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話 醉貓圖2

真正的夜晚來了,太陽早已落山,天河布滿星辰。

陸遲硯好像從坐定中醒來,霍然睜眼,他的骨頭哢嚓哢嚓地響起來,整個眼睛都通紅起來,指甲簌簌變長,身上盔甲落地,化為塵埃,隻有一身黑衣貼身。他起身,走向薄荷的身體。

薄荷大驚,他要吸血麽?自己的人形修來不易,真的保不住了麽?誰知陸遲硯隻是在薄荷身邊站定,呆了一呆便飛身向結界裏去了。猶如鬼魅一般,陸遲硯在夜色中身著黑衣倏忽來去。她聽到結界中又是一陣**與哀嚎。薄荷心驚不已,想到此刻自己隻是一根小草的靈魂,再次昏倒不知會怎樣,隻能強自鎮定。

墓碑後麵有簌簌的風聲,仿佛有人接近。薄荷看去,一個青衣女子緩緩從碑後樹叢走出來。她身體虛無,如薄荷一般,隻是魂魄而已。薄荷看那女子眉目如畫,風采如瓊芝琅玕,風華絕代。作為一棵小草的薄荷也自慚形穢,當下想著如果自己的身體壞了就照著這個樣子修煉,柴公子一定會對自己一見鍾情。

不過,這女子眉間一痣,讓她感覺好生熟悉。

女子走向薄荷的身體,躺了下去。等她再緩緩站起,容貌還是薄荷,從表情神態看卻明顯是另外一個人了,眼眸含波,顧盼生姿,雖帶愁容,但被她目光掃過之地,仿佛都能枯木逢春。

陸遲硯從結界中回來,唇角還有一絲鮮血。看到薄荷,嘲諷道:“你醒了?沒有被又嚇暈麽?”

“遲硯。”女子聲若出穀黃鶯,隻是這兩個字就讓薄荷覺得聽她說話是種享受。

陸遲硯一愣,身子似乎僵硬,慢慢抬頭,滿臉不可思議。

“你……你是……”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眼眶卻已慢慢盈上了眼淚,哆哆嗦嗦地伸手想摸女子的臉,卻一眼看見自己長長尖尖的指甲,他還想起自己此刻慘白的臉,通紅的眼睛,他還剛剛吃過心喝過血。這樣的自己,怎麽能夠碰她?他自卑地退後好幾步。

思念,從不曾停歇地思念了幾百年。他日夜不敢忘,即使受盡最嚴酷的折磨,意識都要被痛楚擊散,他也未曾有半刻遺忘。他時時回到這墓碑處守候,知道自己不過是空等,可那墓碑,墓碑上兩個人的名字,幾乎是他們曾經在一起過的唯一證據,也是他可以寄托的唯一信物。如今,他思念了幾百年的人出現在他麵前,他卻情怯意惶,連碰都不敢碰。

女子已經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是的,我是瑤枝,你的瑤枝。”

瑤枝。

電光石火般地,薄荷想起了這個女子是誰,她顧不得抗議陸遲硯的手現在放到她的臉上,她想起了這個女子是誰。她眉間的痣,她的一顰一笑,當初薄荷印象那麽深刻,隨著時間的流逝竟然會忘記。她甚至想到了陸遲硯是誰。她記憶裏那個聲音渾厚、能拔山扛鼎的磊落男子,怎麽能是眼前這個吸血鬼?

薄荷記得,第一次看到瑤枝時,她還是一棵薄荷草,才剛剛有了意識,懂得看日升月沉、春雨秋霜,但於人間情感還是一片朦朧。

剛下完一場春雨,薄荷身上掛滿雨滴,她借著微風抖抖身子,想要把幾滴雨珠抖落下來。山那邊走來一個女子,她真美!薄荷驚豔不已,人們總把美人比作花,薄荷當時卻覺得沒有哪種花能比得上這女子的容貌風姿。女子麵帶微笑,看看花看看草,她的手移到薄荷身上,輕輕把她身上的那滴雨水抹了下來。薄荷離她那麽近,看得到她長卷的睫毛,無比精致的五官、吹彈得破的肌膚和眉間那顆朱砂痣。

薄荷心裏暗暗決定,今後修煉成人形,一定也要變成這個女子這麽美貌的模樣。

一個身影遮住光線,有人從女子背後而來,雙手捂上她的眼睛,故意捏著嗓子說:“猜猜我是誰?”

女子嬌笑一聲往後靠去,正靠在來人身上。她轉過身子投身入懷:“我還怕你不來了。”

那男子眉目疏朗、英氣勃勃,他輕輕摟住美人的腰:“既然答應你來,無論如何也會來的!”

“我聽我爹爹說,你已經被升做中郎將。”美人笑盈盈,眼中卻湧上淚水,“邊疆未平,我知道你不能守在我一個人身邊,我就在這裏,在這裏等你回來。”

“天下未平,何以為家?瑤枝,你等我,等我掃清邊寇,功名成就,自當不負卿意!”男人的眼中飽含深情,充滿了堅定與信念。

她是司徒的女兒,沒有建功立業怎麽能去迎娶她?他不想讓任何人覺得她是下嫁。未來的人生,他要讓她在自己的能力之下也能富貴榮華幸福安樂。

她將一顆紅豆拴在繩上係在他腰間:“此物最相思。你帶著它,就像我時時刻刻都在你身邊。”

薄荷看著他們。原來這個美人叫作瑤枝,那種男女之間的感情讓薄荷好奇卻又不解。說著喜歡,卻又要分離,人的感情太複雜了。

從此以後,薄荷常常看到瑤枝到這裏來,或徘徊踟躕,或垂首灑淚。有時候她還會和這裏的花草說話,她對薄荷說過:“我真想變成一棵草,這樣就可以被他帶在身邊,就不用這麽無止盡地獨自等待了。”

後來,她不來了。這裏又有過很多人來來去去,薄荷花了很久想著這個叫瑤枝的美貌女子還有那個答應會回來娶她的男人,他們到底成親了沒有?薄荷總覺得他們大概已經過上幸福的生活了吧,所以不再需要回這裏再見麵。

到底過了多少年呢?三百年還是五百年?薄荷沒想到竟然又在這裏見到了他們。

“沒想到,我還能看到你。”陸遲硯滿眼眷戀,淚水竟然滾滾而下,有很多話要問,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隻能問著:“你,你好麽?”

