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秘傳論語

朱安世到雞圈裏偷了一個雞蛋。

夜裏睡覺時,在雞蛋頂上戳了一個小孔,將裏麵的汁液吸盡,又從衣縫裏取出藏好的艾草,塞進蛋殼中,然後小心藏起來。

來之前,他想到一件事:驩兒從未見過衛真,絕不會將《論語》背給衛真聽。這世上,驩兒恐怕隻信朱安世一人。得找一件隻有朱安世和驩兒才知道的信物,讓衛真拿給驩兒看,驩兒才會相信衛真。朱安世想來想去,幸虧韓嬉提醒,才想到去魯縣途中,他做給驩兒的會飛的雞蛋殼。

想到那日驩兒開心的樣子,朱安世不由得又難過起來,又不知道衛真讀了信後會如何。一夜輾轉難眠,好不容易才挨到天亮。

第二天中午,朱安世揣好那個蛋殼,等衛真進到廚房領取食盒時,忙溜到後門外等候。不久衛真提著食盒出來,他抬頭看到朱安世,有些驚慌,忙向左右掃視,隨即又低下頭,不敢看朱安世,也並不停步。朱安世不知道他的心思,但已無暇猜測,等衛真走過,忙將那個蛋殼遞給他。衛真稍一猶豫,接過蛋殼,迅速縮進袖子裏,急急走了。

回去之後,朱安世煩亂難安,毫無心思做事,殺雞時割傷了自己的手都渾然不覺。那個阿繡在旁邊拔毛清洗,扭頭看到他的手在流血,大聲提醒他,他才察覺。

估計衛真快要回來送還食盒,朱安世趕忙把最後幾隻雞胡亂殺完,便又鑽進羊圈等候。

當時眾人商議,就算驩兒願意背誦,衛真願意出力,但宮衛森嚴,衛真送飯時,必有衛卒在附近監看,兩人至多隻能低聲說一兩句話,而且必須得方便抄寫傳送。所以每次驩兒隻念一句,衛真也容易記住,再隨身藏帶一小塊白絹和木炭,在途中瞅空寫下來,送還食盒時,將絹揉成小團扔進羊圈,再由朱安世撿起來藏好,得空傳帶出宮。

這些司馬遷都仔細寫在信中。

朱安世在羊圈裏左磨右蹭,好不容易才看到衛真走進後門,他忙走到木欄邊,抓住一隻羊假裝查看,眼睛卻一直盯著衛真。然而,衛真像往常一樣,低著頭匆匆走過,像是根本沒有看到朱安世,更沒有任何舉動。

望著衛真走進廚房,隨後轉身不見,朱安世頓時呆住。這幾天,他的髭須已經開始脫落,他強迫自己不去管、不去想,隻在心裏反複告訴自己:你在做應該做、必須做、隻能做的事。

但這事成敗卻完全係於衛真,看來衛真不願或者不敢做,如此一來,種種辛苦傷痛將隻是一場徒勞。

“你在那裏做什麽?”屠長忽然走過來,尖聲問道。

朱安世被驚醒,但心煩意亂,勉強應付了一句:“這羊好像生病了。”

“哦?”屠長推開圈門,走了過來,抓住那隻羊,邊查看邊咕噥,說了些什麽,朱安世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

這時,衛真提著食盒走了出來,仍舊低著頭,不朝朱安世望一眼,朱安世卻直直盯著他。

這時,屠長站起身道:“果然病了,今日天子要宴請西域使者,就先把這頭羊殺了,讓那些西戎吃病羊!”

朱安世嘴裏胡亂應著,眼睛卻始終不離衛真,屠長見朱安世神情異常,順著他的目光,也望向衛真,朱安世忙收回目光,答應了一聲,站起來,吆喝著,將那羊往外趕,羊撞到屠長,屠長才忙避開,隨即轉身出圈。

朱安世一邊趕羊,一邊仍用眼角餘光回望。衛真走到他身後,腳步似乎略頓了一下,朱安世心頓時狂跳起來,忙回眼去看,眼前一閃,一小團白色物體從衛真袖中彈出,飛進羊圈,落在圈邊羊糞之中!

