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絲鋸老鼠

司馬遷告了假,換了便服,帶著衛真,二人各騎一馬,離開長安趕往河間。

行了幾日,過了河南郡,司馬遷繼續向東直行。

衛真提醒道:“河間國在冀州,走西北這條道要近便些。”

“我們先去青州千乘[1]。”

“那樣就多繞路了。”

“我想先去尋訪兒寬家人。”

兒寬原籍青州千乘。那日,司馬遷在長安偶逢兒寬弟子簡卿,才忽然想起延廣所留帛書是兒寬的筆跡,帛書密語既然是兒寬所留,兒寬家人或許知道其中隱情。

過了陳留,到了兗州,大路上迎麵竟不斷見到逃難之人,挑擔推車,成群結隊、絡繹不絕。一打問才知道,泰山、琅琊等地百姓揭竿而起,群盜蜂起,占山攻城,道路不通。在長安時,司馬遷就已經略有聽聞,隻是沒想到情勢如此嚴重。

看眼前男女驚慌、老幼病羸,司馬遷一時間心亂如麻,不由得深歎:民之幸與不幸,皆係於天子一念之間。

天下蒼生,誰不願安樂度日?民起而為盜,實乃逼不得已。回想文景之世,奉行清儉,安養生息,七十餘年間,國家安寧,天下富饒,非遇水旱之災,百姓豐衣足食。當今天子繼位以來,南征百夷、北擊匈奴,東討朝鮮、西敵羌宛,征伐不已,耗費億萬。又廣修宮室,大造林苑,加之酷吏橫行、搜刮無度,天下疲困,民不聊生,一旦遇災,屍遍野,人相食……

司馬遷正在感慨,忽聽身後一陣嗬斥之聲,路上行人紛紛避開,司馬遷和衛真也忙駐馬路旁。

回頭一看,一隊驍騎飛馳而來,馬上騎士均身穿蒼色繡衣,手執斧鉞,隨後一輛華蓋軺車,車上坐著一人,蒼色冠冕、神色僵冷,臉側一大片青痣,異常醒目。

衛真低聲驚呼:“是他?!”

司馬遷不明所以,等車隊駛過,衛真才又嚷道:“車上那人我見過!石渠閣秘道外,向鷙侯稟報的正是他!”

司馬遷驚問:“當真?”

衛真急急道:“他左臉上那片青痣隻要見過一次,就決忘不掉!而且馬上那些人穿的蒼色繡衣,和他那晚穿的也完全一樣!”

司馬遷道:“此人名叫暴勝之,新升光祿大夫[2],最近又被任為直指使者,奉命逐捕山東盜賊。[3]他是光祿勳呂步舒下屬,你那夜在秘道見的鷙侯難道是呂步舒?”

衛真叫道:“對!一定是呂步舒!我想起來了!當時在秘道裏,那個鷙侯雖然隻能看見後背,但我一直覺得似曾相識,主公這麽一說,我才想起來,那天在石渠閣外,呂步舒從我們身邊走過,看到的背影和秘道裏的正是同一人!”

司馬遷恍然大悟:“應該是他,也隻該是他……呂步舒本是董仲舒的弟子,後來轉投公孫弘,公孫弘為丞相時,他曾任丞相長史。董仲舒雖然好言災異,但為人剛正不阿,學問高過公孫弘。公孫弘則精於吏事,隻以儒術為表飾,外寬厚,內深忌,設法逼退了董仲舒,從此獨得天子之寵,升為丞相。公孫弘、呂步舒都是以今文經起家,當然嫉恨古文經。而且,秘道出口在建章宮,呂步舒身為光祿勳,掌管宮廷宿衛及侍從,才能在兩宮之間往來自如。”

衛真道:“對了,我們不是談到過,當年長陵高園殿那場火災,董仲舒著文說那是天降災異警示天子,天子拿給群臣看時,呂步舒不也在場?主公曾說,當時呂步舒不知這文章是董仲舒所寫,便說著文者罪當至死,董仲舒因此幾乎送了命。呂步舒是董仲舒的高徒,跟隨董仲舒多年,怎麽可能認不出老師的筆跡?”

