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孔府淚別

一路慢行,到了魯縣。

朱安世先找了間客店,和驩兒躲在客房裏,韓嬉去孔府探口風。

驩兒握著那隻木雕漆虎,坐在案邊,一直低著頭,不言不語。

朱安世知道驩兒是舍不得離開自己,朝夕相處、共患難三年多,他又何嚐舍得驩兒?他和自己兒子郭續在一起也不過三年多。

在途中,他又反複思量,驩兒的娘不來投奔孔家,其中必有原因。除了韓嬉所言怕牽連遺禍給孔家,也可能是孔延年膽小怕事,又或者他們兄弟一向不合。如果真是這樣,孔延年未必肯收留驩兒。他不收留,我正好多個乖兒子。

想到這裏,朱安世不由得笑起來,過去坐到驩兒身邊,攬著他的小肩膀,溫聲道:“你們孔家是天下最有名望的世家大族,你回到孔家,才能出人頭地……”

驩兒一動不動,默默聽著。

“你先去他家住住看,過一陣子,朱叔叔回來看你,你若過得不好,朱叔叔就帶你離開。”

“嗯。”驩兒輕聲答應。

“其實,你伯祖父未必肯收留你,這樣就更好辦了,我們——”

朱安世話未說完,吱呀一聲,門忽然被推開。

韓嬉回來了,身後跟著一位中年男子,儒冠儒袍,形貌俊逸,一派儒風。韓嬉道:“這位是驩兒的伯父,他是來接驩兒的。”

朱安世和驩兒一起站起來。

那男子注視了驩兒一眼,走到朱安世近前,拱手而拜,彬彬有禮,言道:“這位可是朱先生?在下孔霸[1]。朱先生跋涉千裏、冒險護送驩兒,此恩此德,粉身難報,孔家世代銘記先生大義。”

朱安世不懂也不耐這些禮儀,直接問道:“你願意接驩兒回去?”

孔霸道:“驩兒是我孔家血脈,當然該由孔家撫養教導。”

朱安世本盼著孔霸能推拒,沒想到他竟一口應承,頓覺有些失落,低頭看驩兒,驩兒黯然垂頭,似乎也是一樣。但話已出口,不好再說什麽,便道:“這孩子吃了不少苦,望你們能善待他。”

孔霸微微一笑:“感謝朱先生如此愛惜鄙侄,請朱先生放心,驩兒是我侄兒,怎會不愛?”

朱安世見他言語誠摯,才放了心,扭頭對驩兒道:“驩兒,來拜見你伯父。”

驩兒怯生生走到孔霸麵前,低低叫了聲“伯父”。

孔霸微笑點頭,又對朱安世道:“朱先生能否移貴步到寒舍一敘,家父也盼望能當麵向朱先生致謝。”

朱安世道:“這就免了吧,我是朝廷通緝要犯,不好到你府上。”

孔霸略一沉吟,道:“在下備了一份薄禮,原想等朱先生到寒舍時再敬奉,如此說來,請先生稍待片刻,在下這就回去取來。”

朱安世微有些惱:“這就更不必了,我豈是為了貪你的錢財而來?”

孔霸忙賠禮道:“在下絕非此意,隻是感戴先生大恩,聊表寸心而已。”

朱安世道:“你能好好看顧這個孩子,比送我黃金萬兩更好。這縣城小,你不能在這裏久留,讓人看到你和我會麵不好。”

孔霸麵現難色,隨即又微笑著拱手致禮,道:“在下這便告辭,先生大恩,隻能待來日再報。”隨後又對驩兒道,“孩兒,跟我走吧。”

驩兒點點頭,先走到韓嬉麵前,跪下磕了三個頭,又走到朱安世麵前,恭恭敬敬跪下來,重重磕了三個頭,道:“朱叔叔,我走了。你要多保重,早點找到嬸嬸和郭續。”說著,眼中淚花閃動。他忙用手背抹掉淚水,站起來,走到案邊,抓起那隻木雕漆虎,抱在懷裏,道:“朱叔叔,我把它拿走了。”

