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淮南疑案

半個多月,司馬遷才漸漸平複。

他方始明白:自己所獲誣上之罪,並非僅僅由於李陵,更肇禍於古本《論語》及自己所寫史記。

不幸中的萬幸,漢家天子中,他隻寫了高祖、惠帝與文帝,景帝及當今天子這兩父子本紀尚未敢落筆。否則,罪可誅九族,受十遭腐刑也活不得命。

事已至此,已無可奈何。書簡雖然被抄沒,文章卻都大略記得,隻得再度辛勞,將那半部重新寫一遍,獄中打的腹稿,也得盡快抄錄出來。

隻是,一旦再被發覺,就再也休想活命。

他正在憂心不已,宮中黃門忽然前來宣詔:“賜封司馬遷為中書令,即刻進宮覲見!”

司馬遷大驚:他從未聽說過“中書令”這一官職,而且,自己乃刑餘苟活之人,天子為何不褫奪舊職,反倒要封賜新職?

不容細想,他忙更衣冠戴,衛真駕車,急急進宮。

下了車,步入未央宮宮門時,司馬遷感慨萬千,他沒有想到今生還能再次走進這宮門。一路上,門尉、官吏、宮人見到他,目光都似有些異樣,司馬遷一直低著頭,加快腳步,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見到黃門,心中立即刺痛。他不斷默念“未央”二字,“未央”是尚未過半之意,源自《詩經·庭燎》:“夜其何如?夜未央,庭燎之光。”當年蕭何營建長樂、未央二宮,命名是寄寓“長久安樂、永無終止”。

而對司馬遷來說,此後生途卻真如漆黑之夜,遠未過半,漫漫無止,不知何時才能終了。

進了前殿,他一眼看見天子斜靠在玉案後,近旁隻有幾個黃門躬身侍立,不見其他朝臣。天子在讀一卷書簡,殿中空**寂靜,隻聽得見竹簡翻動的聲響。

司馬遷伏身叩拜。

天子抬起眼,慢悠悠道:“你來了,身體可複原了?”聲調溫和,像是在問詢小小風寒之症。

司馬遷一聽,如同一隻獸爪在心間刮弄,一股怒火頓時騰起,幾乎要站起身衝過去,奪一把劍刺死麵前這人——這隨意殺人、傷人、辱人、殘人之人。

但是,他不能。

他隻能強忍恥辱,低首垂目,小聲答道:“罪臣殘軀,不敢勞聖上掛懷。”

“很好。你知道我在讀什麽?”

“罪臣不知。”

“你著的史記。”

司馬遷大驚,忙抬起眼,望向天子手中那卷竹簡,但隔得遠,看不清。

“大膽,你竟敢將高祖寫得如此不堪!”天子聲音陡然升高,殿堂之內回聲甕響。

司馬遷俯伏於地,不敢動,更不敢回言。

“不過,這篇《呂後本紀》很好,嗯,很好!”天子聲氣忽然緩和,放下竹簡,臉上竟露出笑意,“想不到司馬相如之後,又有個姓司馬的能寫出這等文章,而且比司馬相如更敢言、更有見識。”

司馬遷雖然吃驚,但並不意外:天子喜怒任意,且向來極愛文辭,也善褒獎才士能臣。

天子又道:“我尤愛這篇《呂後本紀》,你不寫惠帝本紀,卻寫呂後本紀,[1]用意很深。惠帝在位隻有七年,雖為天子,卻徒有其名,權力盡由呂後把持,呂氏外戚權傾朝野,幾乎奪取我劉家天下。這教訓後世斷不能忘。”

司馬遷沒想到天子竟能看透自己寫史的用意,不由得歎服,但也越發驚駭。

“我想了個新官職,叫中書令[2],專門替我草擬傳宣詔命、上奏封事。你既有這文筆見地,就由你來做吧。”

司馬遷忙叩拜辭讓:“罪臣刑餘之人,不敢有玷朝廷。”

“不用多說,已經定了。還有,這半部史記你可以拿回去,繼續寫。景帝和我的《本紀》寫好之後,我還要看。”

* * * * * *

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朱安世走了幾千裏路。

他尋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卻始終不見酈袖母子蹤跡。

轉眼間,過了一年多,他又找回到魯地,心裏記掛著驩兒,便奔去魯縣。到了孔府,隻見門戶軒昂,院宇深闊,比前次在夜裏看的更加莊重氣派。心想:果然是孔家,驩兒跟著我,哪裏能住這等地方、享這等尊貴?

