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壯誌未酬

朱安世戴上鉗鈦,坐進囚車。

公孫賀奉旨將他押進建章宮,[1]宮門外,一隊執戈宮衛已經在等候。

朱安世下了囚車,兩個宮衛一左一右押著他,其他宮衛前後護從,從側門進宮,沿著閣道曲曲折折向宮區西麵行去。望著四處殿宇樓閣,朱安世心裏笑歎:又回來了。及至見到玉堂、中龍華門和建章前殿時,更是無限感慨。不由得望向太液池方向,心裏默默道:驩兒,朱叔叔來救你了。上蒼保佑,但願這次能救得成。

下了閣道,穿進一道高牆深巷,走到一個僻靜院落,四麵都是青石矮屋,鐵門小窗。宮衛將他推進其中一間,緊鎖了門,隨即離開。朱安世踮著腳,從小窗向外張望,見隻有兩個宮衛在外看守,都背對著門,便趁機從嘴裏取出一小圈細絲——韓嬉贈給他的絲鋸。

樊仲子將他捆起來,載到長安,前往丞相府,交給公孫賀,他預先將這絲鋸藏在嘴裏。

正如他所料,公孫賀急於將他上交天子,隻簡略盤問了他幾句,他始終閉著嘴,一言不發。

這時,已時近黃昏。

來之前,他們已商議好:午時,將他交給公孫賀。等公孫賀上報、遣送,幾番來回,大致也已過申時。要受審,至少也得明天,一夜時間,足夠鋸斷鐐銬。

他靠著牆,坐在地下,閉起眼睛,養精蓄銳。

過了半晌,天昏黑時,門外一陣鎖響,一個黃門進來,將一碗麥飯放到地上,隨即出去又鎖起了門。他捧起那隻大碗,心想,現在是吃一頓就少一頓了,便用手抓著,大把大把往嘴裏送,不一時,便吃得幹幹淨淨,一粒不剩。腹飽神足,他才扯直絲鋸,開始鋸鐐銬。

門外仍有宮衛把守,雖然天黑看不見裏麵,但夜裏寂靜,極易聽見聲響。他兩腳分開、手臂力挺,將鐵鏈繃緊,而後隻動手腕,先鋸腳鐐。他在棧道山嶺上曾用過這絲鋸,已掌握了些技巧。在樊仲子莊上,又戴著鉗鈦演練了幾日,鋸斷了幾副。現在鋸起來,便駕輕就熟。起初,絲鋸還在鐵鏈上打滑,沒多久,鋸出一條凹縫,絲鋸陷在裏麵,便不太費力了。

他鋸鋸停停,一個多時辰後,黑暗中用手一摸,腳鏈中間一環已經被鋸了十之七八,到時候用力一掙,便能扯斷。

歇了一會兒,他又開始鋸手鐐,手鐐就要難一些,不好使力,又極易發出響聲。他按之前演練的,左肘拐起,將左邊那根鐵鏈抵在膝上,繃緊,而後翻動手腕,鋸脖頸部位的第一環。

近兩個時辰,左手鐐才鋸好,他稍歇了歇,繼續鋸右手鐐。

等右手鐐也鋸好,已是淩晨,天色微微發亮。

他從牆角抓了些泥土,就著微光,將三處鋸縫全都填抹好,又仔細檢查一遍,絲毫看不出痕跡,這才躺下休息。

一陣鎖響,是送早飯的黃門。

朱安世被驚醒,忙跳起身,朝那黃門叫道:“你去稟報呂步舒,我要上書,我要告丞相公孫賀!我知道他所犯的滔天大罪!”

那黃門本來放下碗就要走,聽見他喊,一愣,回身望著他,滿臉驚異。

朱安世又叫道:“聽見沒有?我要告公孫賀,他兒子**公主,他本人罪大惡極。你快去稟告呂步舒!”

那黃門瞪大了眼,惶然點點頭,而後出去了。朱安世忙走到窗邊探頭,見那黃門小跑著匆匆走出院門,看樣子是去上報了。朱安世這才放心,端起地上的大碗,仍是粗麥飯,還冒著熱氣,晨光照射其上,淺黃潤亮,煞是悅目。

這恐怕是最後一頓飯了。

朱安世用手指撮了一小團,放進嘴裏,慢慢嚼,細細品,滿嘴麥香,還竟有一絲回甜。他不由得笑著歎口氣,這些年,自己糟蹋了多少好東西?無論吃什麽,從來都是胡吃亂嚼,哪裏好好品嚐過滋味?

