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晨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雲騰致雨,露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

窗外細雨斜織,穿著一件靛青舊棉布長袍的耄耋老者正搖頭晃腦地講著《千字文》,他唯一的學生正坐在他旁邊打盹,甚至還發出一小串呼嚕聲。他將戒尺在案上用力一敲,學生嚇得跳了起來。他是個隻有七八歲的小童,生得眉清目秀,睡得發巾歪歪扭扭。他用袖子擦著口水茫然地四處看看,看到老者的怒容,伸伸舌頭笑嘻嘻地離開座位來到老者身邊。

“笑什麽笑?你這種態度何時能念好書?小心我告訴你爹打你!”老者吹胡子瞪眼,眼中的慈愛和笑意卻出賣了他。

那孩童歪進老者懷中抱怨著:“太爺爺,每日讀這些有什麽用?您還不如給我講講故事。”

“這些都是天地之間最大的道理,哪朝哪代能逃脫這天地之道——你又要聽故事,太爺爺哪裏有那麽多故事講給你。”老者憐愛地幫他整理頭發。

“就講那大胤朝的故事。昨日我給小虎他們講了大胤開國的故事,他們都對我佩服得緊。太爺爺,您接著給我講好不好?”小童來回搖晃著老者的手臂懇求著,“我都跟他們說好了,不然我以後再也沒有麵子跟他們在一起玩了!”

老者捋捋花白的胡子,悠然看向窗外。白雲悠悠,一切都安謐恬靜。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幕幕遙遠的畫麵,他緩緩開口:“昨日,我們說到開天辟地以來,這世界朝代更替,中土大地無數次發生戰爭,造成家國分離,又無數次合並統一。”

“嗯,我們就在這片叫中土的大地上。中土以前有很多國家,比如我們這裏以前就是東胤的所在。東胤滅國已經有好幾十年,將近百年啦。”小童接口,以表示他昨日聽得很認真。

“以前中土各國以大胤為首,小國也有很多,比較起來最強大的就是北方的薑國、西方的犬戎和南方的太越。大胤在滅國前一二十年都是中土的宗主國,每年各國都要給大胤上供牛馬、布匹、藥材,還有大量的歲幣,那幾乎是大胤最為繁華鼎盛的時候。”老者抬頭看著有些茫然的小童道,“那個時候,你爹爹都還沒有出生,你自然不知道這些。”

小童睜著明亮的眼睛點點頭。

老者又緩緩講述道:“大胤國最後一個皇帝是宣宗皇帝,他讓大胤朝走上最繁華的巔峰時期。那個時候四海皆服,萬國來朝,連中土之外的國家也千裏迢迢地到我大胤來學習文化、曆法、劍術……而大胤那神秘的神仙方術是他們最為向往的。我親眼看見宣宗皇帝建立起空前的盛世,可是他也讓大胤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沒落滅國。”

“我大胤?太爺爺,您曾經是東胤的人麽?”小童好奇地問道。“大胤”對他來說隻是一個名稱而已,短短不到一百年,曾經繁華至極的大胤如今已經沒了影蹤,也許在史書中偶爾可以看到“東胤”這個稱呼,也隻是寥寥帶過。年幼如他,生來便是大薑國子民,當然對“大胤”沒有什麽感覺。

“嗬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當年,誰都是大胤的子民,外族若有誰來過大胤都是值得炫耀之事。”老者滿懷熱情地回憶著,他蒼老的麵容似乎泛起了光華,他渾濁的雙眼也清明起來。

“大胤的都城也像我們大薑的京城這般繁華麽?”小童隨太爺爺稱大胤,他記得父母曾帶他去京城探親,那般人潮洶湧,那般車水馬龍,都讓他睜大了眼睛。他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多人,路邊街市上,吆喝聲、叫賣聲不絕於耳;店鋪林立,到處都是酒樓、客棧、小吃店;街市上白天有雜耍,晚上有皮影戲,從早到晚都熱鬧得緊。

“京城本就是大胤的都城,大胤建國三百多年才將京城建成人間樂土,宣宗皇帝在位時下令重新規劃京城,分開市和坊,允許京城外的人進城來做生意,街市上甚至可以看到那些金發碧眼的遠方之人帶了很多新鮮玩意兒來和我們換取茶葉和絲綢。”

老者想起他曾經陪伴宣宗皇帝在街市上閑逛。那時候經曆了嚴酷得充滿血腥味的奪嫡之爭,宣宗終於登上了皇位。宣宗正值壯年,他當時也隻是個少年。宣宗站在樓台之上,看著穿梭的行人,富有生機的京城,豪氣萬丈地問:“朕之天下如何?”

