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人皮刺字

阿繡知道要刻六百多句,至少一萬五千字,便琢磨了幾天,想出了一個法子。

她在地上畫了張草圖,演給朱安世看:“在你雙臂、雙腿、前胸、後背,各繪兩條蛇,把那些字當蛇身上的花紋來刺,一條蛇大約分八十句,將字刺得極小,每一句繪成一條花紋。”

她先從朱安世左臂開始,一字一字刺上去。她手法輕靈,果然並不如何刺痛。每刺好一句,便用墨汁塗抹,擦淨後一看,一句話連綴成一條烏青的花紋,若不湊近仔細瞧,根本看不出來是字。這樣,就算脫了衣服查看,也不必太擔心。

朱安世看後大喜,不由得嘿嘿直笑。

於是,隻要得空,阿繡就幫朱安世把《論語》一句句刺在皮膚上。

* * * * * *

直到第三年年末,孔壁《論語》才終於全部傳完。

那天,衛真照舊又丟了一個絹團,朱安世偷偷撿起來,回到房裏,小心打開,頭前仍是“子曰”兩個字,又一句《論語》。等絹帶完全展開,卻發現裏麵還另夾著一小片白絹,一不留神飄落到地下,朱安世忙拾起來一看,上麵寫了一個字:

看到這個字,朱安世頓時長長呼出一口氣,壓在心頭的那座山忽地消失,不由得嘿嘿笑了起來。

這是事先約定好的——司馬遷在信中寫明,等全部傳完,衛真就在一片絹上單獨寫一個“完”字。

“完”這個字朱安世本來不認得,還是韓嬉教他:“完”字上麵一個屋頂,下麵是個人。這個人頭上紮著一條絹帶,張開雙臂,伸了個懶腰,說明事情做完,邁開兩條腿,表示準備出門往外跑。

朱安世正笑個不住,忽聽到屠長在外麵喚他。他忙藏起絹團,走出門去。屠長命他趕緊殺十隻雞,廚房等著用。他便去雞圈抓了雞,提到屠宰台上,提起刀準備動手宰殺時,不由得又嘿嘿笑起來。

阿繡在一旁聽到,忙問:“什麽好事?這麽開心?”

朱安世見左右無人,低聲道:“完了。”

“什麽完了?”

“全部傳完了,今天是最後一句。”

“太好了!”

朱安世又嘿嘿笑了起來。

笑完之後,他忽然覺得心裏有些空落落的。

生平第一次如此耗盡心血做一件事情,每天等著盼著,現在事情終於完了,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他抬起頭,望向牆外太液池的方向。心裏一算,從第一次見驩兒到現在已經七年,驩兒今年已經十四歲,再不是個孩童,而是個少年郎了。不知道驩兒現在有多高,相貌變了沒有?常年囚在石室裏,一定又瘦又蒼白。

隨即,他又想到酈袖和兒子,分別已經十一年,不知道酈袖現在如何,兒子郭續和驩兒同歲,也已經長成個少年郎,不知道他是否還記得我這個父親?現在,我已是這般殘醜模樣,還能去見他們嗎?他們見了我,一定會害怕、厭惡……

他一陣難過,不敢再想,按緊手底的那隻雞,狠狠一刀剁下去。

過了兩天。

阿繡把最後一句刺在朱安世背上,塗過墨,擦拭幹淨,歎了一口氣,道:“好了,終於完工了。”

朱安世全身已經刺滿了字,胸背腿臂上盤著八條青黑長蛇,蛇身上紋理細密宛轉,看起來殺氣騰騰。

“你要走了。”阿繡微微笑著,眼中卻隱隱流露羨慕不舍,臉頰上的黥印越發顯得刺眼。

朱安世已經想好:“等我出去後,見到太子,一定求他救你出宮。”

“多謝你!”阿繡笑著歎了口氣,“可是,我出去做什麽呢?當年我爹娘被人揭發告緡,被斬了頭,家早被抄沒了,也沒有其他親人。外麵又危險,我在這裏已經好多年了,一切都熟悉,倒還安心些。”

“你不想嫁人嗎?”

“看到我這張臉,誰敢要我呢?”

