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自殘毀容

司馬遷正在燈下寫史,忽聽到外麵有人敲門。

新來的仆人開了門,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柳夫人迎了出去,不一時,引了一個女子走進書房,司馬遷抬頭一看,那女子彎眉杏眼、容顏秀媚,從來不曾見過。

女子走到書案前,恭恭敬敬行過禮,道:“小女子名叫韓嬉,深夜冒昧來訪,是受任安先生之托,有件緊要的事,來請司馬先生過去商議。”

司馬遷忙擱下筆,直起身問道:“任安?他為何不親自來?”

韓嬉道:“此事須格外小心,因為事關孔壁《論語》。”

司馬遷大驚:“孔壁《論語》?你是什麽人?”

韓嬉輕輕一笑:“我是朱安世的朋友。”

司馬遷不由得站起身:“盜汗血馬的那位朱安世?好,我跟你去!”

韓嬉道:“我已經備了車來,請司馬先生便裝出行。”

司馬遷依言換了便服,出門一看,果然有兩輛民用軺車停在門外,車上各有一個車夫。

韓嬉乘前麵一輛,他上了後麵一輛,兩車在夜色中駛過安門大街,轉道雍門大街,到西市外民宅區,穿進一條巷子,來到一座院落後門停下。韓嬉請司馬遷下了車,走到門前,三輕三重間隔著敲了六下門,一個魁梧漢子開了門。

韓嬉請司馬遷進去,院中三個人站著迎候,其中一人連趕兩步,迎上前來,口中喚道:“司馬老弟!”正是任安。

任安回長安後,仍任北軍使者護軍,兩人因為各自公務繁忙,隻見過一麵。

任安引司馬遷進屋,房裏點著幾盞油燈,甚是亮堂,任安這才一一介紹那幾人,胖壯大漢是樊仲子,清瘦的中年人是郭公仲,而那個開門的魁梧漢子則是朱安世。三人都是當世名俠,司馬遷聞名欽慕已久,沒想到今夜能一起得見,心中甚是歡喜。他年輕時曾親見過郭解,近年又耳聞朱安世種種事跡,所以著意打量朱安世,郭解生得瘦小精悍,沒想到其子卻如此雄壯豪猛,一見就知是個慷慨重諾的豪俠,不由得替郭解欣慰。

諸人落座,任安道:“大家都是朋友,不必客套,這就商議正事吧——”他將事情向司馬遷簡述了一遍。

司馬遷聽後,沉思半晌,才開口道:“這幾日,我也一直試圖探聽孔驩的下落。衛真自幼就跟隨我,若是以往,他一定會舍命相助。不過,他被呂步舒囚禁多時,又遭了酷刑,那日我在建章宮見到他,他連一個字都不跟我講,不知道是心裏羞慚,還是受了呂步舒嚴命。”

任安歎道:“衛真我知道,這孩子心極誠。你因追查古文《論語》而受刑,卻沒死,反倒升了中書令,呂步舒一定不甘心。他讓衛真給孔驩送飯,就是設下陷阱,等你去跳。衛真恐怕知道呂步舒在暗中監視,擔心你受害,才不敢和你說話。”

司馬遷道:“若是如此,就更難辦了。衛真就算能從孔驩那裏得到孔壁《論語》,為防我受害,他也不肯傳給我。”

任安道:“這個我們已經商議過,衛真是唯一能接近孔驩的人,他隻聽你的話,隻要你能說服他出力相助,我們再另想辦法將經書弄出宮來。”

司馬遷點點頭,沉思對策。

朱安世一直默坐在一邊注視,發覺司馬遷眉目間始終鬱鬱不歡,此刻又神情猶疑,似乎有畏難之意。看他唇上頷下沒有一根胡須,就算原本是個熱忱果敢之人,遭過宮刑慘禍之後,恐怕也再不敢挺身犯險。

朱安世從來不會服軟,更不會低聲下氣求人,然而,眼下驩兒生死全係於此人,他心中急切,顧不得自家顏麵,猛地起身走到司馬遷麵前,重重跪下,咚咚叩首,正聲求道:“司馬先生,驩兒是個仁善的孩子,一心隻想別人,連猛虎死了,他都要傷心幾天。他自幼逃難,從來沒過幾天安寧日子,實在可憐,朱安世懇請先生,出力救那孩子一把!”