朱安世心跳如鼓,生平從未如此緊張過。他忙掃視四周,屠長正背對著他走出羊圈門,其他庖宰宮女,大半都在埋頭幹活,少數幾個坐在廊下歇息說話,沒有一個人看他。他趕忙退到圈邊,連著羊糞,一把將那一小團白絹抓在手裏,緊緊攥著,像是攥住了自己的魂一般。

出了羊圈,趁著回身關圈門,他才迅速撿出絹團,扔掉羊糞,又裝作提靴,將絹團塞進了靴筒裏。

一下午,那絹團一直緊貼在腳腕邊,讓他無比歡喜。直到傍晚,回到自己房裏,關好門,他才急忙取了出來,展開一看,絹帶寬一寸,長五六寸,上麵寫了一行字,字跡十分潦草,顯然是衛真倉促中慌忙寫就。

朱安世隻是幼年粗學過一點文字,後來酈袖又教他認了一些。絹上一共三十二個字,有四五個字他都不認得,不過,其中一句“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他全都認得。這些字是出自驩兒之口,讀著就像見到了驩兒,老友重逢一般,他連念了幾遍,越念越樂,不由得嘿嘿笑起來。

白絹上的字是用木炭寫成,由於被揉搓,一些筆畫已經被模糊,有的地方又被羊糞染汙,過些時日,恐怕就難辨認了。

幸好韓嬉心細,早已想到這一點。幾天前,朱安世已從屠長那裏偷了些墨粒,他碾碎了幾顆,調了一點墨汁,用一根細樹枝蘸著墨汁,一筆一畫,將那些字仔細描畫一遍。

他從來沒寫過字,三十二個字全部描完後,竟累出一身汗,手指僵住伸不開。

等字跡晾幹後,他才小心卷好,塞進床腳磚下挖好的一個小洞裏,蓋好磚,才躺倒在**,心想,這輩子第一次描這麽多字,總算給續兒抄了一句《論語》,酈袖母子讀到,會不會“不亦樂乎”?

想到酈袖母子,再想想自己,一時間心潮翻湧,竟“不亦悲乎”起來。

第二天,衛真又偷扔了一個絹團在羊圈裏。

朱安世又避開眼目撿起來,回去用細樹枝蘸墨描畫過後,藏在床下的洞裏。

此後,衛真每天都來傳遞一句《論語》,除非有時朱安世正好被差事纏住,趕不到羊圈,或者羊圈裏還有其他人,衛真經過時,便不投擲,第二天等朱安世獨自在羊圈時才丟給他。

朱安世漸漸安下了心,一句一句慢慢積攢。

每隔一陣,他就乘人不備,溜到苑區,藏在太液池邊的樹叢中,眺望水中央的漸台。其上果然有幾十個人影來回走動,應該是宮衛,日夜如此,從來沒有空歇。漸台上樓閣錯落,也不知道驩兒被囚在哪一間。

有時,他忍不住想再次泅水過去,救出驩兒,但又立刻提醒自己,一旦失手,隻會壞事。於是,隻能強逼自己,耐住性子。

有天,他去雞圈捉雞,見一隻雞伸著頭頸,去啄牆角一隻蟋蟀。他立即想到驩兒,驩兒一個人被囚在漸台,一定寂寞難挨,不知道那隻木雕漆虎還在不在他身邊。想到此,他忙趕開那雞,捉住那隻蟋蟀,用草稈編了一個小籠子,把蟋蟀裝進去。等衛真來取食盒的時候,溜到門外等著。

見衛真出來,擦身時,他忙將小籠子遞給衛真,小聲道:“給那孩子,多謝你。”

衛真接過籠子,一愣,雖然他每天傳送《論語》,但始終低著頭,從來不看朱安世,今天他卻抬起眼望過來。朱安世這才看清他的目光:慌亂、驚怯、悲鬱、恓惶、悔疚、猶疑……說不清有多少傷心在其中,像是被貓撕咬戲玩卻無力逃脫的小鼠一般,一碰到朱安世的目光,立即躲閃開,微微點了點頭,便拿著蟋蟀匆匆走了。

朱安世知道衛真是為追查孔壁《論語》下落,不慎被捕受刑,望著他瘦削背影,心中湧起一陣同病相憐之悲,不由得長長歎了一聲。

此後,朱安世想方設法找尋各種蟲子,螳螂、蚱蜢、螢火蟲、蝴蝶、瓢蟲……偷偷交給衛真,送去給驩兒解悶。秋後,昆蟲沒有了,他就自己動手,用泥捏、用木雕、用草編,將自己幼時的玩物、給兒子郭續買過的玩具,都一一仿著做出來。雖然手法笨拙,做得難看,為便於藏遞,又得盡量小巧,因此十分粗劣,但畢竟比沒有好。