這碗飯,他吃得極慢,很久,才吃罷。

他放下碗,坐到地下,將臉迎向小窗,在晨光中閉起眼,深吸暮秋涼氣,隻覺得胸懷如洗、身心俱淨。父母給他取名“安世”,是望他能安穩一世,然而一生之中,他竟從未這樣安安靜靜坐過片刻。

正在愜意,又是一陣鎖響。

清靜被擾,他微有些惱,睜開眼一看,進來的是個黃門令丞,身後緊隨兩個宮衛。

“你說要上告丞相?”黃門令丞尖聲問道。

朱安世點點頭。

“你要告他什麽?”

“他的罪太多,就是伐盡南山之竹,也寫不盡。”[2]

“你可有真憑實據?”

“有。”

“果真有?”

“當然。”

“你為何要告他?”

“他捉了我,我豈能讓他逍遙?”

那黃門令丞盯著他,他也回盯過去。

半晌,那黃門令丞道:“好,我去稟報呂大人。”說著轉身鎖門而去。

成了,朱安世暗暗道。

他忙又在心裏演練行刺劉彘的種種情形和對策。

過了一陣,那黃門令丞又回來了:“呂大人已經上奏皇上,皇上要親自審問你。”

“哦?”朱安世心中大喜。

“將他押走!”

兩個宮衛過來,揪起他,架著便拖向外麵。

朱安世聽之任之,來到院中,兩個宮衛卻沒有走向院外,而是折向旁邊另一間大石室。朱安世心中納悶,卻不及想,已經被拖了進去。

這間石室沒有窗戶,裏麵十分昏暗,牆上掛著幾盞油燈,中間一張木台,台邊一個木架,上麵擺著錘鋸刀斧,到處血跡斑斑。旁邊立著幾個漢子,各個精壯凶悍。

朱安世大驚,心中正急想對策,那幾個壯漢已經迎了上來,從衛卒手中接過他。抓住他的手足,抬起四肢,將他按到木台上。接著,打開他的鐐銬,將他的手足綁在台角的四根木樁鐵環上。

朱安世見勢不對,想要掙紮,但哪裏能掙得開?

那黃門令丞走過來,陰惻惻望著他,尖聲道:“要見皇上,得先去掉你的殺氣。”隨後一擺手,轉身出去。

一個漢子從木架上拿了把鐵錘,走到朱安世腿邊,舉起鐵錘向他的左腿砸下!

哢嚓一聲,骨頭斷裂。朱安世撕心裂肺慘吼起來,劇痛鑽心,全身急劇抽搐,幾乎昏死過去。

那漢子又一次揮起鐵錘,又砸向他的右腿,又是哢嚓一聲,朱安世頓時疼昏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被劇痛疼醒。

全身上下到處疼得如同被鋸、被燒一般,卻絲毫動彈不得,他忍不住又痛叫起來,但嘴裏也劇痛無比,聲音含糊,竟說不清字句,反倒噴出一口血。他又痛又急,又驚又慌,頓時又昏死過去。

就這樣,數度痛醒又昏死,他才稍稍清醒過來。嘴裏空****,才知道舌頭竟已被割掉,已經不能說話。他費力抬起頭,看見雙臂雙腿血肉模糊,四肢都被砸斷。

他曾以為自己已是個廢人,這時才真正知道什麽叫廢人。

除了頭頸,身體已是一塊死肉,癱在木台上,動不了分毫,像是他在屠宰苑宰殺過的那些牲畜一般。淚珠不由自主從眼角滾落。他連哀求別人殺死自己都已經做不到,隻能在嘴裏含混念叨:死,死,死……

有人走過來,在他腿上、臂上的傷口處塗抹藥膏,又用布條包紮。之後,扳開他的嘴,將藥粉灌進他口中。

自始至終,他都隻能聽之任之。不知道又過了多久,疼痛才漸漸緩和,但他的心也漸漸麻木,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又有人過來,搬動他的身子,給他套了件衣服,將他抬起來,放到一個木榻上,木榻上豎著塊木板,他們讓他背靠木板,保持坐姿,又用一根布帶攔腰紮緊,以防他倒下。