司馬遷忙起身扶起朱安世:“朱兄弟,快快請起!沒有你們,我自己也一定會盡力去救那孩子。何況孔壁《論語》一旦被毀,民貴君輕之大義也將隨之淪喪。我就算忍心不管那孩子,也不能坐視古道消亡。我已經想好,我自己不便出麵勸說衛真,我寫一封書信,你們設法偷偷傳給他,我想衛真讀了這信,一定會全心相助。”

“多謝司馬先生!”朱安世聞言大喜,感激之極,又要叩頭,司馬遷極力勸止,他才起身歸座。

任安笑道:“這樣一來,此事大致成了。太子還打聽到,建章宮禦廚房剛死了個屠宰禽畜的庖宰。要接近衛真,禦廚房最便宜,衛真每天都要去那裏領取飯食。宮中膳食歸食官令管,[1]屬皇後宮官,太子可設法選派一個人去頂這個缺。不過,此人必須十足可信、可靠,而且敢去、願去才成,否則事情一旦泄露,恐怕連皇後、太子都要遭殃。但倉促之間,又找不到這樣一個合適的人——”

朱安世大喜:“宰羊殺雞我在行,能不能求太子讓我混到宮裏去頂這個差?”

任安搖頭道:“你不成。”

“為什麽?”

“宮中庖宰得是淨過身的人。”

* * * * * *

一連半個多月,太子始終未找到合適之人。

禦廚房卻缺不得人手,已經催要了數遍,食官令為奉承太子,一再推延。但再拖下去,既無道理,也勢必會令人生疑。眾人都很焦急,朱安世尤其焦躁難耐。

一個念頭在他心底不時冒出,但都被他壓住,根本不敢去想。

司馬遷寫好給衛真的書信,趁夜送了過來,朱安世一見司馬遷,那個念頭重又冒了出來。他知道司馬遷為完成史記而忍辱受刑,心中十分敬重。然而……

深夜,他輾轉難寐,爬起來,在屋中走來走去。

想著驩兒孤零零被囚在太液池水中央那漸台之上,他心痛萬分,那孩子自小就受盡磨難,現在又遭這等噩運,孤苦無依,隻能等死。

想到“孤苦無依”,朱安世越發難過,不禁想起自己幼年經曆。他全家被捕,一個仆人帶著他僥幸逃走。那仆人牽著他奔了一夜,天快亮時,逃到一個岔路口,那仆人說:“孩子,我不能再和你一起走了。你父親當年救過我一命,現在我救了你,這恩算是報了。現在到處都在追捕我們兩個,我們在一起,誰都逃不掉、活不了。我們就從這裏分開吧,你自己當心——”那仆人拍了拍他的小肩膀,歎口氣,然後轉身,頭也不回,朝左邊那條路走去。

當時,天才蒙蒙亮,又有晨霧,很快就不見了那仆人身影。

那年,他五歲。孤零零站在路口,天很冷,他不停地哆嗦,睜大了眼睛,四周霧茫茫,不知道該怎麽辦。心裏害怕之極,卻哭不出來。

不久,身後忽然隱隱有人聲傳來,他才慌忙往右邊那條路跑去。他已經記不清當時是怎麽活下來的,隻記得自己不停地跑,跑累了就鑽到草叢裏睡,睡醒了又繼續跑,跑了不知道有多久、有多遠。餓了,能找到什麽就吃什麽,野果、草籽、草根,甚而生吃老鼠、草蟲……後來,走到集鎮上,他開始討飯、偷竊,整天被追、被打,到處遊**,直到遇見一個盜賊,願意收留他,才算有了依靠……

若說“孤苦無依”,沒有誰比他更明白、更清楚。

當年他還能四處跑,現在,驩兒被關在漸台石室之中,比他幼年更加可憐。

他心裏一陣陣痛悔,為何要把驩兒交給孔家?當時為何不多想一想?我和當年那個丟下我的仆人有什麽分別?

煩亂中,那個念頭忽又冒了出來——淨身,入宮去救驩兒。

這個念頭太過駭人,他頓時害怕慌亂起來。但想到驩兒,卻又無法不去想。

眼下,太子設的這條計,是救驩兒的唯一可行之路,一旦斷絕,再要尋其他辦法,必定千難萬難,但淨身……

是他一念之差,害得驩兒被囚,理該由他去救驩兒,但淨身……

若是用他的腦袋來換驩兒,他一咬牙,也就能舍了這條性命,但淨身……

他想起酈袖,酈袖若知道這事,會怎樣想、怎樣做?