瑤枝流著眼淚搖搖頭。他們流淚相看,薄荷心中也酸楚起來,同時也覺得自己的身體放入瑤枝的靈魂也能顯得更加動人一些。柴公子說她雖然化身為人形,卻總是不大像,也許就是這個。

“你怎麽在這裏?”陸遲硯問道。瑤枝指著那墓碑:“我一直在這裏等你回來,從來沒有離開,隻是你看不到我而已。”

陸遲硯大驚。每次看到墓碑上的字,都會難過。他常常撫摸著墓碑上瑤枝的名字流淚。她曾經曆盡多少苦難才在這裏得到他的消息啊,她以為他死了,“未亡人”這三個字幾乎讓陸遲硯崩潰,刻下這幾個字的時候,她哭得該有多麽傷心,多麽絕望。

時間過去那麽多年了,她一介凡人,早已不在人世。陸遲硯以為再也不能見到她,誰知驀然回首,她竟然就在自己身後傻傻等待。自己這些年來變成嗜血的怪物,做出那些血腥殘忍的事情,從結界中找年輕美貌的女子來發泄,她都看到了吧。

陸遲硯前所未有地厭惡起自己來,抱著她的手臂也鬆了下來。他紅了眼眶,聲音有些沙啞:“我對不起你,我現在是個不人不鬼的怪物,做了那麽多——”

瑤枝搖頭,不讓他繼續說下去:“我日日夜夜看著你,知道你就在我身邊,心中至少有些安慰,可是你卻一直以為我死了,你比我更苦,我都知道。”她深深地看著他:“不管有什麽錯什麽苦,我都和你一起承受。隻要……隻要我不用再失了你的消息,不用再孤零零地等待你能看到我。隻要我們在一起,我什麽都不怕。”

那麽長久的日子裏,她就在他身邊,卻咫尺天涯。如今,她終於能觸摸到他了。她的手一寸寸在他布滿滄桑的臉龐劃過,臉上掛著笑,眼淚卻不住地滾落。眼淚灼痛了陸遲硯,再也說不出什麽來,隻是緊緊地把她摟在懷中,再也不要放開。

陸遲硯與瑤枝的相識和永別都是猝不及防。

護國大將軍是大司徒沈鴻的弟子,大將軍大婚之日,邀請了恩師全家。作為大將軍得力幹將的陸遲硯和沈瑤枝就在大將軍的婚禮上相識,一見鍾情。

他看她,如玉樹瓊葩,花枝堆雪。

她看他,似青鬆傲月,翠柏臨崖。

婚宴既盡,大將軍吩咐陸遲硯將司徒大人全家送回司徒府。

他騎馬就在她的轎旁,他想著轎中的佳人。她在內眷區入席,陸遲硯並未能有機會多看瑤枝幾眼,但是她對他笑了一下,已讓他一晚上都有些發暈。

除了軍務之事從不縈懷的陸遲硯側臉看著瑤枝的轎子心中不住地發問,她適才笑了麽?她到底對自己笑了麽?

出神間,司徒府已經到了。陸遲硯悵然駐馬,等待轎子抬進府去。誰知轎子忽然停了,貼身丫鬟走到陸遲硯麵前,帶著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遞給陸遲硯一方絲帕。

陸遲硯呆住,直到司徒家眷都回了府,司徒府大門已然關上,他才想起打開絲帕。帕子上飄來一縷薔薇花的香味,潔白的絲帕上寫著一首詩:“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雲遠,易雲能來?”字體娟秀灑脫,墨汁尚未幹透,想必是離開喜宴之時才匆匆寫就的。

陸遲硯欣喜若狂,這是《詩經》中寫女子思慕愛戀男子的詩,原來沈小姐對他也——

第二日陸遲硯便要回部隊中去。他輾轉反側一夜不能入眠。誰知第二日天剛亮,瑤枝便穿男裝來尋他。

隻見她俏生生地立在他麵前,一襲儒衫頗顯英姿。

“你是怎麽打算的?”瑤枝開門見山地問,好似他們早已相識許久,並非昨夜初識的陌生人。

陸遲硯深深地看著瑤枝,也不再躊躇:“我對小姐一片深情,定不會辜負小姐的心意。”

瑤枝展顏一笑:“你什麽時候向我爹爹求親去?這幾日總有人上門來為我說親事,我讓爹爹都拒絕了。”

陸遲硯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他甚至有些手足無措。隻是平靜下來,卻深覺配不上瑤枝。他隻是個孤兒,無家世也無軍功的小小軍官,他怎麽能開口去向司徒大人求親?

瑤枝看透了他心中所想,收了笑容,輕歎一口氣道:“陸郎,我知道你顧忌什麽,我也不是隨隨便便的女子。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就在這裏等你。你記著,不管到什麽時候,不管你在哪裏,我總是等著你的。”

陸遲硯鼓起勇氣牽了瑤枝的手,他知道,這雙細膩白皙的手他要牽一輩子。於是他拚了全力在沙場上殺敵、立功,軍階一級級地在升。他覺得自己離目標越來越近,距離能娶瑤枝的日子也越來越近了,隻要他成了大將軍,他就可以去司徒府求親。

他還記得出征前瑤枝為他係上了一顆紅豆,他還記得瑤枝說“我等你”,隻是誰能想到,等待竟然會這麽久。幸虧,她從未放棄。

陸遲硯在戰場上勇猛無敵,用兵如神,被擢升為將軍。可是回京之路才行了一半,邊疆又有變故,他調轉馬頭回到戰場,沒來得及讓瑤枝看得到他頭戴將軍帽身著威武的將軍服的樣子便匆匆上了戰場。沙場上,空閑之際,他會撫摸腰上係的那枚紅豆,想起在遠方等待他的女子。他總在心中說著,瑤枝,你再等等我,我很快就能回去了。

陸遲硯帶的部隊所向披靡。然而薑國敵寇餘部垂死掙紮,他們搶占了幾個村落,把村民們抓起來,對他們施以酷刑。哀叫聲、哭喊聲傳到胤國的軍營裏來。陸柴硯請求上將軍去殺敵救人,但上將軍極力反對,說那很可能是敵人的誘敵之計,如果中計,很可能會影響到戰爭的大局。

陸遲硯聽到孩童被屠戮、女人被侮辱的哭叫聲,再也忍不住,他打仗殺敵是為了什麽,不就是保護百姓麽?看著百姓被欺淩,他卻躲在營帳裏,他可做不到。他偷偷帶了一百親兵趁夜突襲。他智計百出,親兵勇猛無敵,一百多人殺敵一千人,一夜之間,他們救下了幾百村民。

村民們感激不盡,設宴款待。

陸遲硯懷中抱著剛從敵人馬蹄下救出的孩童,豪氣幹雲。盛情難卻之下,他喝了村長遞上來的酒。

可是區區兩碗,就讓他昏昏沉沉起來。他歪歪扭扭地掙紮著站起來,大掌抹抹嘴:“我要回去了!”全村的人都在看著他,他朝他們擺手,“不用送我,我……”隻走了幾步就踉蹌倒地、不省人事。

他頭痛欲裂地醒來,想起身卻發現自己被綁在木樁上,從上到下密密麻麻地被裹了好多層,稍微掙紮一下,就覺得身體猶如被抽幹了力氣,一動不能動。

村長就在他麵前下跪,滿臉哀傷與自責。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淚痕斑駁:“都是我的錯,我罪孽深重,將軍你就成全我們吧。”邊說邊不停地磕頭。

陸遲硯不知何事,但是心知大事不妙,怒道:“有什麽事不能好好說,綁著我做什麽?快放開!”

