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話 古木酒仙圖1

初雪下了一夜,厚厚的白雪將山和樹都掩蓋。陽光照射在姑射山上,晶瑩剔透的雪花開始漸漸消融。

一處宅院就在姑射山頂上,蒼茫的大雪覆蓋在灰瓦白牆之上,將簷牙上顯露出的銳氣盡數掩藏,朱紅大門上方懸著黑色的門匾,上麵“落雪齋”三個大字筆老墨秀、鸞翔鳳翥。門外的桂樹上也壓滿了細雪,樹下一個身著藍色長袍的少年正在掃雪。他耳朵凍得通紅,一邊揮動掃帚一邊嘟囔:“他們圍著火爐吃茶打盹,卻讓我出來幹活掃雪,這個天氣哪有什麽客人會來?分明是故意刁難於我,看不得我有一絲痛快,跟人都說我是他徒弟,其實和傭人又有什麽分別?”這少年唉聲歎氣。幾乎要灑下一把眼淚來。

幾團雪球骨碌碌地從樹上滾落下來,正好砸到少年身上,少年忙退後幾步抬頭喊道:“是誰?”有團雪球從他後頸鑽進去,正融成雪水,沿著他的背流下去。要凍死了!他拿著掃帚用力地拍打著樹幹:“是誰在扔雪球?給我下來!”

一顆雪球又被扔下來,他忙躲開。從樹上躍下一個胡子拉碴的男子。天氣雖然寒冷,但他隻是穿著一件襤褸的破衫,好似一點也不覺得冷,臉上拉碴的胡子上還粘著雪。

“你是誰?在我家門外做什麽?”少年皺皺鼻子,有些提防地看著他,原來是個酒鬼。

“我看你掃雪掃得滿身怨氣,想聽聽你還會說什麽。”那人笑道。

“你——你不要在我們公子麵前胡言亂語。”少年有些緊張,這人如果多嘴多舌,被公子知道了,肯定又會派他去跟冥王那個變態下棋,想想就打個哆嗦。

“這裏是落雪齋吧!”這人很開心地看他緊張的模樣,抬頭看向門匾上龍飛鳳舞的“落雪齋”三個大字。

“是啊,怎麽樣?”少年提防地問道,這酒鬼渾身帶著一種讓人感覺壓迫的氣息,很是讓人討厭。

“我來找你們主人!”他從腰間取下酒葫蘆又喝了幾口酒,有些歪歪扭扭地踉蹌了一下,看來醉得不淺,可他身上並沒有任何酒氣,倒也奇特。

“我們公子他不在家。”少年認為這個人很不靠譜,決定盡量想辦法阻止他見到主人。

“我可以等他,我並不忙。”這人笑嘻嘻地拍拍少年的肩膀便朝院內走去。

“喂喂,你等等,我還沒說讓你進去呢。”少年在後麵邊喊便追。誰知這人猶腳下生風,眨眼間他已繞過影壁來到廳堂之前,稍一躊躇,聽到有個房間有絲竹之聲,他繞過廳堂沿著回廊循聲而去。

房門並沒有關,透明的珠簾在陽光照耀下閃耀出各種色彩。幽香穿過珠簾正從房間內傳出,他稍一遲疑,舉步走進去。

這是一間古樸雅致的書房,進門處就可見一個紫檀木書桌,旁邊各置一個置物架,上麵放置著一些罕見的古玩奇珍,一支藍色的彎月形犀角分外醒目。書桌角上擺著的博山爐內熏香正嫋嫋地升騰,香氣正是來自這裏。書房牆壁上掛著珍貴而古舊的書畫,另一邊牆邊擺著幾個紫檀木書架,上麵也都疊放著一卷卷古舊的書畫。

傳出樂聲的地方正是書桌旁的琴架上的一架古箏。古箏無人撥彈,卻自己撥弦演奏,音色清脆流暢,正彈奏出一曲《步步清風》。

他剛一讚歎,一眼看到書桌上一幅卷起的卷軸中似乎隱隱發光,他好奇地伸手去碰,誰料那古卷卻淩空而起向書房另一邊的軟塌飛去,正落在一個年輕公子手中。他適才全被那無人而奏的古箏還有發光的卷軸所吸引,甚至沒來得及發現書房中還有兩個人。

“公子,公子,這人——”跟在後麵的少年才氣喘籲籲地跟進來指著那人說不出話來。

一扇小窗打開著,可以呼吸到外麵新鮮的空氣,滿眼冰瑩,一朵寒梅正開在窗外,隱隱暗香浮動。有兩人正坐在窗邊軟塌上的矮桌邊喝茶聽琴。那卷軸此刻正在一個年輕公子手上,他二十多歲的模樣,眉眼清俊、麵容疏朗,穿著一件天青色的長衫,手持那古卷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抱歉,這畫中生光,在下忍不住想拿來看看。”他抱歉地笑笑,眼前這人看起來像個貴家公子,卻又有出塵之態,這幾年他大江南北走過,還未曾見過此氣度的男子。

“閣下是哪位?就這麽跑進我落雪齋中似乎不大妥當。”那公子眉眼充滿笑意,似乎看著熟人一般,又一眼看到他綁在腰間的酒壺:“這個酒壺倒是別致。”

“這是一位摯交好友送給我的。”他向那公子作了一揖:“想必閣下便是落雪齋的主人吧!”

“正是,我姓柴。”那公子笑著回答,“這位兄台怎麽稱呼?”

“我叫——”那人無奈地笑笑卻又想不起來,“我也許睡得太久,也許是酒喝得太多,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

“閣下來我落雪齋所為何事?”柴公子輕輕揮手,古箏頓時停止彈奏。

“我每日喝酒吃肉行遍五湖四海,活得倒也瀟灑痛快,隻是常被噩夢所魘,好生煩惱。後來聽人說過京城不遠處的姑射山上有個落雪齋,落雪齋主人本事很大,隻是這落雪齋奇妙得緊,不是時時能看到,也不是人人都能尋得著。我這些日子正好來了這附近,便尋了上來。倒也順利,不知柴公子可否幫我解決這樁心事。”

那一直沒說話的人突然開口道:“我就想知道,為什麽他也可以看到萬象圖?”說話的正是和柴公子坐在對麵一起喝茶的年輕道人,他身披鶴氅、腳蹬雲靴、頭戴芙蓉冠,手上一把拂塵,麵容清俊無儔,恍若仙人,隻是眉毛高高挑起,眼睛睜得大大,滿臉探究的好奇,與他高雅超凡的模樣實在是不相匹配。

“因為有緣,你和萬象圖無緣,所以不要多想了。”柴公子淡淡地道,完全不把他糾結氣憤的樣子放在心上。

“什麽無緣?都是借口!我不相信!前些日子有人在裏麵迷路你還求我進去幫你找人,這幾日我就經常看不見萬象圖,定是你過河拆橋!耍了什麽手段!”他憤憤地道,滿臉受傷的表情。

站在門口待了一會兒的少年見狀忙著邀請他一起出門:“這房裏待著甚是無聊,不如跟我到外麵去,雪剛停,外麵空氣好得很。”

鶴氅道人正要答應,又看了看他手中依然拖著的掃把,又坐了回去:“小淨心,你是想要我出去幫你掃雪吧!哈哈,我是不會上當的。”

那少年“哼”了一聲坐上軟榻窩在窗前,自己倒了杯茶欣賞窗外的梅花。那道人看他生氣,開口求和解:“淨心,淨心。”少年很有骨氣地不看他,認真地品茶,認真地賞梅,側影看上去頗為寂寥。鶴氅道人怏怏地無趣,又覺得自己做得太過分,幫他掃掃雪又能怎樣?他還是個孩子。於是又討好地道:“我幫你掃雪去吧!”