“這麽說來,董仲舒恐怕知道火災原委,又不便說破,隻好用災異之說來旁敲側擊。而呂步舒一定和那場火災有關聯,他是怕董仲舒拆穿內幕,才裝作不知著文者,想置董仲舒於死地……”

司馬遷心中震驚,身在麗日之下,卻覺得寒意陣陣。

* * * * * *

小院夜靜,燈影微搖。

韓嬉一番解釋,讓朱安世暗暗心驚。

他忙舉起酒杯,心悅誠服道:“嬉娘實在機敏過人,佩服佩服,容我老朱誠心誠意敬你一杯!”

韓嬉一擺手,笑起來:“你先不要忙,你心裏的疑問還沒答完呢。我不要你七分、八分的佩服,要佩服,你就得佩服十分才成。你不想知道減宣為什麽會放走驩兒嗎?還有,汗血馬去哪裏了?”

朱安世隻得放下酒盞,咧嘴笑道:“我正要問呢。”

驩兒聽到,也顧不得念誦,忙扭過頭,等著聽。

韓嬉反倒拿起酒盞,輕呷一口,而後慢悠悠道:“我先說汗血馬,那天我騎著汗血馬,牽了你那匹馬,奔到岔路口,把那匹馬趕到左邊山穀,我自己走右邊山穀,後麵幾個刺客分成兩路追,汗血馬果然快,等我奔出山穀,已經把刺客遠遠甩開。我心裏記掛著趙老哥,他的屍首不能丟在那裏,唉……”

“那位伯伯也死了?”驩兒驚問。

朱安世知道驩兒心事重,故而一直沒有告訴他。

韓嬉歎了口氣,眼圈一紅,低頭靜默難言,朱安世深歎一口氣。驩兒見狀,隨即明白,也默默垂下了頭。

半晌,韓嬉抬起頭,舉起酒盞:“來,我們兩個為趙老哥飲一杯!”

朱安世端起酒盞,卻喝不下去,愧疚道:“我隻忙著逃命,把老趙丟在那裏……”

“趙老哥不會怪你,他不顧自己性命,正是要你和驩兒安全。我們這班朋友結交,本就為了在危難時,彼此能舍命相助。換了你,也隻會這麽做。”韓嬉說著挪過身,伸手攬住驩兒,柔聲安慰道,“驩兒不要自責,這不是你的錯,是那些人可惡可恨。趙伯伯和朱叔叔殺了他們八個,也算報了仇。”

她拿起肉餅遞給驩兒,驩兒接過來,仍低垂著頭,小口默默吃著,神情鬱鬱不振。

朱安世恨道:“來的路上,我又殺了三個。這些刺客追了驩兒幾年。過了這一陣子,我定要去查清這些刺客底細,一個都不放過。老趙臨死前也說,這些刺客來頭不小。在棧道上,我從一個刺客身上搜出了宮中符節,看來背後那個主使者極不簡單,我遲早要揪出他來!”

韓嬉點點頭:“嗯,到時我跟你一起去查。”

朱安世問道:“那天甩開刺客後,你又回去了?”

韓嬉輕歎了口氣:“趙老哥屍首留在那裏,倘若被那些刺客查出他的身份,他的家人也要遭殃。所以,我繞路趕了回去,幸好當時天已經晚了,趙老哥的屍首還在那裏,那八個刺客的屍首還有那些馬也都在。我牽了匹馬馱著趙老哥的屍首,送回了他家。在他家留了幾天,幫著料理完喪事才離開。那汗血馬留著始終是禍患,驩兒有人追殺,你又擔著盜禦馬的罪,能減免一些就減免一些。所以,我自作主張,把汗血馬帶回了長安,趁夜晚,拴在長安城門外,天亮後,守城門值發現了它,把它交了上去。”

朱安世惋惜道:“便宜了那劉老彘!”