“拿去,拿去!”礙於孔霸,朱安世不好多說什麽,隻能盡力笑著點頭。

孔霸第三次拱手致禮,說了聲“後會有期”,轉身出門。

驩兒跟著走出去,腳剛踏出門,又回過頭,圓圓的黑眼睛,望著朱安世澀澀一笑,這才轉身離開,小鞋子踏地的聲響漸漸消失於廊上。

* * * * * *

禦史府書房內,杜周在暗影中獨坐,一動不動。

心中湧起一個念頭,讓他嘴角不由自主微微抽搐:除掉呂步舒。

自從他升任禦史大夫以來,呂步舒幾次當眾嘲諷折辱他,他處處容讓,從未還擊,這點小忿還不足以激怒他。他真正擔心的是:丞相一職。

現任丞相公孫賀是衛皇後姊夫,衛氏親族中,前有衛青、後有霍去病、現有公孫賀,都曾屢立戰功,是天下第一顯赫之族。然而,當今天子在繼位之初,竇太後把持朝政,讓他抑鬱數年,因此他深恨皇後外戚權勢過重。天子眼下雖然器重衛氏親族,日後必定會借機剪除。對此,衛皇後、公孫賀也都心知肚明、憂懼不安。幾年前,天子封公孫賀為丞相時,公孫賀不但不喜,反倒大懼,當即叩頭大哭,哀告請辭,天子不許,隻得無奈任職。[2]

杜周料定,公孫賀遲早將被天子問罪,自己距離丞相,隻有一步之遙。然而看呂步舒之勢,似乎也誌在必得。

呂步舒身為宿儒,又是內臣,占盡天時地利。眼下呂步舒唯一留下的把柄是孔安國之孫。但王卿死後,那小兒下落不明,至今追查不到,杜周也始終猜不透其中真正隱情。再加上劉敢升任執金吾,已經離他而去,杜周頓時少了臂膀,行事隻能越發小心。如無必勝之策,絕不能貿然妄動。

* * * * * *

四月,天子大赦天下。

死罪贖錢五十萬,就可罪減一等。

司馬遷初聞消息,驚喜萬分,但隨即便頹然喪氣:他年俸隻有六百石,為官十年,俸祿總共也不足百萬錢。[3]兩年前遣送兩個兒子時,已經將家中所有積蓄**盡,哪裏有財力自贖?

獄令見他沮喪,臉上露出古怪笑容,道:“沒錢?還有一個法子可免死罪,隻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司馬遷瞿然一驚,他知道獄令說什麽:腐刑[4]。

死罪者,受腐刑可以免死。

司馬遷跪在庭中,心中翻江倒海,堂堂男兒,一旦接受腐刑,將從此身負屈辱、永無超脫之日。他怎能以一副刑後殘軀,苟活於人世?

於是,他抬起頭,要斷然拒絕,話未出口,耳邊忽然響起夢中父親的話:“生如草芥,死如螻蟻。白活一場,一無所值。”

他緩緩低下頭,心裏反複告訴自己:若能保得這條殘命,便可了卻平生之誌,完成史記、無憾此生。

他滿頭大汗,牙關咬得咯咯響,雙手緊攥,手掌幾乎掐出血來,拚盡力氣,才終於低聲道:“我願受——”

後麵“腐刑”二字他至死也說不出口。

* * * * * *

深夜,魯縣客店。

店客大多都已安睡,韓嬉仍點著燈,在房中等候。

朱安世推門進去,見案上已斟好了酒,他感激一笑,走過去坐下。

韓嬉一邊遞過酒盞,一邊問:“還是那樣?”

朱安世又笑一笑,點點頭,心中卻不是滋味,接過酒盞,一飲而盡。

他不放心驩兒,並未立即離開,又在魯縣住了三天,每天夜裏,都偷偷潛入孔家查探。

每次去,都見驩兒穿著小儒袍,戴著小儒冠,和孔家其他幾個子弟按大小,在院子裏排好隊。童仆婢女們也都齊齊排在後麵,孔霸和妻子領頭,一行人輕步走進正屋。屋子正中坐著一位儒服老者,清瘦端嚴,旁邊一位深衣老婦,慈和安詳,當是孔延年和妻子。

孔霸夫婦在老夫婦麵前跪下,少年及仆役們跟著齊刷刷跪倒,眾人一起叩頭。孔霸恭聲道:“請父親、母親安寢。”兩個老者一起起身,孔霸妻子忙上前攙扶婆婆,護侍公婆進入內間。

