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琴翎鏡顏,原是兩麵銀鏡,上古神物。
在我許下承諾,重新擁有靈魂的那一刹那,我記起了一切。
為救風夙時,曾聽滄瞿提過,銀鏡本有兩麵,一麵聚魂,一麵引魂,滄迦山那麵為聚魂鏡,剩下一麵引魂鏡不知所蹤。
其實不然。
我與哥哥,皆可聚魂與引魂。
自我有靈識一來,就與哥哥一起。他聚魂,我便引魂,我聚魂,他便引魂。
上古神物,靈力非凡,且與神族一樣,有七魂七魄,然,不可修習術法。且,銀鏡之力,神族天脈方可催動。
記不得與哥哥沉睡了多久,那一年,天帝令我下人界,護佑一男子左右。
他便是楠止。
原來我與他相識,並非短短八、九年光景。
從他還是繈褓嬰兒,我便在他身邊。我隨他走過二十年人間歲月,我伴他渡過百年修仙時光,我攜他同返神界,千年來寸步不離。
我知曉塵夕的存在,她是陪在楠止身邊時日最久的女子。
我羨慕她。
我祈盼有朝一日,我也能化身為女子,日日伴他左右。
然,我隻是一麵鏡子,沒有天帝允準,我不可在他麵前化出人形,甚至不可說一句話開一聲口。
我曾有七魂七魄,與天地齊壽。
楠止為人時,曾被妖物偷襲,我護他,去了一魂。楠止由仙飛升時,天劫異常,我替他受下,去了三魂三魄。楠止惹怒天帝天後,被囚禁,那時我已被天帝收回,不知發生何事,憂他安危,偷偷潛回他身邊,將畢生靈力盡授予他。他召集眾魔,天帝大怒,我擋過天帝一擊,損一魂一魄,他亦借機封印神界。
是以,我七魂七魄,最終隻餘兩魂三魄而已。
塵夕並非在神魔大戰前夕殞命,而是神界將封時替楠止受了天後奪命一掌,魂飛魄散。
我不及斂她魂魄,恐楠止傷心,隨她肉身而去。
哥哥說,我化銀鏡之身試圖保住塵夕肉身,結果解她渾身妖氣,與她一道化作嬰兒沉睡。
這一睡,便是萬年。
萬年以後,我以兩魂三魄之軀蘇醒,為靈夕。
直至記起這些前塵,我方才明白,為何我會那樣無悔地愛著楠止。
滄迦山的風那樣冷,一次次撕下那張令我厭惡的臉是那樣疼,我恨我自己,卻無法恨他。他抱著我,恐懼得發抖,我甚至覺得他或許在落淚,但我見不到,亦聽不清。
我隻聞得一個“夕”字而已。
我拚盡力氣與他說,我不是塵夕,其實我想說,我亦不是靈夕,我隻是鏡顏。
但我沒有力氣了。我以為我會就此沉睡,哥哥說過,隻要尚存一絲生氣,沉睡許多許多許多年後,我們自會恢複元神。
但我發現他在施法,他在燃盡畢生修為,給塵夕鑄魂,而風夙正在取他真元。
我以為我不會疼了,在經曆剝皮剜骨的疼痛之後,我再也不會疼了。然而,事情總是出乎我的意料。
抱著我的男子,我耗盡一生心力去愛的男子,寧願傷自己也舍不得傷他半分的男子,此刻正耗盡自身修為,為了另一個女子。
從前他為她複生,趕我出那具身體。
如今他為她有一個完整的魂魄,寧可放棄自己的生命。
我不禁在心底自問,塵夕,他是有多愛塵夕呢?
有沒有比我愛他更多呢?
他若再不反抗,風夙就會取他真元來打破神界封印了。從此,楠止便不存於天地間,徹底從我的世界消失了。
我——舍不得呐。
即便他為塵夕將我趕出那具身體,即便他把我當做塵夕陪伴左右,即便他抱著我為塵夕耗盡修為,我仍舊無法怪他,無法恨他,無法舍棄他。
我愛他,遠不止八年而已。
隻是他從不曾知曉。我不過是一麵鏡子。
但我仍舊——舍不得呐。
所以我集結元魂,帶著那三枚真元衝向神界封印。
這世間,男女之情無非三種:他鍾情於她,她鍾情於他;她鍾情於他,他鍾情於她;他鍾情於她,她亦鍾情於他。
情之幸事,當屬第三種。
不幸的是,青蓮、青鳳、我,都不在其中。
青蓮及早回頭,免於情傷;青鳳執著,墮魔又成妖,六百年方重入輪回;我最癡傻,七魂七魄毀失殆盡,肉身予人心神俱傷,最終灰飛煙滅了無痕跡。
其實衝向神界封印時,並不知曉是否會成功。
我隻是不願見他死而已。
我衝破封印,風夙便不會取他性命;我讓出肉身,他便可與塵夕——有情人終成眷屬。
我想,這是最好的結局。
聽到結界碎裂的聲音時,我也聽見自己的靈魂再次碎裂。
哥哥說,我們雖與天地齊壽,卻不可肆意揮霍,否則,天地亦不容我於世。
我想起萬年前我尚為一麵鏡子時,羨慕塵夕之餘曾經嗤笑:漫漫長生數十萬年又如何?我要的,不過須臾十數年而已。
然,漫漫長生數十萬年間,我所求的須臾十數年,終究是——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