他還年輕,不知怎麽回答,隻是跪下磕頭,“皇上萬歲!”

皇帝哈哈大笑著踢了他一腳,笑道:“起來吧!”又極目四野,意氣風發,“朕要讓這中土都成為大胤的天下。”

隻是,坐穩江山的皇帝勵精圖治了幾年,慢慢地忘了他曾經的雄心壯誌,變得貪圖享樂,奢靡無度。他大興土木,他廣選美人,他草菅人命。他甚至還選過一個妖怪當貴妃,這個貴妃的哥哥還舉兵造反……所有這些,讓一片繁華的大胤在極短的時間內變得朝政混亂,國庫虧空,民不聊生。很快,大胤內有軍心不穩,外有北方薑國興起,虎視眈眈,隨時伺機而動。

“太爺爺,您怎麽不講了?後來大胤就滅國了麽?”小童看老者發呆,推推他繼續問道。

“是啊,就那麽滅國了。”老者一聲長歎,“其實薑國早就不斷犯邊,隻是宣宗卻沒把那個小國當回事,卻不知薑國早就不是他年輕時候的薑國了。宣宗元朔三十六年,薑國一舉攻破京城……那麽多人都死了……滿眼都是死人,滿眼都是鮮血。我還記得,當時剛下了那年的第一場雪,鮮血融化在白雪中,觸目驚心啊!”老翁閉目回憶,滿臉痛楚。

“沒人抵抗麽?被人打了不要打回去麽?”小童麵露不解之色。

“可是已經遲了,七皇子——不,當時殿下已經被封為太子,太子領命去禦敵,誰知後來皇上不知信了誰的話,派人到戰場上去收回虎符,代替太子領兵。”老翁歎著氣,眼中閃爍著晶瑩之色。他看小童還是似懂非懂,解釋道,“比如你和小夥伴們玩耍的時候,另外一夥小孩來欺負你們,你們是不是要派一個最厲害的帶你們去找他們?”

“是啊!我們為了搶那個水塘的位置,正打算和鄰村的那幫孩子一戰定輸贏呢!”小童點頭摩拳擦掌,一臉的誌在必得。

“可是帶頭的忽然換了人,換了個剛搬來的,甚至完全不會打架的,你們會怎麽樣?你們信任他麽?”

“啊,太爺爺,我明白了!”小童撫掌,又歪頭想了想,麵色凝重起來,“本來該小虎去,可那剛從鄰村搬來的大牛卻推薦自己去,說他和鄰村那幾個孩子都認識,更好說話一些。”小童霍地站起來,匆匆跟老翁說了一句,“我先走了,太爺爺——背書的事不要告訴我爹……”他的聲音遠遠地傳來,人早就不見了蹤影。

老者笑著看他跑遠,歎了口氣,“小孩子都懂的事,皇上卻不懂。”他擦擦眼角,看向屋外一棵柳樹上最後一片樹葉。

一年又過去了。

不管是這世間的四季,還是他自己,這蕭瑟的景象都似乎昭示著一件事——歲月忽已暮。

他已經沒有幾天活頭了。倏忽百年,人間歲月流轉。大胤已在風雪中消亡,在歲月中風化。如今,大薑子民在幾代帝王的勵精圖治之後,迎來了幾可比擬當年宣宗在鼎盛時期的盛世。世人再提宣宗,都稱“昏君”,他一定不會想到自己會落得個“貽笑天下”的結局吧。如今大概隻有他這個僥天之幸苟延殘喘活下來的人,還記得宣宗當年也曾有過宏願,也曾有過繁華,也曾有過悔恨。

