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遊俠遺孤

司馬遷被定了死罪,罪名是“誣上”。[1]

為李陵開脫,就算李陵真降,也隻是庇護罪臣,至多受笞刑、去官職、謫往邊塞,誣蔑天子卻是罪無可赦。

到冬季行刑,還有半年。他不知道還能否見妻子一麵,更無論兒女。至於史記,後半部則隻能留在心底,與身俱滅。

司馬遷呆坐在囚室最角落,不吃不喝,如一堆糞土一般。去年,他雖然也曾數次想到自盡,但此刻才真切看到死亡,如黑冷無底之崖,就在前方,隻要走過去,一步邁出,便將瞬間墜落,從此湮沒。

不能!不能如此!

想到平生之誌就此灰滅,司馬遷猛地跳起來,奔向囚室外麵,一連踩到兩個囚犯,幾乎被絆倒,卻無暇顧及,踉蹌幾步,掙跳著來到門邊,抓著木欄,向外高喊:“給我筆墨竹簡!我要筆墨竹簡!”

一連喊了數聲,獄吏氣衝衝趕來,厲聲喝道:“死賊囚!叫什麽?”

“我要筆墨竹簡,請給我筆墨竹簡!我不能平白死去!求求你!”司馬遷跪下身子,不住叩頭哀求。

“住嘴!”獄吏打開鎖衝進來,舉起手中的木槌劈頭就打。

其他囚犯嚇得全都縮到囚室裏麵,司馬遷卻不避不讓,仍舊跪伏在地,苦苦哀求:“請給我筆墨竹簡,求求你!”

獄吏越發惱怒,下手更狠,一陣亂打,司馬遷頓時昏了過去。

等他醒來,肩背劇痛,頭頂被敲破,血流了一臉,流進嘴裏,一股鹹澀。他徹底灰心絕念,掙紮著爬到囚室角落,其他囚犯慌忙讓開。他躺下來,不再動彈。回想自年少起,便胸懷壯誌、縱覽群書,自負舉世無匹,矢誌要寫下古今第一史篇。而如今,卻躺在這裏哀哀等死。他忽然覺得自己竟如此愚蠢,不由得笑起來,笑聲如同寒風泣鴉,驚得其他囚犯全都悚然側目。

笑過之後,心中無限悲涼,卻也隨之釋然,不再驚慌恐懼,事已如此,懼有何用?不甘有何用?

* * * * * *

回到客店,朱安世坐下便開始喝酒。

韓嬉在一旁連聲催問,他卻思緒翻湧,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講起。

“到底怎麽一回事?快說啊!”韓嬉一把奪過朱安世手中酒盞。

“驩兒是孔家子孫……”

“哪個孔家?”

“孔子。”

“孔子?”韓嬉也大驚。

朱安世將前後經過大致講了一遍。

言罷,不由得向驩兒望去,驩兒一直坐在一邊,低著頭,抱著那隻漆虎輕輕撫弄,案上燈光隻照到他的肩頭,看不清神情。

想想孔家,再想想自己身世,朱安世不由得苦笑一聲。

他的父親名叫郭解,曾是名滿天下的豪俠。當年,王侯公卿、俊賢豪傑無不爭相與他結交。朱安世五歲時,有個儒生宴請賓客,座中有人讚譽郭解,那儒生反駁說郭解“專以奸犯公法,何謂賢?”不久,那儒生便被人殺死,舌頭被割掉。官府因此追究郭解,郭解卻毫不知情,司案的官吏便上奏郭解無罪。然而時任禦史大夫的公孫弘卻言:“郭解雖不知情,但此罪甚於郭解親自殺之,罪當大逆不道。”於是下令族滅了郭家。[2]