村長抬頭,額頭血肉模糊,他啞著嗓子繼續道:“你們打了勝仗,可是還會離開。等你們走了,他們會變本加厲地殘暴,這麽多年來都是這樣,你們走了我們更沒有一點生路。雖說我們世世代代都是大胤國子民,可身處邊地,朝廷鞭長莫及,歸附薑國,才是我們唯一的活路。”

陸遲硯怒極:“愚蠢至極!我們此來就是要把他們趕到漠北去,再也不能來侵犯,你們從此就可以安居樂業。我們興兵,到底是為了誰?你們現在竟然要綁著我歸順薑國?”

村長依然抹眼淚,他的話卻是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村長送來美酒美食,陸遲硯憤怒地拒絕。身體依然沒有力氣,頭還是暈,但他的震怒完全超過了身體的不適。他不顧大將軍的命令執意營救,就是為了這幫人麽?他心寒入骨。

藥性那麽強,他忍不住困倦,又時時讓自己清醒,他知道不能睡著,睡著了也許就再也醒不來。瑤枝,瑤枝還在等他,他不能睡過去。

“將軍,將軍,我來救你。”正在和沉沉睡意鬥爭,一個微弱的聲音傳來。他抬起頭,看到那個他親自救下還在懷裏抱過的男孩。他赤著腳,小心翼翼地拿著一把剪刀溜進來。男孩用力鋸了半天才將繩索鋸斷,氣喘籲籲地坐在地上看他跌跌撞撞地離開。

門口,將軍回頭,看到那小孩抹抹額的汗,對他一笑。

他心念一動,問道:“你叫什麽?”

“我叫阿元。我六歲了。”他脆生生地回答。

陸遲硯摘下腰間的紅豆:“如果我死了,如果你又能看到一個眉間有顆胭脂記的叫瑤枝的女子,幫我把這個給她。”他不知這個隻有六歲的孩子能不能聽懂他說的話,是不是可以托付,但這是他唯一可以托付的人。

交出了紅豆,似乎有處可以寄放他胸腔裏所有的熱情。出了這門,依然凶多吉少,卻也隻能聽天由命。

他用力奔跑,可腳下像踩了棉花,幾步就摔倒在地上。再爬起來。再摔倒,再爬起。

他咬牙堅持,他一定要活著回去,他要回去見瑤枝。五步,十步,隻要逃到村口,他發出的穿雲箭就會被大營的人看到,他就可以得救了。

一路跌跌撞撞,渾身無力,他還沒到村口,喧嘩叫嚷聲傳來,村民們追了上來,他們身後是薑國大將。一個薑國士兵彎弓射滅了他正要點燃的穿雲箭。

全村村民都齊刷刷地給他跪下,那裏麵有男人、女人、老人,有婦孺。那個女子是她親自從敵人手中救出的,那個小孩是他解開捆綁的繩索後,抱上馬,親自送到母親手裏的。他們都下跪磕頭,他看到那個救他的小孩阿元滿臉淚痕,想要說什麽卻被旁邊的母親捂住嘴,按下了頭。

他被抓了回去,敵軍將領殘忍地笑,看他的眼神充滿痛恨:“你把我們逼得幾乎沒有生存之地,好山水好土地都是你們的,我們隻能在荒漠裏生存麽?有你在,我們的族人世世代代都隻能在邊荒極寒之地艱難生存,被凍死,被餓死。我的一千戰士不能白死。你,就永遠留在這裏吧。”

陸遲硯和他的一百親兵都被處以極刑,他們不知從哪裏聽來了遠古最毒辣的巫術,把他們挖空的身體封鎖,埋在至陰至冷的地下。

這一切,村裏的人們都眼睜睜地看著。阿元小小年紀心中就荒草叢生,他不知道該恨殘忍的薑國人,還是卑微惡毒的村民,包括他的母親。但是,他知道,他們所有人都對不起這位救了他們的將軍。從此以後,阿元的後代小名都叫阿元,世世代代居住、守護在這裏。他要讓將軍知道,即使經曆千秋萬代,那個叫阿元的孩子永遠等他回來。

陸遲硯忍耐痛苦,對抗蝕骨的寒冷,來自陰間的罡風幾乎將他腐朽的身體吹散,但他仍然堅持著告訴自己不要睡,他記得有人在等他,她帶著眼淚卻笑著說等他回去成親,他說過絕不辜負的話,卻終究辜負了她。他有多癡情,就有多痛恨,恨意匯聚起這陰邪之地的煞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竟然形成了強大的力量,讓他掙脫了咒語的封鎖,逃了出來。

逃出來以後,他的身體支離破碎,隻剩下森森白骨。

他認出這是他當年被欺騙、被殘害、被封鎖的地方。那個村子還在,但那些人早就死了,他們投靠的薑國並沒有庇護他們,在一次戰爭中,薑國主帥將村莊裏的年輕男子都征去打仗,最後幾乎全部死在戰場上。現在那個村子裏的人是他們的後代。

他要複仇的人都死了。時間實在過去太久了。

他滿心荒涼,帶著一線希望,回去尋找瑤枝。可是百年過去了,沒有了瑤枝,沒有了司徒府,甚至連大胤都滅國了。瑤枝,他的瑤枝,完完全全地消失了,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一點關於她的消息。他失魂落魄地走遍千山萬水,直到發現自己身體被掏空內髒的身體無法繼續維係下去的時候,這才又回到那個村落。

在村口,他曾經被折磨了上百年的地方,他看到一座長滿青苔的墓碑,那竟然是他自己的墓碑。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看到了瑤枝的名字,他撫摸著“未亡人”三個字,發出如野獸般的嚎叫。

她來找過他,千裏迢迢,她一個弱女子從京城來到這邊陲之地,該受了多少苦啊!沒有心的心口似乎又痛了起來,她來尋他之後,以為他死了。那她究竟是好好地回去了,還是在路上遇到什麽不測。

他的眼淚順著墓碑,滴落到地上。他不知道自己如今逃生出來還有什麽意義,不知道自己這樣行屍走肉地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抬起頭來,他看到了那個村落,怨毒之心頓起,如烈火一般熊熊燃燒。

若不是這些恩將仇報的人,他和瑤枝怎麽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他們死了也沒什麽幹係,他們的後代還在。他陰鷙地看著村落裏的人,又看著自己漸漸腐爛的身體,露出了嗜血的笑容。

史書上記載了那件極度詭異血腥之事。山穀之下的村落本來鳥語花香,屋舍儼然,猶如世外桃源。忽然一夜之間,整個村莊被瘴氣籠罩。進去想探究真相的人再也沒能出來。有人說可以聽得到裏麵傳來的哀叫和恐怖的嚎叫之聲,漸漸的沒人敢再接近。傳說卻越來越多,多年之後,有人說,這個村子的村民謀害忠良,天地不容,他們的後代承擔了業報,被困在那煙瘴之中,化身行屍走肉,不生不死,永遠受苦。