韓嬉笑道:“你戲耍他也戲耍夠了,再鬧下去,可不好收場。”

朱安世悶了片刻,轉開話題,問道:“你究竟使了什麽魔法,竟能讓減宣白白交出驩兒?”

韓嬉笑道:“我哪裏會什麽魔法?隻不過小小嚇了他一場。”

“哦?”朱安世更加好奇。

驩兒也抬起頭,睜大了眼睛。

韓嬉又呷了一口酒,慢悠悠道:“我聽趙老哥說兵法,別的我也聽不懂,隻愛一句,叫什麽‘不戰而屈人之兵’。你們男人喜歡動刀動劍、喊衝喊殺的,我們女流家有那氣力?就算有那氣力,也不喜歡那蠻勁兒,橫衝直撞的樣子不好看。你們用劍,我們用針。哪怕一隻老虎,也有它的要害,拿針輕輕巧巧刺中它的要害,再凶猛也動彈不得。不過這要害千萬得找準,否則反咬過來,命都不保。”

聽她說到“虎”,朱安世和驩兒不由得對視一眼,韓嬉見他們目光異樣,忙問道:“嗯?怎麽了?”

朱安世將山中遇虎的事說了出來,韓嬉先瞪大了眼睛,繼而嗬嗬笑個不止:“竟有這樣的稀奇事?那老虎也過於晦氣了,這萬年遇不到的巧事偏偏被它碰到……”

朱安世見驩兒神情有些不自在,知道他又想起了那兩隻虎崽,忙岔開話:“這隻是湊巧,你救驩兒出來,才真正叫絕妙。我死活想不出來你究竟用了什麽法子。驩兒說你使了巫術。你不要盡顧著笑,快說說!”

“我這事輕巧得很,不用扳大石頭,減宣的嘴也沒有那麽大,嗬嗬……”韓嬉說著又笑起來,半晌,才收住笑,繼續道,“那減宣一向出了名的小氣吝嗇,一鹽一米都要親自過問,[4]這算是他的要害。不過,若是一般的事,多使些錢財便能辦妥,但你這禍惹得太大,這要害管不到用。減宣有個仆婦曾是我家鄰居,現在減宣宅裏掌管廚房,從小就極愛占小利。我就買了些錦繡飾物去見她,她得了東西,歡喜得了不得,和她攀談,問什麽就說什麽。我這才探問出減宣真正的要害是膽小,他總是疑神疑鬼,夜裏從來不敢一個人睡。錢財固然好,命才最要緊。我就是從這裏下的手……”

韓嬉說得高興,伸手去端酒盞,朱安世忙起身執壺幫她添滿酒,端起酒盞遞給她:“減宣雖然膽小,卻不是輕易就能嚇得到的。何況丟了驩兒,就等於丟了命——”

韓嬉接過酒盞,俏然一笑,飲了小半盞,繼續講道:“怕也要分個先後緩急,舍了驩兒,隻是將來或許沒命,我是要讓減宣覺得眼前就會沒命。趙老哥在扶風有個毛賊小友叫張嗝,我就找到他,在一條錦帶上寫了五個字,托他深夜潛入減府,將錦條掛在減宣寢室門外。第二天我去打聽,減宣果然嚇得不輕。”

“什麽字?這麽厲害?”

“饒你一命,朱。”

“嘿嘿……我的姓?”

“我不是說了,又替你添了些名頭?不過,你說得對,減宣膽子雖小,但畢竟見慣風浪,嚇這一次肯定不管用。我得讓他覺得你無處不能到、隨時都能殺他。若是你,你會怎麽做?”