半晌,孔霸夫妻才退出來,這時,子弟及仆役才一起站起身。仍是孔霸夫妻領頭,眾人又排著隊,跟隨兩夫妻走到西邊側屋。孔霸和妻子坐下,子弟們又依次給孔霸夫婦磕頭。

孔霸挨個訓一句話,訓驩兒的是“不學禮,不成人”。

驩兒小聲答一句:“侄兒謹記。”

拜完之後,少年們才小心退下,各自回房。

自始至終,人人恭肅,除腳步聲外,再無其他聲響。

朱安世隻聽說過儒家這“晨昏定省[5]”的禮法,初次親眼目睹,而且夜夜如此,看得心煩氣悶,暗暗皺眉。再看驩兒,夾在孔家子弟中間,拘謹茫然,手足無措,像野林中一隻雛鳥忽被關進了雞圈。

朱安世怕拘困壞了驩兒,第一夜就想帶他走。但又一想,自己野生野長,雖然痛快,卻總非正道。驩兒性子安靜,又是孔家嫡孫,這才是他該有的尊貴,過些日子,恐怕便會習慣了。

孔延年父子倒也沒有薄待驩兒,驩兒的宿處與孔家其他子弟一樣,都在後院一排房舍,一人一間。驩兒隨著其他子弟一起走到後院,朱安世躲在暗影裏悄悄跟行。幾個少年各自進房,朱安世躲到驩兒屋後窗外偷望,見驩兒敲打火鐮,點亮油燈。孔家雖是望族,但房舍器具並不奢華。屋子不大,隻有一張床,一領席,一架書案,一個藤箱。床頭擺著那隻漆虎,案上隻有燈台、筆墨和習字石板。

驩兒站在席子上,不斷抬臂、低頭、跪下、叩首,嘴裏念著“祖父晨安”“孫兒謹記”之類的話,看來是在練習孔霸教他的各種禮。練到深夜,才停下來,從床頭拿過那隻漆虎,坐在燈下,讓漆虎在案上奔跑翻跳。

前兩夜,朱安世都沒讓驩兒知道,明早他就要動身離開,於是輕輕叩了叩窗戶。

驩兒聽到,猛地抬眼,目光閃亮,小聲道:“朱叔叔?!”隨即便爬起身,飛快跑到窗邊。這時正是暑夏,窗戶洞開,朱安世輕身翻跳進屋,驩兒一把將他抱住:“我就知道!”

“小聲點,隔壁有人。”朱安世笑著輕輕“噓”了一聲,牽著驩兒,也沒有脫鞋,一起坐到席子上。

驩兒一直睜大眼睛望著朱安世,目光閃動,興奮異常。

朱安世笑著問:“你這兩天過得如何?”

驩兒略一遲疑,隨即道:“伯祖父、伯父待我都很好。”

“你那些堂兄弟有沒有欺負你?”

“他們也都很好。”

“你願意一直住在這裏?”

驩兒又遲疑一下,隨即點點頭:“嗯。”

“實話?”

“實話。”

“嗯,這樣我也就放心了。我明天就走了——”

驩兒黑亮的圓眼睛忽地暗下來。

朱安世笑著拍拍他的小肩膀:“我去尋續兒和他娘。找到之後,一定會來看你。你先在這裏住著,如果不好,我就接你走。”

驩兒點點頭,神情仍舊鬱鬱。

“我不能久留,被你伯父看到就不好了。”

“嗯。”驩兒咬著下唇,眼中泛出淚來。

朱安世也心中難舍,卻隻能笑著道:“你比我還懂事,我就不教你什麽了。你要好好的,等我來看你。”

說著他站起身,驩兒也忙站起來,朱安世又笑著拍了拍驩兒的小肩膀:“我走了。”

驩兒點點頭,勉強笑著,眼中淚珠卻大滴滾落。

朱安世忙用手替他擦掉眼淚,盡力笑著:“好孩子,莫哭,我們又不是見不到了。朱叔叔走了,你要看顧好自己,平日多笑一笑——”

說著,朱安世也眼睛發熱,不敢再留,轉身翻出後窗,左右看看,漆黑無人,便輕步走到牆邊,一縱身,翻上牆頭。再回頭,見驩兒瘦小身影立在窗前,正望著自己,背對燈影,雖看不清神情,卻感覺得出孩子仍在流淚。