朱安世雖然被家中一個仆人偷偷救走,卻從此孤苦伶仃,受盡艱辛。

父母親族行刑那天,他偷偷躲在人群裏。幾十位親人都穿著囚衣,被捆綁著跪成幾排。他的三個堂兄弟、兩個堂姐妹,年紀都和他相仿,也跪在親人中間。大人們都低著頭,一動不動,但那幾個孩子看到劊子手手中明晃晃的刀,都哭喊起來。他爹郭解頓時大聲喝罵:“哭什麽?郭家子孫,不許墮了誌氣!”那幾個孩子不敢再哭出聲,低著頭嗚咽抽泣。監斬官一聲令下,十幾個劊子手一起揮刀,他嚇得忙閉上眼睛,但至今忘不了刀砍過脖頸的噗噗聲、人頭落地的咚咚聲,還有圍觀者一陣接一陣混雜的驚叫聲、哀歎聲、哄笑聲……

從幼年起,他便恨極儒家、儒生,刻苦習武,要殺公孫弘報仇,然而沒等他長大,公孫弘已先病死。此事成為他一生大憾,因此立誓:隻要見到儒生,離他一丈,他必罵之;離他五尺,他必唾之;離他三尺,他必踢之。

哪能料到,他竟會為了救儒家鼻祖孔子後裔,舍下妻兒,四處逃亡,數番遇險,幾度受傷。現在又為了一部儒家的破書,千裏奔波,徒費心力!

想起這些,他頓時有些心灰。

韓嬉問道:“你怎麽打算?”

朱安世低頭尋思:若驩兒是個孤兒,我自然該帶他走,好好養大。但既然他親族仍在,又是天下聞名、舉世仰慕的赫赫孔家,而我隻是個犯了重罪的盜賊,又何必再多事?至於古文《論語》,本出自他家祖宗,就隻該屬於他家,還找誰去傳?

想通之後,他心下豁然,又抬起頭向驩兒望去,驩兒也正抬起頭望向他,黑亮的眼中目光遊移,像在猶豫不決。

朱安世有些納悶,卻見驩兒爬起身走過來,到案前,抓起酒壺,斟滿了兩杯酒,先端起一杯,恭恭敬敬遞給朱安世。朱安世一愣,忙伸手接過。驩兒又端起另一杯,送到韓嬉麵前。

朱安世和韓嬉麵麵相覷,都覺得詫異。

驩兒卻微微一笑,忽然跪在朱安世麵前:“朱叔叔,你為了救我,走了這麽遠的路,受了這麽多傷,吃了這麽多苦,還幾次差點送命,這些我全都牢牢記在心裏。我不能再拖累你,我想去伯祖父家。我現在年紀小,報答不了你。我一定努力學本事,長大後再報答朱叔叔。”

說完,驩兒伏下身子,連磕了幾個頭。

朱安世聽驩兒話語誠懇,看他神情認真,心中一熱,幾乎落淚,見他跪地磕頭,忙跳起身,過去抓住驩兒,大聲道:“驩兒,你沒拖累我!”

“要沒有朱叔叔,我早就死了。為了我,你連嬸嬸和郭續都沒去找。”驩兒仍笑著,黑亮的眼中卻閃出淚光。

朱安世忙道:“我是見你乖,是個好孩子,才滿心願意這樣做。我也正要和你商議這事,你伯祖父家聲名顯赫,比我這盜賊要強過千萬倍。不過你要說實話,你是真想去伯祖父家,還是怕拖累我?”

“我真心想去。”

“在朱叔叔麵前不許說謊!”

“我沒說謊,我真的想去。我是孔家子孫,就該回孔家去。”驩兒斬釘截鐵。

朱安世不知道再該說些什麽,攬住驩兒,長聲歎氣。

韓嬉在一旁道:“驩兒是孔家後裔,回孔家自然是正理,的確要比跟著你好。”

“照理來說,雖是如此,但——”朱安世心頭有些亂,看著驩兒,更是拿不定主意。

韓嬉笑道:“你舍不得驩兒?”

朱安世嘿嘿笑了笑,伸手撫摩著驩兒的小肩膀,心中五味雜陳。

驩兒用手背抹掉眼淚,眨了眨眼,也微微笑著。

韓嬉又道:“你先別忙著舍不得,我想那孔家還未必願意收留驩兒呢。”

朱安世點頭道:“說得是。我先帶驩兒去探一探,他們若有半點不情願,我立刻就帶驩兒走!”

* * * * * *

靳產迫不及待,急急趕往長安。

不枉他幾千裏跋涉,終於查明事情原委,而且算得上是一個天大的隱情——那小兒居然是孔子後裔!