“我?”朱安世低頭想了想,門上掛錦條不難辦,就算掛到減宣床頭,也做得到。但要隨時隨地,那就不好辦了,除非——是他身邊親近之人。於是,他猜道:“你又買通了減宣的侍妾?”

韓嬉搖搖頭:“家裏可以買通侍妾,但路上呢?府寺裏呢?何況就算在家中,侍妾也不止一個,不能處處跟行。”

朱安世又想了幾種法子,但都顧得到一處、顧不到另一處,做不到隨時隨地,隻得搖頭笑道:“我想不出來。”

驩兒也轉著眼睛想了一陣,隨即猜道:“韓嬸嬸,是不是用巫術?”

韓嬉嗬嗬一笑,揉了揉驩兒的頭頂,柔聲道:“韓嬸嬸可不會什麽巫術,我用的是心思。你們隻想著怎麽隨時隨地,我想的是怎麽讓他覺得是隨時隨地。”

驩兒滿眼困惑,聽不明白,朱安世卻恍然大悟:“找幾個最要緊處下手,他自然會覺得處處不安!”

韓嬉點頭笑道:“嗯,你還不算太笨。其實,減宣每日不過是在家中、車上和府寺這三處。車上、府寺都好辦,其中家最讓他安心,隻要再在家中嚇他一次,也就大致差不多了。家裏最要緊的地方無非**、碗裏。這兩處,飯碗更加要緊。”

朱安世笑道:“嗯,若能將錦帶藏進減宣飯碗中,其實也就是隨時隨地了。這麽說,你又去找了那個仆婦?”

“那仆婦雖然貪利,卻不會幫我做這個。”

“那就是你混進廚房,親自動手?”

“我若混進廚房,一個生人,總會被人留意,減宣也定會查出,若知道是誰下的手腳,就嚇不到他了。”

“那就得買通廚娘?”

“碗裏見到異物,減宣第一個要拷問的就是廚娘。這嘴封不住。”

朱安世又想了想,除非在婢女端送飯食的途中,設法把錦帶投進碗裏,但要不被察覺,極難。

韓嬉看他犯難,得意道:“看來你隻會搬石頭。這有什麽難?廚娘的嘴不好封,那就不讓她知道。我和那仆婦攀談的時候,見灶上有個婦人專管減宣的飲食,留心問了一下,得知她丈夫是減宣的馬夫,夫婦兩個在減宣府中已經服侍十幾年,自然都是減宣信得過的人。這夫婦二人也有一個要害——他們隻有一個兒子,也在減府作雜役,兩口子視如珍寶,但這兒子嗜賭如命,將家裏所有財物都賭完賭盡,還不罷休,整日叫鬧,跟爹娘強要賭資。”

朱安世笑著讚道:“哈哈,這等人最易擺布。隻是難為你竟能找得出來。”

韓嬉輕輕一笑:“是人總有要害,隻要留心,怎麽會找不出來?我拿了些錢給張嗝,讓他借給那小子,誘他去賭,讓那小子一夜輸了幾萬錢。張嗝立逼他還錢,那小子哪裏能還得了?結結實實唬了他一陣後,我才讓張嗝叫那小子做兩件事,以抵賭資:一是將一個蠟丸偷偷放進減宣飯食裏,二是將一條錦帶掛到減宣車蓋上。”

“這事要送命,他肯了?”

“那小子起初不肯,張嗝便作勢要殺他,又將蠟丸含在嘴裏,讓他知道沒有毒,他才答應了。當天夜飯時,那小子果然溜進廚房,看他娘煮飯,瞅空把蠟丸投進減宣的羹湯中。減宣見了蠟丸,自然是驚破了膽,全府上下鬧成一團。第二天,減宣上車,當然又見了第三條錦帶……”

驩兒手裏拿著肉餅,聽得高興,早忘記了吃。

朱安世連聲讚歎:“三條錦帶就能救出了驩兒,果然勝過我百倍!”