他向門吏報了自己姓名,門吏進去通報,過了半晌,出來道:“抱歉,我家主公出門訪友去了。”

朱安世看門吏神色不對,疑道:“你整天看門,主人在不在家,還要進去通報了才知道?”

那門吏頓時沉下臉道:“我知不知道幹你何事?告訴你了,主公不在家中,你走吧!”

朱安世又道:“我不是來見你主公,是來看望你主公的侄兒孔驩。”

那門吏鼻子一哼,道:“這是孔府,豈是你想見誰就見誰?”

朱安世怒道:“就是皇宮,我也想進就進!”

“你這盜馬賊,我家主公施恩,才沒叫官府來捉拿你,你竟敢這樣撒野!”

那門吏回頭大聲叫喚,幾個仆役從院中奔出,各個手執棍棒。

朱安世一見大怒,料定其中必有古怪,心中焦躁起來,便不再客氣,一把拽住那門吏衣領,順手一甩,將他摔到台階下,隨後抬步跨進門檻。那幾個仆役見狀,一起湧過來,揮棒就打。朱安世抬腿踢翻一個,揮拳打倒一個,又奪過一根木棒,連舞幾棍,將餘下的幾個全都打翻在地。

他扔掉木棍,大步走進院中,一邊走一邊高聲叫道:“驩兒!驩兒!”

又有幾個男女仆役奔出來,朱安世毫不理睬,繼續走向正廳。那幾人見他這般氣勢,都不敢靠近。剛到正廳,隻見兩個奴婢扶著一位老者迎了出來,那老者年過六旬,身穿儒服,須發皆白。

朱安世前次夜探時見過,便停住腳問道:“你是孔延年?”

老者微微頷首:“正是老朽。”

“我是來看驩兒的。”

“驩兒不在這裏。”

“哦?他去了哪裏?!”

“長安。”

“他去長安做什麽?”

孔延年神色微變,麵帶愧色,猶豫片刻,才答道:“禦史大夫杜周傳令,命我將驩兒送到長安——”

* * * * * *

司馬遷將史記書簡搬回了家。

現在這些史簡不必再掩藏,衛真樂嗬嗬地將它們一卷卷整齊排放在書架上,司馬遷坐在一邊,呆望著,心緒如潮。

命運如此翻覆,讓他有些不知所措。升任中書令,於他非但不是喜事,倒像是嘲弄,就如打殘一條狗,而後丟給它一塊肉。狗或許會忘記舊痛,安享那塊肉,但人呢?何況天子連丟給他兩塊肉,官位高升是一塊,續寫史記是另一塊。縱使他不屑第一塊,那第二塊呢?

他覺得自己真如那條殘狗,嗅望著地上的肉,怕鞭子棍棒,不敢去碰那肉,但腹中饑餓,又舍不得棄之離去。

柳夫人輕步走過來,司馬遷忙假意展開一卷書看。柳夫人略停一停,注視了片刻,隨後轉身走到書架邊,伸手輕撫那些史簡,輕聲感歎道:“十年心血總算沒有白費,終於又都回來了。誰能想到這半架書簡,竟裝著幾千年古史。多少聖王暴君、賢良奸佞,全都成了白骨,化作了土,魂卻全都聚在這些書簡裏。還有一半世事風雲、豪傑英雄等著被收藏到這裏。當今世上,讀書寫文的人無數,卻唯有你能完成得了這樁偉業,我能為你之妻,替你碾墨洗筆,在萬千女子中,也算無上之福了。”

司馬遷知道妻子看破了自己的心事,在寬慰自己,暖意如春水般融化了他心底堅冰。而且妻子這番言語,絕不是泛泛空言,能完成史記,就算被殘受辱,又算得了什麽?

他長舒一口氣,一年多來第一次露出點笑容,向妻子誠懇道:“我知道了,我不會再自尋煩惱,定會完成史記!”