他讀了這些年的儒經,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和孔子後人牽涉到一起,既覺詫異,又感榮耀,更是禁不住滿心得意。雖然此事還有些疑團:那些繡衣人是什麽來頭?為什麽要追殺孔家後人?那朱氏所說的經書又是什麽?不過他也僅僅是好奇,並不如何掛念,能查出那小兒的身份,就已足矣。

遠遠望見長安,巍然屹立於青天白雲之下。

他大張著嘴,不由得嗬嗬笑起來。一路笑著,來到城牆下,抬頭仰望,見城門宏闊,城牆巍然,他瞪大了眼,驚歎半晌,才小心邁步,走進城門。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到帝都,進了城,隻見城樓如山、街道如川,往來的行人個個衣錦著繡、神色悠然,他目眩神迷,氣不敢出。

一路小心打問,輾轉來到執金吾府寺門前,看到那軒昂門戶,他頓時有些心虛氣促。大門外立著幾個門吏,衣著鮮亮,神情倨傲。他停住腳,撣了撣身上的灰,鼓了鼓勇氣,才小心走過去,向其中一個門吏賠笑道:“麻煩這位小哥——”

那門吏目光一掃,冷喝道:“誰是你的小哥?”

靳產知機,忙賠笑道歉,同時從懷中取出一小串銅錢,遞過去道:“勞煩老兄,替在下通報一下,在下是湟水靳產靳產,有要事稟告執金吾大人。”

門吏斜瞅了一眼,撇嘴道:“果然是湟水來的,黃金比河水還多,一出手就這麽一大串錢,要砸死我們這些小縣城裏的村人!”

靳產忍住氣,繼續賠著笑,又取出收到的急報,展開給那門吏看:“這是執金吾發往湟水的急報,在下就是來稟報這件事的。”

門吏扯過去一看,才不再奚落,一把抓過那串銅錢,揣在懷裏,說聲“等著!”轉身進了大門。

靳產候在門外,惴惴不安,半晌,那門吏才回轉來,身後跟著一個年輕文吏,那文吏出來問道:“你就是湟水靳產?隨我來。”

靳產忙跟了進去,沿著側道,穿長廊,過庭院,來到一間側室,脫履進去,裏麵坐著一位文丞。

那文吏道:“這是執金吾左丞劉敢大人。”

靳產忙伏地跪拜,劉敢隻微微點頭,隨即問道:“你是從湟水趕來?”

“卑職是從冀州常山來的。”

“哦?”

“收到執金吾大人發來的急報後,卑職火急查辦,為追查線索,從湟水趕到金城,金城奔赴張掖,又從張掖轉到朔方,最後在常山,終於查明了真相。”

“哦?很好!你查到了些什麽?”

靳產忙取出一卷錦書,這是他在常山寫就,詳細記述了自己一路追查詳情。

那文吏接過錦書交給劉敢,劉敢展開細讀,良久讀罷,麵露喜色,點頭道:“很好!很好!實在是辛苦你啦。”

靳產聽了,心中大喜,竟一時語塞,弓背垂首,隻知不住地點頭。

劉敢又微微笑道:“你這功勞不小,我會如實稟報執金吾大人,你先去歇息歇息——”接著,他又轉頭吩咐那文吏,“你帶靳靳產去客房,好生款待!”

靳產俯身叩首,連聲拜謝,而後才爬起來,隨那文吏出去,曲曲折折,穿過回廊,來到一座僻靜小院。童仆打開一間房舍,畢恭畢敬請靳產進去安歇,文吏又吩咐那童仆留下,小心侍候,這才拜辭而去。

靳產見這院落清靜、陳設雅潔,隨眼一看,處處都透出富貴之氣,不由得連連感歎。童仆打了水來,請他盥洗,靳產看那銅盆澄黃錚亮,盆壁上刻鏤著蘭花草蟲細致紋樣,雖然內盛的隻是清水,也似比常日的水清亮精貴許多。他知道哪怕這童仆,也是見慣了達官顯貴的,因此舉手投足格外小心,生怕露怯,遭他恥笑。