韓嬉笑道:“這才隻是一半呢。那減宣是何等人?不花盡十分氣力、做足十分文章,哪裏能輕易嚇得到他?而且,若沒有汗血馬,我這計策恐怕也不會這麽管用。”

驩兒忍不住開口問道:“韓嬸嬸,我身上的繩子你是怎麽弄斷的?”

韓嬉笑眯眯地問:“那幾夜,你見到一隻老鼠沒有?”

“見到了!那是你派去的?”

“嗯,那隻老鼠跟了我有一年多呢。”

朱安世奇道:“我最想不明白就是這一點,老鼠可以咬斷繩索,但怎麽讓它聽話去咬?另外,驩兒說連那木樁都連根斷了,老鼠本事再大,恐怕也做不到。”

韓嬉笑道:“這事兒說起來,其實簡單得多。要嚇減宣,得內外交攻才成,所以我才想了這迷魂障眼的法子。那日我送你的絲鋸還在不在?”

“在!在!”朱安世從懷裏掏出絲鋸卷,撫弄著讚道,“這實在是個好東西,在梓潼我被上了鉗鈦,多虧它才鋸開。”

“我就是用絲鋸鋸開驩兒身上的繩索的。”

朱安世和驩兒都睜大了眼睛,想不明白。

韓嬉笑道:“隻不過我用的絲鋸要比這長得多。驩兒當時被綁在市口,街南角是一家酒坊,店主是趙老哥的好友,北角是一家餅鋪,店主是我的故友。我約好這兩家店主,到了夜裏,一起躲在自家店門後,兩人隔著街,扯動絲鋸,一起鋸那繩索,幾下子就鋸斷了。”

“原來如此!這絲鋸在夜裏,肉眼根本看不到!”朱安世恍然大悟,但隨即疑惑道,“但是,絲鋸是怎麽遞過街去的?”

韓嬉道:“我不是剛說了嗎?”

驩兒忙問:“那隻老鼠?”

韓嬉點頭笑道:“那隻老鼠是一個侯爺送我的,它可不是一般的老鼠,靈覺得很。它極愛吃烤鬆瓤,那三天夜裏,我躲在餅鋪中,用根細線把絲鋸一頭拴在它身上,對麵酒坊的店主就抓一把烤鬆瓤誘它,老鼠隔著幾丈遠都能嗅到鬆油香,我就放開它——”

“原來如此!”朱安世忍不住大笑,驩兒也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韓嬉摸了摸驩兒的頭頂,笑道:“就是這樣,三條錦帶,一根絲鋸,一隻老鼠,救出了你這個小毛頭。”

朱安世斟滿了酒,雙手遞給韓嬉,道:“這一杯,誠心誠意敬你,你說要我佩服十分才成,老朱現在足足佩服你二十分。”

韓嬉接過酒盞,笑個不住,酒灑了一半,才連聲道:“可惜可惜,二十分被我灑掉了十分。不過——”她忽然收住笑,正色道,“有句話要問你,你必須說實話,我才喝。”

朱安世爽快答道:“你盡管問,隻要我知道,一定照實答。”

韓嬉盯著朱安世,片刻,才開口:“我和酈袖你佩服誰多一些?”

朱安世一愣,酈袖的名字他從未告訴過別人,忙問:“你怎麽知道她的名字?”

“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快答!”