司馬遷展開一卷空白竹簡,挽袖執筆,蘸飽了墨,開始書寫。

柳夫人走到案邊,跪坐下來道:“墨不夠了,我來碾!”說著從墨盒中抓了一撮墨粒放到硯台中。

“主母,讓我來!”衛真趕過來,拿起研石碾起墨粒,邊碾邊和柳夫人相視偷笑。

在獄中時,司馬遷腹稿已經熟擬了不少,文句流水般湧瀉而出。他已經很久沒有這般暢快,聚精會神,下筆如飛,全然忘記了周遭一切。

然而當他寫到淮南王劉安時,忽然停住筆。

柳夫人正提著壺輕手給他斟水,衛真也正忙著調墨,見他抬起頭,兩人都停住了手,一起望向他,卻都不敢出聲。

司馬遷轉頭問衛真:“你還記不記得淮南王劉安一事?”

衛真忙道:“記得,那次回京的路上咱們提到過他。”

司馬遷低頭沉思片刻,淮南王檔案在宮中,不過父親或許會留下些評述,於是便起身到父親藏書書櫃前,找到元狩年間的記錄,抽出一卷正要查看,衛真湊過來道:“主公是找劉安的記錄嗎?去年我沒事時,已經找過了,在這裏——”他抽出另一卷,展開竹簡,指著道,“我都查過了,隻有這一句。”

司馬遷一看,上麵那句寫著:

淮南王謀反,唯見雷被、伍被、劉建三人狀辭,事可疑,惜無從察證。

衛真問道:“這三個人是什麽人?”

司馬遷答道:“雷被、伍被二人均是淮南王門客,當年劉安門客數千,其中有八位最具才華,號稱‘八公’,雷、伍二人都位列其中。後來,雷被觸怒劉安太子劉遷,便赴京狀告劉遷,天子下旨削奪了劉安兩縣封地。劉安心中不平,與伍被等人謀劃反叛,誰知伍被又背棄劉安,告發反情。”

“劉建呢?”

“劉建是劉安之孫,其父是劉安長子,卻不得寵,未能立得世子。劉建心中忌恨,便也赴京狀告伯父劉遷。天子命呂步舒執斧鉞,赴淮南查辦,劉安畏罪自殺,王後、太子及數千人牽連被斬,淮南國從此滅除。”

“當年給劉安定的什麽罪?”

“我記得是‘陰結賓客,拊循百姓,為叛逆事’。[3]”

柳夫人納悶道:“劉安是否叛逆我不知道,但‘陰結賓客’怎麽也成了罪?不但這些諸侯王、滿朝官員,就連民間豪族,隻要稍有財力,都在召聚門客。像當今太子,天子還專門為他建博望苑,讓他廣結賓客。”

衛真問道:“‘拊循百姓’指什麽?”

司馬遷道:“‘拊循’是安撫惜護之意。”

柳夫人奇道:“這就更沒道理了,劉安既然在一方為王,就該安撫惜護國中百姓,這居然也成了罪?記得小時候,經常聽我父親盛讚劉安,說他德才兼善、禮賢下士,為政又清儉仁慈,當時淮南國政和民安、百姓殷富,劉安也因此清譽遠播。”

司馬遷道:“他恐怕正是被這盛名所累。當時天子正在行‘推恩令’,就是要分割削弱諸侯實力。河間王劉德死後,諸侯王中,劉安聲望最高,淮南國是天下學術中心,而且天子獨尊儒術,劉安卻奉行道家自然之法。他就算無罪,也不可能長存。我父親說此事可疑,恐怕也是出於此。兒寬所留帛書上那句‘九江湧,天地黯’,指的定是淮南王劉安。”

柳夫人道:“哦?劉安也和古文《論語》有關聯?”

司馬遷道:“我在獄中時曾細想這事,劉安雖然尊奉道家,但並未否棄儒家,相反,他門下也有當時名儒。劉安和門客所著《淮南鴻烈》,雖言天道,但本於仁義,更言道‘民者,國之本也,國者,君之本也’,以民為本,而君為末,這等語句我隻在《孟子》中讀到過,孟子曾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我想孟子、劉安這些語句恐怕正是源自古本《論語》。”

柳夫人歎道:“這種話,也正是當今天子最不願聽到的。”

司馬遷道:“河間王劉德知道天子不願他傳習古經,但他愛書如命,知道自己子孫保不住這些古經,死前恐怕將古文《論語》等古書轉托給了劉安。而當年到淮南查辦此案的是張湯和呂步舒,劉安家中盡被抄沒,這些古經也不知下落。”

柳夫人道:“這麽說來,古文《論語》恐怕真的絕跡了。”

