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銀鏡之顏

我於沉睡中醒來,鏡顏已去人界走過一遭。

我睨著她外表光鮮,內裏殘破不堪的鏡身,破口大罵:“你丫是沒長腦子還是沒長心眼?身為神器最重要的是什麽?天帝讓你為他擋禍渡劫舍魂棄魄了?”

身為上古神器,我與鏡顏自天地初開便存活於世。

神說,我等神器與天地齊壽,無人可傷。

我一個爆栗敲在鏡顏腦袋上,“你以為你真是神?如此不懂憐惜自己,遲早有一日遭天地遺棄。”

所謂神器,賴天地靈氣而生,我與鏡顏一身靈力,可顛倒乾坤。

但萬物之主乃是神,不由我兩麵銀鏡呼風喚雨。

神器生來恪守兩大原則,一不可修習術法,二不可違背器主之令。如若不然,必遭天譴。

鏡顏極其興奮地與我說,在我長眠時,她被遣下人界,陪護一男子左右,直至他順利飛升。

我暗覺不妙,一來銀鏡之主,向來是神界天脈,我與鏡顏乃天帝登位那年才由老天帝轉手,分認如今的天帝天後為主。她被遣去所護之人,身世必然不簡單。二來鏡顏眉中藏情,眼中閃亮,說起那男子便神采飛揚,已然一副少女懷春模樣。

鏡顏雖與我同歲,記不得活了十幾萬年,或是幾十萬年,但她嫌日子煩悶,多數時光都在沉睡中過去,而我,從前都是跟著曆任天帝,出生入死不下百次,唯有這次認主天後,方才有閑睡了千把年。

果然,我心中所想並非杞人憂天。

鏡顏時不時竄到我鏡內,趴在我身邊托腮道:“我真羨慕塵夕,可以一直在他身邊。為何天帝不讓我化作肉身?為何他甚至都不許我說一句話?”

我一腳踹她出去,被她躲開。

“你說為何我們不可修習成神?為何我們隻能做麵鏡子?”鏡顏撅嘴埋怨。

我心下大驚,竟是小瞧了鏡顏已動的春心。

神器便是神器,天道容不得我等修習術法,做仙成神。

至於令鏡顏傾心的男子,也不出我所料,來曆不凡,竟是天帝下凡廝混,與人界女子所生。

也不知天後如何查出,隻稱他血統不正,修仙不足百年便混上神界,需得削去神籍,下凡重練。天帝自是不肯,怒指天後早知此事,在其飛升天劫上動了手腳,放了三次雷擊。

本來嘛,神亦有家務事,不宜大庭廣眾廣而告之。但此事涉及太子人選,便有的一爭了。

天後尚有一子,正在下界曆練,需得走遍人、仙、妖、魔、冥五界,方才算圓滿,恐怕不得萬年,是回不來了。

天後唯恐這段時日鳩占鵲巢,天帝不肯讓步,她便找楠止的錯。

不想細細一查,還真讓她查出一項罪狀來。

楠止身邊,常年跟著一名女妖。

這還得了?天後速速令人分別擒了楠止和女妖投入天牢,準備召集諸位神仙,會審楠止。

彼時我正滿心歡喜欣賞這一場鬧劇,畢竟漫漫長生甚是無趣,不想就在我等著看戲的當口,鏡顏一身靈力,所剩無幾。

她竟瞞著天帝天後,偷偷去天牢,幾乎將畢生靈力授予楠止。回來之後隻是對我咧嘴笑:“如此,誰都傷不到楠止了。”

我怒不可遏,隻罵道:“你究竟知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天譴有多殘忍?”

她歪著腦袋想了半晌,笑嘻嘻道:“楠止沒事就好。”

楠止的確沒事,闖了天牢與眾神打起來。他本就有一半神脈,再得鏡顏畢生靈力,真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一時間神界竟無人是他對手。

