來沒有任何人牽掛我,我從小被施以酷刑,生不如死;我被母親遺棄,不管我的生死,後來雖被人救了性命,卻又不幸流落街頭,被歹人欺淩,差點餓死;好容易混進行伍之中,卻又成了戰俘受盡淩辱差點死掉……我這人命苦,雖然才活了二十歲,可這人世間的事情不過如此,這麽些年來,我不管做什麽都不能開心,此刻成了人人都想殺之而後快的魔王,反正等一會兒就會被衝進來的人砍掉腦袋,我不如我先走一步得好!”他落魄過也榮耀過,隻是從未曾有過像此時一般的平靜,回憶自己短短的一生,除了荒蕪,什麽也沒有剩下。

“可是你娘並未曾想你死,你被人救走之後,她又回去救你了。”韓令卿緩緩道。

“怎麽可能?我叫她娘她都不看我一眼,我忍受著那樣的痛苦她都視而不見!”韓屠嗤笑一聲,完全不相信眼前這個莫名其妙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說的話。

“她讓我對你說,她從來都沒忘了你拋棄你,她這輩子,最開心的事就是有卿兒和他爹。”

“卿兒”這個稱呼隻有娘才知道,韓屠愣了許久,撲通坐在地上,頭埋在膝上,發出一些哽咽之聲。割據一方的梟雄,被人稱作惡魔的男人此刻哭得猶如一個小孩子。

“你爹因為得罪了奸邪小人被構陷,他為國為民,光明磊落。你娘忍辱負重在奸人身邊多年,虛與委蛇,犧牲良多,才找到那奸人作惡的證據,他們對不起你,但是卻沒有失去大義。”

韓令卿韓屠講著父母的事跡,說服著多年前的自己。

這時外麵響起了喧嘩聲,城破了!不知是大胤還是大薑的部隊湧了進來。

“韓令卿,投降吧!”帶頭的將領大聲喝道,卻隨即又發現了長得一模一樣的另外一個韓令卿,眾人正在驚訝不已。那身穿綾羅的韓令卿罵道:

“老子才不降!老子對不起天地父母,這些年做盡了壞事,死不足惜!但你們又是什麽好東西了?無非也是搶奪地盤,想要老子的墨城而已!想殺就殺,找那麽多狗屁理由做什麽?”他怒摔一個花盆,閉眼等死。那花盆中種著一株薄荷草,此時被摔出花盆,正掉在人們腳下,弱弱地搖著葉子。

無數弓箭手對準站在高台上一模一樣的兩個人,他們不知哪個才是真正的韓令卿,想必是韓令卿為了逃跑找了個替身來,寧多殺也不能放過!

也許感應到了危險,韓屠頸上掛著的玉鎖忽然發出亮光,又嗡嗡作響。

強光耀眼,他卻感覺一股寒氣襲來,抬眼便看到一支箭向他麵門刺來。

躲閃不及,眼睜睜地看著那箭頭正向自己眉心而來,他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豁然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睡在一個躺椅中,麵前卻是幾張笑臉。柴公子正站在他麵前似笑非笑。薄荷一手把玩著頭發一邊看著他笑。他茫然四顧,仙人一般的道人水雲子正在書桌前津津有味地看著一幅畫。他聽到有“喀嘣喀嘣”的聲音,隻見書童模樣的淨心正在軟塌上嗑瓜子。

“這是——落雪齋?”韓令卿找回了一些意識,瞬間想起前事,忙站起來,“他怎麽樣——不是……是我怎麽樣?”