淨心哼了一聲依然認真地看雪。鶴氅道人長長歎氣一聲自己起身拿了掃帚出去。淨心用餘光看到鶴氅道人走出大門去掃雪,嘿嘿一笑,瞥到柴公子並沒有注意這邊,於是放下心來,盤腿剝了個羅漢果吃了起來。

“這位公子坐,你時常做什麽噩夢?”

“我好像在夢另外一個人的人生,那個人有時候好淒慘,我看不真切,但知道他經受折磨,生不如死;有時他又殘暴如魔鬼,草菅人命殺人如麻。夢到這些其實並不可怕,隻是每當夢到這些事的時候我都能體會到那種生不如死的痛苦還有恨不得殺盡天下人而後快的殘忍。每次做夢醒來,我都覺得自己身心俱疲,隻能喝酒來麻醉自己,辛虧我的酒是解愁良藥。”他愛惜地拍拍酒葫蘆。

“那你認為是怎麽回事?”柴公子表情深奧莫測。

“有法師說我有鬼上身,我夢到的都是鬼怪作祟,然而我睡前曾多次對那鬼叫罵,說了很多辱罵他的話,也從不見什麽鬼現行,被人罵成那個樣子都不現行,如若真有鬼的話,那它豈不是太沒骨氣,要是誰敢這麽罵我,老子上天下海也要與他打一架!”他氣衝衝地道。

“那你有沒有想過這也許都是你曾經經曆過的事呢?隻是你都忘記了!”柴公子提出了一種可能性。

“怎麽可能?你是不知我那夢有多可怕,我不信有人經曆了那些還能忘卻。再說,我這人雖然看上去有點渾渾噩噩,實際上卻不是什麽歹人,上輩子下輩子都不會做出那等事。”他連連搖頭,堅決不信,又想了想道:“可我看柴公子你有些麵善,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你。還有那個——”他指著紫檀木的置物架上的一隻彎月形的藍色犀牛角,“這個東西我也覺得好熟悉。莫非我真的忘記了什麽?”

他心中轉過無數個念頭卻似乎有什麽將他的記憶鎖上,越想越頭痛欲裂,仍然什麽都想不起來,他拍拍腦袋,搖頭笑笑:“罷了,不想了,我試過好多次都沒用,但我有預感,我的記憶裏絕對沒有什麽好事——反正到姑射山來也是順路,不如就這麽渾渾噩噩倒也自在。”他哈哈一笑,拿起酒壺揭開塞子狂飲幾口,“好酒好酒!”

柴公子看他狂放自在的樣子也笑問:“這酒美味麽?”

那人笑著遞過去:“好酒大家一起喝!你也喝!——柴公子,我與你一見如故,不如將這酒葫蘆的秘密說給你聽。”

“哦?這酒葫蘆有什麽秘密?”柴公子饒有興味地問道。

“我這酒葫蘆不是凡品,有一次我路過一處幹涸的小池塘,裏麵有條魚快渴死了,那個時候我也醉得糊塗了,竟然將這葫蘆裏的酒倒入那池塘中,你猜怎麽樣?”他滿臉神秘。

“怎麽樣?”柴公子很配合地充滿好奇之色。

“池塘都被灌滿了,葫蘆裏竟然還是滿的。我這酒葫蘆裏的酒從來不會喝光,不管怎麽樣裏麵都是滿的。”他公布答案。

“原來是這樣!”柴公子也讚歎,卻看不出柴公子麵上有什麽不可思議來。

“後來我就在池塘邊睡著了,等我醒來忽然想到我在池塘裏倒酒那魚還能活麽?可那魚卻遊得自在,連枯死的水草都活了,在水裏招搖擺動,我越發相信我這酒葫蘆可不是平凡之物了。”

“適才閣下說這酒葫蘆是一個好友所贈?可否告知在下是哪個朋友贈的這妙物?”柴公子邊問邊將塞子打開,酒壺裏麵一股清涼幽香的氣味。

“我也不記得了,隻知道它一直就在我身邊。這些年我雪野也去過,水鄉也待過,便隻有這老兄跟在我身邊——我想,我那朋友一定是過命的交情,否則也不會送給我如此神物。”

他性子灑脫隨意,隨遇而安,凡事都想得開,從不勉強,隻是想不起這個送他酒葫蘆的朋友究竟是誰,讓他總是有些遺憾。

柴公子頷首微笑,端起那酒葫蘆端詳了一番,用手指在酒壺底拍了拍,輕聲問道:“誰在裏麵?”酒壺中忽然咕嚕嚕響起來,有什麽東西從底部冒了上來,從壺口飛出一股翠煙,那翠煙繞著柴公子轉了幾圈隨即落地,變成一個身著綠衫的美貌少女。那少女眉若長黛,眼睛黑白分明,目光清澈靈動,朝柴公子嫣然一笑:“多謝!”

那人驚訝道:“你是誰?怎麽會在我的酒葫蘆裏?”

那少女朝他一笑:“我一直在這裏麵,夜晚的時候我還在裏麵唱歌你沒有聽到麽?”

那人恍然,又一拍腦袋笑出來:“原來如此,我還以為那也是在做夢。”

“還記得上次你沒銀子吃飯就賣酒麽?賣給人家一壺水非要收酒的錢,被人追上來討回銀子的事?”少女想起好笑的往事樂不可支。

“明明就是甘醇的美酒,那人喝了我的酒卻誣陷我那是水,你說我該不該生氣?”他此刻想起仍然心有不甘。

柴公子笑著問那少女:“姑娘在這葫蘆中待了多久?不曾喝醉吧!”

那少女看柴公子笑得促狹,知道他也明白這壺中乾坤,笑著點頭:“你都知道這葫蘆中是泉水,他竟然能把它當作是酒,還日日喝醉。”

“水?這明明是酒,香醇馥鬱,怎麽會是水,哪裏的水是這個味道?簡直是胡鬧!”那男子失笑。這柴公子看起來一本正經的模樣,和這小丫頭剛相識就合夥來與他玩笑。

“這位公子你知道這葫蘆裏是什麽水麽?”少女好奇地發問,她可不相信這人這麽神奇什麽都猜得到。

“清澈凜冽香甘無比,我有幸喝過這玉冷泉泉水煮的茶,終生難忘。”柴公子回憶道。

少女麵露欽佩,撫掌笑道:“你竟然還能嗅得出這是玉冷泉之水!”