洗過臉,他剛坐下,方才那文吏又轉了回來,身後跟著兩個婢女,一個端食盤,一個捧酒具。

“這是劉敢大人吩咐的,給靳靳產洗塵。些許酒食,不成敬意,晚間劉敢大人要親自宴請靳靳產,請靳靳產先潤潤喉。”

靳產忙站起身,連連道謝。

兩個婢女將酒食擺放到案上,小心退下,文吏說了聲“請慢用”,隨即轉身離開,那個童仆也跟了出去,輕手帶好了門。

屋內無人,靳產這才長出一口氣,鬆了鬆肩背,坐下來,笑著打量案上酒食。雖說隻是幾樣小菜,卻鮮亮精巧、香味馥鬱。便是那套匙箸杯盤,也都精致無比,從未見過。

他輕手抓起那隻形如朱雀的銅酒壺,把玩一番,才斟了些酒在同樣形如朱雀的酒爵裏。酒水從雀嘴流下,澄澈晶亮,濃香撲鼻。他端起酒爵,先閉眼深嗅,一陣眩醉,迷離半晌,才張口飲下,嗯……果然是執金吾家的酒,如此醇香,好酒,好酒!一爵飲盡,他又斟一爵,連飲了三爵,這才拿起兩根玉箸,夾了一塊胭脂一般紅豔的肉放進嘴裏,細細咀嚼,有些酸甜,又有些辛辣,不知是什麽醬料製成,從未嚐過這等滋味,竟是好吃之極!

正在細品,腹中忽然一陣絞痛,隨即心頭煩惡,全身抽搐!

他猛地倒在地下,胸口如同刀子亂戳,又似烈火在燒,先是忍不住呻吟,繼而痛叫起來。

毒?酒裏有毒!

他心中一陣翻江倒海,隨即一道閃亮:孔家!朱氏被緝捕,官府無簿錄!那部經書!孔壁古文?劉敢下毒,獨攬功勞?怕事情泄露?

他忽然明白:自己一腳踩進了一座鬼沼,有來無回。也忽然記起當年老父勸告的一句話——“貧寒苦人心,富貴奪人命。”

然而,為時已晚,他已如死狗一般趴在地下,眼珠暴突,嘴角流沫,隻剩幾口殘喘……

* * * * * *

到魯縣時,已是盛夏。

這一路,驩兒像是變了個人,笑得多了,話也多了。

朱安世心裏納悶,想是即將分別,這孩子珍惜聚時,他也便一起盡量說笑。

韓嬉見他們兩個開心,興致更高,途中隻要見到有吃食賣,便買一大堆來,三個人在車上一路吃得不停嘴,都胖了不少。

驩兒斷斷續續講起自己的娘、這幾年的經曆、到過的地方:

他娘帶著他從臨淮逃出來,那時驩兒才三歲多。他們沿著海岸曲曲折折一路向北,途中搭海船到琅琊,又過泰山、濟南,進入冀州,前後近兩年,才繞到常山。這一路,官府一直在追捕,繡衣刺客也不斷襲擊,好幾個人為救助他們母子而喪命。常山之前的地名,驩兒都不太記得,是朱安世按地理大致猜測出來的。

在常山,他娘找到一個叫薑德的人。在薑德家才住了幾天,捕吏就追了來,他娘從前門引開捕吏,薑德帶著他從後門逃走,一路向北。驩兒從此再沒見過他的娘。逃到北地,一老一少被關進牢獄,又被匈奴擄走,押到營中為奴,隨軍喂馬,不時要受匈奴斥罵鞭打。

兩年後,漢軍和匈奴交戰,匈奴大敗,薑德和驩兒被漢軍救回。軍中有個屯長恰巧是薑德的侄子,名叫薑誌,他認出薑德,便將他們收留在身邊。薑德本已年邁,又受了風寒,不久病故。臨終前,他囑咐薑誌送驩兒到金城,交給故友楚致賀。

繡衣刺客不知道從哪裏聽到消息,趕到張掖。薑誌帶著驩兒避開刺客,逃往金城,找到楚致賀。繡衣刺客也尾隨而至,薑誌攔住繡衣刺客,楚致賀帶著驩兒逃走。不久,繡衣刺客就追了來,楚致賀把驩兒藏到一個驛亭朋友家,自己引開了繡衣刺客。