宣宗有過英明有過暴虐有過昏庸也有過脆弱,這些,他都曾看在眼裏。這是他曾忠心侍奉的主人啊。這麽多年過去,這世上,大概也隻有他還惦記著那個早已風化在曆史縫隙中的人了吧。

老者眼角落下濁淚。

今日,是宣宗的生辰。而他隻能對著當初都城的方向,虔誠地跪下,遙遙一拜。

一陣風吹來,有聲音和著風聲一起從門外傳來:“有人麽?在下想討一碗水喝。”

老者睜開眼睛,大門口站著一個頭戴鬥笠的男子。這男子正站在細雨之中,身上似乎籠罩著一層氤氳的霧氣,有些不真切之感。

老人用手抹抹眼角,也許是今日想得太多,老者覺得來人的身形似曾相識。他揚聲道:“請進來吧。”又指著桌上的水壺道,“請恕老朽年邁,客人請自己倒茶吧。”

那人道了謝,倒了一杯茶,慢慢飲盡。

“天氣寒涼了,老人家年事已高,該添加衣物才是。”那人放下茶杯,站在門邊輕聲道。

“多謝了。兒孫孝順,這些都不用我操心。”老者看來人舉止優雅如行雲流水,越看越覺得熟悉,是在哪裏見過呢?他活了一百零一歲,雖然眼不花,耳不聾,可是很多事情確實也記不得了。

來人又道:“看您腿腳多有不便,怎麽天寒地凍的,還在跪拜先人?”

老者道:“那倒不是。今日是我家主人生辰。主人仙逝多年,老朽無能,連一把香火也……”

來人突然頓住。

老者頓覺失言,似隨意轉了話頭,“瞧我這老糊塗,倒忘了問客人尊姓大名。”

來人沉默許久,卻也未回答,隻道:“有你這樣的忠仆,倒是你家主人的福氣。多謝老人家的茶,在下告辭了!”他鞠了一躬,轉身便要離去。

老者忽然心中一動,顫顫巍巍地起身。他看著眼前身形挺拔飄逸的人。這人的聲音聽起來這麽年輕,可是身姿多麽像啊……一定是自己想多了,那個人早就死了,即使活著也垂垂老矣。帶著微茫的希望,老者扶著桌案問道:“客人從哪裏來?是否曾經見過老朽?”

那人停了停,答道:“在下來拜見一位舊人,舊人已經見過,這就要離開了。”

“舊人,薑國才不過六十餘載,哪裏有什麽舊人?”老翁悵然道。

那人回頭道:“中土已有幾萬年之久,大胤也曆世三百零七年。”

“大胤!”老翁胸中一熱,趔趄地趕上幾步,“閣下是哪位?”他趕得太急,幾乎要摔倒。那人身影一飄,已經來到他身邊將他扶好,“老人家小心。”

離得這麽近,那人鬥笠下的模樣老者已然看得清清楚楚。竟然真是他!他還活著,這麽多年了,他還是當年的模樣!

老者一時激動得不能自已,哭著拜倒在他腳下,泣不成聲地叫著:“殿下,殿下,老奴是曹功啊!”他老淚縱橫地說著,“殿下臨走之時讓老奴好好照顧皇上,老奴眼睜睜看著皇上自盡,老奴沒用啊……老奴應該與大胤共存亡,卻趁亂逃出宮,收養了遠方侄兒當兒子,在鄉間苟且偷生,這麽多年……這麽多年了,老奴沒有一刻能心安……”

那人袖子微微一抬,將他扶起,“往事如塵芥,不用再提了。老人家好好保重就是了!”他微微鞠了一躬,飄然遠去。

外麵雨簾織得更密。寒風襲來,那老者扶著門框駐足遠望。不過瞬間,那人已在兩裏之外,遠遠可見一頂鬥笠,獵獵長衫,一人踽踽獨行於天地之間,漸漸融於潑墨山水般的蒼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