朱安世看著阿繡,不知道再說什麽好。

* * * * * *

半夜,朱安世悄悄溜進婆娑宮。

太子事先已在婆娑宮找了個宮女做內應,朱安世按照商議好的,撕了一條布帶,打了三個結,鑽到側院,將布帶拴在左邊第一間寢室門上。

第二天夜裏,他又摸到那間寢室外,見窗台上果然放著一個小瓶子,便取了回去。

瓶子裏是天仙躑躅酒,喝了可致人昏死,朱安世在扶風時曾逼那黃門詔使禦夫喝過。

朱安世私下裏向阿繡道了別,將那包寫著孔壁《論語》的絹帶托付給阿繡,讓她藏埋在自己房內。白天做活時,他偷偷取出那瓶天仙躑躅酒,一口灌下,將空瓶交給阿繡,隨即倒在屠宰台邊,人事不知。

等他醒來時,躺在一張**,韓嬉、樊仲子、郭公仲站在床邊。

“醒!”郭公仲大叫。

“你個死鬼!”樊仲子笑著在他腿上重重拍了一掌。

韓嬉則望著他,微微含笑,眼中竟閃著淚光。

朱安世忙爬起身,頭一陣暈眩,韓嬉上前扶住,輕輕讓他躺好,柔聲道:“還是這麽急性子。”

朱安世嘿嘿一笑,問道:“這是在太子府?”

韓嬉點點頭:“嗯,是博望苑,太子招待門客的地方。你的‘屍首’也是太子派人從宮中運出來的。”

朱安世忙道:“太子現在哪裏?《論語》在我身上。”

郭公仲道:“沒……見。”

樊仲子補道:“我剛才已經搜過你身上了,沒見到什麽《論語》啊。”

朱安世伸手解開衣襟,敞露出胸膛刺青花紋,笑道:“在這裏。”

三人一起湊近來看,一起驚呼:“居然是字!”

朱安世將阿繡刺字的事說了一遍,三人聽了,連聲讚歎。

過了半晌,朱安世才下了床,但頭依然發暈,便斜靠在案邊,四個人對坐,暢敘離情。

正說得高興,一個中年男子走了進來,衣冠華貴、氣度雍容,朱安世一看便知是太子劉據,便撐起身子要站起來。

太子忙擺手道:“朱先生不必多禮,你身體還沒有複原。”說著,他坐到正席,詢問了一番,之後道,“我已經叫人準備好筆墨簡帛,事不宜遲,現在就讓他們開始抄錄孔壁《論語》吧。”

“好!”

太子傳命下去,不一時,三位儒生進來,宮人鋪展竹簡、安置筆墨。

朱安世脫下衣裳,先露出左臂,給那三位儒生解釋先後次序,儒生們便看一句,抄一句。

整整花了三天,朱安世身上所刺《論語》才全部抄錄完。

太子大喜,一邊命人繼續謄寫,準備將副本傳送給全國各地儒生經師,一邊召集博望苑中的儒生們一起參研孔壁《論語》,並使人在長安城中到處傳言,說無意中得到孔壁《論語》副本。

儒士們與《齊論語》《魯論語》逐字逐句對照,發現孔壁《論語》篇次有所不同,內文差異共有六百四十多字[1]。

朱安世他們都不懂經學,念著驩兒安危,便求太子遣人去宮中打探消息。沒過兩天,太子得到內報,天子和呂步舒都聽到了傳聞。大家都歡喜無比,等著下一個喜訊。

然而一連幾天,宮中並無動靜,據說衛真每天仍照舊在給驩兒送飯。

朱安世心裏焦急,便懇求太子去天子麵前替驩兒求情,太子卻麵露難色:“孔驩被囚一事,並未向外麵透露,我若去說情,父皇定會問我從何處得知,更會懷疑孔壁《論語》外泄與我有關,一旦追查起來,母後都會受到牽連。你不要太心急,現在孔壁《論語》已經傳了出來,再囚禁孔驩已經毫無必要。父皇巡遊才回來,恐怕還顧不上這點事,再等幾日,應該就會釋放那孔驩了。此外——我本想讓你常住在博望苑,但眼下孔壁《論語》泄出,那呂步舒定會追查此事,一旦發現你在這裏……”

“我知道,我們這就走。”朱安世忙答道。

他見太子有避禍之心,恐怕不會再盡力救驩兒,自己身體已殘,再顧不得什麽尊嚴屈辱,雙膝跪地,重重向太子叩了三個頭,懇求道:“驩兒那孩子身世可憐,太子一向仁善,朱安世懇請太子施恩,救救那孩子。朱安世雖然已經是半條廢人,但日後隻要有用到朱安世的地方,朱安世就算做牛做狗、粉身碎骨,也會報答太子之恩!”