司馬遷道:“兒寬帛書上還有兩句密語,前一句‘鼎淮間,師道亡’,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但看來也是悲歎亡失之意,倒是最後一句‘啼嬰處,文脈懸’,似乎還有一線生機。”

* * * * * *

孔霸親自將孔驩帶到長安,獻給杜周。[4]

杜周看那小兒站在孔霸身側兩步遠,顯然是有意隔開,手裏緊握著一隻木雕漆虎。小兒略高了一些,但極瘦,一雙眼睛倒仍又黑又圓,隻是神情變得孤冷,碰到杜周的目光,不但不避,反倒回逼過來,冷劍一般。

杜周微覺不快,轉頭問孔霸:“什麽人送他去的魯縣?”

“朱安世。”

“他背誦的是什麽經書?”

“他不肯說,卑職也不知道。”

“孩子留下,你回去吧。”

杜周命人將孔驩押到後院看牢,自己獨坐在書房,思忖下一步計策。他又重新查看當年案卷,孔安國滿門亡故,被疑是兒媳朱氏施毒。當時廷尉下了通牒,緝捕朱氏。呂步舒卻又暗中派遣刺客追殺朱氏母子。看來朱氏定是被誣陷,幕後主使應該正是呂步舒。不過,當年孔門一案天子便不介意,如今舊事重提,天子更不會掛懷。

天子最恨什麽?

天子最不喜臣子有異議,他獨尊儒術,呂步舒卻不但盜毀宮中儒經,更毒殺孔子後裔,是公然違逆聖意,與儒為敵。

對,隻有這一條才致命!

杜周盤算已定,仔細斟酌,寫了一篇奏文,又反複默讀,沒有一字不妥,這才將奏文連同那片斷錦封好,命人押了孔驩,進宮麵聖。

* * * * * *

司馬遷升任中書令,時常陪侍在天子左右。

他打定主意,隻遵命行事,不多說一句話。雖然日日如履薄冰,但處處小心,倒也安然無事。

他抽空去了天祿閣,查到淮南王檔案,發現天子在此事中迥異常態——

雷被狀告劉安,公卿大臣奏請緝捕淮南王治罪,天子不許。

公卿大臣上奏劉安阻撓雷被從軍擊匈奴,應判棄市死罪,天子不許。

公卿大臣奏請廢劉安王位,天子不許。

公卿大臣奏請削奪其五縣封地,天子隻詔令削奪二縣。

劉建狀告淮南王太子劉遷謀反,天子才命呂步舒與張湯赴淮南查案。

呂步舒拘捕劉遷,上奏天子,天子卻令公孫弘與諸侯王商議。

諸侯王、列侯等四十三人認定劉安父子大逆不道,應誅殺不赦,天子卻不許。

伍被又狀告劉安謀反,天子派宗正赴淮南查驗,劉安聞訊自刎。

司馬遷無比詫異:天子登基四十餘年來,多少王侯公卿隻因一點小錯,便被棄市滅族。劉安謀反,天大之罪,天子卻居然容讓至此!自始至終,寬大仁慈、處處施恩。

他又從頭細讀,著意看呂步舒查辦此案經過,呂步舒持斧鉞到淮南之後,依照“春秋大義”審問,獨斷專行,處斬數千人,遇事從不奏請,結案之後,才上奏天子,天子無不稱是。

司馬遷恍然大悟:當時天子正在逐步削奪各諸侯王權勢,因怕諸侯抗拒,便假借“推恩”之令,允許諸王將封地分給子弟,如同令人分餅而食、碎石成沙。淮南王劉安威望素著,此時如果下詔誅殺劉安,諸侯必定人人自危、聚議興亂。因此,他才以退為進,處處寬待劉安,將生殺之權盡交與大臣諸侯。實則借大臣王侯之力,步步緊逼,直至劉安被迫自殺。

這與當年河間王劉德之死,其實並無二致。

至於叛亂,即便劉安本無謀反之意,到後來為求自保,恐怕也會逼而欲反。隻是反心才起,性命已喪。

天祿閣中本就寂靜陰冷,想到此,司馬遷更是寒從背起,不敢久留,匆忙離開。

* * * * * *

黃門介寇趁夜偷偷來到杜周府中。

杜周正坐在案前寫字,見到介寇,心底一顫。

今早,他將孔驩帶入宮中,等群臣散去,他獨自留下,密奏天子,說查到有人盜竊宮中經籍,追殺孔子後人。

天子聽了,並不如何在意,隻問是誰。

他小心答說:“呂步舒。”