朱安世一陣難過,眼眶頓濕,他歎了口氣,黑暗中,笑著朝驩兒擺擺手,拇指在唇髭上一劃,隨即轉身跳下牆。

* * * * * *

司馬遷一步步登上台階,慢慢走出蠶室[6]。

蠶室在地下,新受腐刑之人,要靜養百日,稍受風寒,必將致命。因此蠶室密不透風,常年煨著火,晝夜溫熱。出了蠶室門,一陣寒意撲麵襲來,司馬遷不禁打了個冷戰。

小黃門引他出去,他一轉頭,見宮刑室的門半開著,行刑木台上,已經換了一張新布,四邊用來固縛手腳的木樁上,鐵環繩索空懸,旁邊櫃中擺滿刀具盆盞。當日給他施刑的刑人正背對著門,在洗手,水聲嘩嘩作響。

聽到這聲音,司馬遷心頓時抽搐、身子簌簌發抖,猛然想起那對幹瘦的手,那張陰沉的臉,那雙漠然的眼,以及行刑那日,自己如同豬羊一般,被剝得赤條條,捆死在刑台之上,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他的心中揪痛,不敢也不能再想,狠咬了一下舌尖,讓自己痛醒,隨即忙低頭兩步撞出門去。匆匆離了蠶室,走出大門。

眼前豁然敞開,隻見大街之上行人往來,個個坦然自若,即便麵帶愁容,也絕無羞愧之色。隻有他,身殘形穢,就算有衣衫蔽體,也依舊無地自容。更何況,這三個月來,頷下胡須逐漸掉落,如今已經淨光,這樣一張溜光的臉,如同一個散著光芒的“恥”字,罩在臉上,引人注目恥笑。

他低頭疾走,不敢看身邊行人,一路上如賊一般,好不容易,才走到自家門前。他停住腳,怯怯抬眼,見家宅門庭依然,隻是有些蕭索,心中陡然湧起一陣淒愴。門扇虛掩著,他猶疑良久,始終不敢伸手推門。正在忐忑,門忽然打開,是衛真。

“主公?主公!主母!主公回來了!”

衛真瞪大了眼,驚呼起來,隨即撲通跪倒在地,連連磕頭,淚水奔湧:“主公終於回來了,終於回來了!主母這一年多日夜焦心,眼淚就沒幹過。我隔幾天就去一次牢獄,可他們不讓我探看主公,使盡錢財,說盡好話,也不讓我進去見主公一麵。主公要回來,他們竟也不說一聲,好讓我去接……”

司馬遷呆立在門口,見衛真如此,心頭一暖,淚水頓時滾落。

衛真忙擦掉眼淚,拖著哭腔,笑著自責:“該死,主公回來,天大的喜事,我怎麽哭起來了?”說著忙站起來,緊緊扶住司馬遷,攙著往裏走,邊走邊連聲念叨,“太好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剛走進院中,柳夫人迎麵趕出門來。司馬遷頓時站住腳,見妻子容色憔悴,鬢邊遍泛白霜,也是滿眼淚水,驚愕莫名。

夫妻二人對視片刻,竟像是隔世重逢,悲欣惶惑。柳夫人忙用衣袖拭淚,抬腳趕過來,伸出了手,司馬遷也伸出手,要去握,但隨即心中羞慚,又遽然收了回去,垂下了頭。柳夫人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哭道:“你總算回來了!”

司馬遷雖然心中感激,卻不敢直視妻子。

柳夫人仍緊緊抓著他的雙手,流著淚道:“無論你怎麽樣,我都是你妻,你連我也要見外嗎?何況,這事從頭到尾你沒有一絲一毫的錯!你無辜入獄,吃了那麽多苦,如今總算保住性命,回到了家,就該開開心心,不要再去想那些事。衛真在一旁,我也要直說,你我已經是老夫老妻,而且也早已有了子嗣。你受了刑,雖然是一場大難,但畢竟保住了一條性命。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如今你我夫妻能得團聚,我已經心懷感激,你也千萬不要再多慮……”

司馬遷一直低著頭,默默聽著,雖仍不敢直視妻子,手指卻不由得微微伸開,小心握住妻子的手。

* * * * * *

杜周苦思數日,卻始終想不出良策。正當他焦躁不已,各地刺史回京述職,一個名字讓他心中一動:扶卿。

扶卿是孔安國的弟子,據劉敢從常山郡得到的信報說,孔安國兒媳朱氏死前曾提及一部經書,要送到長安,交給兒寬。孔家的經書,自然應當是儒經,其中最貴重的,無疑是當年孔壁所現的古文經書。這些古文經書早已獻入宮中,杜周一直有些好奇,升任禦史大夫後,還特意找來石渠、天祿閣書目,查找過這些古經,但遍尋不到。他有些納悶,但此事與己無關,便也沒去細想深究。

現在看來,此事十分古怪:什麽人敢從宮中盜走古書?而且連禦史蘭台書目都敢刪改?禦史大夫掌管國家圖冊典籍,幾年間,兒寬、延廣、王卿三任禦史接連死去,難道與此事有關?