本來這皇宮讓人窒悶,自他開始動手做這些玩物,竟越來越著迷,渾然忘了周遭。

有時他也不免想,自己做了一場父親,對續兒都不曾如此傾力傾心,心中一陣愧疚,隻能暗暗立誓:一定將《論語》全部抄到,傳給續兒。

* * * * * *

轉眼,已是春天。

朱安世進宮已經半年,《論語》一共傳了一百二十多句。

來之前,司馬遷曾說整部孔壁《論語》至少有六百句。朱安世算了一下,全部傳完,恐怕得到明年了。他本來就性子躁,一想這還要這麽久,便有些沉不住氣。

但一想,驩兒其實比他苦得多,就連衛真,處境也比他艱難。半年來,衛真連頭都沒好好抬起過,更不用說見他笑。比起他們兩個,自己還有什麽道理急躁?

於是,他又耐下性子,踏實做活,盡量不犯一點錯,不多說一個字,就連苑區太液池邊,也不再偷偷去了,好讓自己能在這裏平安留到《論語》傳完。

屠長見他做事勤快、手腳利落,便很少說他。其他人見他始終板著一張疤臉,也都不來招惹。

倒是那個阿繡,在一起做活時,總是在一邊說個不停。朱安世雖然極少答言,但每日悶著,有個人在身旁說笑,畢竟好過些。他也大致知道了阿繡的身世——阿繡也是茂陵人,一個小商戶家的女兒,幾年前,她父母犯了事被問斬,她則被強征進宮,派在陽石公主宮中做繡女。一次無意中撞見公主與丞相之子私通,被公主挑了個錯,遭了罰,臉上被黥了墨字,貶到這裏來做粗活。

朱安世見她身世堪憐,性格又好,雖不多和她說話,平日能幫時也會幫一點。

卻沒想到,阿繡竟一直在偷偷窺探他的舉動。

有一天,朱安世扛著宰好的羊,送到前麵廚房。回來時,見屠宰苑裏的人全都站在院子中,分男女站成兩排,屠長立在最前麵,所有人都神色不安。再一看,卻見廚監背著手立在廊下,神情冷肅。

屠長見朱安世回來,朝他撇嘴示意,朱安世忙過去站到男屠一排。

院北一間居室傳來翻箱倒櫃之聲,朱安世偷眼一看,隻見有幾個黃門在裏麵搜查。他大吃一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那幾個黃門搜完出來,似乎什麽都沒找到,又進了隔壁居室繼續搜查。朱安世見他們連床板都要掀開,更加驚懼。下一個居室就輪到他的,他急得火燎,卻隻能站在這裏眼睜睜地看。

進宮之前,眾人商議時,曾想讓太子再找個宮裏人,每隔幾個月就到屠宰苑來取走絹帶。朱安世卻怕找的人不可靠,多一個人牽扯進來便多一分危險,便否決了這個想法,眾人也都讚同。這時,朱安世才懊悔之極,心裏連聲痛罵自己。

過了一會兒,那幾個黃門又空手而出,隨即轉身進了朱安世的居室,由於那居室在最裏側,看不見屋內,隻聽見裏麵不斷傳出開櫃、敲牆、扔東西的聲音,朱安世的心隨之咚咚直跳,手心裏全是汗。之後,猛聽到咣吱一聲,是床板被掀開的聲音!心猛地一撞,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隨後,屋裏竟響起撬磚塊的聲音,完了……朱安世閉起眼睛,像是在等死一般。

屋裏聲音忽然停歇,朱安世忙睜開眼睛,那幾個黃門走了出來,看神色,他們似乎並未發覺什麽。朱安世不敢相信,仍睜大眼睛盯著,見其中一個走到廚監麵前,低聲稟告,聽不清在說什麽。廚監點點頭,手一擺,隨即轉身離開,其他幾個黃門也一起跟了出去。

朱安世正在驚疑,屠長忽然高聲道:“前麵廚房連丟了幾隻金碗、玉盞,我說屠宰苑沒人敢做這等事,廚監不信。你們總算沒給我丟臉,好了,都去把自己房裏東西收拾一下,趕快出來幹活!”

大家散開,各自回屋,朱安世忙跑進自己房裏,見床板被掀翻在一邊,床下藏絹帶的那塊磚也被撬開丟在一邊,露出下麵那個洞,他兩步跨過去,伸手一摸,洞裏一無所有!

朱安世頓時傻住,一屁股坐在地上,靠著牆,頭不停地撞向牆麵,一下接一下,咚,咚,咚,咚……

“你怎麽了?你在做什麽?”阿繡忽然走進門來。

朱安世停下來,木然看著她。

阿繡走到近前,從懷裏掏出一個麻布袋子:“你是不是在找這個?”

