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太液銅蓮

郭公仲大聲嚷道:“不……不……成!”

他剛從茂陵趕過來,聽朱安世說要去建章宮救驩兒,頓時直起身子,顧不得結巴,連聲勸阻。

樊仲子也道:“呂步舒那老梟肯告訴你驩兒的下落,是張開網子,就等你自己去投!”

朱安世卻已定下主意,沉聲道:“他當時若不說,就得死。”

韓嬉也滿眼憂色,輕聲道:“按理說,呂步舒今天該滿長安搜捕你,可現在街上一點動靜都看不到。”

樊仲子勸道:“的確太冒險,那建章宮,千門萬戶,騎著馬疾馳,一天才能遊遍。太液池名雖為池,其實極廣,有數百畝,縱橫都有三四裏,那漸台建在湖心,隻能坐船過去。而且驩兒也未必真關在那裏。”

朱安世盯著手中的酒盞,靜默片刻,才道:“這事倘若我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驩兒還活著,又知道囚在哪裏,我怎麽可能坐視不管?”說著舉盞仰脖,一口灌下。

其他三人均不好再說,屋內頓時安靜下來。

良久,韓嬉忽然道:“好,我跟你一起去!”

郭公仲也嚷道:“我!”

樊仲子跟著道:“我也去!”

朱安世忙道:“你們這番情義,朱安世粉身難報。但私闖皇宮,是滅族之罪,這事由我而起,也該由我一個人去了賬。”

樊仲子哈哈笑起來:“這些年,你為我們做的犯險殺頭的事難道少了?再說,就算不為你,單為那孩子,我們也該出手,我生平最見不得這種淩虐孩童的事!”

郭仲子叫道:“對!”

韓嬉笑道:“這事大家都有份兒,誰都別想躲。不過,就這樣莽莽撞撞衝進去,非但救不了驩兒,自己的性命也要白白送掉。這事得好好安排一下。”

朱安世見三人如此慷慨,心頭滾熱:“朱安世能有你們幾位朋友,此生大幸,死而無憾。既然如此,我就不再推辭。現在驩兒命在旦夕,事情緊急,拖延不得。嬉娘說得對,不能莽撞亂闖,這事我已大致想好,現在既然有了幫手,就分派一下差事——”

樊仲子道:“好,你安排,我們聽命行事。”

朱安世笑了笑,道:“你們聽聽看有什麽不妥的地方。首先,得清楚建章宮裏的地形,樊大哥,你門路最寬,這事得你來做。”

樊仲子笑道:“這個容易!我認得一個當年修建章宮的工匠頭。不過,這算不得事,我閑散了幾年,你得給我個要緊事做做。”

朱安世道:“你在宮外照應,給我們安排退路。”

樊仲子氣道:“讓我坐等?這算什麽事?”

韓嬉笑道:“這個最要緊,一旦救出驩兒,整個京畿必定會緊追嚴搜。若不安排好退路,就算救出驩兒,也是白辛苦。再說你身體肥胖,連牆頭都爬不上去,跟著也是累贅。”

樊仲子哈哈笑道:“就聽你們的!我保管大家安全離開長安就是!”

朱安世又對郭公仲道:“漸台在太液池中央,隻能遊水過去,郭大哥,你水性不好,不能去。”

郭公仲瞪眼嚷道:“我……做……做……”

朱安世道:“皇宮比不得其他地方,禁衛森嚴,輕易進不去。你身手快,就替我們引開宮衛,等我們要出來時,再設法引開追兵,幫我們逃出宮。”

韓嬉道:“這事也極關鍵,不然進不去,也出不來。”

郭公仲點頭道:“成!”

朱安世又道:“我和嬉娘去太液池救驩兒,到時候,由我引開漸台上禁衛,嬉娘帶驩兒出來。”

韓嬉道:“好!”

樊仲子忽然笑起來:“哈哈,說了這些,原來是把我和老郭兩人支開,你們兩個好去遊湖。”

朱安世一聽,頓時漲紅了臉,韓嬉也臉色微紅,一拳打向樊仲子肩頭,笑罵道:“樊壇子!”