柴公子也笑:“我還能看得出翠若新竹,嗅得到清新幽香,姑娘定然是——”

少女睜大眼睛等他說下去。

“啊呀啊呀!我聞到好清新的薄荷味道!”鶴氅道人叫嚷著跑了進來,肩上還扛著一把掃帚,掃帚上沾滿了雪。

綠衫少女“啊”了一聲,這仙人一般的人又是誰?還能嗅得到自己的味道?

柴公子接著那道人的話繼續道:“姑娘是一株薄荷。”

少女目瞪口呆,連她的來曆都清清楚楚,簡直驚掉了她的下巴。

柴公子看她眼睛睜得圓溜溜,滿臉的不可置信,笑道:“我姓柴,他是水雲子。”

“我叫淨心!”正在軟塌上喝茶吃堅果的少年也撥冗跟了一句。

“你可以叫我三公子,”那鶴氅道人一本正經地自我介紹,“我找橙光寺的枯禪大師算過,他說不久之後還會有人出現,我們三個要結拜為兄弟。”

“噗——”淨心將口中的茶水噴了出去,“你——你去找和尚算卦?”

“是啊,那日路過橙光寺,枯禪大師說我麵相清貴,不似常人,我覺得算得太準了!”

“而你覺得他算得很準?”柴公子扶額問道。這是個多麽獨特的奇葩啊,身為靈寶天尊的弟子,享受人間香火的上仙,活了已經有好幾萬年未來還要有無窮無盡的歲月要活下去的人,竟然去算命,還是去找一個附近聞名的不學無術到處騙財的假和尚算命,這都是活得太久閑出的毛病。

少女也介紹自己:“在家鄉,人們都叫我小薄荷,有人也叫我小草兒。”

“薄荷很好,清新雅致。”柴公子目光溫和,笑著點頭。

薄荷與他充滿暖意的目光相對,看他顏貌俊美、風表嫻雅,頓時雙頰飛霞,忙低下了頭。

那男子拿過酒葫蘆又喝一口:“這明明是酒,我走遍天下,哪裏的酒都喝過,怎麽會分不清是酒還是水?而且,我日日喝醉,這怎麽能是水?誰喝水能喝醉?”

“這水是昆吾山玉冷泉的泉水,昆吾山的草木生靈都靠這泉水而活,我也在昆吾山上生活過,怎麽會不知這是酒還是水?”薄荷耐心地對這固執無比的人解釋著。

柴公子看那男子疏狂的外表之下的樣子,歎口氣道:“你真的想知道真相麽?也許你忘掉的正是讓你痛苦的事,忘卻也許會更好,往事並不都值得回憶。。”

“至少,我也想知道自己是誰。”他一直在逃避,隱約知道那夢中所見都與自己相關,但內心深處卻拒絕知道真相。他早就決定到落雪齋來,卻走一日就能歇息兩日,在姑射山下遇到上山來尋柴公子而不得的人,又告訴自己,也許我也見不到那神秘的柴公子,還是離開吧,躊躇著上山,直到落雪齋就在眼前,他幾乎要轉身離開,直到聽到門開的聲音,才慌忙躍上門前的桂樹。邊掃雪邊嘮叨不停的淨心讓他稍微忘記了緊張不安,與淨心說笑間便不覺進了落雪齋。

柴公子看向他脖頸上掛著的一根繩,那繩不知是什麽材質所做,如今已然掉色得看不出顏色:“這繩上掛著的也許有用呢?”

“這東西一直就在我身上,我也不知有何用處。”他摘下那根繩,上麵吊著一個精巧玲瓏的玉鎖,把玉鎖放在手心,頓覺滑潤清涼。玉鎖一麵雕刻著一個睡在荷葉中的胖娃娃,那娃娃憨態可掬,手中正把玩著一支蓮藕。另一麵寫著四個字“長命百歲”。他從未曾認真看過這玉鎖的模樣,此時仔細看了皺眉嫌棄道:“這是個小孩子的長命鎖,我堂堂七尺男兒掛著這玩意兒真是讓人笑話。”他雖然還在說笑,然而語氣充滿了落寞,眼神中全是迷茫。

“這玉鎖是令堂親自掛在你頸上的,你忘記了麽?”柴公子淡淡地道,目中卻閃爍出別樣的光澤,那人一時恍惚,也許是錯覺,這柴公子看他的目光中竟然充滿了憐憫。

“我母親?”“母親”這個稱呼讓他覺得陌生,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忘得幹幹淨淨,他甚至不記得自己到底是誰從哪裏來,不知是誰送了那酒葫蘆給他,不知那小丫頭怎麽會在酒葫蘆裏。

柴公子看著那玉鎖歎道:“那忘字訣果然很有用,而且玉鎖已經被鎖,你的記憶全在裏麵。”他轉而向薄荷問道:“薄荷姑娘你在葫蘆裏可曾見過一把鑰匙?”

“鑰匙?”薄荷歪頭蹙眉,思索著,“鑰匙……在什麽地方?山中還是河邊?”

“裏麵會有鑰匙?”那人撓頭不解,“我每日喝的酒——即便那是水,裏麵竟然會有鑰匙?還有山有河?”

“袖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佛家也說過‘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前些日子在東海邊見到呂純陽,他也說了句‘一粒粟中藏世界,二升鐺內煮山川’,這世界哪裏都能成一世界。”水雲子抓住了他可以說話的機會,開始嘮嘮叨叨地解釋。

淨心捂著耳朵哀叫:“就是說這酒葫蘆裏別有洞天,你為什麽要嘮嘮叨叨這麽聒噪傷害我們的耳朵?”

水雲子好為人師,正在狀態中,扭頭便要找淨心講道理,淨心忙捂住雙耳用行動抵抗水雲子的聒噪。水雲子控訴地看向柴公子,柴公子卻看都沒有看他一眼。水雲子隻好低頭默默流淚。

薄荷看那人還是一臉茫然,好心地解釋道:“葫蘆裏雖然都是水,但是壁上有一個縫隙,從縫隙進去,別有洞天,風景秀麗幻化無方,猶如琅嬛福地,沒有夏日的炎熱也沒有冬日的嚴寒,我幾十年前正要修煉成人形的時候受了重傷,被人所救放到這葫蘆裏麵療傷——對了,想起來了,我那次在河邊濯足,頭發總往臉上掉,在旁邊的大石上撿到了……”她說著從頭發上摘下髻上的玉釵。

——玉釵竟然是一把鑰匙的模樣。

柴公子點頭:“應該正是這把!”他接過鑰匙,定定地看向那人:“你真的要記起所有的事麽?”那人鄭重地點點頭,閉上眼睛,聽到柴公子一聲微歎。

鑰匙從玉鎖上的鎖孔插入,隻聽哢嚓一聲,鑰匙縮進去,與整個玉鎖渾然為一,從玉鎖中閃出一股清氣,直向這男子飛去,消失在他的眉間。

他頭痛如裂,痛楚又瞬間消失,電光石火般地出現了好多情景。

“我,我叫韓令卿是不是?”他氣息不暢,夢裏的很多情景更加清晰地出現在他腦海裏,隻是那些情景的主人公變成了他,那真的是他!