過了幾天,申道從湟水趕來,接走了驩兒,帶著他一路躲開追殺,繞路趕往長安,直到扶風見到朱安世……

朱安世駕著車,將驩兒這些斷續經曆串起來,細細尋思。

他自己雖然自幼也嚐盡艱辛,但比起驩兒,則算是很平順了。正在感慨,忽然發覺其中有一事奇怪,忙扭頭問驩兒:“你娘當年都到了泰山,離魯縣很近,沒去你伯祖父家嗎?”

驩兒坐在車沿上,低著頭,將那木雕漆虎放在膝蓋上,讓它奔爬翻滾,玩得正高興。天氣炎熱,汗滴從他額頭一顆一顆滾落,他都渾然不覺,也沒有聽見問話。

朱安世又問了一遍,他才抬頭應了句:“沒有。”

朱安世納悶道:“你娘為何不去孔家,反倒去投奔他人?”

驩兒仍玩耍著漆虎:“我也不知道。”

韓嬉聽見,在一旁道:“驩兒他娘當時正在被緝捕,或許是怕連累到孔家,所以沒去找。”

朱安世覺得在理,點點頭,繼續駕車趕路。

行到一個小集鎮,朱安世想起一件事,便停車去買了幾個雞蛋、一把幹艾草、一塊蠟。回到車上,用刀尖在雞蛋頂上輕輕戳開一個小孔,用嘴吸盡蛋汁,然後將蛋殼放在太陽下烘烤。

韓嬉和驩兒都很好奇,他卻笑而不答。

離了集鎮,又行了一段路,赤日炎炎,熱得受不了,他們便將車停到路邊,坐在一棵大樹下乘涼歇息。

朱安世笑著對驩兒說:“看朱叔叔給你變個小戲法。”

說著拿過一個蛋殼,取出水囊,對著蛋殼小孔,注入了少許水,又點燃艾草,塞進蛋殼,將蠟烤軟,封住小孔,然後放到太陽地裏。

朱安世坐下來,笑道:“好,仔細瞧著!”

三個人都盯著那蛋殼,過了半晌,那蛋殼忽然微微晃動起來,接著,竟慢慢飄了起來,一直升到一尺多高,才落了下來,摔到地上,磕破了。

驩兒驚喜無比,韓嬉也連聲怪叫,朱安世見戲法奏效,哈哈大笑。

這是他當年被捕前學到的,那日他去長安,在街上遇到一個舊識的術士,這術士曾是淮南王劉安的門客。朱安世請他喝酒,那術士喝得痛快了,便教了他這個小戲法。[3]朱安世當即就想:回家照樣子做給兒子郭續看,兒子看了一定歡喜。

誰知喝完酒,回家路上,他醉得迷迷糊糊,被捕吏捉住,關進牢獄,不久就隨軍西征,這戲法也就一直沒有機會演給兒子看。

現在看到驩兒高興,他很是欣慰,便教驩兒自己做,驩兒玩得無比開心,一個接一個,把十幾個雞蛋玩罷,還意猶未盡。

* * * * * *

杜周終於升任禦史大夫。

這一天,他已經望了十幾年。

當年,在禦史大夫張湯門下為丞時,他便暗暗立下誌願,此生定要掙到這個官位。

於是,他處處效仿張湯,並處處要勝過張湯:張湯執法嚴苛,他就執法酷烈;張湯依照儒家古義斷案,他則深知那些儒經不過是責下之詞、禦民之術,皇帝喜怒才是生殺之柄,於是他便盡力揣測天子之意斷案;張湯得罪同僚,被陷害枉死,他便盡量謹慎少語,不給人留任何把柄;張湯當年因嚴審陳皇後巫蠱一案,[4]得天子器重,他便時刻留意當今衛皇後,查出皇後侄兒違紀便毫不留情……[5]