* * * * * *

司馬遷剛走進建章前殿,一個小黃門迎了上來:“天子在涼風台,召中書令前去。”

司馬遷聽了,便讓小黃門引路,下了建章前殿,繞過奇華、承華二殿,來到婆娑宮後,見前麵有一座闕門。這門貫通建章宮南北兩區:南為宮區,有殿宇二十六座;北為苑區,有太液池、涼風台。

出了闕門,眼界頓開:左邊太液池,清波浩渺、山影蒼碧;右邊涼風台,巍然高聳、簷接流雲,其上傳來鼓樂之聲。司馬遷抬頭仰望,隱隱見涼風台上舞影翩躚,天子正在觀賞樂舞。

來到涼風台下,司馬遷拾階而上,天子近侍蘇文正走下來,見到他,奇道:“中書大人?你來做什麽?皇上今天並沒有召你啊。”

司馬遷一愣,回頭看那傳詔引路的小黃門,卻見那小黃門已經轉身走遠。莫非是傳錯了?他隻得轉身,原路返回,納悶之餘,倒也心中暗喜,每次麵見天子,他都局促不安。今日又多出一天空閑,正好回家寫史。

要到闕門時,忽見一個黃門提著一個食盒走出門來,身形步態極其熟稔,司馬遷心中一震,忙仔細一瞧:衛真!

司馬遷心頭劇跳,猛地站住,再走不動。衛真一抬眼,也看到了他,也是身子一顫,停住腳,呆在那裏。

兩人相隔幾十步,卻像隔了幾十年。

半晌,衛真才慢慢走過來,步履畏怯,像是在怕什麽。等走近些,司馬遷才看清,衛真唇上頷下原本有些髭須,現在卻光溜溜一根都不見。

“衛真?”司馬遷恍如遭到電掣。

衛真畏畏縮縮走到近前,低著頭,始終不敢抬眼。

“衛真,你?”司馬遷心抽痛起來。

衛真仍低著頭,身子顫抖,眼中落下大滴淚珠,砸在靴麵上。

“衛真,你這是怎麽了?”

司馬遷伸出手要去攬,衛真卻往後一縮,忽然跪倒在地,放下食盒,重重磕了三個頭,而後抓起食盒,埋著頭,從司馬遷身側匆忙疾步走過。司馬遷忙回轉身,見衛真提著食盒,急急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太液池邊,漸漸消失在水岸樹影深處。

過了許久,太液池上出現一隻小船,劃向水中央,船上一人劃槳,一人站立,人影隱約,看不清那站立的是不是衛真。

* * * * * *

樊仲子在長安城外、建章宮西有一處田莊。

朱安世四人早早趕出城去,避開眼目,分頭進莊。

樊仲子已找來建章宮地圖,四人展開那地圖,仔細商討進宮計策。

天黑後,四人各自去換夜行衣,韓嬉最後換好,從內室出來,隻見她全身黑色,窄袖、緊腰、束腿、黑靴,再加上一頭烏鬟,如一株墨菊,越發顯得俊俏秀逸。樊仲子連聲讚歎,郭公仲高聲叫好,朱安世也眼前一亮、心中暗讚。

四人牽馬出莊,馬蹄均已用羊皮羊毛包裹,行走無聲。今夜正巧天有烏雲,月暗星稀,四野昏黑。四人乘著夜色來到建章宮西北側,郭公仲按約定先下馬,說了聲“石魚”,轉身疾步走向宮牆。

朱安世三人繼續北行了一小段路後,也下了馬,牆內便是太液池,距漸台最近。樊仲子將四匹馬的韁繩挽在一起,低聲囑咐一聲“小心”,隨後牽馬隱入旁邊樹叢中。

朱安世向上張望,牆頭每隔幾十步便有一個衛卒挑燈執械,來回巡守。靜待片刻,牆頭忽然傳來呼叫聲,燈光紛紛向南移動,自然是郭公仲在南頭故意暴露了行跡。

“好,走!”朱安世低聲說著,疾步奔至牆角,韓嬉隨後跟來。兩人各自取出繩鉤,用力向上一拋,鉤定後,一起攥緊繩子,蹬牆向上攀行,朱安世才到牆頂,韓嬉也已到達。朱安世這是第一次見韓嬉做這些事,暗暗驚歎。兩人攀在牆邊,收好繩鉤,向內偷望。隻見附近宮衛都急急向南趕過去,不遠處一個尉官大聲叫嚷,喝令其他宮衛補好空缺。乘近前留下空當,兩人迅即翻身越過牆堞,跳下行道,幾步急行,又越過對麵牆堞,鉤住牆磚,溜下宮牆。

腳底是一片草叢,眼前不遠處一條甬道,甬道外一片濃黑。仍是幾十步一個宮衛挑燈巡守,另有一隊宮衛急急向南趕去。

朱安世、韓嬉伏在草中,等近前那個宮衛走開,急忙躡足前奔,穿過草野,走了不多遠,腳下開始鬆軟,到了水邊沙地,兩人放輕腳步,向前慢行,腳下漸漸濕滑,草也多起來,已到了水邊。兩人輕步探入水中,才走了十幾步,忽然碰到一團團毛茸濕滑的東西。

隨即,一陣驚鳴聲,震耳駭心!