薄荷聽得心驚,瑤枝心疼地落淚:“我知道你不會棄我而去。敵軍傳來消息說你已經投靠了他們,我根本不會相信。你答應過我會回來,所以我一直都在等你。”

當年她聽說軍隊凱旋,早早地就等在城門口。她等了那麽久,卻沒有在人群中看到那個她朝思暮想的身影。回家去詢問父親,正聽到上將軍向父親匯報陸遲硯投敵叛變之事。她的熱情被一盆冰水從頭頂澆落。幸虧陸遲硯從小便是個孤兒,否則全家也會被滅族。很多人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更確信他沒了後顧之憂,更坐實了他的通敵之罪。

謠言滿天飛,她成了最可憐的那個人。可是,她不信。

從沒出過遠門的瑤枝偷偷溜出家門,不遠萬裏來到邊疆,來到那個村莊——傳言中陸遲硯就是在這裏通敵叛變的。

戰爭早已結束,相比其他地方的歡天喜地,這個村子分外壓抑,氣氛詭異萬分,大白天都不見人們出門,個個都躲在家裏。

這個村子不和外人打交道,聽說她是打聽陸遲硯的事,都麵帶慌張,甚至將她趕出村子。

一個小孩偷偷地跟上來問她:“你叫瑤枝麽?”

“你認識我?你知不知道——”有了一點希望她說話都顫抖起來。

小孩嗚嗚地哭起來,正是阿元。他從懷中取出一顆係著紅繩的紅豆:“這是那個將軍的。”

“你認識他?他在哪裏?”終於等到了他的消息,她驚喜萬分。

“他被殺了。”阿元哭了起來:“他救了我,救了所有人,卻被他們殺了。”

她頭暈目眩,喉嚨一甜,吐出一口鮮血。他答應過她,不會死,讓她等他回去成親。可那顆紅豆此刻就在她手中,若不是有了意外,他不會讓這紅豆離身。

有村民看到她,匆忙將阿元抱了回去。後來,她再想打聽他的消息,就再也沒有人告訴她一個字了。

瑤枝哭了很久,最後為陸遲硯立了一座空墳。一天天,一月月,她就守在墳墓邊。

他死在這裏,魂魄總能回來的吧。

她等他。

這是寒冷的北方,她風餐露宿,吹彈得破的肌膚被風沙吹得幹裂,夜鶯般的聲音變得沙啞。她不知道她等待的人此刻就在她腳下,正用對她的思念對抗著錐心蝕骨之痛。

那個叫阿元的孩子被父母帶著離開了村子,他們遠遠地離開了這邊陲之地,去了遙遠溫暖的南方,再也沒人能告訴她一句關於陸遲硯的事。

秋去冬來,邊疆總是寒冷,暖和的日子沒有幾天。她伴著朔風在村口等待,那枚紅豆是唯一陪伴她的東西,那是他對她的思念,那是她全部的溫暖。

一年一年過去了。有一天,瑤枝握緊紅豆倒在村口,以為自己要死了。淚水流過她的臉頰。這一生,卻不能再和他見了。

“醒醒!你醒醒!”有人在她唇上滴了幾滴水。她悠悠轉醒,夜色清涼,繁星點點。麵前一個身著天青色長衫的男子,身邊一個紫衣少女,長眉入鬢,素麵如玉,淩雲髻上一支翡翠白玉簪分外醒目。

“多謝……”她想起身道謝,卻發現自己輕飄飄地站起來,身體還在旁邊躺著。

“我,我死了麽?”她看著身邊躺著的身體,卻並不覺得傷心。

“不必擔心,看在司徒大人和陸將軍的份上,他費了些力氣救你回來。隻是你的魂魄離開身體太久,不能在這副身體上活下去了。”那紫衣少女笑盈盈地道,雖然語笑嫣然,年紀又小,卻渾身上下透露出一股尊貴之氣。

“靈魂雖然離體,卻並沒有死,冥王那裏不能收你,以後,看你命數,大概可以做個水神,一切都看你的造化了。”那男子微笑。

“多謝二位。”瑤枝聽說不用去冥王那裏,心中感激,又聽他們說起她爹爹和陸遲硯,莫非是熟識的故人?

“請問尊姓大名?瑤枝定當感懷於心,不敢或忘。”她不再看自己的身體,盈盈下拜。

“我姓柴,陸將軍為國為民卻落得如此境地,實在是國之不幸。”他說著向瑤枝行大禮,瑤枝忙避開道:“這是何故?”

柴是皇族之姓,隻是常在帝都的幾個皇子她都見過,卻沒有見過這位。

“朝廷對不住陸將軍和你,他也有份,讓他拜吧。”紫衣少女笑道。

忽然,一道隕星劃過。紫衣少女抬頭觀望星空,麵色微變:“紫微黯淡,熒惑守心。”

柴公子隨即向瑤枝拱手行禮:“我們就此別過,將來見了陸將軍,替我告個罪——”他微一遲疑,又搖頭道:“這種話,還是我自己來說。”

瑤枝看著他們匆忙離去的身影,呆呆地坐在碑前,看著自己的身體委地,自己卻不能回去,又想到她還能再見到遲硯,心中又是悲傷又是歡喜。

不久,村民們在村口發現了瑤枝的身體,以為她死了,就將她埋在那墓碑旁。

瑤枝不知等了多久,每當絕望之際,就想到那柴公子所說,她定會等到他的。

紅顏長出了白發,垂髫童子也成了耄耋老人。瑤枝親眼看見那些生老病死,看到戰爭又起,村裏的年輕人都被抓去打仗,活著回來的不足十分之一,興旺的村子從此凋零。

那天大雨如傾,整個大地幾乎成了一片汪洋。地麵忽然抖動起來,泥土翻開,從她每天都會來回走過的地下鑽出了那個她日思夜想的人。

陸遲硯從地下逃出來了,雖然已經麵目全非,即使成了一副白骨,她也認得出來。他把他的戰士們都從地底帶出來,他們用瘴氣封鎖了整個村莊,讓當年那些出賣他的人殘存的後代待在結界中活著受苦,吸他們的血,最後再吃他們的心。他們必須這麽做,不隻是為了複仇,他們也需要用人的精血長出血肉。他厭惡那個村莊,卻必須以此為生,不能離開。

幾百年來,瑤枝就在陸遲硯身後看著他一舉一動,想要擁抱他,想要阻止他,卻一次次以虛空之手穿過陸遲硯。

陸遲硯卻從來看不見她。他已經是個活著的怪物,看不見身後那一縷幽幽的魂魄。

薄荷被這些往事震撼,如果是人形,肯定會落下淚來。她也沒想到,在這個故事裏,竟然會有柴公子的影子。這故事裏的紫衣少女,便是和公子一起上昆吾山的那位姑娘麽?她又是為陸遲硯和瑤枝的經曆傷心,又想到柴公子多年前身邊就陪伴著那麽一位美貌的姑娘,現在雖然不見那姑娘的蹤影,但有柴公子的真心喜歡,即使不能時時待在一起,想必也是心中歡喜吧。

天已大亮,瑤枝擦擦眼淚道:“這個姑娘的身體在這裏,靈魂卻不知去哪裏了,我才用了她的身體和你相見。天快亮了,我得把身體還給她。可是……”

瑤枝找不到薄荷的靈魂,她要找的是一個人,就在不遠處的一棵小草她是看不到的。

陸遲硯遲疑一刻,隨即下了決定:“雖然她曾經救過我,但我也因她而受傷。這是上天的意思,把你還給我,這個身體,現在開始就是你的。”

薄荷的心澄澈透明,如果在正常境遇下相見,陸遲硯倒真想和她結為知己。

“那個姑娘……”瑤枝要拒絕,陸遲硯又想起此生遭遇,拋去那些許不忍,冷笑一聲:“以往你我都怕對不起別人,結果呢?誰對得起我們?”