他細細思忖,天子以儒學選官取士,天下各派儒家,齊派最盛。齊學擅長隨俗應變、創製新說,但遇到古文經書,不免氣短。因此,齊學恨懼古文經書,是自然之理。

呂步舒師出董仲舒,又追隨公孫弘,是當今齊學砥柱。他身任光祿勳,掌管內朝,恐怕也隻有他能盜毀宮中古文經書。

但古文經書和孔家那遺孤又有什麽關聯?

呂步舒為何一定要殺死那小兒?

杜周猛然想起:在扶風時,那小兒吃飯前,嘴裏念念有詞,念完之後才肯吃東西。

難道他念的是孔壁古文經書?

定然如此,也隻能如此!

孔安國弟子中,現在隻有司馬遷和扶卿兩人。司馬遷人雖在長安,但這一兩年一直關押獄中,又剛受了宮刑,定然不會藏匿那小兒。扶卿為人膽小怕事,應該也不敢庇護那小兒,但或許會知道些音訊。

於是,杜周命書吏單獨將扶卿叫進來。

扶卿進來剛剛叩拜罷,杜周劈頭便問:“孔安國有個孫子還活著,你可知道?”

扶卿聞言猛地一顫,杜周見狀,知道自己猜對,便冷眼直直逼視扶卿。

扶卿忙低下頭,囁嚅半晌,才道:“……知道。”

“這小兒現在哪裏?”

扶卿滿頭滲汗,掙紮良久,低聲道:“魯縣孔府。”

* * * * * *

清晨,霞光照進魯縣客店的窗戶。

朱安世才起身,就聽見叩門聲,開門一看,是韓嬉。

“我先走了——”韓嬉立在霞光中,渾身上下罩著紅暈。

朱安世笑著問:“去長沙成親?”

韓嬉笑而不答,仍注視著他,目光也如霞光一般迷離。

半晌,她才開口道:“你不欠我的債了。”

朱安世一愣。

韓嬉淺淺一笑:“你欠我那些債,我折成了一年的時日,要你陪我一年。到今天,前前後後,你陪了我一年多了,算起來我還賺了。”

朱安世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勉強賠笑。

韓嬉倚著門框,轉開目光,斜望著屋角,出了一會兒神,而後自言自語般悠悠道:“有些東西,你如果心裏真想要,就立刻去要,直接去要,不要繞一點彎——”

朱安世不知道她在說什麽,見韓嬉望著半空,像是走了魂一樣。

韓嬉繼續輕聲說著:“我一直以為自己比其他女子都敢說敢要,可是碰到最好的東西,我卻變成最蠢的一個。那年第一次見到你,你從門外走進來,第一眼就望向我,當時我並沒有在意,所有男人走進那間屋子,第一眼望見的都一定是我。你坐下來後,我才開始留意你。其他男人都想方設法要和我多說一句話、多飲一杯酒,你卻沒有,你坐在最角落,一直沒有走過來。剛開始,我隻是納悶,以為你並不喜歡我,可是我隨即就發現,你其實一直在偷眼望我。我立刻明白:別人都隻貪一時的歡樂,能得多少算多少。你卻不一樣,你要麽不要,要麽就全要,而且一要就要一輩子。我一直在找的就是這樣一個人。可是,我傻就傻在這裏,我沒有直接要,而是繞著彎,想試試你,我故意和樊大哥親熱,和其他人說笑,想看看你會如何。誰知道,你竟走了。等我發覺自己錯了時,你已經有了酈袖——唉……”

韓嬉轉過頭,望向朱安世,澀然一笑,神情寂寞,如絕壁上一棵孤零零的草。

朱安世驚愕萬分,絕沒料到竟是這樣!更不知道能說什麽、能做什麽。

韓嬉又微微一笑,道:“我隻是想說一說,你聽過就忘掉它。你我的賬已經清了。我唯一後悔的是,當時在僰道,沒料到後來還有這一大段時日,早知道,我就不那麽心急了。”

朱安世不知道她在說什麽,越發納悶。

韓嬉仍笑著,目光流波:“你知道那次我是怎麽受的傷嗎?”