是水鳥!不知有多少隻,紛紛撲騰驚飛,朱安世和韓嬉慌忙俯身趴下來。

附近那個宮衛立即提燈趕過來,不遠處幾個也先後奔來,一起向這邊覷望。兩人低伏身子,絲毫不敢動。幸而那些鳥漸漸飛落,咕咕鳴叫撲騰一陣,重又安靜下來。那幾個宮衛張望半晌,見無異常,才回身又去甬道上巡查。

月亮透出烏雲,微灑了些光下來,朱安世睜大眼睛盡力張望,隱約辨出前麵一片淺草灣地,是禽鳥棲息之所,水麵黑壓壓伏滿了水鳥。左邊一片水麵水鳥要少很多。於是他以手語示意韓嬉,隨後慢慢站起身,低彎著腰,小心避開水鳥,在草叢中輕步向左邊走去,韓嬉緊隨在他身後。

行了幾十步,見水麵沒有了禽鳥黑影,兩人才慢慢探進水中。等水要沒至脖頸時,兩人相視點頭,一起深吸一口氣,俯身鑽進水裏,向前潛遊,遊了百十步之後,等氣用盡,才觸手示意,一起探出頭。

四周盡是黑茫茫的水,遠處亮著幾盞燈光,應該正是漸台。

兩人便輕輕劃水,盡量不發出聲響,緩速向漸台遊去。遊了許久,漸漸接近燈光,也能隱約辨認出水麵上矗立一座樓台。

眼看要遊到漸台,前麵忽然現出一團團黑影,朱安世怕又是水鳥,忙伸手去拉韓嬉,韓嬉也已發覺。兩人輕輕遊近,仔細一看,不是水鳥,而是蓮花,一朵朵漂滿水麵。現在才初夏,怎麽會有蓮花?

朱安世伸手一摸,花瓣堅硬,竟是銅片。而且,花心中輕輕發出鈴鐺響聲。

他大吃一驚,又輕手摸那花心,裏麵一根細銅杆,頂上綴著一個銅鈴。再摸下麵,蓮花底座是個木盤,盤下一根細繩垂在水中,他潛入水底,順著繩子往下摸,細繩竟有一丈多長,低端拴了一個小銅球。

朱安世浮上水麵,再放眼一望:眼前這銅蓮花,密密麻麻,不知道有幾千幾萬,將漸台團團圍住。若想靠近漸台而不觸碰銅蓮鈴鐺、不驚動上麵的宮衛,除非能飛。

他扭頭望向韓嬉,韓嬉正摸著麵前一朵銅蓮花,雖然漆黑中看不見神情,但應該一樣吃驚灰心。

兩人在水中靜默半晌,朱安世不死心,繞著漸台遊了一周,見那銅蓮花將漸台整整圍了一圈,沒有一點空隙。

朱安世心中憤鬱,卻也無可奈何,隻得聽從韓嬉,遊到太液池北岸,岸邊有一條巨石鑿就的大魚,寬五尺,長兩丈,他們爬上石魚,郭公仲已甩開宮衛,在那裏等候。三人一起設法逃出了建章宮。

* * * * * *

司馬遷回到家中,想了許久,才告訴妻子:“我見到衛真了。”

“他還活著?在哪裏?”柳夫人正在收拾碗盞,一驚,手裏的碗幾乎跌落。

“建章宮。”

“他怎麽會在那裏?”柳夫人忙放下碗盞。

“不清楚——”司馬遷將前後經過細細說了一遍。

“他也……”柳夫人不由得看了一眼司馬遷光光的下巴,又忙轉開臉,癱坐在席上,怔怔落下淚來。

司馬遷眼眶也濕起來,忙轉頭望向窗外,暮色晚風中,那棵棗樹如一團濃墨,塗抹在夜幕。

栽種這棵棗樹時,司馬遷才滿二十,剛到冠歲,衛真則還是個孩子。

那天才立春,司馬遷在執鍬挖土,衛真跑去提水,那桶高過他的腰際,他用胳膊費力挽著,一路磕絆,潑潑灑灑,好不容易才挪到土坑邊。腳下土鬆,一不小心,連桶帶人栽進坑裏。司馬遷忙拉起他,問他傷到沒有,他滿身滿臉是泥,卻笑嗬嗬地說:“差點把我也種下去……”

“我早說了,再不許去那秘道……”柳夫人嗚嗚哭起來。

司馬遷用衣袖拭掉眼角淚水,內疚道:“怨我,我該盯緊一些。那天進到石渠閣,我其實察覺衛真想下秘道,卻沒有喝止他。”

“一定是呂步舒,他可能料定你們會再去那秘道。他為什麽要這麽狠?”