其中一人道:“皇上要見你。”

隨後四個人抬起木榻,向外走去。

他隻有脖頸和眼睛能動,但他呆呆靠著,直直睜著眼睛,眨都不眨。

那四人抬著他,沿著閣道急速行走,曲曲折折,來到宮區最北端,行到婆娑宮後,經過屠宰苑,裏麵傳來雞鴨羊犬的叫聲。木架繼續前行,經過門闕,來到苑區。左邊便是太液池,水麵茫茫,漸台寂寂。

木榻轉向右邊,來到涼風台下。放慢速度,緩緩登上台階,這長階又高又陡,像是登天一般。到了台頂,整個建章宮鋪展在眼底。向東,未央宮、長安城,一覽無餘。但他仍然連眼珠都不轉。

木榻穿過長廊,進到一座殿堂,放了下來。

殿堂裏一片寂靜,中央高懸著紗帳,裏麵隱隱現出一張幾案,後麵榻上坐著一人,應該正是當今天子。帳外立著一個官員,枯瘦矮小,形如老鷲,是呂步舒。旁邊候著幾個黃門。

這時已是深秋,台頂秋風浩**,一陣陣寒意在殿堂中流**,不時拂動帳前的青紗,偶爾會露出天子的身臉。雖然他正對著天子,而且相隔不到五尺,他卻視而不見。

“朱安世,你還認得我嗎?”呂步舒忽然開口問道。

聽到自己的名字,朱安世茫然轉頭,木然望向呂步舒。

呂步舒笑道:“我還得謝你,那夜你跳到我**,用刀逼住我,卻沒有殺我。”

朱安世並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麽,隻覺得眼前這人可憎得很,不由得微微皺眉。

呂步舒又道:“為了一部《論語》耗費了我多年心血,若不是你,這事早就該了結了。不過,也得謝你,若沒有你,此事收場也不會這般圓滿——”說著他手指著左邊的太液池,滿臉得意,笑問道,“你一直以為孔驩被囚在漸台上,是不是?哼哼……漸台是天子迎神之所,怎麽可能把個罪臣孽子囚在那裏!”

“孔驩”兩個字,像是一根刺在心裏一蜇,朱安世上身不由得一顫。

“你認得這個吧!”呂步舒舉起一樣東西。

一隻木雕漆虎,黑底黃紋,色彩昏沉,已經陳舊。

看到這隻漆虎,朱安世上身劇烈顫抖起來,嘴裏含糊喊道:驩兒!

一瞬間,當年的一幕幕在他心中迭相閃現:扶風、棧道、成都、長安、冠軍縣、貨郎、驩兒又黑又圓的眼睛、抱著漆虎時的笑臉、荊州、魯縣、孔府後院、夜裏那扇窗、驩兒瘦小的身影……

呂步舒擺弄著那隻漆虎,笑道:“你為了那小兒,連皇上都敢刺殺。皇上說,為了犒賞你,在你死前,有件事該讓你知道——”

朱安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那隻漆虎,忽然清醒過來,想起了自己是誰,自己為何而來。

呂步舒緩緩道:“那小兒其實早已死了。四年前,杜周將他帶進宮,第二天,他就被處死了……”

呂步舒森然一笑,將那隻漆虎隨手一丟,摔在朱安世腳邊,啪的一聲,漆虎碎裂成幾塊。

一片碎屑飛濺起來,擊中朱安世左眼,眼淚頓時湧出。

他渾身劇顫,頭不住搖晃,雙眼幾乎瞪出血來,喉嚨中發出獸一般的悲號怒嘶。隨後,他張開嘴,拚力一掙,向幾尺外帷帳內的劉彘咬去,木榻翻倒,他重重栽伏於地,卻仍伸著脖頸,向劉彘不住嘶吼……

[1] 《資治通鑒·漢紀十四》中記載:“是時詔捕陽陵大俠朱安世甚急,賀自請逐捕安世以贖敬聲罪,上許之。後果得安世。”

[2] 《資治通鑒·漢紀十四》中記載:“安世笑曰:‘丞相禍及宗矣!’遂從獄中上書,告:‘敬聲與陽石公主私通;上且上甘泉,使巫當馳道埋偶人,祝詛上,有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