柴公子點頭:“沒錯。你是韓令卿!”

“我竟然是韓令卿?怎麽可能?”

韓令卿的大名是酒樓茶館說書先生的心頭好,“亂世魔王韓令卿”的故事他熟得能背下來,隻是從未曾想過自己會和那個人有什麽關係。

韓令卿,大胤朝末年之人。其時天下大亂,以前從未曾聽說過的不知來曆的韓令卿卻急速崛起,趁勢占據了墨城,割據一方,在東胤和北薑之間自成王國。

傳說韓令卿是人和妖怪生的魔物,他生性殘暴、奢侈享樂、殺人如麻,還抓來大胤最好的工匠建了一座“淩霄樓”享樂,這淩霄樓高達三十丈,裏麵有幾十個宮殿,金碧輝煌、窮侈極奢。他瘋瘋癲癲,有時無故登上高台用箭射殺路過之人、動輒就將人砍手砍腳,株連家人,即使這人是王國重臣;有時卻又脆弱無比多愁善感,看到落花都會掉下眼淚來。有一次他看到廚房正在宰殺一隻豬,忽然抱著豬的屍體大哭起來“何故生不為人?”又把宰殺豬的廚師每人責仗一百,還讓他們為那隻死豬披麻戴孝行孝子禮,連他自己也身著素服。一個廚師不堪忍受侮辱當場自盡。他夜夜不能入眠,必須要有成過親生育過的婦人摟著他才能入眠。曾有個被他無端殺了丈夫的婦人想刺殺他,被他識破,卻並沒有殺那婦人,隻是打發她離開,還賜給她金銀。

他精通兵法,大胤和薑國同時出兵費了好大精力也不能攻破城池,直到百姓和守城士兵一起打開城門迎接攻城的人,不管是薑國還是大胤,他們都願意投降。

韓令卿被聯軍砍頭,頭顱卻不知所蹤。聯軍把他的身體掛在城樓示眾。也有人說那個身體根本不是韓令卿,他原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曆劫,被天上的神仙救走帶回了天庭。傳說越來越詭譎,隻是從此以後真的再也沒有人見過韓令卿的蹤跡。

他在茶館酒樓聽得多了也和那些人一起評論一番,將那韓令卿罵上一番。他從未曾想過自己就是人們口中的曆史。

他口中竭力不承認自己是韓令卿,然而頭腦中越來越清晰地閃現那些情景,暴虐、瘋癲卻孤獨敏感讓他不得不承認——是的,他就是韓令卿。

“我娘呢?——不,她不是我娘,她是這世上最狠毒的女人,她拋棄了我,拋棄了我爹——”他的記憶漲潮般正慢慢地湧上來,雖然仍有些支離破碎,但足以拚成幾乎完整的故事。

他雙眼通紅,眸中泛上了野獸般的光澤:“可是我不相信,她為什麽那麽對我,我不相信。”他頸部青筋爆出,頭痛欲裂,一個婦人的臉在他腦海中漸漸清晰,那是他母親,他想伸手抓住她,然而那婦人卻掉轉頭去,越跑越遠。

柴公子歎口氣將他扶起,來到萬象圖前。萬象圖閃耀著光澤,畫軸在書桌上自己緩緩展開,韓令卿“啊”了一聲,滿臉驚詫之色,這畫卷竟然是活動的,他看到高可插天的大山巨峰、澎湃奔騰的巨浪長河,又有山花盛開、蜂蝶飛舞、瓊果累累、飛雪漫天……這些景致在他眼前一幕幕而過,他甚至聽得到水聲、風聲、鳥鳴聲、猿啼聲……他整個人猶如身臨其境一般,他時而獨自一人站在山巒之巔,時而又奔跑在原野之上。雖然人還在書房中,可卻似乎已在天上地下周遊一遭,行走了幾萬裏、曆經了上百年,身心俱疲,幾乎要承受不住,不由自主地扶著桌沿,大汗淋漓不止。

淨心認真地砸一顆核桃,清脆的聲音讓韓令卿驀然驚醒,他抬手抹抹汗水:“我剛才——”

“這幅畫叫作萬象圖,可以入四時度經緯,世間萬物都可入畫,入畫之人都有自己的軌跡,若是走錯了,就會迷路,會迷失在別人的世界裏或者混沌之中再也回不來了。”柴公子解釋道。

韓令卿想起適才的經曆,依舊汗涔涔:“那我適才是——”

“沒我的幫忙,萬象圖又急著要你進去,你迷路了。”柴公子又問道,“你真的決定了麽?進得這萬象圖中,你會知道你想要知道的一切,但也許也會讓你失去很多。”

韓令卿哈哈一笑:“我本就孑然一身,還有什麽好失去的?隻是柴公子,你幫了我這麽大的忙,我該怎麽報答你?”

柴公子搖頭:“你不用謝我,萬象圖會選擇能入畫之人,我隻是帶個路而已,我倒是該謝謝你——”他話未說完又搖搖頭不再繼續說下去了,他眼中亮起兩支火苗,又將之掩藏,收拾好一瞬即逝的心事,又對韓令卿笑道:“我們初次相識,韓公子就對我如此信任麽?”

“我既來找柴公子就自然能信得過你,更何況,就算真的在這畫裏迷了路也就當是換了個地方遊曆,又有什麽幹係?”他毫不遲疑,說得灑脫至極。

“我也要去!”水雲子弱弱地插嘴,“我不會迷路的!”

柴公子想都不想地搖頭拒絕:“我倒是希望你迷——我是知道你不怕迷路,倒是怕你誤了別人的事。”水雲子眼中的光彩瞬間熄滅,他的希冀又一次落空,滿臉失落,上次雲遊遇到了麻姑大仙,還跟她吹噓了一番神物萬象圖,還打算下次蓬萊聚會之時帶萬象圖去跟各方仙友顯擺一番。眼看蓬萊聚會的日子隻剩下不到一百年了,他到時候帶不去萬象圖,這可丟人得緊。

“準備好了麽?”柴公子不再理會水雲子,看向韓令卿,韓令卿點頭。一直默然不語站在柴公子身旁的薄荷發現他一直渾渾噩噩的模樣此刻變得不大一樣了。目光深邃,隱隱有風雷之勢,一直醉得東倒西歪的身子挺拔如鬆。這個人已經不是顛倒山河逍遙世間的那個韓令卿了。

萬象圖的光彩開始收斂,韓令卿被籠罩其中,漸漸地消失在萬象圖中。

韓令卿是在黑暗中醒來的,黑得純粹,伸手不見五指,一點光亮都看不到,空氣中隱約還有著難聞的氣息。

他動了動,聽得“吱——”一聲,有什麽從他腳上竄了過去,他沒有提防到,發出一聲輕呼。

“啊,是誰?”一個小孩稚嫩的聲音傳來。

他從懷中摸索出火折子點著,才看到這是一個牢房,裏麵逼仄狹窄,周圍都是精鐵所製。角落裏有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正瞪大眼睛盯著他,這少年衣衫襤褸和他有的一拚,骨瘦如柴、臉色蒼白,雙頰深陷,眼睛卻發黃,一看便知他身染疾病。

那少年向角落裏躲了躲又問了一句:“你是誰?怎麽進來的?”