十幾年來,他鐵了心,誅殺了十數萬人,流的血幾可匯成一片湖,才一步步升到廷尉,卻稍一不慎,便被罷官,跌回塵埃。所幸又被重新起用,任了執金吾。從此,他行事越發小心,一絲一毫不敢懈怠。哪知卻偏偏遇到盜馬賊朱安世,讓他又一次險些栽倒。幸而朱安世送回了汗血馬,否則,他早已成了溝中一具腐屍。朱安世至今雖未捉到,但案子卻牽連出兩大玄機:朱安世身邊那孩童竟是孔安國之孫;而追殺這孩童的繡衣刺客,竟是光祿勳呂步舒派遣。

當年孔安國全家暴斃,杜周正任禦史中丞,臨淮郡將案情呈報上來,他也曾上奏禦史和天子。但天子毫不在意,他便也就不願經心,因此隨手批回,不再去管。沒想到孔安國竟還有一個孫子存活,更沒想到呂步舒會暗中派刺客追殺這孩童。

這小兒究竟有什麽玄奧?

他想來想去,隻找到一條頭緒:當年孔安國全家被毒死恐怕另有隱情,而這隱情與呂步舒定然有極大關聯。

呂步舒向來深藏不露,當年因審訊淮南王劉安謀反一案,大得天子讚賞,被選入光祿寺為大夫。光祿寺原名郎中令,本來隻是宮廷宿衛官署。當今天子繼位後,見丞相總管百僚、獨攬官吏任免權,心中不樂,便改郎中令為光祿寺,擴充職任,征選能臣,聚集在自己身邊,作為內朝近臣,直接受皇帝詔命行事,光祿寺因此權勢日盛。

杜周一向對光祿寺深為忌憚,因此不敢深查呂步舒,心想暫且留下個線頭,暗中留意即可,以備後用。

誰知呂步舒反倒跳出來幫了他的忙。王卿意外自殺,杜周忙命劉敢去探問內情,劉敢從禦史府一個仆人口中得知:王卿藏匿了一個孩童,呂步舒命光祿大夫暴勝之前去捉拿,王卿放走孩童,自己畏罪自殺。巧的是,劉敢還查探出,那孩童正是朱安世在扶風救走的那小兒。

想到朱安世,杜周竟已不知是該恨還是該謝。朱安世讓他束手無策,更當眾羞辱他,但若不是朱安世,王卿便不會死,禦史大夫這個官位便不會騰出來。

無論如何,他終於升為禦史大夫,位列三公,監察百官。

他命左右人都退下,等門關好,取過新賜的冠服,換上朝服,係好青色綬帶,從綬囊中取出銀印,賞玩了一番,才裝回去掛在腰間,又端起三梁進賢冠,[6]走到銅鏡前,仔細戴端正。而後對著鏡子,抬頷,扭頭,振臂,轉身,走動,雖稍有些不自在,而且身形太瘦,稍顯孱弱,不過畢竟是三公冠冕,氣度自然威嚴。

他站定身子,朝著鏡子咧開嘴,想笑一笑,雖然心底十分歡欣,卻發現,這麽多年來,自己已經不會笑了。

[1] 參見司馬遷《報任安書》:“因為誣上,卒從吏議。”

[2] 參見《史記·遊俠列傳》。

[3] 《淮南萬畢術》中記載了一項“艾火令雞子飛”的遊戲。注釋中說:“取雞子去其汁,燃艾火內空卵中,疾風高舉自飛去。”這是世界上最早的“熱氣球”原理記錄。

[4] 巫蠱:漢代盛行的一種巫術。當時人認為請巫師將桐木偶人埋於地下,施以詛咒,被詛咒者即有災難。據《漢書·外戚傳》記載,漢武帝時期曾發生兩次重大巫蠱之禍,第一次為皇後陳阿嬌,因為失寵,找巫師詛咒受寵嬪妃,被察覺後被廢,牽連被誅者三百餘人。

[5] 《史記·酷吏列傳》中記載:“捕治桑弘羊、衛皇後昆弟子刻深,天子以為盡力無私,遷為禦史大夫。”

[6] 《漢書·百官公卿表》中記載:“禦史大夫……位上卿,銀印青綬。”《後漢書·輿服誌》中記載:“進賢冠,古緇布冠也,文儒者之服也。前高七寸,後高三寸,長八寸。公侯三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