她伸手從裏麵抓出幾條白絹帶,上麵用炭和墨寫滿了字。

朱安世忙一把抓過來,一根根細看,正是!正是!正是衛真傳給他的孔壁《論語》!

他又從阿繡手中一把搶過那個麻布小袋,抓出裏麵的其他絹帶,都是!都是!都在這裏!

狂喜之後,他才猛然清醒,一把揪住阿繡衣領,瞪著眼睛問道:“你從哪裏拿到的?”

阿繡驚恐無比:“我……我就是從……這個洞裏拿的……”

“你怎麽知道藏在這裏?”

“我……我見你平常死死關著門,覺得好奇,就,就趴在窗子外麵……”

朱安世背上一陣發寒,手不由得鬆了。

阿繡嚇得流下淚來:“你放心,我誰都沒說,我不是有意要拿……剛才我從前麵廚房回來,經過廚監的房間,無意中聽到裏麵吩咐,要來屠宰苑搜查,我忙跑回來給你報信,可是你又不在,我不知道你藏的是什麽東西,但一定很寶貴,萬一被搜走……我怕等不及,就偷偷跑進來,替你……”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小時候見過你。你是我們的大恩人。”

“什麽?”

“我十二歲那年,我家住在茂陵一個破巷子裏,家裏一直很窮,我穿的衣裳從來認不出原來的顏色。有天夜裏,我被夢驚醒,聽到外麵有響動,趕忙扒到窗邊往外偷偷瞧,看見有個人站在院牆上,往院子裏扔了個東西,隨後就跳下牆走了。第二天我娘開門出去,發現地上有個小錦袋,上麵繡著四個字‘袖仙送福’,裏麵裝著一顆大珠子,又圓又光又亮,一看就知道是極貴重的寶珠。我爹娘歡喜得了不得,後來聽說整個巷子裏每家都得了一個。我爹就拿去賣了,得了些本錢,才開了間繡店。那天晚上月亮很亮,我雖然沒看清那個人的臉,但他的身影動作記得清清楚楚,刺繡一樣繡在心裏。他臨跳下牆前,還用大拇指在嘴唇上劃了一下。你第一天來這裏,我先看到的是你的背影,一見就記起來,你就是那個人。後來我還發現,你時常喜歡用大拇指在唇上劃一下。所以,更相信你就是那個人。是不是?”

朱安世驚得嘴眼大張,不敢相信世間竟有這等奇緣。因為酈袖當年一句話,隨手做了件善事,隔了十幾年,竟在這裏得到回報。

他的髭須早已落盡,但心緒波動時,仍改不掉用拇指在唇上一劃的習慣。這時,他又忍不住伸出拇指,但隨即察覺,忙縮了回去。

阿繡卻看在眼裏,笑起來,又問:“你就是那個人,是不是?”

朱安世也嘿嘿一笑,這才點頭承認。

過了一陣,朱安世才知道阿繡並不識字,他才更加放心了。

而且阿繡還出了個主意,她說:“這些散碎的白絹不好藏,也容易丟,萬一被搜去,就什麽都沒有了。這幾天,我一直在想,既然這些東西這麽寶貴,你要是不怕疼,我倒是有個主意。”

“什麽主意?”

“把這些字刺在你身上,走到哪裏都丟不掉。就像我臉上被黥的這些字一樣。”阿繡指了指自己的麵頰道,“刻在身上,有衣服遮著,別人看不見。”

“你會刺字?”

“嗯,我被黥麵的時候,知道了怎麽在肉上刺字。不過,那些行刑的人才不管你疼不疼,用刀子又劃又刻,其實用繡花針輕輕刺,我想不會那麽疼。”

“你不識字,怎麽刺呢?”

“這沒什麽,就像刺繡一樣,並不用識字,隻要照著樣子,一筆一畫描摹上去就成。”

朱安世想了想,這些絹帶其實原本可以分批讓太子派人偷偷送出宮去,但他始終不放心其他人。如果刺在身上,等於多備了一份,到時候也好攜帶出宮,便答應道:“是個好法子,隻是要辛苦你了。”

“好久沒刺繡,心裏還怪想的,正好拿你的肉皮解解饞,嗬嗬。”

“而且還不能被別人察覺。”

“這裏所有人閑下來都在互相串門聊天,我們小心一些就是了。就算看見,就說是在給你身上刺青,也能遮掩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