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宮中刺客

朱安世琢磨了一夜,終於想定了兩句話。

第二天他背著樊仲子等人,找到莊子上的管家。那管家粗通文墨,朱安世向他請教幾個字,一個一個都仔細學會記牢後,便討要了筆墨,躲進自己屋中。

他關好門,先研好了墨粒,濃濃調了些墨汁。而後從床頭取過一隻木盒,裏麵一卷白帛。這是離開博望苑時,太子命人謄抄好贈給他的孔壁《論語》。他取出那卷《論語》,展開最後一張白帛,見最末一句後麵還有幾寸空餘,心想:足夠了。

他拿起筆,照著酈袖教他的樣子握好,先蘸著水在幾案麵上練習。寫了十幾遍後,覺著已經純熟,才向墨汁中濃濃蘸了一蘸,又在硯台邊沿上將筆毫仔細捋順抹尖。而後,坐得端端正正,深吸了一口氣,提筆在那片空餘白帛上,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寫下那兩句話,又落上自己的姓名。

雖然練了許多遍,書寫時,手卻一直抖個不住,幾個字寫得歪歪斜斜、笨笨拙拙。他越看越不中意,但又不好塗改,隻能這樣了。這樣或者更好,酈袖知道我字寫得醜,寫好了反倒認不得了。兒子現在字寫得那麽好,見了一定會笑我,笑就笑吧,你爹就是這麽笨,你能比爹強,爹歡喜得很。

他坐在案前,盯著那白帛,一字一字,一遍一遍,默念著,自己笑一陣,歎一陣,而後怔怔呆住,鼻子一酸,眼睛一熱,竟落下淚來。

這時門忽然叩響,隨後是韓嬉的聲音:“青天白日,一個人關在屋子裏,做什麽呢?大夥兒在等你去喝酒呢。”

他忙兩把擦幹眼睛,隨口應了一聲“我這就來!”同時急急卷起白帛,放回盒子,蓋好盒蓋,藏到枕頭內側,這才起身出去。

晚飯時,朱安世暢飲談笑,韓嬉三人望著他,全都有些驚異納悶。

他心想:等他們察覺,我已是死人了,這是與朋友們最後一次飲酒,當得盡興。於是假托說愁煩無益,不如開懷暢飲,而後好好尋思救人之策。三人聽了,方始放心。朱安世感念三人待己之恩,盡心敬了幾輪酒。

吃飽喝足後,他裝作大醉,跌跌撞撞回到自己房間,蒙頭便睡。

睡到半夜,他睜眼醒來,起身用壺裏冷水抹了把臉,換上夜行黑衣,背好夜行包。因想著倘若劉彘離得遠,得飛擲兵刃刺他,便棄刀不用,取下牆上所掛一把好劍,隨身佩好。

臨出門,他又回頭望了一眼枕畔那隻木盒,他怕樊、郭、韓嬉三人察覺,故而沒敢提及。不過他們都知道這《論語》是他留給自己兒子的,自己死後,他們定會找到酈袖母子,將《論語》交給酈袖。不必擔心。

他轉身輕輕開門,翻牆出院,向長安奔去。

奔到雙鳳闕下,他攀上飛閣,越過城牆,滑入城中,避開路上巡衛,穿街過巷,來到司馬遷宅前。

翻牆進去,見北麵一扇窗還亮著燈。過去一看,房內一人在燈下執筆寫文,正是司馬遷。

他輕叩窗欞,低聲喚道:“司馬先生,我是朱安世。”

司馬遷聽到聲響,先是一驚,隨即辨出他的聲音,忙開門讓他進去。

“司馬先生,請恕我深夜驚擾,我是來問一件事,問完就走。”

“什麽事?”

“天子現在哪裏?”

“你問這個做什麽?”

“先生最好不要問,你隻須告訴我便可。”

“建章宮。”

“明日早朝什麽時辰?”

“卯時。”

“罷朝後呢?”

“天子要去上林苑遊獵。”

“騎隊在哪裏等候?”

