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山野猛虎

山上滴起雨來,山風越發濕冷。

朱安世被凍醒,轉頭一看,驩兒還在熟睡,但皺著眉頭,臉蛋潮紅,伸手一摸,額上滾燙。不好,孩子生病了!

朱安世忙伸手輕輕搖動他:“驩兒,驩兒!”

驩兒迷迷糊糊呻吟著,卻睜不開眼。朱安世四處望望,見不遠處有塊巨石,石下有個凹處可以避雨,便抱起驩兒走過去,先輕輕放到石下,然後撿了幾抱尚未打濕的枯草黃葉,厚厚鋪在石凹裏,才讓驩兒睡好,又折了些樹枝遮擋住山風。昨夜渡水過來,兩人身上衣服至今未幹,身上火石在梓潼時已被搜走,沒辦法生火烘烤,隻能用枯葉厚厚堆在驩兒身上。

他粗識一點草藥,忙去采了些牛燥葉、葴、蒲公英,沒有瓦罐,煎不成藥,隻能在石塊上搗爛,一點一點喂給驩兒。忙了半晌,腹中饑餓,又去掘了幾個山薯胡亂充饑。之後便坐在驩兒身邊看護。

雨淅淅瀝瀝越下越密,山上越來越冷。

他忍不住打了幾個寒噤,見驩兒縮成一團不住發抖,便躺下來,把驩兒抱在懷中,替他保暖。驩兒漸漸沉沉睡去,朱安世一動不敢動。

當年,兒子生病時,他就這樣將兒子抱在懷中。分別幾年,不知兒子現在是什麽模樣,是否照舊跟他親。他笑著長歎一口氣,望著雨幕,想象別後重逢的情形,妻子酈袖見到他,定會又裝作生氣,冷著臉不理睬他,等著他賠好話。這次不同以往,惹了這麽大的禍,分別這麽久,定得好好賠些不是才成。他在心裏反複思量著各種甜話、乖話、趣話、真心話……正眯著眼睛笑著浮想,驩兒忽然叫道:“娘!娘!娘!”

驩兒仍閉著眼、皺著眉,在夢裏哭起來,眼角滾下淚珠。朱安世輕輕替他擦掉淚水,不由得深歎一口氣。

一連兩天,驩兒始終昏迷不醒,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驚叫,朱安世看著心疼,但沒有火種和衣被,隻能定時給他喂藥,又把山薯搗成泥,喂他吃一些,然後一直守在他身邊。心裏不住念:孩子啊,你千萬得好轉過來,不然朱叔叔就白花這麽多氣力救你啦!

鉗鈦箍著手腳,實在礙事,他找了塊硬石,想砸爛鐵鐐上的鎖,但費盡氣力也沒能成功,倒是幾次失手,砸到手腳,疼得他哇哇怒叫,隻能恨恨作罷。

他攀上巨石,舉目眺望,隻見四周群山連綿、峰巒如波,根本望不到邊。出入蜀地隻有峽穀間一條驛道,沿路絕難避開盤查,隻能翻山越嶺。他心裏暗暗叫苦,不論南下去成都,還是北上回長安,都得越過這重重山峰。他獨自一人要走出去都艱難,何況還有驩兒!想了一陣,也沒有他途,還是先醫治好驩兒再說。

到第三天,驩兒才睜開眼睛,見朱安世正在給自己喂薯泥,有氣無力地說:“謝謝朱叔叔……”

“你終於醒來啦,嘿嘿!”朱安世十分開心,“不要說話,乖乖吃!”

又過了兩天,驩兒病勢漸漸好轉,能自己坐起來吃東西了。他從懷裏取出一卷兒東西遞給朱安世,朱安世一看,竟是那卷絲鋸!那夜逃得急,全然忘了這東西,更沒有跟驩兒說起,倉皇中他居然能留心,朱安世甚是納罕:“哈哈,你什麽時候把它拿著了!”

驩兒並不作聲,隻是微微一笑。能替朱安世做一點事,他顯然十分開心。邴氏替他梳的小鬟已經散亂,頭發披散著,恢複了男孩兒的模樣,雖然身子還是虛弱,但圓圓的黑眼睛又閃出光亮。

朱安世接過卷絲鋸,套在指頭上轉悠,感歎道:“這東西寶貴,丟不得。”

他想起韓嬉說這絲鋸是精鐵製成,連鐵器都能鋸斷,便坐到石凹邊的草地上,扯開絲鋸,兩手拽緊,試著鋸腳上的鐵鏈。鋸了一陣,果然鋸出一條細縫。他大喜,埋頭加勁繼續鋸起來。正鋸著,驩兒忽然低聲叫道:“朱叔叔!”語氣十分怪異。朱安世抬起頭,見驩兒盯著石凹外,滿眼驚恐,他順著目光回頭一看:一隻猛虎!