酈袖心地極善,見驩兒受難,必定不會坐視不顧,會和他一起盡力去救,但酈袖能答應他淨身嗎?

一旦淨了身,不男不女,從此再也休想在人前抬起頭,就連酈袖母子,也再無顏麵去見。

他猛然想起一個人——幼年時,茂陵街坊上住著一個宮裏出來的老黃門。兒童們常聚在一起,跟在那老黃門後麵,一起大聲唱童謠:“上麵光光下麵無,聽是牝雞看是牡……”起初那老黃門還罵兩句,後來隻得裝作聽不見。他家人羞愧難當,悄悄搬離了茂陵,不知躲去了哪裏。當年,朱安世也混在孩童堆裏,叫得響,唱得歡。

一旦自己淨了身,自然也和那黃門一樣,他或許受得了那屈辱,酈袖呢?續兒呢?

可是,我若不去做,誰來救驩兒?如何救驩兒?

當時在扶風,驩兒從府寺獨自逃到軍營後,躲在那塊大石背麵,見到我,就說知道我一定會去找他。那夜在孔家,我輕輕叩窗,驩兒一聽就認出是我,也說“我就知道”。現在,他也一定在等我,等朱叔叔去救他……

司馬遷能為一部書忍受宮刑,為了驩兒,我為什麽不能?

他又想起五歲那年,和父母訣別時,母親讓他長大做個農人,而父親則聲色俱厲對他說:“我不管你這輩子做什麽,你愛做什麽,就做什麽,但哪怕死,你也得記住一個字——信!說過的話,必須做到!你若是敢失信於人,就不是我郭解的兒子,連豬狗都不如!記住沒有?信!”

活到今天,他雖然任性莽撞、胡作非為,但答應別人的事,都一一辦到,從未失信於人。在扶風,他答應那位老人,要保驩兒平安,而現在驩兒卻被囚禁於深宮。那位老人家都能舍棄性命救驩兒,我為什麽不能?我怎麽忍心失信於老人、失信於驩兒?

但是,淨身……

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黑暗中,他縮在床邊,垂著頭,狠力抓著頭發,心亂到極點,幾欲發狂,竟忍不住失聲哽咽。

* * * * * *

第二天一早,任安就來報信——

“不成了。禦廚房又在緊催,食官令也再等不及。太子隻得在自己宮中選了個庖宰,答應明早就送進宮。”

眾人聽了,盡皆默然。朱安世通夜未眠,本就憔悴,聽了這話,頓時垂下頭,更加委頓。

韓嬉見朱安世失魂落魄,忙安慰道:“這個法子不成,總有其他辦法。”

郭公仲卻搖搖頭,道:“沒有。”

韓嬉反問:“怎麽會沒有?這又不是登天,總有路子可走。”

樊仲子歎口氣道:“再怎麽想辦法,也隻有兩條路:一條是直接到漸台去救孩子,咱們已經試過,有銅蓮花攔著,更不用說上麵的宮衛,行不通;另一條是讓衛真偷傳《論語》,但又找不到人進宮和他接手。除此而外,還能有什麽辦法?總不能衝進宮去搶。何況皇帝老兒喜怒無常,驩兒的性命……唉!”

幾個人又默不作聲,屋子頓時靜下來。

朱安世心裏翻騰不息,盯著牆角,思緒如麻。

牆角是一架木櫥,上麵擺著各樣瓶罐器物,靠裏貼著木板,豎放著一塊白石板,是習字板。望著這習字板,朱安世猛地又想起兒子郭續。在茂陵,續兒就開始用習字板練字,成都的宅子中,也有這樣一塊習字板,續兒已經能寫很多字,已經遠遠勝過自己。酈袖不但教續兒習字,也教他讀書。朱安世自己雖然厭煩讀書,看兒子習字誦文,卻很歡喜,望續兒成人後,能做個知書達理的文雅君子。

那日,朱安世向司馬遷請教《論語》,司馬遷說《論語》是儒家必修之書、啟蒙之經,凡天下讀書之人,自幼及老,都得終身誦習。孔壁《論語》司馬遷也未讀過,隻偶然得悉古本《論語》中的一句“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另有半句,或許也出自孔壁《論語》——“天下者,非君之天下,乃民之天下……”

朱安世雖不讀書,這兩句一聽也立即明白,這正與他猜測相符。劉老彘最怕的便是這等話,他獨尊儒術,是要全天下人都忠心效命於他,為奴為婢、做牛做馬,哪裏能容得下這種話在民間傳習?