“你不能答應啊!”薄荷急得想跳腳。

瑤枝還想再說什麽,卻被陸遲硯捂住嘴唇製止:“我們好容易才能在一起,你又要離開我麽?”

薄荷要哭了,她現在沒了身體,人形就算了,連真身的本體都沒有。從此就一個魂魄四處遊**麽?連柴公子都不一定能找得到她啊。

薄荷不能舍棄身體不顧,卻又無處可去,正在輾轉徘徊,忽然看到不遠處草叢裏有什麽閃亮的東西。她蹦跳過去一看,卻是麵銅鏡。

銅鏡裏麵竟然有東西,綠波**漾,波紋起伏幾下,忽然從中心散開,一個人出現在她麵前。那人正閉眼念叨一聲:“阿彌陀佛。”

三公子!這個人竟然是水雲子!薄荷想大叫,可她此刻隻是一株草的魂魄,三公子想必是看不見她的吧。沒想到水雲子一愣:“薄荷?你怎麽在水裏?”

他竟然能看得到她!薄荷心裏狂叫幾聲,她命不該絕啊。

“薄荷你看到我也不用這麽大聲叫吧。你變成一棵草,好像更可愛了啊!”水雲子閑情逸致地和她聊起天來,“我就說怎麽不見你,柴一竟然說你到畫裏去了,明明在水塘裏嘛。”

他能聽得到自己說話?薄荷大喜,忙著把自己的疑惑問出來:“三公子,你作為一個道教神仙,為什麽要念阿彌陀佛?”薄荷竟然不趕緊求救,這種抓不住重點的本事也是和水雲子不相上下。

“萬法歸一,老念叨著什麽教什麽派就落了下乘,無法領悟更高的境界!”水雲子很是鄭重地解釋,又佩服地道,“小薄荷,你小小年紀就舍棄了肉身,以真神真身示人,還身在水中,所謂水月鏡花,萬象皆是虛幻,你悟性之高,實在是令人佩服。我當年……”

薄荷看他又進入了瘋傻狀態,又不能插嘴,插嘴一句就會換來半日的嘮叨,隻能呆呆地看著鏡子,等他說完。

一陣腳步聲傳來,由遠及近,薄荷看到一群人浩浩****而來,跑在最前麵的竟然是已經被放走的阿元。阿元的肩頭趴著銜蟬,他們身後跟著一群道士。一行人將陸遲硯和瑤枝團團圍住,領頭的道士須發盡白,手執拂塵,大喝一聲:“妖怪,快出來受死!”

阿元對占據薄荷身體的瑤枝喊著:“薄荷姐姐你不要害怕,我來救你!”

瑤枝躲在陸遲硯身後,垂首不語。

薄荷以為可以看到一場激烈的爭鬥,可幾個道士不經打,幾個回合就被製服了。

阿元沒想到請來的大師這麽不堪一擊,他抱緊銜蟬,閉眼等死。

陸遲硯看阿元視死如歸的樣子,唇角泛起個笑容來,“你和你先祖倒有幾分相似。”

阿元睜眼,他這是在和自己說話?

“你以為你的一舉一動能逃過我的眼睛麽?為什麽我從不曾真正為難過你?你沒有變成別人那樣子,你以為我都不曉得麽?”

整個村子都辜負了他,但阿元的先祖卻於他和瑤枝有恩。

莫非自己和這個將軍是有淵源的?忽然想起小時候阿爹還在世的時候,阿娘和阿爹玩笑,阿娘學著祖母的口氣叫阿爹:“阿元,快脫下衫子我來幫你洗。”阿元好奇地湊過去:“阿爹也叫阿元麽?和我一樣的名字?”

阿爹撫摸著他的頭發解釋:“我們家祖訓,世世代代的男孩小名都要叫阿元。”

“什麽是祖訓?”他不解地問道。

“就是祖父的祖父的祖父給子孫留下的遺訓。”阿爹笑著告訴他。其實他還是不明白,那遺訓又是什麽。隻是這卻是他心中對阿爹最清晰的記憶和最溫馨的懷念。莫非這一切都是和將軍有關的。

陸遲硯揮揮手:“你們走吧。”他甚至沒有看那幾個道士一眼,隻是攜瑤枝走開。即便能活動的也隻有方圓幾裏,眼前是霧障重重,但有心上人在身邊,這裏便是天堂。

阿元不知為什麽薄荷不看他,而是和陸遲硯依偎在一起,銜蟬卻看都不看那邊一眼。阿元頓時醒悟,連銜蟬都不感興趣,那個人絕對不是薄荷姐姐,隻是和她長得一樣而已。

銜蟬忽然吸吸鼻子向薄荷這邊走來,一邊喵喵地叫著,歡快地跑了起來。它看到了薄荷,圍著她搖尾轉圈,又蹦又跳。阿元看不到這些,卻發現草叢中有一麵銅鏡,蹲下身子想要撿起來,鏡子裏竟然有個人?那人聽到驚呼聲“咦”了一下,終於停止了喋喋不休,“薄荷丫頭哪裏去了?”

薄荷跳到銜蟬身上,阿元抱起銜蟬,好奇地端起鏡子離開山穀,到外麵廣闊的世界去。

走了半日,回頭看去,還能看得到隱約的黑氣。阿元暗暗下決定,薄荷姐姐你等我,等我學好本事,一定會回來救你的。

阿元忙著去尋找母親,當初從家到結界隻用了一瞬間,問路才發現這裏離他家鄉相隔萬裏。他抱著銜蟬歎息:“銜蟬,怎麽都找不到薄荷姑娘,你就跟著我吧。”

銜蟬無所謂地瞥了他一眼,護著懷中那株薄荷的真身,滿足得很。一直都是薄荷抱它,今日終於能抱回來了,這感覺真叫人迷醉。

他們從夏日一直走到深秋,終於回到了阿元的家鄉。水鄉依然旖旎多情,隻是再也看不到熟悉的身影。阿元看到一個耄耋老翁在水邊閉目釣魚,問起母親的下落。那老人閉著的眼睛忽然張開,沙啞著嗓子問道:“你是問阿英?那個采蓮蓬的阿英?”