韓令卿看到這少年畏縮的樣子,心生憐憫不由地放輕了聲音慢慢問道:“這是哪裏?你怎麽被關在裏麵?”

“我一直都是被關在裏麵的,”他淡然地說道,似乎他本就該關在這裏似的。他好奇地看了看韓令卿:“你剛被關進來的麽?我沒聽到鐵門響——現在外麵什麽樣子?我隻看過一次桃花盛開,那花真美,那味道真香。”

“你,你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這個監牢?”韓令卿心中一顫。

“好幾年前就在這裏麵了,我不知道是多久,那時候還小,很多事我都不記得了。”

他看到韓令卿滿臉痛惜的樣子,安慰他道:“雖然以前我一直都很痛苦很難過,可時間久了也便習慣了。”那男孩的聲音盡量輕鬆一些,卻依然顯得細弱無力。

韓令卿心中怒火大盛,是誰將這個小的孩子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

這時頭頂處傳來悶悶的聲響,少年臉色頓時大變,韓令卿將火折子熄滅。從監牢頂部打開一個碗大的窗,一個罐子被固定在一根粗繩從上麵送下來,那少年蒼白著臉將手伸進衣服中,從胸前取出一個手掌高的小瓶,將小瓶放在粗繩末端係的罐子裏,又從罐子裏拿出另一個小瓶。那粗繩慢慢上升,窗又被鎖上。

等外麵的聲音都遠去,火折子又一次點著,韓令卿看到那少年滿臉痛楚,他上前撥開少年血跡斑斑的外衫,驚得喊出聲來。饒是七尺男兒,即使走遍千山萬水看盡世間百態,他還是驚詫得雙手發抖——一根細細的管子從這少年心髒處進去,另外一端伸進那小瓶中。鮮血,一滴一滴,緩慢而沉重地滴進瓶中。他急怒攻心就要拔掉管子,少年忙阻止:“不要,不能往出扯,它會咬我。”

韓令卿才發現,這“管子”竟然是活物!

少年渾身顫抖,汗珠不停地從額頭上滾落而下,他的手摳向鐵牆壁,緊緊咬著下唇,咬出了鮮血也毫無知覺,這種痛苦,哪怕是英雄豪傑也無法忍受,更不要提這麽小的孩子。

韓令卿想要幫他沒想到卻讓他又遭受了如此大的痛苦,心中又是憐惜又是難過,他雙拳緊握,卻不知此刻究竟該如何是好。他隻能一動不動地看著少年冷汗淋漓,生怕動彈一下又驚擾了那個東西。

過了許久,少年才緩過勁來,虛弱地靠在牆壁上:“多謝你大叔,但是不能拔下來,這東西不是繩子,而是一種奇怪的小蛇,越想往出拔就越會往裏鑽,它的牙咬在我的心上,稍微用力我就疼得受不了,我以前曾經痛得暈過去,隻要習慣了,不要惹它也就好多了……”

這詭異的小蛇吸食著人的心頭血,在古怪的瓶子裏,蛇的尾端將吸取到的心頭血都排出體外。怕他早死,這蛇吸取的速度很慢,每日隻有一小瓶,但是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生比死還要痛苦。他看著少年的痛苦,覺得自己的心也針紮般地疼了起來。

他輕輕攬住小孩瘦弱的身軀:“我會帶你離開的。”

“我不走!”小孩的話斬釘截鐵。

“你為何不走?”他詫異不已,這樣的痛苦,還留在這裏做什麽?

“我等我娘,她說過一定會來救我的,我若是跟大叔你走了,我娘來找不到我怎麽辦?”

“娘?嗬嗬,那是最靠不住的人,你等她多久了?她早就不不理會你了,若是還管你,怎麽會任憑你在這裏受這樣的苦?”韓令卿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就變得憤世嫉俗起來,嘲諷地道。

“不是的,我娘還沒找到我,她答應過我的,她說過我和爹是這世上最重要的人,她不會不管我的!”少年對他汙蔑自己的母親氣急,大聲反駁,又引得那小蛇動了一動,他痛叫一聲。

“我不說你娘的不是了,你不要激動!”他忙安撫著少年,不由地暗罵自己一聲,他母親拋棄了他,天下的母親也許並不都是這樣。

“大叔,你不知道,我能活下去都是因為有我娘,不然我早就去死了。”他哽咽起來,眼淚撲簌簌滾落,又抬袖去擦,“我娘跟我說過,我爹在她懷孕的時候就曾對著她的肚子對我說,‘兒子,不能哭,跟對你好的人哭,會讓他也難過,跟對你壞的人哭,讓他更得意。對自己哭,那更是沒用。’所以我從來都不哭。”他這麽邊說邊擦淚,卻怎麽也擦不幹淨。

韓令卿苦笑,他也曾經那麽依戀自己的母親,可是結果呢?他還沒全然想起往事,卻記得她拋棄自己,寧願眼睜睜看著他去死。

外麵響起嘩啦啦的鐵索聲,有人來了。韓令卿四處看了看,躍身而起,飛上屋頂,用壁虎遊牆功緊貼屋頂。門哢嚓一聲打開了,一群人拿著燭台火把進來,暗無天日的鐵牢前所未有地亮堂起來。少年常年在黑暗中不能適應這光亮,忙用手捂眼。

手持火把的一行人分作兩列,後麵進來兩個身著綾羅之人。那男子精瘦挺拔,氣度非凡,嘴角勾起一抹笑,隻是目厲如箭,渾身上下帶著濃濃的陰鷙之色。跟在他身旁的是一個美貌女子,這女子秀頸長眉,美豔妖嬈,眉間一顆胭脂記,更添一番風韻。

韓令卿呼吸一窒,這個女子——怎麽會是她?——這是他母親。在無數個夢裏,他經常能看到她的樣子。柴公子將他的玉鎖剛剛解開之際,他腦海中最先出現的也還是娘親的模樣。他一生執著,全是因為她啊。

“就是這個,愛妃來看吧!”那精瘦男子指著角落裏的少年笑道,“為了養這小東西,費了我不少力氣!”

女子緩緩走向那少年,韓令卿氣息不均,幾乎貼不住屋頂要掉下來,他忙收斂心神。

那少年先是迷茫而驚惶地後退,又忽然眼睛大睜,跌跌撞撞地向前爬了幾步想要抓住那女子的裙裾:“娘,娘,你終於來了,你來救我了!娘!”他大叫著,顧不得劇烈活動就會刺激到那條蛇,心口疼痛欲死。

那女子往後退了兩步驚呼道:“天哪!王爺,嚇死我了,這孩子是傻了麽?為何叫我娘?”

“哈哈,愛妃莫怕,我就說你不會想來的,這裏這麽臭,你非要來看什麽?”那男子安慰地輕拍著女子的肩膀。又回頭問跟在身後的下人:“這幾日如何?”