“玉堂之南。”

“好,多謝!告辭!”朱安世轉身出門。

司馬遷追上來問:“朱兄弟,暫停一步,你究竟意欲何為?而且,我也有事問你,那孔壁《論語》——”

朱安世心中有事,更怕牽連到司馬遷,因此並不答言,快步出門,縱身跳上牆頭,翻身躍下,原路返回。

他又爬上飛閣,攀著輦道下的橫木,躲過上麵巡衛,淩空攀行半裏多,越過城牆,來到建章宮,溜下飛閣石柱,躲進草木叢中。

這時已經是淩晨,天子早朝在建章前殿。上次進宮營救驩兒前,他曾細細查看過建章宮地圖,從他藏身處向西直行一裏多路,到宮區中央便是建章前殿。正南對著玉堂,前殿與玉堂之間,則是中龍華門。

朱安世知道劉彘寢處必定守衛森嚴,故而沒有打問。行刺隻能在途中,正巧劉彘罷朝後要去上林苑,必定是下建章前殿,走中央大道,穿中龍華門,過玉堂,出建章南門。既然騎隊在玉堂之南等候,自前殿到玉堂,途中隻有常備護衛。

於是,他避開巡守,一路潛行,來到南端的鼓簧宮。又沿著宮牆折向西麵,趁著天色昏蒙,一路躲避,到達南區中央的玉堂。

堂下有間黃門寢室門虛掩著,他推門溜了進去,房內無人,應該是應卯去了,正好藏身。

他透過窗戶,查看地形,見北麵一座門闕,巍然軒昂,是中龍華門。通過此門,一條青玉大道,直達建章前殿。宮中人行走,都是沿著周邊閣道,宮殿之間場闊數裏,空空****,根本無處藏身。他窺望良久,抬頭看到中龍華門,忽然想出一個主意,趁天色未亮,離了玉堂,悄悄行至中龍華門下。

中龍華門門簷距地有兩三丈高,朱安世取出繩鉤,向上用力一拋,鉤住簷角,隨後猱身上攀,不多時,攀到門頂。頂上四角飛簷,簷脊各有一條木雕漆金的飛龍,龍身徑長兩尺餘,剛好能遮住身子。他便躡足來到左邊兩條簷脊交會處,縮身伏在凹角裏,四處一望,周圍宮殿在幾十丈之外,若不細看,應不會有人發覺。

他趴伏在那裏觀望,半晌,晨曦微露,天色漸亮,隱約遙見建章前殿高台上,黃門宮女往來急行,應該是快要早朝了。果然,不多時,就見許多官員陸續由閣道登上殿側台階,依次從大殿邊門進去。

他抬頭向西北遙望,越過宮殿高牆,那邊是太液池,能依稀望見青峰聳立、白霧蒸騰,水中央隱現一座樓台,是漸台,驩兒正在那裏,被囚在石室之中。

他默默道:驩兒,朱叔叔來救你了。

過不多時,隻見一隊宮衛護著一輛金碧輝煌的八馬車駕,行至中央台階之下,馬頭朝南停好,宮衛分作兩列,整齊侍立於車駕兩側,各個手持長戟,筆直豎立,紋絲不動。

朱安世心道:是了,劉彘的車駕。

他數了一下宮衛數目,共六十四人。倒也不是太難對付。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那些官員陸續退出,隨後,隻見一隊宮人黃門從前殿正門出來,中間有四個黃門扛著一架傘蓋木榻,木榻上隱約坐著個人,自然是劉彘。

朱安世不由得握緊劍柄,睜大眼睛細看。

連宮女黃門一共二十四人,護著木榻緩緩走下前殿數百級長階,來到車駕邊。兩個黃門攙下劉彘,另一個黃門已經跪伏在車邊,劉彘踩著地下黃門,上到車中。車駕緩緩啟動。宮衛分作兩部,三十二人前導,三十二人殿後,二十四個黃門宮人護侍車駕兩側。

這時朝陽升起,霞光照射建章宮千門萬戶,到處金光閃耀。地下青玉磚也鍍上一層金箔,大道流金,似是登仙之路。那車駕彩幡飄揚、金輝熠熠,真如神龍驂駕、玉虯仙舟。

朱安世被那光芒刺到眼睛,猛然發覺一事,心裏暗叫:不好!

方才,他尋思行刺之策,本想趁劉彘車駕穿過門下時,自己拽住繩索,從空而降,刺穿車頂,直擊劉彘。然而此刻看車身映射光芒,才知那是一輛銅車,車頂車壁都是銅製,根本無法刺穿,隻能從車門下手。而車門在左側,門邊有兩個黃門緊緊護侍,隻有先除掉黃門,才能刺殺劉彘。前導、殿後的宮衛,距離車駕最近的隻有十幾步,片刻之間就能趕到,行動必須極快。

他拔出長劍,在衣襟上割下一條布帶,纏在左掌上。又抓起身邊的繩鉤,將鐵鉤用力釘在簷頂木梁上,拽了幾拽,確認鉤牢後,他略想一想,再也沒有什麽可預備,於是向劉彘車駕望去。儀隊距離中龍華門隻有七八丈遠,已可辨認出最前宮衛的麵容。車駕前懸掛著錦簾,看不到車中。

是時候了,朱安世長呼一口氣。

血氣頓時上湧,心又開始劇跳。但隻是激奮,絲毫沒有畏怯。

相反,他從未覺得自己如此莊重肅然、雄武有力。

他右手持劍,左手攥緊繩索,目不轉睛盯視車駕,隨時準備騰身跳下。七丈、六丈、五丈、四丈、三丈……

忽然,左邊響起一聲嚷叫:“停!停下來!”