尤其是那日見到庸生之後,朱安世才知道,讀書未必都能謀得利祿,反倒會戕毒人心,尤其是老實本分之人,讀了書,如同受了巫咒蠱惑一般,癡傻木呆,隻知守死理,絲毫不通人情、不懂事理。

這等巫蠱之力,不但懾人耳目,更浸入骨髓。那日劉老彘試騎汗血馬時的森然威儀,至今仍讓朱安世不寒而栗,而孔家“晨昏定省”的禮儀更是讓人僵如木偶、形似傀儡。

今世儒生,一麵教人恪守禮儀、死忠死孝,一麵坐視暴君荼毒、酷吏肆虐。謀得權勢,就橫行霸道、助紂為虐,謀不到利祿,則隻能俯首聽命、任人宰割。

酈袖教續兒讀書,必定也會誦習《論語》,而今本《論語》卻已不見“從道不從君,從義不從父”這些道理。續兒年紀還小,很多道理若不告訴他,他可能到老都不會知曉。就如我,若不是當年父親嚴厲教導我一個“信”字,我哪裏會知道人該重諾守信?

念及此,朱安世心中猛地一震:我不隻要救驩兒,更要救孔壁《論語》。不為他人,單為了續兒,也該拚盡性命、全力營救!

就算找不到酈袖母子,若能救出孔壁《論語》,縱使不見,隻要兒子能讀到孔壁《論語》,明白道義、不受巫蠱,做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我也算盡了一番心力,沒有枉為人父。

於是,他不再遲疑,抬起頭,正聲道:“我去。”

幾個人都望向他,都極詫異。

朱安世鼓了鼓氣,一字一字道:“我淨身進宮。”

“什麽?”幾個人一起驚呼。

朱安世又重複了一遍:“我淨身進宮。”

郭公仲嚷道:“不……成!”

朱安世話說出口,頓時輕鬆了許多,他轉頭問道:“有什麽不成?”

幾個人見他這樣,都說不出話來。

良久,任安才道:“就算你願意,也來不及。淨身之後,至少要靜養百日。太子明天就得送庖宰進宮。”

朱安世道:“我體格壯實,要不了那麽久。太子先派自己的庖宰去對付一陣,到時候那人裝病出來,再換我進去。”

樊仲子道:“誰都成,偏偏你不成。你曾在大宛廄裏養馬,不少人見過你,又盜過汗血馬,你一進去,怕就會被人認出來。”

朱安世略一想,道:“這個更好辦,當年豫讓為行刺趙襄子,漆身吞炭。[2]我隻要用烙鐵在臉上烙幾下就成了。”

諸人見他這樣,都驚得說不出話來。

* * * * * *

一個多月後,朱安世進了建章宮。

太子找了一個宮中出來的老刀手給他淨了身。

朱安世隻想到了宮刑之恥,沒有料到宮刑之痛。他生平曾受傷無數,但所有大大小小的傷痛合在一起,也不及淨身時的痛徹骨髓,但他咬牙挺了過來。淨身之後,他一不小心,受了風寒,幾乎死去。昏迷垂危中,憑著心底一念,竟掙回了性命。他拚命進食,不到一個月,傷口竟大致愈合,體力也迅速恢複。

他又不顧阻攔,親自燒紅了鐵鉗,在臉上連燙了幾處,一陣嗞嗞之聲,滿屋焦臭。

樊仲子、郭公仲在一旁驚得咬牙蹙眉,韓嬉更是淚如泉湧。

他卻竟不覺得有多痛,反倒分外暢快。對著鏡子,看著自己焦糊的爛臉,怔了許久,心裏默默對自己言道:那個男兒好漢已死,世間再無朱安世……

太子派一個文丞送朱安世從側門進了宮,到執事黃門處登記入冊。

執事黃門見朱安世滿臉瘡疤,而且唇上腮下,髭須雄密,十分驚詫。太子文丞忙在旁解釋說才淨身不久,瘡疤是在廚房不小心燙傷。執事黃門走到朱安世麵前,伸出手探向他的下身,朱安世一陣羞憤,提拳就要打——

自淨身以來,樊、郭、韓諸人都盡力回避不提,莊中童仆,樊仲子也全都嚴令過,故而從沒有人在他麵前稍露驚異之色。縱使這樣,見眾人待自己事事小心,不像常日那般隨意,朱安世已經倍感羞恥。現在,這執事黃門竟公然伸手,來驗他身體!