“哦?”天子抬起眼,這才有些詫異,靜默了片刻,隨即沉聲道,“奏本和那小兒留下,我要親自查問。”

杜周隻能躬身退下。

回來後,他心中一直忐忑,始終猜不透天子心意,忙使人傳信給介寇,讓他在宮中隨時打探動靜。

介寇進門跪下磕頭,杜周停住筆,卻不放下,雖然心中急切難耐,仍舊冷沉著臉問:“如何?”

“大人走後,皇上立即召見了呂步舒。”

“哦?”

“皇上跟呂步舒說了什麽,小人不知,不過皇上把那小兒交給了呂步舒,讓他帶走了。”

杜周聞言,頓時呆住。

嘴角中風了一般,不停抽搐。手裏那支筆像著了魔,在竹簡上一圈一圈用力塗抹。

介寇小聲問:“大人?”

杜周略回過神,咬著牙道:“下去。”

介寇忙退出書房,杜周仍呆在那裏,手抖個不停,攥著筆,不住亂畫。哢的一聲,筆杆竟被杵斷,竹刺紮進手掌,一陣刺痛,他才醒過來——呂步舒是受天子指使!

孔安國將孔壁古經獻入宮中,天子卻不立博士,也未教傳習。相反,齊派儒學大行其道。為何?

孔孟古儒,不慕權勢富貴,不避天子諸侯,隻講道義,不通世故。孔壁古經,必定有許多言語不合天子之意。而齊派今文儒學,為謀私利,盡以天子喜好為旨歸,阿附聖意,滿嘴忠順。雖同是儒經,天子當然厭古愛今,斷不容古文儒經傳播於世。

呂步舒盜毀宮中古經,是天子指使;呂步舒偷改蘭台書目,是天子指使;呂步舒毒殺孔安國一家,是天子指使;呂步舒逼死延廣、王卿,是天子指使;呂步舒追殺孔驩,是天子指使……若沒有天子指使,呂步舒哪裏有這膽量?哪敢如此肆無忌憚?

接下來,呂步舒要逼死我杜周,也將是天子指使。

杜周啊杜周,你名叫杜周,杜絕疏漏,事事周密,卻居然沒有察覺,這擺在眼前天大的禍端!

他取過帕子,慢慢擦掉手掌上的血,又緩緩卷起那卷被塗抹得一片烏黑的竹簡,嘴角一咧,竟笑了起來。

這絲毫怨不得別人,他口中喃喃念起《論語》中那句“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當年,你家中隻有一匹病馬,湊不齊一吊銅錢。到如今,你位列三公,子孫尊顯,家產巨萬。算起來,此生並未虛過。眼下,闖了這滅頂之禍,絕無生理。事已至此,隻能替兒孫著想,將罪一人擔起,不要遺禍親族。

想到此,他起身到書櫃邊,從最內側取出一個錦盒,打開鎖,揭開蓋,裏麵是一個小瓷瓶,七根胡須。

七根胡須是他這一生所犯的七樁錯,他一根根拈起那七根胡須,一樁樁回想當年情景,不由得又笑起來。回味罷,才歎著氣,用汗巾將它們包好,揣在懷中。而後,他展開一方白錦,另取了一支筆,飽蘸了墨,在上麵寫下一句話:

對外隻說病死。

寫完,擱下筆,他拿起那個瓷瓶,裏麵是鴆酒,已經存了多年。他拔開瓶塞,一股刺鼻之氣衝出,幸好未幹。

這時,書房外傳來妻子和仆婦說笑的聲音,杜周嘴角一扯,最後又笑了笑,一仰脖,飲下了鴆酒。[5]

* * * * * *

未央宮,禦書房。

司馬遷支開小黃門,又抽取那些舊年錦書簡冊,一卷卷打開細看。

身任中書令,有一處便宜,可以查看曆年大臣密奏。

許多密奏是大臣背著史官呈報給天子,因此司馬遷原來無從知曉。現在所有奏書都由他掌管,其中有些便是密奏。這些密奏都收藏在禦書房中,不曾銷毀。

司馬遷無事時便來禦書房查看陳年密奏,越看越驚心,往昔諸多疑團豁然開朗,更有不少事情他從未料及。其中陰狠詭詐,讓他寒毛倒豎,不敢再看,卻又忍不住不看。

今天,他又展開一封錦書密函,見落款是呂步舒,隨即一眼掃到“孔壁論語”四字!司馬遷大驚,忙細讀奏文:扶卿在臨淮跟從孔安國學習孔壁《論語》,其中有諸多違逆之語,扶卿心中懼怕,上報給呂步舒。