“你不是說是繡衣刺客?”

韓嬉含笑搖頭:“在江州,我確實遇到了他們,他們也確實想捉我。不過,輕輕巧巧,就被我甩開了,他們根本沒傷到我。”

“那是什麽人傷的你?”

“沒有誰,是我自己。”

朱安世瞪大了眼睛。

韓嬉仍淡淡笑著:“當時我以為離開僰道,把驩兒送到長安,你就要走了,再就休想讓你陪我。而且,我也想看看,如果我受了傷,你會怎麽樣。所以我找了個閑漢,花錢讓他砍我。他以為我瘋了,我又加了一倍的錢,給了他二兩金子,他才下了手。不過,說起來也算值得,那兩個多月,你服侍我服侍得很好,比我預料的要好得多。”

朱安世大張著嘴呆住,看著韓嬉若無其事的樣子,隻能以為她在說胡話。

“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你自己當心,路上少喝酒,早日找到妻兒——”

韓嬉笑著抿了抿嘴,最後望了朱安世一眼,隨即轉身出門而去,細碎的腳步聲很快消失。

朱安世仍呆在原地,做夢一般。

忽然,門外韓嬉又露出半張臉,望著他笑道:“對了,有件事忘了說了,那匣子我也不要了,你讓酈袖留著吧。”

* * * * * *

妻子百般惜護,衛真誠心誠意。

司馬遷心中羞恥憤恨才漸漸散去一些。

然而,更大的真相又重重將他擊倒。

過了兩天,柳夫人才小心道:“今年年初,伍德夫婦一起悄悄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裏。”

“難怪我們私底下說的話,還有《論語》一事,呂步舒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竟是伍德泄的密!”司馬遷既怒又悲,要罵卻罵不出口,氣悶良久,隻能付之於一聲長歎。

柳夫人又吞吞吐吐道:“還有……還有一件事。”

“什麽?”

柳夫人麵露難色,不敢啟齒。

“究竟什麽事?”

“你寫的史書……”

“怎麽了?!”

“那些書簡全都……被抄檢走了。”

“什麽?!那些書簡都埋在棗樹下,又從沒人知道……伍德?!”

柳夫人淒然點頭:“伍德走後第二天,光祿寺的人忽然衝進門來,直奔到後院,到棗樹下,把那些書簡挖了出來,全都搬走了……”

司馬遷頓時呆住,眼睛直瞪著,天地頓時漆黑。日夜辛勞、殫精竭慮,十年心血就這樣毀於一旦。

他忍辱含垢、屈身受刑,也全是為了這部史記。然而,然而……

半晌,他胸口猛地一痛,噴出一口鮮血,隨即一頭栽倒,昏死過去。

[1] 孔霸:孔延年之子,孔子十二代孫。孔霸少有奇才,西漢昭帝時征為博士,宣帝時為太中大夫,授皇太子經。元帝時賜爵關內侯,封褒成君,欲升為丞相,孔霸再三辭讓而罷。諡號“烈君”。參見《漢書·孔光傳》。(注:《史記》中記孔霸為孔子十二代孫,《漢書》中則記為十三代孫)

[2] 參見《漢書·公孫賀傳》。

[3] 據《漢書·貢禹傳》中“秩八百石,俸錢月九千二百”換算,司馬遷年俸六百石約為八萬錢。

[4] 腐刑:宮刑。閹割**的酷刑。

[5] 晨昏定省:《禮記·曲禮上》中記載:“凡為人子之禮,冬溫而夏清,昏定而晨省。”為人子女的禮節,冬天讓父母暖和,夏天讓父母涼快;晚上(昏時:22點左右)服侍就寢,早上(晨時:5點左右)省視問安。

[6] 蠶室:本指養蠶的處所,後引用為受宮刑的牢獄。《漢書》顏師古注:“凡養蠶者欲其溫早成,故為蠶室,畜火以置之。而新腐刑亦有中風之患,須入密室,乃得以全,因呼為蠶室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