拳頭剛剛揮起,他猛然驚醒:你忘了自己是來做什麽的?

那執事黃門見他抬手,頓時喝問:“你要做什麽?!”

朱安世忙將手放至頭頂,裝作撓頭癢,那執事黃門這才繼續伸手,在他身下一陣摸弄,朱安世隻有咬牙強忍。

執事黃門驗過身,才命一個小黃門帶朱安世到庖廚。

庖廚設在建章宮宮區之南、婆娑宮後。宮中四處都以閣道連通,沿著閣道走了半個多時辰才到。途中,朱安世見到處殿閣巍峨,雕金砌玉,富麗奢華遠勝未央宮,看得頭暈眼花、胸悶氣窒,不由得一陣陣厭惡氣憤。到了庖廚,也是一大座院落,門闕軒昂。進了門,隻見到處門套門,不知道有多少重,宮人黃門端著碗盞,捧著盤盒,來去匆忙,全都神色肅然。

小黃門引著朱安世進到一間大房,去見廚監。廚監見了朱安世的臉,又是一番驚詫。朱安世隻得低頭躬身,恭恭敬敬解釋了一遍。廚監聽了才不言語,喚手下一個小黃門帶朱安世到屠宰苑。

屠宰苑在庖廚之後,周遭都是禽畜圈舍,裏麵雞鳴鴨叫、羊咩狗吠,中間一片空地,幾排宰殺台,板上地下浸滿血跡。

朱安世拜見了屠長,又解釋了一遍自己的瘡疤和髭須。屠長指給他院北靠裏一間小房做居室,又吩咐了一遍每日差事。

朱安世便在這裏安頓下來。

每日屠宰禽畜,事雖不輕,但足以應付。

沒兩天,他便摸清了周遭地理:屠宰苑旁邊有座門,是庖廚的後門,門外不遠處有一道牆,隔開宮區和苑區,牆外便是苑區。出了庖廚後門,左邊幾百步,便是通向太液池苑區的闕門。驩兒就囚在那邊。

其他庖宰宮女見朱安世相貌醜惡,都避著他。這正合他的心意,每日他隻悶頭做事,做完事就坐在一邊休息。不多說一個字,不多行半步路。隻有一個清洗禽畜的宮女,其他人都喚她阿繡,被黥過麵。她不時望著他笑一笑,有時還走過來說一兩句話,朱安世也隻點點頭,不願多言。

他一直暗中留意,尋找衛真。

正如太子打探到的,每日午時,果然有一個身形清瘦、短眉小眼的黃門從後門進來,穿到前麵廚房,不久提著一個食盒回來,從後門出去。一個時辰後,他又提著食盒回來,送還到廚房。他來回行走,都要經過屠宰苑靠路邊的羊圈,羊圈用木欄圍成,站在羊圈裏,隔著木欄便能和他說話遞物。

看相貌舉止,這人正是衛真。

一連觀察幾日,朱安世確信無疑後,等到午時,估計衛真快來時,他從靴底抽出藏好的錦書,卷成一個小團,瞅空溜出後門。向左邊一看,衛真果然低著頭走了過來,且喜路上無人。等衛真走過身邊時,朱安世低聲道:“衛真,司馬遷先生給你的信。”說著迅速將錦團塞到衛真手中。

衛真一驚,但還是接了過去,攥在手心,低著頭進門去廚房取食盒。

朱安世走進羊圈裏,假意喂羊,等著衛真。不多時,衛真提了食盒出來,像平日一樣一直低著頭,走過羊圈時,也未向裏看一眼。朱安世知道他還沒有讀那封信,當然不會怎樣,但心中卻難免忐忑。

[1] 《漢書·百官公卿表》中記載:“詹事……掌皇後、太子家,有丞。屬官有……食官令長丞。諸宦官皆屬焉。”

[2] 豫讓:春秋時期著名刺客。為報答知遇之恩,“漆身為厲(癩),吞炭為啞”刺殺仇人,未果自殺。“士為知己者死”就出自其口。參見《史記·刺客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