看到密奏上有“臨淮”二字,司馬遷猛然醒悟:兒寬帛書中的“鼎淮間,師道亡”之“淮”正是臨淮,而“鼎”字則是元鼎年[6]!

元鼎年間,孔安國正在臨淮任太守![7]

在任上時,孔安國全家男女老幼同日而亡。據當時刑獄勘查,孔安國全家是中毒而死。在點檢屍首時,獨少了孔安國的兒媳朱氏。因此,官府懷疑朱氏施毒,當年曾下了通牒,四處緝捕朱氏,後來卻不了了之,再無下文。

司馬遷當年聽聞這噩耗,曾痛惜不已。此刻卻不免心中起疑,再一看扶卿那封密奏落款日期,與孔安國過世竟是同一年!

他心中一寒:這定然不是巧合!

兒寬是孔安國弟子,經書中所寫“鼎淮間,師道亡”正是在說這一隱情。看來孔安國合家猝死絕非由於一個不貞婦人,恐怕另有原因,而幕後指使可能正是呂步舒!呂步舒這樣做,定是因為得了扶卿密報,殺人毀書,斷絕孔安國家人繼續傳授孔壁《論語》!

* * * * * *

朱安世馬不停蹄趕往長安。

起先,他還唾罵孔延年父子,罵累之後,猛地想起一件事:去年,在趕往魯縣的路上,驩兒講起自己經曆,朱安世曾問他是否到過魯縣伯父家,連問了兩遍,驩兒才說沒有。

驩兒當時在說謊!他到過魯縣、見過伯祖伯父!

朱安世猛地勒住馬,張著嘴,瞪著眼,眼珠幾乎鼓出眼眶,手裏緊攥的皮韁繩吱吱絞響。

我當時的猜測是對的!孔延年是驩兒親伯祖父,驩兒母親當年逃亡,要投奔的第一個地方便該是魯縣孔府。他母親逃離臨淮後一路北上,從琅琊過泰山,不正是想去魯縣!驩兒母親一定是到了孔府,孔延年父子因為懼禍,不願接納,驩兒母親不得已,才又逃往常山。

這孩子!他一定是聽扶卿說跟著我會讓我罪上加罪,不願意拖累我,所以才說謊!

朱安世悔恨欲死,現在驩兒生死未知,就算活著,也免不了苦楚折磨。他再顧不上疼惜馬兒,狠狠揮鞭,拚命疾趕。

到了長安,他繞到西北麵的橫門。橫門距西市最近,進出城的人最多。朱安世下了馬,挨著幾個客商,低下頭,避開門吏,混進城,趕往樊仲子家。

[1] 《史記》中的“本紀”是帝王傳記,西漢第二代皇帝是漢惠帝,但《史記》中並沒有《惠帝本紀》,代之以《呂後本紀》。

[2] 《初學記·職官部》中記載:“中書令,漢武所置。出納帝命,掌尚書奏事。”司馬遷是曆史上第一位中書令。《漢書·司馬遷傳》中記載:“遷既被刑之後,為中書令,尊寵任職。”

[3] 參見《史記·淮南王列傳》。

[4] 孔安國獻書一般認為是漢景帝末年,《漢書·藝文誌》卻記為“武帝末……安國獻之。遭巫蠱事,未列於學官”。苟悅《漢紀》認為“武帝時孔安國獻之”,清代漢學家閻若璩懷疑“天漢後安國死已久,或其家子孫獻之”。

[5] 《漢書·武帝紀》中記載,(太始)二年,禦史大夫杜周卒。

[6] 元鼎:漢武帝的第五個年號,公元前116—前111年。

[7] 孔安國生卒年至今不詳,眾說紛紜。《史記》載其官至臨淮太守,據《漢書·地理誌》,臨淮郡初置於漢武帝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因此有一種觀點認為孔安國卒於元鼎年間,本文從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