“客人們都很滿意,隻是需求太多,屬下覺得應該多取幾次這心頭血。”

“不妥,若是他受不住死掉怎麽辦?本王花了多大力氣才抓住這麽一個,再想些別的辦法吧!”精瘦男子揮揮手摟著女子往外走去,“你有身孕,小心身體,回去喝點安神湯,好好休養,給本王生個白白胖胖的小世子……”

女子回頭看了少年一眼,又躲進那精瘦男子懷中:“人家不要看,快些走啦!”精瘦男子哈哈大笑,摟著她離開了牢房。

他們漸漸走遠了,鎖牢門的人低聲議論著:“這便是媚姬麽?果然美若天下啊!”

“不然以我們王爺的身份怎麽會寵愛她這麽多年?還封她為王妃。王府中那麽多年輕的美姬有哪個能比得上媚姬呢?”

“快鎖門,動作快點!磨蹭什麽?”有人遠處喊道,他們忙噤聲,鐵門哢嚓一聲緊緊鎖上。

萬籟俱寂,一片漆黑。

這飽受折磨的少年正是自己,是很多年前的自己。在沒有時間沒有光明的無邊黑暗中,被蛇咬住心尖吮血,隻要心跳就會疼痛,他不敢動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在痛苦中他忘了很多事,卻猶然記得母親的笑容,記憶中的母親端莊溫柔,完全不似此刻妖豔的模樣。

這麽慘絕人寰的遭遇,多年前他親身經曆過,此刻,他又親眼所見。難怪他看到這個少年第一眼就有熟悉之感,看他痛苦自己也有錐心之痛,看他傷心他也想落淚。那本就不會隨時間淡忘的遭遇又一次啃噬著他的心。怎麽可能會忘?如若不是記憶被封鎖在玉鎖內,他會痛不欲生夜不能寐,怎麽還能瀟灑自如**不羈地四處遊曆。

母親,娘親,他日日夜夜思念的人,竟能狠心到如此地步。她看到兒子受了如此傷痛卻麵不改色地和那個男人離開,甚至不承認他是她的兒子。這世上怎麽會有如此狠毒的女人,她到底有什麽資格做人家的母親?韓令卿忍耐了許久才抑製住自己追出去殺了那二人的衝動。

少年趴在那裏一動不動。韓令卿忙上前抱他,卻見他雙目緊閉,氣息全無。

韓令卿心中大慌:“你醒醒,你不能死!那女人還活得好好的,你怎麽能死?”他傷心欲絕,忘記既然這少年是多年前的他,那決計是死不了的。

少年頸前微光閃爍,是那個玉鎖,和他的一模一樣。他胸前的玉鎖也嗡嗡發出聲音,悲聲互鳴,似乎在彼此召喚。

“竟然在這裏!我來往數次都不曾想到藏在地下。”一個聲音兀然傳來。

不知何時,牢房中又出現了一個人,這人身著天青色長衫,二十多歲的年紀,手持一支月牙形的犀角,犀角瑩潤光亮,發出幽幽的藍光。光線雖弱,卻足以把整個牢房都照得一覽無餘,連鐵牆鐵頂的牢房之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柴公子?”韓令卿脫口喊道,這個人正是那落雪齋的柴公子,把他送進這萬象圖中的人。

那年輕人微微一愣:“閣下怎麽知道我姓柴?不過還沒人這麽稱呼過我。”

韓令卿看這人雖然和柴公子長相甚至穿著都一模一樣,但眼神完全不同,此刻的柴公子由內而外溫潤謙和,眼神平和清澈,雖然已經染了風霜,可光彩猶然真切。而他在落雪齋遇到的那個柴公子,雖然總是帶著笑意,可那笑意卻並不能達到眼角,眼神深沉如寒淵。

莫非,這個人也是當年的柴公子?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早已從一個小孩子成了如今的模樣,而柴公子的相貌竟然沒有半點分別。

他心中一動,醒來之後遊曆天下之時他就知道已經是大薑朝三百多年。小時候是在大胤朝,現在也才是中年的模樣,莫非自己也有不老的本事?

“他死了麽?”韓令卿忘記去想別的事,焦急地問道。

“沒有,他氣急攻心又失血過多,太過疼痛絕了氣息,不過放心,我會救他的。”柴公子皺眉看向那小蛇。

柴公子用犀角放在小孩身前,犀角發出幽幽藍光,小蛇整個身體蜷縮,竟然從少年的體內鑽出來,到處奔走。隻見這蛇並無雙眼,牙齒尖利如箭,整個身軀透明,身體似乎沒有內髒,一筒而下,身體內還殘留一些血跡。

韓令卿上前一步將那小蛇踩成了肉泥。

柴公子一邊給少年心口塗抹白色的藥膏一邊有些惋惜地看了一眼那小蛇:“這小蛇隻是被奸人所利用,它也來自青城山,若當年白娘子不下山,能庇護於它,也不至於到如此地步——這孩子性命無虞,但還是需要療傷休養,我帶他去找我師父。”

“多謝柴公子!在下感激不盡。”他作揖致謝。

“不必多禮,韓大人忠肝義膽、剛正清廉,在下隻是做這點小事,和韓大人比起來又算什麽呢?”

“韓大人?請問是否是韓策風大人?”韓令卿一直都對父親的記憶不甚清晰,此時聽起來柴公子對他似乎非常欽佩。

“正是,韓大人行止高潔,實是百官之表率,可惜遭遇奸人所害,被關在天牢多年,惡疾纏身,我趕到之時,韓大人已經救不得了,他臨死之時拜托我去救他妻兒。我按韓大人所說訪遍雲城,卻找不到他們,適才我正在這附近,卻見有綠光從地下升起,循著綠光找來,原來是這孩子頸上的玉鎖發出的光澤。若是我能早些找到孩子,他也能少受些這非人的折磨。”柴公子滿臉懊悔。

“韓大人死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韓大人的骨灰被我收藏起來,想要交給他的妻兒。隻是現在不知韓夫人身在何處。”

“韓夫人?”韓令卿冷笑一聲,“她死了。”

“當真?”柴公子大驚。

“我親眼看到她死的,柴公子不用再找她了。”在他心中,他母親真的已經死了,她不配做韓策風的妻子,也不配做韓令卿的母親。

父親的形象在他心裏是模糊的,父親在外做官,與家人一向都是聚少離多,他一直都是和母親相依為命。關於父親的記憶,卻都來自母親,那幾乎是他對父親所有的記憶,也是他一直懷念的母親最溫柔美好的模樣:

“你爹光明磊落,雖然是個文弱書生,但傲骨錚錚,行事從來都無愧天地良心,我兒長大也要做個像你爹那樣的人。”

“你爹身為父母官,他體恤百姓,卸任調職的時候,百姓們都出來送他,那隊伍足足有好幾裏——”

“可是娘,我都忘記爹爹長什麽樣了,你還記得麽?”他當時有些困倦,在娘親懷裏香香的、暖暖的,他都快睡著了。

可是他終究也沒有見到他爹,中秋還未到,娘就匆忙帶他離開。夜色之中,他趴在娘的背上,隨著一陣陣的顛簸他睡著了。隻是再次醒來,沒有了爹也沒有了娘,他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就在一場夢的時間,他成了被母親、被這個世界拋棄的人。

收回思緒,韓令卿又黯然問道:“韓大人還有什麽話麽?”