“快快起來,我一定盡力!”

* * * * * *

四人拜別太子,樊仲子仍用酒桶藏好朱安世,運回到長安城外田莊上。朱安世躲在莊裏,其他三人每天都去打探消息,一連數日,仍然毫無結果。

太子也似乎開始有意回避,太子府門吏越來越冷淡,既不許他們進,也不去通報。

好在還有任安和司馬遷,兩人和他們一樣焦急。尤其是司馬遷,他剛剛陪侍天子巡遊北地回來,聽韓嬉說了情形,便時刻留心查探,但自始至終,天子從未談及過孔驩,呂步舒也一直托病未曾上朝。由於沒有時機,他也去不了太液池那邊,見不到衛真。

朱安世心裏躁悶,卻無計可施,每天隻能以酒度日。

雖說古本《論語》已經盜出,劉彘、呂步舒已經不必再殺驩兒,驩兒性命多少算是安全了些。然而,劉彘並非常人,從來賞罰無度,喜怒無常。此舉恐怕反倒會激怒劉彘,那麽驩兒就越發危險了。

朱安世思來想去,隻有一個辦法可以真正救得了驩兒:刺殺劉彘。

一切禍患皆來自劉彘,殺了劉彘,自然就能救得了驩兒,也算為天下人除掉最大之害。

想到行刺,他頓時悔恨萬分,將手中一隻酒盞捏得凹癟。那年舉手之間,他就可殺死劉彘,如果那日得手,現今太子繼位,就不會有後來這些禍事。當日自己卻臨陣猶疑,錯失良機。

但悔之已晚,多思無益。既然這是一條可行之策,再想就是。他振奮起來,拋掉那隻癟酒盞,不再飲酒,回到房中,用冷水痛快洗了把臉,讓自己沉下心,細細思忖起來。

其一,行刺劉彘,得抱必死之心,你可願意去死?

他略略一想,隨即慘然一笑。自己唯一掛念的無非是妻兒,但現在身體已殘,再算不得男人,又有何顏麵去見他們母子?就算他們母子願意接納,世人之譏、鄰舍之嘲,又怎麽避開?我豈能讓他們為我蒙羞含辱?除非躲到深山之中,但酈袖願意嗎?就算酈袖願意,續兒怎麽辦?他最愛熱鬧,一會兒沒有玩伴就受不得,豈能讓他小小年紀與世隔絕?所以,不見最好,不見最好……

想到從此不見,他心裏一陣傷痛。

但事已至此,又可奈何?好在我盜出了孔壁《論語》,太子已在四處散播,酈袖若能教續兒讀這部書,也算是見到了我。這副殘軀,活著隻是恥辱,用來換驩兒一命,正好用得其所。

他又繼續往下想——

其二,此次行刺,再不可能如上次那般輕巧,你能否得手?

劉彘雖然戒備森嚴,但未必時刻護衛圍擁,必定會有鬆懈之時。何況還有幸識得司馬遷先生,他日常在劉彘身邊,必定知道劉彘起居行程。隻要他身邊侍衛不上百人,我便有得手之機。

至於能否成功,一半在我,一半靠天,我隻能盡力而為,若驩兒命該不死,我便能得手。

其三,不論能否得手,行刺都是萬死之罪,絲毫不能牽連他人。

首先是酈袖母子,朝廷必會滿天下緝捕他們,不過酈袖向來心思細密,連我都找不到他們母子,朝廷恐怕也難查出他們下落。

其次便是樊仲子、郭公仲、韓嬉這些好友。他們若知道,必定又會挺身相助。所以這次不能透露半個字。

[1] 東漢經學家桓譚(前?—公元56年)《新論》:“《古論語》與《齊》《魯》文異六百四十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