“她有個兒子是不是叫阿元?”老人的眼睛睜大,這麽多年了,他是這裏活得最老的人,沒想到還有人能知道那個人,還是看起來隻有十幾歲的少年。

“是啊!是我,我是她兒子!”阿元哽咽起來。

老人顯然對他的話不在意,也許是正在回憶而沒有聽清楚,他渾濁老邁的眼神閃爍出光亮來:“她是我母親,當年她丟了自己的兒子,好像瘋了一樣,逢人便問,見到小孩就叫阿元,大家都以為她瘋了。我那個時候隻有一歲,被遺棄在水邊,她把我撿了回去,做了我娘,漸漸地不瘋了。很多年前,我都記不清楚了——是六十年前還是五十年前,她死了,我把她埋在水邊,喏——就是這裏,就在你旁邊。她說她兒子就是在水裏丟了,她要在這裏等著他,總要一天他會回來。”

老人收了魚竿緩緩離去。

阿元看著那個小小的凸起的小墳包,裏麵是他的娘親。

時光消逝,阿娘從年輕到老去,一直在等待他,尋找他,可那個陪在她身邊的人卻不是他,那個給她送終立碑的人也不是他。

阿元呆了許久,忽然跪在地上嘶聲叫:“阿娘——”淚水如決堤一般。淚水迷離中,他仿佛看見阿娘笑意盈盈,滿臉慈愛,向他張開雙臂。一切都恍若昨日,從未改變。

銜蟬舔舔他的手,目光中竟有悲憫之意。薄荷想到在阿元思念母親時、狼狽覓食時、慌亂求生時,他的娘親卻在萬裏之外瘋癲尋子不得,死後也要守候他的歸期。看他傷痛欲絕的樣子,心中也大慟,泫然欲泣。

許久,阿元抬起頭來,滿臉淚水。他目光空洞,隱約有厭世之色。薄荷還沒有發現,銜蟬機警,此刻已焦急地喵喵叫,伸出爪子用力去撓阿元,力氣不小,想要惹阿元發怒。

忽然,從阿元身上發出一道金光,原來是阿元一直帶在身上的鏡子裏發出來的。拿出鏡子,一片金光閃爍。倏忽之間,鏡中出現了他母親的樣子。她還是小嬰兒,憨態可掬;她長成少女,成婚生子;她和兒子在湖上采蓮,兒子被漩渦卷走,她瘋癲尋找;她撿到另外一個小孩,悉心養育;她鬢發斑白,溘然長逝……就在頃刻之間,母親的一生就在鏡中展現。鏡中又呈現出未來之景,大水高漲,湖邊延續百裏都成了澤國,母親的墳墓被水淹沒,地裂山崩,鬥轉星移,千百年前的水鄉澤國成了萬丈高崖,似乎從來都沒有過母親的痕跡。

所謂白雲蒼狗,滄海桑田,不外如是。阿元看得冷汗淋漓,撫胸跌坐地上,隨即大悟。他向母親的墳墓磕了幾個頭。然後,他抱起銜蟬,瀟灑遠去,再無掛礙。

薄荷從不曾像今日這般無助,不管是人還是真身薄荷草,至少有個實體才行,而她卻一無所有。幸虧銜蟬看得到她,喵喵叫的時候帶著些許憐惜。許久不做草,薄荷不適應被一隻貓憐惜,哀憐自傷不已,想遇上天劫之類的災難,自己魂飛魄散算了,可她成人時間太短,天劫也輪不到她。

為薄荷出口氣的打算一直沒有從銜蟬心中消失。它趁著阿元睡著,偷偷銜了鏡子埋到土裏。第二日,阿元醒來,找不到鏡子,銜蟬伸爪在空中好像在撫摸什麽似的,不經意間向他一瞥,隨即躲開眼神。

阿元走到屋外喊了一聲:“師父——”隻見埋鏡子的土壤鬆動幾下,鏡子擠出土壤,被阿元撿起來後,頗為勞累地倒在阿元手心裏。

銜蟬撲地。

銜蟬不信邪,那日半夜銜著鏡子出發,一直跑到清晨,才把鏡子扔到一個農戶家的馬棚裏。誰料那馬竟掙脫韁繩,口銜鏡子奔出馬圈。馬風馳電掣地超過銜蟬,彼時,銜蟬因為心情大好,還在路旁欣賞山水,看到如影子一般閃過的駿馬,不忘感歎一聲:“真是良駒!”等它回去,那馬正打著響鼻,低著頭接受阿元的愛撫。它千裏迢迢地將鏡子送了回來。

銜蟬又撲地,堅決不起來。

想要向薄荷表達愛意而不得,想幫她出口惡氣卻沒有能力,銜蟬也抑鬱起來,和薄荷一起在角落裏思索“貓生”,悲傷起來也是不能自已。

薄荷本來傷心自己的身世,看到銜蟬也鬱思甚重,蹦到他身邊歎氣道:“即使是離魂,倘若是人形,我也不會這麽傷心。若是真身,若有實體也成。現在這副樣子,我真是生不如死。你比我強得多,還傷心什麽?”

“喵——薄荷姑娘你千萬不能這麽說,在我心中,姑娘永遠是青春美貌的樣子。因為姑娘傷心,在下才更傷心,恨不能替姑娘分憂。”突然之間,他竟然能吐出人言。薄荷還好,把在一旁打坐的阿元嚇了一跳,從草榻上摔了下來。

看他摔到地上的樣子,銜蟬冷哼一聲:“看汝這等蠢樣子,還修什麽仙?”說罷讓薄荷站在他身上,悠閑地踱出草屋。

彼時,一輪明月高懸,大地一片雪亮,銜蟬就沐浴在月光中。一隻貓在這一瞬間竟有出塵之意。阿元一個恍神,看到銜蟬背上站立了一棵小草,那小草竟然也抬頭望月。阿元看到詭異又絕美的一副圖畫,一棵薄荷草和一隻貓相依偎,同融於月光之中。

“你是——你是什麽草?”阿元好奇得很,自從那夜滿月相照,他已經能看到薄荷真身了。

又有一個人能看到她了,薄荷幾乎喜極而泣:“阿元,是我啊!”