“這個——嘿嘿……”朱安世想來想去,覺得兩人似乎難分高下,但他心中畢竟還是偏向酈袖多一些,又怕說實話傷到韓嬉,一時間左右為難,不知道如何對答才好。

韓嬉繼續盯著朱安世,似笑非笑,半晌,忽然點頭道:“嗯,很好,很好……”

“什麽?”朱安世迷惑不解。

“我知道答案了。”韓嬉抿嘴一笑,竟很是開心,將酒盞送到嘴邊,一飲而盡。

“嘿嘿——”朱安世越發迷惑,卻不敢多言。

韓嬉站起身道:“好了,不早了,該安歇了。你們兩個睡左邊廂房,明天得趕早起來,還要辦事呢。”

* * * * * *

朔方城,風獵獵,塵飛揚。

靳產悵然行在街頭,心神俱喪。

千裏迢迢趕來,卻一無所獲,心中氣苦,卻無人可訴。隻能長長歎一口氣,失魂落魄,慢慢走向城門。

他抬眼茫然環顧,這北地小城,房舍粗樸,行人稀落,與金城有些相似。

相似?他猛然想起一事,急忙轉身奔回郡守府。

那長史正走出來,靳產幾步趕上去,大聲問道:“朔方這裏囚犯被捕後,要多少天才審訊?”

長史一愣,隨即答道:“這個說不準,若是囚犯少,當天就審,若是囚犯多,就要拖一陣子。並沒有個定製。”

靳產大喜,果然和湟水、金城一樣,偏遠之地,縣吏做事都散漫拖遝,他忙問:“或許那薑老兒被捕之後,還未來得及審訊,匈奴就來襲了,所以這簿錄上沒有記錄?”

“這個好辦,在下去找幾個獄吏來,問問看,若是真有這事,定會有人記得。”

長史找來三個執事多年的獄吏,一問,其中一個立即答道:“確實有這樣一老一少,我記得很清。不過他們不是被捕,是那老漢自己撞上來的。”

靳產大奇:“哦?怎麽一回事?”

那獄吏道:“我有個兄弟是靳產大人的車夫,那天他駕著車,載靳產大人出城巡查,前後跟了幾十個衛卒。出城才不久,他看見大路上四匹馬迎麵急奔過來,一匹在前,三匹在後,前麵那匹馬上是個老漢,身前還有個四五歲大的小孩子。老漢奔到靳產車前,猛地停下來,攔住靳產的馬車。我兄弟嚇了一跳,趕忙扯轡繩,停住了車,險些把靳產震倒。靳產大人大怒,大罵那老漢,那老漢卻大叫救命。原來後麵三匹馬上的人在追這老漢。那三個人都手執長斧、身穿繡衣——”

“繡衣?”靳產忙問。

“是,我兄弟說的,是蒼色繡衣,前襟繡著蒼鷹,看著精貴無比。他們衝過來,一句話不說,也不把靳產大人放到眼裏,揮著斧頭就去砍那老漢。衛卒們一擁而上,護住老漢,都去和那三個人廝殺,那三個人砍傷了幾個衛卒,但衛卒人多,他們敵不住,就掉轉馬頭,一陣風逃走了。靳產大人問那老漢到底怎麽一回事,那老漢很古怪,什麽都不說。靳產大人一惱,命人把他帶回城,關到獄裏慢慢審。當時還是小人把他們關起來的。我問他姓名,他也不答。關進去才一兩天,還不及審,匈奴就來了,城裏官民都逃了,小人也跟著大家逃命去了,那一老一少後來怎麽樣,小人就不知道了。”

[1] 千乘:位於今山東省淄博市高青縣。《中國古今地名大辭典》中注:“千乘縣,本齊邑,漢置縣,並置千乘郡治焉。”

[2] 光祿大夫:皇帝內廷近臣,漢武帝始置,秩比二千石,掌顧問應對,隸屬於光祿勳。

[3] 《漢書·武帝紀》中記載:“(天漢二年)泰山、琅邪群盜徐絎等阻山攻城,道路不通。遣直指使者暴勝之等衣繡衣、杖斧分部逐捕。刺史、郡守以下皆伏誅。”

[4] 《史記·酷吏列傳》中記載:“其治米鹽,事大小皆關其手。自部署縣名曹實物,官吏令丞不得擅搖,痛以重法繩之。居官數年,一切郡中為小治辨,然獨宣以小致大,能因力行之,難以為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