“原來是從我徒弟的畫中出來的……”水雲子邊看萬象圖邊搓著下巴。

韓令卿趕到還在微微閃光的萬象圖前,赫然發現那畫麵竟然是活動的,一幕幕正在演繹著曾經發生過的曆史:

在高高淩霄台上,本來有兩個韓令卿,其中一個在被箭射中的瞬間竟然憑空消失了。眾人大駭,有人麵露驚駭之色,紛紛說真是見鬼了。韓屠倒是無所謂,不管是多麽新奇的事他都提不起什麽興趣來。

人們稍一遲疑,無數支箭朝韓屠射去,他一動不動,似乎依然有種睥睨天下的意味。他身體中箭,頹然倒地,卻忽然發出一聲不似人類的吼叫聲,又化身一隻奇獸,形如彘卻有一角,眾人驚駭無比,幾乎要逃出大殿去,人群中傳來大喊聲:““我見過,我見過,我曾經在寧王府中見過,寧王寵妃媚姬便是如此——這怪獸並無本事,大家快去抓了它!”

數不清的箭簇射在那巨獸身上,他痛苦地一跺腳,整個大殿都顫抖起來。巨獸力氣漸無,它又化成了人形。

眼看韓屠渾身是血,命不久矣。幾個兵士拿了繩索就要上來捆綁。

忽然,從殿外吹來一陣罡風,一個青衫男子和一紫衫少女憑空出現。他們將韓令卿架起,又是一個起落,已經消失無形。

兩個韓令卿就這樣憑空消失。兩國將領都下令不許說出去,隻說韓令卿已經被殺,他們找了個無頭的屍體掛在城樓示眾。

美輪美奐的淩霄樓被洗劫一空,又一把火將之燒毀,大火燒了三天三夜才漸漸熄滅。

韓屠被柴公子和那紫衫少女帶回昆吾山。他身受重傷,隻能在玉冷泉中休養。

那紫衫少女看著韓屠一張毫無血色的臉,長歎道:“他如此暴虐真的是韓大人的公子?”

“他受了常人想象不到的痛苦,心中又覺得遭了最親的人的背叛,有多少人能承受得了?我本將他去師父那裏,誰知師父雲遊未歸,我隻能幫他治好了傷,卻再也沒有精力為他做別的事。後來,我下山去處理別的事,本讓他等我回來,可也許他等了許久也等我不回來,就自己下山去了。如果我沒有——”柴公子搖頭。

“那你說怎麽辦?”柴公子笑看那少女,“我全聽你的。”

少女長長地歎氣,看柴公子滿臉愧疚之色,語氣和緩下來,雙手扣住柴公子手腕:“他母親媚姬這麽多年來在各地救了不少人,也算在為他積德。他從小被拋棄,沒人關心教導,這亂世紛爭,人妖難分,媚姬雖是妖,卻一心向善,比人都像人;那寧王雖出身皇家,又哪裏是什麽好人了?”

柴公子點頭:“他也是可憐,我知道你放過他都是為了我,是因為我當初對韓大人有承諾。你放心,我對你——”

紫衣少女玉手放在他唇上,眉目流轉,臉頰上升起兩團紅暈:“你不用說,我都曉得。”

柴公子抓住她光潔滑膩的手,想要說什麽,卻又覺得確實什麽都不用說,又看她眼波瀲灩如水,神情似嗔非嗔的模樣,不覺得癡了。

紫衣少女稍稍用力,將手抽回,扭身道:“我在前麵等你!”便先行下山去了。

柴公子看著紫衫少女的背影呆了呆,這才將韓屠置於玉冷泉中,又將他頸中的玉鎖拿出,輕念咒語,輕輕道:“忘天忘地忘情忘境,內外皆忘,了然無物。”將玉鎖的鎖輕輕拔出,扔進他十年前贈給他的那個酒葫蘆中,這麽多年來,韓屠經曆裏這麽多事,有時候幾乎是九死一生,卻也從未將這酒葫蘆丟掉。柴公子將他的記憶封鎖在玉鎖之中,忘卻喜怒哀樂,愛恨癡嗔,也許會活得自在些吧。

柴公子不知,韓屠——韓令卿自己也想忘記這一切,即使他後來清醒,下意識地又怕自己回憶起往事,便將那玉冷泉水當作了美酒。酒並不能讓人喝醉,如若想醉,飲水也能醉得長長久久,再不複醒。