“你竟然是薄荷姐姐?”阿元先是不可思議地搖頭,繼而又驚訝又狂喜大喊。

原來薄荷已經在他身邊生活了這麽久,他卻毫無知覺,難怪銜蟬總好像在與誰在互動,像銜蟬這麽傲嬌眼高於頂的貓,除了薄荷,它還真的是懶得搭理誰,也難怪它說自己遲鈍愚蠢,還真是說得沒錯。

他心中感懷思念的薄荷姐姐竟然是一株薄荷草,貓會吐人言,阿元不怪世間怪事多多,隻怨自己見識太少。

為了讓薄荷散心,他也要遊仙修行,薄荷和銜蟬跟隨阿元四處遊曆,來往於三山五嶽之間。一人一草一貓於是便縱橫四海,泛舟五湖,又見了不少奇人異事,更覺宇宙之無窮,頗識盈虛之有數。

時光荏苒,世間已然有了關於阿元的傳說。

有傳說如是:有一個小童子在衡山下見過阿元身著道袍,手持藤條,肩上坐一隻貓,正從陡峭的陡崖爬上去,寒冬之際,衣衫單薄,卻麵色紅潤,表情悠閑,絲毫沒有寒意。童子雖然年紀小,卻心生仰慕,久久不能忘懷。幾十年後,那童子早已成了白發蒼蒼、牙齒鬆動的老人,他雖然榮華富貴一生,仕途得意、妻賢子孝,外人看來他事事得意,人生無憾,但他心中總有遺憾,總覺一生被生活所拘泥,終不能逍遙自在。

他告老還鄉之後又來到衡山,遊目騁懷之間,竟然看到有人在崇山峻嶺間健步如飛,一隻貓臥在那人肩頭。走得近了才看到這竟然就是他童年時所見過的那道人,風霜隻是把他的衣衫打得破舊,卻沒有侵襲他的麵容。甚至連那貓還是老樣子,不時在空中撲棱一下,好像在和什麽玩耍,在那人的頭頂、肩頭上躥下跳。

這豈不是仙人?他顫顫巍巍地上前恭敬地唱了個喏:“仙長有禮了!”

阿元笑著應道:“老檀越好!”

“一個花甲前,老朽還是孩童時就見過仙長,敢問仙長高壽?”

“何!”

“仙長從何而來,將往何處?”這也是老人一生都想知道的問題。

阿元哈哈大笑,依然回答:“何!”之後便不再多說一字,飄然遠去。

也有問道之人親眼所見,幾個遊人被一隻猛虎所困,身前是猛虎,身後就是萬丈懸崖,當時沒人想到能求生,隻是在選擇哪種死法能少一些痛苦。

忽然一聲貓啼,一隻米色深紋的貓站到行人和那隻猛虎中間,威風凜凜地看著那隻斑點猛虎。本來欲撲上來的老虎竟然退後幾步,前腿下跪,低沉地嗚咽了幾聲,隨即轉身走回深林。貓打了個嗬欠,跳上阿元肩頭。這一幕驚呆了所有人,連養的貓都能震懾猛虎,那貓的主人豈不更神通?其時,到衡山去修仙問道之人甚多,向阿元問道之人也越來越多,於是人們都尊稱他為何尊師。

何尊師名聲漸大,皇帝也知道了他的名聲,多次下詔讓他去朝廷當官,何尊師都是婉言拒絕。地方官想要立功,派了兵來抓何尊師,逼他就範。

薄荷被老虎的威風凜凜所震撼,當時就誇讚不絕,還很遺憾地看看銜蟬的小身板,意味深長。銜蟬受了屈辱,覺得薄荷看不起自己,傷心地哭了一夜之後,黯然出走。

在銜蟬消失幾天之後,阿元和薄荷這才驚覺,以往它有時候也會離開,但絕對會當天回來。在一起同甘共苦這麽久,薄荷早就把銜蟬視作家人,銜蟬若真不見了,她真不知如何是好。阿元也四處奔走,尋找銜蟬的蹤影。

幾天之後,那隻猛虎馱著銜蟬回來,它還是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薄荷問得急了,它這才老實交代:“沒有偉岸的身軀,自卑不已,出去散散心而已。”

薄荷大笑:“和老虎比身高,你也真是——”

老虎低聲嗷嗚幾聲,聞聲趕來的阿元也笑得打跌。

銜蟬忽然覺自己太過矯情,不好意思地喵喵叫了幾聲,跳下老虎背,躲回房間去了。

如今這世上隻有銜蟬和阿元能看到薄荷,阿元醉心修仙,薄荷的一顰一笑都隻有銜蟬關注並且放在心裏。時間久了,薄荷也對銜蟬心生依賴。銜蟬雖然是隻貓,但學貫古今中西,薄荷在柴公子書房耳濡目染也有些見識。一貓一草常常談古論今,將對方引為知己。

中秋之夜,阿元外出未歸,銜蟬讓山中靈猴去找了些酒來。薄荷鼻中嗅著醇厚的酒香,想起了柴公子那裏的桂花酒,感慨萬千:“百年已過,想來我家公子也娶了妻,那討厭的吳剛不知還在不在,有沒有回月宮去砍樹,淨心的嘴是不是還那麽欠揍,那水雲子見死不救,枉我還叫他一聲三公子——不過,這麽多年不見,我也不怨他了,這些人,我都想念得緊。不知能否再見上一麵。”薄荷傷春悲秋,團圓之日卻無法團圓,臥在一個酒杯裏,渾身都醉了。

銜蟬低頭猛喝一口,豪氣萬丈,藏在心底多年的話終於敢說出來了:“想我丟下親人和子民上百年,不知家裏是否會鬧旱災。雖說臨行之時和龍王打了招呼讓他代為照料,即使這樣,每當想起,心中還是有愧。為何我會這麽執著?全是因為對姑娘你的愛意。”

“愛我?”薄荷徜徉酒海,感覺全身都輕飄飄的。“有趣,真是有趣,一隻貓愛上一棵草。”她在酒杯中漂浮:“妙極妙極,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有個古怪的人跑去向我求婚,他長得跟你很像,都是藍藍的眼睛,尖尖的下巴,他也說對我癡心一片,現在想來,那人也沒有那麽討厭。我對柴公子一片癡心,可是在他心裏,隻有那個紫衫姑娘一人,他嘴上雖然不說,但是心裏一定認為我癡心妄想,荒謬得緊。我此刻覺得,在這世上,真正懂我憐惜我的,其實是你。”

“為何要嫌你是隻貓?我甚至隻是一棵草。想那陸遲硯將軍,已然成了怪物,早就不能算作人了,仙女一樣的瑤枝有嫌棄他麽?更何況,萬物皆靈,我們一起修行,一起修煉成人,也不失為一件樂事。”

“如果……如果姑娘不嫌棄,能不能答應嫁給在下,在下對姑娘定當視若珍寶、千依百順。”

薄荷此時也是豪氣幹雲,讓銜蟬薄把她從酒杯中撈出來,二人當時就對著明月拜了天地,結為夫妻。

銜蟬覺得此生真是心滿意足,再無遺憾。

自古有薄荷醉貓之說,銜蟬剛遇到薄荷,先是酣暢入睡,醒來後對她癡心沉醉,卻得不到佳人正眼一瞥,真是鴻雁在雲魚在水,惆悵此情難寄。此刻二人以真身相見,坦白心跡,把酒言歡,此情可寄,也是上天注定的緣分。