四下裏本來一片寂靜,這聲音尖厲無比,穿刺耳鼓,回**在殿閣之間,驚起四周殿頂的宿鳥,撲啦啦,向空中亂飛。

朱安世忙扭頭望去,隻見一個黃門從左側宮殿中奔出,向車駕急急奔過去,邊奔邊扯嗓大喊。

儀隊前列侍衛長聽到叫聲,忙舉臂一擺,儀隊車駕頓時停下。

朱安世大驚,再一望,隻見左側宮殿又奔出十幾人,都是黃門,隨後,一隊宮衛也衝了出來,全都手執長戟,向車駕疾奔。

不好!定是有人見到我藏在這裏,行蹤暴露了!

他急忙定神,心中閃念:自己如果現在下去,相距還有兩丈多,完全能在報信之人到達前先趕到,但必須先衝過前麵三十二名宮衛。而且,就算闖得過第一陣,還有幾十名黃門宮女,更有殿後的宮衛。得再廝殺一番,才能接近車門。

這第二關過得去嗎?

他望望那車駕,心底知道:絕難衝得過。

但不論如何,自己行跡已經暴露,如果現在不動手,劉彘遭了這一回,必定會加倍警戒,再想刺殺,根本無望。反正自己早已想好要死,何必多慮?衝下去就是了!就算刺不到劉彘,也該死個痛快!

他不再多想,抓緊繩索,騰身站起,正要抬腿躍下,忽然想到驩兒。

我這一死固然痛快了當,但我死之後,誰來救那可憐的孩子?

他又向車駕望去,宮衛們仍持戟嚴待,那報信的黃門還在奔跑呼叫,他身後其他黃門和宮衛也疾奔不止。而那車上,錦簾依然垂掛,劉彘就坐在裏麵。

他猶豫片刻,隨即清醒:雖然自己隻剩一副殘軀,活著隻有恥辱,卻也不該如此輕棄,驩兒還在等我去救。死有何難?生才不易。我不能為求一時痛快,就這樣莽撞死掉。

主意一定,他隨即向玉堂望去,那邊依然寂靜無人,看來警報還未傳開,隻要奔到那裏,左右都有花木草叢,未必逃不掉。

於是他抓住繩索,一躍而下,從門簷淩空墜向地麵,片刻之間,腳已著地。再看車駕那邊,宮衛們已經發覺,並紛紛挺戟朝自己奔來。這時,劍已無用,反倒惹眼,他振臂一甩,將手中長劍擲向前方,長劍劃空而起,飛向車駕。[1]

他隨即轉身,一路疾奔,奔到玉堂下,順著旁邊小道,跑到玉堂後麵閣道,向左右一看,兩邊各有一隊宮衛奔來,而正前方,則是一道宮門,自然有門值把守。正在猶豫,耳側忽然有人叫:“這邊!”

轉頭一看,是個宮女,再一細看,竟是韓嬉!

韓嬉躲在一塊巨石後,身穿宮女衣裳。他忙跑過去,韓嬉說了聲“跟我來!”隨即轉身鑽進旁邊閣道下麵,他忙跟了過去,也俯身鑽進去。閣道離地三尺懸空而建,韓嬉帶著他伏地爬行了一段,上麵響起一陣急重的腳步聲。二人忙停住,等腳步聲遠去,才鑽出閣道,躲進旁邊樹叢中,穿石繞樹,向東跑了一陣,來到一處石洞前。韓嬉從石洞中取出一包東西,是黃門衣冠,她轉身遞給朱安世:“快換上!”朱安世忙將外衣脫下,塞進那個石洞,隨後換上黃門衣冠。

韓嬉又帶著他前行一段路,前麵現出一道牆壁,到了牆角下,見草叢中一塊石頭上放著一個木托盤,上擺著一套酒具,旁邊還有一個食盒。

“你提食盒。”韓嬉向他微微一笑,隨即俯身端起托盤。

朱安世忙提起食盒,兩人沿著宮牆來到閣道,上了閣道,放慢腳步,向北邊走去。

一路上不時有宮衛持戟密搜急查,看到他們,卻都沒有起疑。兩人行至飛閣輦道附近,趁左右無人,跳下閣道,躲進飛閣下麵的草叢中。

朱安世等四下無人,才小聲問道:“你怎麽來了?”