旁人不知楠止受了鏡顏靈力,隻道他乃跨界所出的怪胎,妖孽。楠止一怒之下竟欲施法,封印神界。

天帝天後皆是大驚,天帝不忍下狠手,天後則借我施法,勉強將楠止製住,但她包藏私心,並不滿足於單單製住他,趁機給他奪命一掌,豈料,被楠止身邊的女妖代受。

女妖幾乎灰飛煙滅,靈魂四散,肉身跌落凡塵。

我方在天後手中,便聽得鏡顏一聲大叫,跟著那肉身落入凡塵。我雖想追去,但深知認天後為主,便得聽她差遣,護她周全。

女妖一死,楠止那一襲黑衣便席卷了整個神界。

我活了幾十萬年,第一次見到魔族毫無阻力地衝上來,拜他為尊,肆意作惡。

神界終究被封,天後在最後關頭將我扔出神界,令我找到尚在曆練中的大殿下,拜他為主,破神界封印。

而楠止,封印神界已非常耗力,他又施法欲要喚回那女妖魂魄,竭力之下也隻喚得一魂而已。將她壓入東海後,他便陷入沉睡,長眠於仙魔結界處。

我以為神界封印不會長久,畢竟還有我,還有大殿下鳳鸞。

但我不曾想到,正在曆練中的大殿下,竟一絲神跡不露,我找了許多年,都未見蹤影。不得已,我隻有等他神智醒來之後來找我。

尋鳳鸞未果,找鏡顏倒還容易,隻是我找到她時,她的鏡身已然與那妖界女子融作一體,成了一名嬰兒,既無妖氣,又無仙氣,元神自封,沉睡不醒。

這一睡,便是萬年光景。

我記得鏡顏歸來時,分明還有三魂四魄,但她再次醒來,隻餘兩魂三魄。許久之後我才知曉,原來天界大亂時天帝亦對楠止動了殺心,她為他擋過。

隻剩兩魂三魄的鏡顏,拖著不再是神器的身子,腦子不太好使。

我以靈力護她,看她漸漸長大,帶她雲遊四海,找些被妖魔糾纏的城鎮,做些善事積點功德。我心存僥幸,功德若夠了,鏡顏可以躲過天譴也說不定。

她十歲那年,在東海鄰村,發現鳳鸞的痕跡。

原來他的曆練,正到魔界,明為滄迦山大弟子,實藏魔心。

我見他神覺未醒,不得不丟下靈夕,喚醒他的神覺。我在人界的肉身,不過是當時瞧著皮相不賴,便隨手撿來,不想日後還讓鏡顏吃了些苦頭。

鳳鸞在仙界名為風夙,我喚醒他的神覺後他驅除體內魔障,稱要破神界封印。

彼時我並不知破除封印究竟該做些什麽,風夙隻說,誰封的,便該誰來破。

我理所當然地以為該是楠止來破。

他卻說是鏡顏。

我說鏡顏已是凡神肉體,且隻餘兩魂三魄,靈力必不足以破除封印。

他說人在絕境時,總能迸發不可思議的力量。

他說那是鏡顏該受的懲罰,亦是她當承的天譴。

他看著鏡顏為他複生吃盡苦頭,在滄羽麵前亮明身份讓他欺騙楠止,用我施法讓鏡顏的魂魄粘合重生,讓滄迦重生,並喚醒她的元神命她去取五界之主的真元。

他偶爾問我,是不是他不該如此。

我無言以對。

站在他的立場,沒錯。站在我的立場,我心疼鏡顏。

後來他與我說,倘若鏡顏當真取得楠止真元來破除封印,他會讓她留在他身邊,永遠。

我在他手中,望著鏡顏攜三枚真元衝向天際,那一刹,星辰隕落,六界死寂。

我與鏡顏既與天地同壽,同神一樣不生不滅,我以為,總能再找到她哪怕星點殘魂,都能再喚她歸來。

但是沒有,天上地下,碧落黃泉,風夙帶著我尋遍六界,找不到她半點痕跡。

原來心死,靈便不在了。

即便與天地同生,也有先天地而灰飛煙滅的那一日。

楠止來找我,我大肆嘲笑:“為何她會死而複生?為何她會化名鏡顏?為何她會有一麵銀鏡為哥哥?”

“你可記得萬年前自你出生便伴你左右的鏡子?你可知道她為你挨過妖襲扛過天劫擋過天帝一擊?你可知她為何與塵夕長得一樣?你又可知,為何你一身靈力無人能敵?”

我慢條斯理一字一句地講給他聽,鏡顏的每一個表情,說過的每一句話,為他做過的每一件事,我詳詳細細聲情並茂地說,直說得他滿頭青絲寸寸變白發,方才大感快慰。

“我會找她回來。”臨去前他如此說道。

我望著他的背影惡劣地笑:“你若願意將那身子拿回來,說不定還能有點法子。反正塵夕也不認得你另嫁他人了不是麽?”

他背影冰冷,不曾回頭。

偶爾,風夙仍是會問我,是否他做錯了。

我直截了當地問他:“你後悔了?”

他不答,我卻了然。

這世間,再尋一名鏡顏那般毫無心機全心全意待他的女子,何其之難?

我在無趣且令人厭倦的長生中沉沉睡去,萬年再萬年,我始終心存希冀,哪一次我睜眼,便能再見那張醜兮兮的小臉望著我笑,拉著我的衣袖軟糯糯地喊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