正要離開,他一眼瞥見韓令卿腳下踩著一株小草,幾乎沒了生機,但它葉子微微擺動,已有靈氣自內而生,原來是一株即將要修成人形的薄荷草。柴公子將薄荷草拾了起來也放在酒葫蘆中:“你太虛弱,在外麵想必連風雨都承受不了,葫蘆中別有洞天,當能護你周全。”

暮色將合,柴公子快步追著那紫衫少女而去了。

此時大胤風雨飄搖,內憂外患。前路茫茫,卻不知希望在何方。

落雪齋中,韓令卿看著畫中那一幕幕往事,看著畫中走遠的柴公子,又看著沉睡在玉冷泉中的自己,不由地呆了。許久,這才鄭重起身,對柴公子深深作揖:“如若不是柴公子當時封住我的記憶,我即使養好了傷想必也早就瘋癲致死。”直到此刻,他才將往事完完全全地記了起來,風塵之色雖在,但戾氣皆除,不再迷茫也不再困擾。。三百多年的歲月都在他睡得一覺中晃眼而過,他卻似乎被時間遺忘了一般依舊停留在那裏。

韓令卿接過柴公子遞來的葫蘆,痛飲一口向門外走去。又回頭看向薄荷:“我想你是不會跟我走了!我隻能把你放在葫蘆裏,想必你現在肯定不願意進去了。”

薄荷看了柴公子一眼,還未答話,正不知如何作答,韓令卿已唱著曲子離開了落雪齋。

他的聲音豪邁清朗:“天當被子地當床,叮叮當當走四方。人生本是無根草,醉了何必問家鄉!”(引用自金庸小說《俠客行》)

韓令卿已經走遠,薄荷看向柴公子,露出個微笑來:“原來,原來救我的人是公子你。”

水雲子豔羨地盯著萬象圖:“何時這萬象圖中也有屬於我的一方天地。”

淨心依然在軟塌那邊吃東西,麵前已是一堆果殼。

萬象圖旁邊放著一卷古畫,上麵寫著《古木酒仙圖》,用筆瀟灑,意蘊天成,正是昆吾山上陳生畫就的那一幅。他將《古木酒仙圖》交給薄荷:“幫我放在那邊第一個書架最上層。”

薄荷稍微一愣,忙答應了一聲接過那畫去放到書架上,唇角含笑,滿臉雀躍。

“公子,公子這是什麽意思?以往這些事不都是我做麽?她隻是個客人為何可以動書架上的東西?”淨心著急了,這薄荷搶了他的活兒幹,是不是有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情發生了。

“我想了想,這大冷天確實不該讓你掃雪,應該我自己去掃;家裏買了新瓷器也不該你去整理,應該我自己去;我覺得你也許早就厭煩了落雪齋,那日冥王還跟我提起你——”柴公子將萬象圖輕輕卷起。

“哪有,我哪有厭煩……”淨心聽到冥王的名字就一陣惡寒,忙心虛地辯解。

“我不是把你當作傭人了麽?何必如此?去找冥王,他必不能讓你幹活……”柴公子歎口氣,滿臉為他打算的表情。

“啊公子,我忽然想起上次剛買來的琺琅器的花瓶還沒有擦,嗬嗬公子跟我說了好多次看我怎麽又忘記了——”他一溜煙衝出去找那被他扔到角落裏的琺琅器花瓶。心卻在滴血,多少次了,公子總是用冥王來威脅他,但他隻能一次次地屈服,毫無辦法。

“請問,柴公子在麽?”一個女子的聲音在大門外響起。一個婦人身邊跟了一個少年,這夫人美貌絕倫,眉間一顆胭脂記鮮紅欲滴。

一陣風起,桂樹上的雪花撲簌簌落下。即使嚴冬將至,整個姑射山也許都會被大雪封山。但是明年桂花依然會盛開,浩然清氣依然會充盈天地之間。

(第1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