韓嬉淺淺一笑:“這還用問?”

朱安世心中一陣溫暖,一陣愧疚,說不出話。

兩人一直等到天黑,不遠處忽然一陣叫嚷**,附近巡守的宮衛聞聲,紛紛趕了過去。

韓嬉輕聲道:“是郭大哥,我們走!”

兩人急忙攀上飛閣,越過宮牆,溜下牆頭,急走了不多遠,林子邊,一個人牽著四匹馬等候在那裏,是樊仲子。

* * * * * *

驩兒始終沒被釋放。

四人日夜商議對策,尋找時機。

朱安世雖然時刻擔憂驩兒,卻不再焦躁。他能逃出建章宮實屬不易,這條性命得自三位朋友的舍身相救,隻有救出驩兒,這副殘軀才用得其所,才對得住朋友,也不枉自己殘身毀容、拋妻舍子,辛苦這一場。

隻是經他一鬧,宮中戒備越發森嚴,百般思量,也未找到營救之策。

一天黃昏,四人正在商議,司馬遷忽然來到莊上。

他穿著便服,獨自一人騎馬來的,神色甚是惶急。進了門,也不坐,見到朱安世,便急急道:“朱兄弟,你得盡快離開這裏!建章宮禦廚房搜查失物,從一個宮女床底磚塊下麵搜出一包絹帶,上麵寫滿了字——”

朱安世猛地叫道:“阿繡?”

司馬遷點點頭,歎口氣道:“廚監將阿繡姑娘和絹帶一起交給了光祿寺,今早呂步舒來向天子奏報,說阿繡和你串通,盜傳《論語》,又說那日刺客攜劍獨闖建章宮時,有個小黃門隔著窗看到了那刺客,滿臉盡是瘡疤,呂步舒斷定那刺客正是你。天子大怒,立即下命通緝你。明天定然會四處大搜,京畿之內都不安全,你趕快離開這裏!”

朱安世忙問:“阿繡怎麽樣了?”

司馬遷黯然搖頭:“呂步舒沒有講,但阿繡姑娘恐怕已遭不測。呂步舒已經在繼續追查,定然又將是一場血雨腥風。諸位也都要小心,最好一起遠遠逃走。”

司馬遷說完,便立即告辭,匆匆離去。

想起阿繡,朱安世心中傷懷,怔怔道:“是我害了她……”

果然,長安、扶風、馮翊三地巡衛騎士盡被調集,大閉城門,四處嚴搜。[2]

樊仲子忙將朱安世藏到後院穀倉下的暗室中,平日大家就在這暗室裏議事,倒也暫時安全。

躲了兩天,仆人忽然從外麵打開秘窗報說:“任安大人來了。”

樊仲子忙命仆人請任安進來,任安也是一身便服、一臉惶急,一見朱安世,也急急道:“朱兄弟,你得馬上離開這裏!”

朱安世未及答言,樊仲子已先問道:“他們追查到這裏了?”

任安點頭道:“丞相公孫賀要來捉拿朱兄弟。”

樊仲子奇道:“公孫賀?關他什麽事情?他夾雜進來做什麽?”

任安道:“公孫賀的兒子公孫敬聲擅自挪用軍餉一千九百萬,被發覺,下了獄。公孫賀救子無路,見天子正極力追捕朱兄弟,便懇求天子,捉了朱兄弟,來贖兒子之罪,天子應允了。”

樊仲子道:“他想捉就捉嗎?三輔騎士到我莊上來搜過,都沒能找到。”

韓嬉在一旁卻提醒道:“太子知道。”

任安點頭道:“太子門下有一位書吏和我私交甚厚,十分敬重朱兄弟,兩個多時辰前,他來給我報急信,說公孫賀去求太子,讓太子說出朱兄弟下落——”

郭公仲忙問:“說……說了?”

任安道:“太子並沒有立即答應,隻含糊說一定盡力相助。但公孫賀畢竟是他的姨父,公孫敬聲是他表弟,若不是怕受牽連,他怎麽會避親救疏?而且衛皇後也知情,一定會逼他說出朱兄弟的下落。你們藏身之處,早晚會泄露出去。所以,趕緊離開此地,遠遠逃走!”