“韓大人希望骨灰能被帶到昆吾山上去,既然韓夫人已逝,在下自會送韓大人這一程。”

柴公子長歎一聲,看少年臉色更加泛上一層土灰色,心中大急,從袖中取出一個拇指大小的小葫蘆。小葫蘆倏忽變成手掌大小,他將葫蘆中的水喂給昏迷不醒的少年,又將那葫蘆係在少年腰間。

韓令卿怔住,這葫蘆,他一直帶在身上的酒葫蘆——竟然就是很多年前柴公子送給他的。他下意識地又向腰間摸去,才想起葫蘆此刻還在落雪齋柴公子手中。他本來隻是覺得柴公子看上去有一種難言的親切。沒想到這麽多年以前,他就已經受過他的恩惠了。

柴公子看韓令卿盯著葫蘆失神,解釋道:“這裏麵是昆吾山玉冷泉的泉水,這孩子身體如此虛弱,時常飲用此泉水,能讓他的身子慢慢強健起來。”

韓令卿脫口問道:“這葫蘆能讓泉水不盡,如此珍貴,便送給這萍水相逢的小孩子了麽?”

“比起這孩子的命,一個葫蘆而已,沒什麽珍貴的——更何況,他是韓大人的公子,用天下所有的寶貝也換不回大胤如此忠良!韓大人隻有這一點血脈,我定當拚盡全力護他周全。”柴公子語氣鏗然,似是想起不平之事。

韓令卿隻是小時候從母親口中對父親有些模糊的印象。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忘卻的往事還未曾完全回到他的記憶中。此刻見柴公子對父親韓策風如此敬重,心中也頗有所感,對柴公子更加感念,當下抱拳行禮:“多謝柴公子了!”

柴公子抱拳回禮:“兄台怎麽稱呼?”韓令卿一身襤褸,滿臉胡須,看上去頗為落拓,可他說話的語氣卻似極力隱藏著自己的情緒一般。

“我也姓韓,是韓大人的——遠方親戚。”他草草地答道。

柴公子抱起少年:“韓兄,你跟我一起出去吧。”

“柴公子先離開吧。”韓令卿搖頭拒絕,他不能就這麽離開,他現在不是柔弱無力任人宰割的小孩子,這麽多年來不能釋懷的,那個女人欠他的,他都要一並收回來。

柴公子雖然微微驚訝,但也未曾多問,向韓令卿點點頭:“韓兄保重!”。

韓令卿躺在地上,感受冰涼潮濕與呼吸困難的痛苦,這是他曾經住過好多年的地方。這麽多年過去了,舊地重遊,他才發現,那種讓人絕望的濕冷與壓抑,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永不會忘。

不多時,鐵牢的鐵索嘩啦啦地又響了,似乎有人刻意放輕了動作,慢慢地打開了門。

進來的人,竟然是她——容貌極美,眉間一顆胭脂記,正是去而複返的媚姬。

“你——你是誰?那孩子呢?”女子大吃一驚,四下看去,都沒有看到那個少年,這個憑空出現的滿臉絡腮胡子的落拓之人又是誰?

“你不是走了麽?回來做什麽?看看那個孩子死了麽?”沒想到她竟然去而複返,韓令卿目光中帶著些複雜的神色,冷冷地問她。

媚姬顧不得管這男子看自己的眼神中充滿了厭惡,她強自壓下焦急連聲問道:“閣下是誰?這裏的孩子去哪兒了?”

“他已經被人救走了,你再也不能傷害他了。”韓令卿冷笑一聲,“你是怕那孩子把你的事告訴別人耽誤了你榮華富貴吧!”

“真的?是誰救了他?”媚姬滿臉驚喜之色,全然沒有把他的揶揄和譏諷當一回事,“這位英雄,是你救了那孩子麽?媚姬不知該怎麽報答你的大恩大德。”她撲通一下給韓令卿跪下。

韓令卿忙閃身避開:“你這是做什麽?——既然關心,為何適才裝作不認得他?何必在我這個外人麵前惺惺作態?”他滿臉譏誚,腔中那曾被毒蛇咬噬過的地方似乎又在隱隱作痛。

“剛才,英雄就在這裏了麽?”媚姬歎口氣,“我能怎麽樣?這裏全是寧王的人,我認了他,我活不成,他也活不成。”

“活著?哈哈哈哈——”韓令卿大笑,好像聽到了什麽笑話,“讓你像他那麽活著,你願意麽?”他驟然收起笑,目光如電一般看向媚姬,“蛇咬在他的心尖上,時時地吮著他的血,隻要活著,隻要心在跳,他就會痛。”他看到媚姬的手緊緊攥著衣襟,微微顫抖。

“我跟他說我救他出去好不好?他說不要。你知道為什麽?”他逼近媚姬,她的模樣他從未忘卻,卻又覺得自己從來不曾認識她。

“為……為什麽……”媚姬下意識地重複著。

“為了你啊,他說你曾經說過不會不理他,會永遠都在一起,於是他不敢死也不敢逃,隻是為了等你回來!”很多年前切身體驗過的痛苦今日又目睹了一次,韓令卿覺得自己幾乎不能承受,要強撐著才能讓自己站在這裏,而不會在這個女人麵前倒下。

“孩子——”媚姬再也忍不住,掩麵嗚咽,眼淚從指間流出。

“我該死,都是因為我,我兒才會遭受那樣的罪。”

那個受了非人虐待的少年沒有死,甚至會成為一個被曆史所記住的人。隻是,在他內心深處的角落裏,他一直是那個孱弱的少年,他躲在角落裏融化在黑暗中,心心念念地等待著母親給他帶來一束光。可是她來了,卻徹底將他毀滅。

“我,我當時輕信人言,他騙我說我丈夫就在要開的船上,我抱著孩子來不及趕路,是我傻,竟然相信那人的話讓他幫我看著已經睡著的卿兒——我發覺自己被騙趕回去的時候,那人和卿兒都不見了——這麽多年我一直在找,我在找他,我兩個月前才知道寧王有這個地下監牢的,我沒想到我卿兒會在這裏……我……真的沒想到……”媚姬泣不成聲。

“你知道剛才我不能認他有多痛苦麽?我用了多大力氣才控製住自己不要撲上來,然而我還要笑,我還要對著那個人笑——”媚姬滿臉眼淚,她不知自己為何要對這個陌生人傾吐這些心事。

韓令卿看她表情不像作偽,他張張嘴想要說什麽,卻又什麽也沒說出來。

這時,門外傳來輕聲催促的聲音:“該走了,他們回來了!”