“呂步舒這樣做,是想折辱我、恐嚇我。前幾日,我見到了杜周的奏文,杜周也知道了孔驩和孔壁《論語》,他想借此彈劾呂步舒,自己卻反倒死了。如今,世上知道這個秘密的,恐怕隻有我和衛真了。呂步舒一定會設法除掉我,隻是尚未抓住我的把柄。他讓衛真在宮裏做黃門,是為了好監管,更是為了警示我。今天天子並沒有召我,小黃門卻引我去了涼風台,回來又偏偏遇到衛真,這定是呂步舒有意安排。”

“我們該怎麽辦呢?”

“能怎麽辦?我早有死誌,怕他做什麽?眼下唯有盡快完成史記。隻是苦了衛真……”

* * * * * *

夜闖建章宮,無功而返,一連幾日,朱安世焦躁難安。

四個人商議了許多辦法,卻都行不通。最後,韓嬉言道:“看來,隻有找宮裏的人,才能救出驩兒。但找誰呢?”

朱安世聞言,猛地想起一人:任安。

他與任安相契、情誼深厚,是忘年之交。任安當年是大將軍衛青的門客,衛青之姊是當今皇後,其子劉據又是太子,如今衛青雖然已死,但任安與太子因有淵源,仍有過往。或許能托任安,求太子和衛皇後搭救驩兒。眼前無路,不管行與不行,都得試試。朱安世念頭一動,馬上起身要去找任安。

樊仲子忙攔住道:“你是朝廷重犯,大白天,怎麽能冒冒失失就這樣闖出去?你去見任安,若被人看見,任安都要受連累。那任安我雖然沒有結交過,但我與他的朋友田仁十分熟,我去請那任安到這裏來。”

樊仲子去了半天,果然請了任安來。

任安一見朱安世,幾步奔過來,捉住他雙手,不住感歎:“你這莽頭,居然還活著!三年前我被派往益州做刺史,杜周還命我去成都捉你。我一路擔心,誰知到了成都,你居然已經逃了,哈哈!我才回長安一個多月,居然在這裏見到你!”

朱安世見任安一片赤誠,心中感激,忙連聲道謝。等落座後,他才說道:“任大哥,今天請你來,是有件急事求你——”他將驩兒的事簡要說了一遍。

任安聽後為難道:“這事恐怕不好辦,漸台是天子祭神引仙的地方,若沒有天子授意,呂步舒怎麽敢把個孩子囚在那裏?”

朱安世問道:“有件事我始終未想明白,那劉老彘既然不願孔壁《論語》傳出去,為什麽不殺掉驩兒,把他囚在那裏做什麽?”

任安歎道:“你這莽性子絲毫不改,天子若聽見你這樣稱呼他,得將你碾成肉醬。我是頭次聽說孔壁《論語》,天子行事向來詭譎莫測,我也猜不透。”

朱安世忙求告道:“任大哥,我實在無法,才請了你來,你和太子一向親熟,能否向太子求情,救救那孩子?”

任安道:“太子心地仁厚,衛皇後也是個大善人。我去跟太子說說試試。我看你心裏焦躁,我這就去,等這事了了,我們再慢慢喝酒暢敘。”

過了幾天,任安再次來訪。

一見朱安世,他就搖頭道:“這事太子也不敢插手。”

朱安世本來滿心期待,聞言,頓時垂下頭。

“不過,太子倒是指了一條路——”

“什麽路?”朱安世忙抬起頭。

“太子對這事很是掛懷。一來,他不忍心見一個小孩子受苦遭罪;二來,他一向誠心學儒,聽說那孩子會背誦孔壁《論語》,十分驚喜。他說天子之所以要囚禁那孩子,是怕孔壁《論語》傳到世上。隻要設法把那孩子背的《論語》抄出來,四處傳開,天子自然不會再為難那孩子。隻要你能弄到孔壁《論語》,他一定幫你將它傳開。”

朱安世一聽,頓時振奮起來,以太子威望,將孔壁《論語》傳布於世,自然無人能阻攔,世人也會看重此書。

但隨即,他又沮喪起來:“孔壁《論語》驩兒記在心裏,救不出驩兒,怎麽抄得到《論語》?”

任安笑道:“有一個人抄得到。”

“誰?”

“這個人叫衛真。太子為這事,專門跑到宮裏去求衛皇後,衛皇後聽了,也於心不忍,就派身邊親信去暗暗打探。孩子果然囚在太液池漸台上,日夜都有宮衛把守,任何人不得接近那孩子。但一個人除外,這個人就是衛真,他不久前遭了事,被淨了身,做了小黃門,專門給那孩子送飯,每天送一次。”

“這個衛真會幫我們?”

“嗯,這個衛真我再熟悉不過,他原是我一位至交好友的書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