朱安世一直在聽,想的卻不是逃,他聽到“公孫敬聲”,猛然想起阿繡——阿繡當初不正是因為無意中撞破公孫敬聲和陽石公主奸情,才被公主尋事處罰?與公主私通,此罪極大,甚至會禍及丞相全族。這一陣他日夜尋思營救驩兒之計,苦無出路,此刻心頭一亮,忙問道:“如果有人告發丞相罪行,天子會不會親自聽審?”

任安一愣:“應該會。你問這個做什麽?”

朱安世不答,卻道:“趙王孫大哥曾講過,說劉彘最恨外戚勢力龐大,他斷言衛皇後及公孫賀遲早要被剪除。”

任安道:“嗯。這話倒也沒錯。不過,太子立位已久,又是長子,天子對其一向鍾愛,而且天子年事已高,恐怕不會再新立太子。”

朱安世道:“劉彘就算饒過皇後、太子,至少不會放過公孫賀。公孫敬聲為惡已久、臭名昭著,長安城哪個不知?現在才來懲治,恐怕是劉彘覺得時候到了。先除兒子,再滅老子。我猜劉彘現在正在找公孫賀的把柄。公孫賀要捉我贖罪,正中劉彘下懷。我盜了汗血馬,又進宮行刺,劉彘定是要將我碎屍萬段才解氣。公孫賀若是能捉住我,正好遂了他的意,若捉不住,也正好給公孫賀定罪。無論如何,公孫賀這次是躲不掉了。倘若這時有人再告發公孫賀,劉彘就更加如願了。任大哥,若是要告發丞相,該走什麽途徑?”

任安更加疑惑,但還是答道:“要告丞相,最便捷的路子,是先向內朝官上書,事關丞相,內朝官必不敢阻攔隱瞞,會直接上報天子。”

“呂步舒?”

“對。”

朱安世笑道:“那就好!我去見公孫賀。”

眾人大驚,齊望著他,不明所以。

朱安世將阿繡舊事講述一遍,隨後道:“公孫賀父子已是死人,我就用這點穢事,借他們父子的命,還有我的命,來換劉彘的命。隻要在一丈之內,我就能設法殺掉劉彘。”

郭公仲大叫道:“……蠢!”

樊仲子和任安也忙一起勸阻,朱安世卻充耳不聞,始終笑著在心裏盤算。

韓嬉一直望著朱安世,沒有說話,半晌才輕聲道:“你們不用再勸了。”

諸人一起望向她,韓嬉注視著朱安世,歎息道:“你們讓他去吧,這樣他才能安心。”說著,竟流下淚來。

* * * * * *

朱安世從枕畔取過那個裝著孔壁《論語》的木盒,坐了下來,打開盒蓋,抽出匕首,從頭頂割了一把頭發,挽成一束,放到帛書之上,蓋好盒蓋,端端正正擺到幾案中央。

一抬頭,卻見韓嬉站在門邊,呆呆望著他。

朱安世咧嘴一笑:“你來得正好,我有件事情得再勞煩你。”

韓嬉勉強回了一笑,輕步走過來,端坐在他的對麵。

朱安世看她這一遭清瘦了不少,回想這幾年,韓嬉諸多恩情,此生再難回報,心中湧起一陣歉疚,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你不是說有事托付?”韓嬉輕聲問。

“噢——”朱安世忙回過神,從案上拿起那隻木盒,手指摩挲著盒麵,笑了笑,“這是孔壁《論語》,我兒子郭續在讀書習字,我想留給他。”

“這是你千辛萬苦盜出來的,你兒子讀了,一定會感念你這個父親。”

“我要求你的正是這樁事,你能否替我找到酈袖母子,將這東西交給他們?本來我想托付樊大哥或郭大哥,但我妻子藏身太隱秘,連我都找不到,他們兩個就更難找到。你聰慧過人,比我妻子隻會強,不會弱,恐怕隻有你,才能找見他們母子。”

韓嬉點點頭,眼圈微紅:“好,放心,我一定辦到。”

朱安世嘿嘿笑笑,又深歎了一口氣:“你這些恩情,我是沒辦法回報了。”

韓嬉淒然一笑:“等我們都做了鬼,我一定要趕在她之前找到你,到時候你再慢慢回報——”說著淚水頓時湧了出來。

[1] 《資治通鑒·漢紀十四》中記載:“(征和元年)上居建章宮,見一男子帶劍入中龍華門,疑其異人,命收之。男子捐劍走,逐之弗獲。”

[2] 《漢書·武帝紀》中記載:“(征和元年)冬十一月,發三輔騎士大搜上林,閉長安城門索,十一日乃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