何尊師從南海赴宴歸來,正好看到一樹牡丹之下,銜蟬身邊倒著一壺醇酒,它正酣然入睡,表情愉悅,薄荷就睡在它身邊,被它用爪輕輕攬住,整個畫麵妙趣橫生,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濃鬱的酒香還有薄荷清香。何尊師忙拿出紙筆將此情景畫出——這便是後來享譽天下的《醉貓圖》。

何尊師南海一遊,學會了駕雲之術,他未曾忘記當年對薄荷的承諾,她的身體還在那迷霧之地等著他去救。

八月既望,他們重回舊地,那片山穀早已成了河流。幾十年前出現山崩,大河改道,疾水占據了低窪的穀底,迷霧也早已散開。問起路過的船家,說當年那股妖邪的迷霧從某晚開始漸漸散去,那狼哭鬼嚎之聲也消失了。後來大風刮過,大水淹過,瘴氣、霧氣都被衝散,大地一片幹幹淨淨。沿著河流附近又有了幾個村落,村民依靠打漁為生。

那船家又道:“前些年,這裏洪水甚多,有天夜裏,大水從高崖上衝了下來。人們都在睡覺,要是大水真來,幾個村的人都得死啊!多虧了水神瑤枝娘娘將洪水分流,大夥才躲過那場災難。”

他們所說的水神,正是瑤枝,薄荷想到柴公子多年前就預料到瑤枝會成為水神,果不其然。

薄荷又一次立於陸遲硯墓碑之前,恍若隔世,不由地感慨萬千。

忽然,碑後走出一個人來,正是占據了薄荷身體的瑤枝。

瑤枝盈盈下拜:“自那夜之後,陸君便沒有再做那陰毒邪惡之事,我陪著他,他的怨氣和恨意散盡,雖然灰飛煙滅,但我知道他一定在什麽地方得到永生,紅豆之約,永不敢忘。”

瑤枝並沒有傷感,而是向立在阿元手心的薄荷一揖到地,“當年一直不能看到姑娘真身,竊占姑娘身體多年,在此地等候多年,正待歸還姑娘身體。”說完,一個虛幻的身影離開薄荷身體,薄荷向前一撲,進入自己的身體,輕巧地轉了兩圈,笑容還如當年一般。

薄荷前一刻還看著瑤枝的虛影消失,為自己要回了身體而雀躍。下一刻,她竟然就出現在柴公子的書房裏。一時反應不過來,呆了半天。忽然聽得“哎喲”一聲,她身邊的藤椅上還坐著一個人,這是誰?眼睛大大、下巴尖尖,這是那個——銜蟬君?驀然,她反應過來,這不隻是銜蟬君,還是銜蟬,它也和自己去了一趟畫中世界,畫中百年過去,他們相依為命,甚至在回來之前不久還成了親。

薄荷和銜蟬君目光相對,忽然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臉色暈紅。

忽然聽到一陣忍得很辛苦的爆笑聲,原來是吳剛看她臉紅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來。她心中甚惱,衝過去給了他一拳。

柴公子正在低頭題字,似乎沒有注意他們的出現。薄荷奔過去,隻見他筆走龍蛇,正在一幅畫上寫詩,薄荷輕念出聲:

“萬木森森秀野堂,黃鸝兩兩鶴雙雙。翠岩雲巧蒼鬆暗,玉洞月明丹桂香。移筆架,拂琴床。賦詩爭看水雲鄉。重來隻有皇冠老,落日空齋掛缽囊。鷓鴣天,題何尊師故居。”1

薄荷想了想,這詞和她曾經和何尊師也就是阿元住過的地方切合無比,意蘊悠遠,不由道了聲好。她和銜蟬就是在這裏賞了月,拜了天地。

“又不是他寫的。剽竊他人之作,丟人不丟人。”成了阿飄的吳剛不滿地說道。

柴公子放下筆,扶著薄荷肩膀,笑盈盈地看看她,又向銜蟬君道:“讓閣下走了這一遭,還望恕罪。”

銜蟬君欣賞那萬象圖上一幕幕的百年經曆:“柴公子之能,在下實在是佩服。人間一日,畫中卻是百年,和薄荷姑娘有這百年的緣分,遊曆天下,結為知己,甚至能夠——咳咳,在下已經滿足了。”他竟然也害羞,不好意思說出“成親”二字。

“你要悔婚麽?娶了我們小薄荷就想不作數了?”吳剛唯恐天下不亂地叫道。

薄荷低著頭不說話。

銜蟬君微笑看著薄荷,滿眼柔情:“在下知道,姑娘和我成親,隻是畫中幻境所經曆的,何況那時姑娘醉酒,原也不能作數——當然,如果姑娘依然願意嫁我,在下求之不得;即使不願意,在下也絕對沒有半點怨言。”他向薄荷行揖禮:“中土人常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們有百年的緣分,此情在下永遠銘記。”

薄荷想起和他在畫裏的一番遭遇,所謂同甘共苦,所謂滄海桑田,不外如是。在畫中親近無比,如今回到現實化身人形,又覺得陌生。但若不答應的話,那她薄荷豈不是成了食言的小人?薄荷活了這麽久都沒有這麽矛盾糾結過,頓時愁腸百結,掀簾跑了出去。

“已經離家二百多年,置家鄉父老於不顧,在下要回去暹羅了。”薄荷離開,銜蟬君才露出傷感的樣子來,向柴公子作揖,想要說什麽,柴公子笑著點頭:“薄荷如我手足,我定會護她周全,銜蟬君請放心。”

“你不等薄荷來送你麽?”柴公子輕喊一聲。

“不要了,我不想她為難。”

秋雨淅淅瀝瀝,銜蟬君告辭,不置雨具。

躲在屋內不肯出來送別的薄荷忍不住還是拿了傘追出來,銜蟬君已經走出大門,身形隱約,漸漸地消失了。

薄荷落寞地執傘站在雨中。

柴公子安慰道:“銜蟬君是暹羅的雨神,人們求雨的時候都去求他,所以他不會淋雨,他也會借雨而行,現在說不定已經在千裏之外了。”

薄荷扁嘴哭道:“公子,我感覺我真的嫁過了。”

柴公子不言,擁她入懷,輕拍她背。薄荷又嘟嘟囔囔地道:“也許有一天,我會去暹羅去找他。暹羅遠麽?到底在哪裏?”

柴公子尚未回答,淨心披了鬥笠從外麵回來,故意跺腳,濺起地上的雨水,打濕薄荷的衣裙。薄荷瞬間忘記感傷,跑去踩淨心的腳。二人鬧作一團。

柴公子雙手抱臂,笑著看雨點落在水池裏。吳剛飄忽而來:“這小丫頭這麽快就憂傷完了?”

“心空性靈,卻不執著,萬事不縈於懷。這才是薄荷的特別之處。”柴公子回答。

忽然,他笑意更盛,有人冒雨而來,已在幾裏之外了。

(第2話完)

1.《鷓鴣天·題何尊師故居》作者為宋代詞人張可久。

2.銜蟬:亦作“銜蟬奴”,貓的別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