媚姬深深地呼吸,收了眼淚對韓令卿道:“你跟我走。”

“我為何要跟你走?”他冷冰冰地拒絕。

“寧王一個你也許不怕,隻是他身邊的那個法師本事大得很,你不跟我走,被那法師抓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快走!”她急促的聲音帶著命令的語氣,韓令卿以為自己會繼續拒絕,但他沒有再說什麽而是跟著媚姬走出了牢房。

那在外麵望風的人長得黑黑瘦瘦,看到韓令卿吃了一驚但是也沒有多問,隻是帶他們從暗門離開。

暗巷中有一馬一轎等候。

“這位英雄,你與先夫可是熟識?”媚姬在軟轎前站定,回身看他。

“神交已久。”他淡淡地道。他對她的恨意似乎早就深入血液,然而看到她的眼淚和痛苦,他心中一道築起許久的牆不自覺地在慢慢瓦解。

媚姬點點頭道:“策風入獄後,從前的故友同僚都躲得遠遠的,恨不得從未曾和他相識過。沒想到還會有這位英雄這樣的好友記得他,記得他的妻兒。”她露出感懷之色,“不知英雄怎麽稱呼?”

媚姬看他遲疑,得體地向他微微一福:“英雄不便透露真姓大名的話,媚姬絕不勉強。”她坐進等在暗巷的軟轎中,剛要放下轎簾又遲疑片刻,“請英雄過來說話。”

韓令卿微微一愣,走到轎前媚姬身邊。媚姬輕聲道:“我知道先夫是得罪了寧王才會被構陷入罪。他一直在調查京城的一家叫紫金樓的酒樓,那酒樓招待的客人都是朝廷大員和有權有勢的人,寧王在那酒樓中有不得告人的事,”她從袖中拿出一張錦帕,“這上麵繡著的名字都是已被寧王收買的官員名單,先夫見我最後一麵的時候將這個交給我的。這幾年,他們又用我卿兒的心頭血製成極樂酒給朝廷大員享用,我兒的血——”她頓了頓,沒有說下去,“若是還有機會再見我自會對你解釋清楚,接應我們的這位叫奎三,他也是來調查寧王的。”

那黑黑瘦瘦的男子向韓令卿點點頭。

媚姬雙眼望著韓令卿:“我把先夫以死得來的證據交給英雄,若是有一日這錦帕上的名單能交給皇上,那就算完成我夫的心願。他就沒有白死。我和我卿兒受的罪也……”她聲音微微一哽。雖然看上去依然柔弱,可她目光中露出無比堅毅之色。韓令卿從未曾見過這樣的母親,心中竟有些震動。

她收回淚水,強自露出個微笑:“英雄將來若是見了我卿兒,你跟他說,娘從來都沒忘了他,娘這輩子,最開心的事就是有卿兒和他爹……不管怎麽樣,我總是對他不起,他不原諒我也沒什麽。”

媚姬正要放下轎簾,韓令卿忽然道:“等一下。”

媚姬停下來看著他。

“韓夫人,你保重!”他看著她的眼睛囑咐道,語氣是他自己都沒有預料到的溫和。

“放心,你也保重!”媚姬向他點頭,展顏一笑,韓令卿的眼睛幾乎濕潤了,這真的是他記憶中的娘親的笑容,看來溫柔如水,卻也堅強如山。

轎子漸漸遠了。。韓令卿手中握緊錦帕,上麵還有著她馨香的味道。

奎三向他抱拳一笑:“希望我們會在京城相遇!”

韓令卿也向他抱拳,跨馬掉頭,朝著京城去了。

京城隻在二百裏之外,多半日便到。

紫金樓並不在繁華之地,反而在幽僻的近郊之處。看守森嚴,有守衛來回巡視。

夜幕降臨之後,有達官貴人的車馬陸續而來,紫金樓熱鬧起來,燈火輝煌如同白晝。韓令卿躍上一棵樹,將靴筒中的匕首拿出,看準一頂轎子,悄無聲息地跳下去,“嘩啦——”一聲轎頂被破開一個洞,轎裏的人還沒來得及叫出來就被一柄匕首逼住喉嚨:“你若是說一個字,你肯定再也見不到轎子外麵的世界了。”那官員嚇得眼睛大睜,一動不敢動。外麵抬轎的人覺得轎子無端重了些許,隻是四人分擔,感覺也不是太清晰,況且轎子裏的人什麽都不說,他們也不敢多嘴。

雖然進了可疑之人,但是紫金樓並不能因此就不做生意,耽誤了有些人的玩樂,他們可得罪不起。所以搜查活動隻能在暗中展開,效率低了不少,這也給了韓令卿一些時機。

他找到一個僻靜的空房間刮掉胡子,整理了頭發,用發帶束住。整個人看上去精神了不少,甚至還有些俊朗,他怔忪片刻,銅鏡裏的人讓他覺得有些陌生。他多少年沒有收拾過自己了?對這個樣子還真的有些陌生。

他又偷換了紫金樓裏下人的衣服,躲在後院裏拿起斧頭就開始劈柴。

喧嘩熙攘之聲越來越近,韓令卿的心吊到了嗓子眼。若是有人發現他不是這裏的下人怎麽才好?

“大人,這裏沒有外人,都是——”有人解釋著,卻忽然停下了,走到他身邊好奇地問道:“你是?”韓令卿下意識地抬頭,看到一個中年胖子,二人目光對視,那胖子後退一步,“你是……你是誰?大人,我沒見過這個人……這是……”

韓令卿握緊斧頭,卻聽得一個聲音道:“這是我家鄉的表弟,剛來紫金樓幹活。”韓令卿向那人看去,卻發現這人竟然是剛分開不久的奎三。

那胖子一呆,隨即臉上又堆滿了笑:“誤會,都是誤會。我還以為是那個歹人……兄弟,對不住了!”他朝韓令卿笑笑。韓令卿點點頭也擠出個笑來。

奎三走到韓令卿麵前嗬斥道:“我把你從鄉下帶出來是讓你來劈柴的麽?快給我滾過來!”說著便向外走去。韓令卿忙跟上去。

“鄭師傅。”奎三走了幾步又停下來,那胖子忙跟上來,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大人您說。”

“你也知道這裏管得嚴,不能私自帶人回來。我這兄弟在家鄉沒了活路才來投奔於我……”奎三嘴角扯出個笑來,意味深長地道。

鄭師傅馬上領悟:“在下明白,在下明白。這位兄弟來紫金樓的事我絕對不會對別人吐露半個字。”

“多謝鄭師傅,奎三感激不盡,改日請鄭師傅喝酒,可以定要賞光啊!”奎三拍拍胖子的肩,帶著韓令卿和這隊守衛離開了。

鄭師傅抹抹頭上的汗珠,自言自語道:“幸虧沒得罪了這活閻王。”

來到幽僻之處,奎三給了韓令卿一個腰牌:“有了這個腰牌,這紫金樓大部分地方你都能去。”

韓令卿想說什麽,奎三向他搖搖頭:“你便就在這樓中端茶送水吧!有點眼力界兒,別給我丟臉!”韓令卿看他如此,便知周圍肯定還有寧王耳目,便垂首接過腰牌,恭敬地說了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