那隻老虎立在兩丈外,渾身斑斕,身形強壯,雙眼泛著黃光,定定盯著朱安世,一陣一陣發出低重鼻息。

朱安世頭皮一麻,頓時呆住,一動不敢動。老虎盯了片刻,忽然抬腿奔了過來!

朱安世這才回過神,慌忙要站起身,卻一頭撞到頂上的岩石,一陣眩暈,一屁股又坐了下來。這時,老虎已經衝到眼前,兩隻巨爪撲向朱安世!朱安世嚇得魂飛魄散,忙張開雙腿,繃緊鐵鏈,攔向虎爪,但哪裏攔得住?鐵鏈被老虎一爪摁到地上,一聲咆哮,一股腥臭之氣撲麵而至。老虎張開巨口,舌頭血紅、利齒森森,向朱安世咬來!

朱安世魂已不在,正好**有塊大石頭,一把抱起來,用力推了出去。這時虎嘴正張得最大,那塊圓石一下子搡進虎嘴之中,老虎喉嚨中發出一聲怪叫,猛地頓住。朱安世忙撤回手,倒退著連蹭幾步,縮回到石凹裏,抓起一根粗樹枝,準備搏鬥,卻見那老虎猛搖著頭,要吐出那塊石頭。誰知那石頭剛好撐滿了虎嘴,又被虎牙卡住,吐了半天吐不出來。老虎伸出爪子,嘶吼著,要扒出石頭,然而石頭圓滾滾的,無處著力,扒了半天扒不出來。它暴怒起來,不停轉圈打滾,石頭卻始終卡在嘴裏。

朱安世和驩兒看得目瞪口呆,過了半晌,那老虎竟嗚咽一聲,大張著嘴,含著那塊石頭,轉身向遠處跑去,不久便隱沒在樹叢之中。

朱安世這才慌忙抱起驩兒,跳出石凹,抓起掉在地上的絲鋸,沒命地狂奔。

這深山之中,不知道還要遇見什麽。

他不敢再在地下睡,找了棵粗壯老樹,在枝杈上搭了個棚子,和驩兒住在裏麵,讓驩兒繼續養病,等身子複原了再上路。

兩人斜靠在樹棚裏,想起那隻老虎,不約而同地一起笑起來。起初還隻是低笑,互相一對視,頓時大笑起來,再也停不住,笑聲驚得樹叢裏宿鳥撲啦啦一起飛去,直笑到筋疲力盡,才漸漸止住。

朱安世已經很久沒有這般開懷大笑過,心頭悶氣一掃而光。自見麵以來,他也是第一次見到驩兒笑得這樣開心,心裏十分欣慰。

過了一陣,驩兒望著林野,忽然牽念道:“不知道那隻老虎吐出石頭來沒有?要吐不出來,它就得餓死了。”

朱安世想了想說:“它既然能吞進嘴裏,大概也能吐出來,隻是當時太焦躁,等安靜下來,慢慢吐,應該能吐得出來。”

驩兒不再說話,望著遠處,不知道在想什麽。

朱安世問道:“你娘是讓你以後跟著那禦史大夫嗎?”

驩兒搖搖頭:“我娘沒說,隻說一定要找到禦史大夫,當麵背給他聽。”

“見到禦史大夫,背給他之後呢?”

“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跟著我吧,我兒子一個人太孤單,你們兩個年紀一般大,正好做個伴。你願不願意?”

驩兒扭過頭,眼睛閃著亮,狠狠點點頭:“嗯!朱叔叔,你的兒子叫什麽?”

“郭續。”

“哦,朱郭續……”

朱安世笑起來:“他就叫郭續,不是朱郭續。”

“他不是該姓朱嗎?”

“我本來姓郭,我父親被皇帝老兒無緣無故問了罪,我們郭家全族被斬,隻有我僥幸被救走,為了活命,所以改姓了朱。我兒子自然該姓回郭。”

“難怪你把天子叫‘劉老彘’……”

幾天悉心調養,驩兒已漸漸複原。

他畢竟是個孩子,在樹棚裏拘困了這幾日,見朱安世跳下樹,又去尋吃食,嘴裏雖不說,眼中卻露出跟隨之意。朱安世回頭看到,立即明白,他丟下驩兒去尋食本也不放心,不敢走遠,附近山果野菜薯根也幾乎找盡。於是他便在樹下伸出雙手笑問:“你也該走動走動了,敢不敢跳下來?”

“敢!”

驩兒頓時爬起身,扒在棚沿邊,笑著望了望朱安世的懷抱,稍一猶豫,隨即鼓起勇氣跳了下來。樹棚離地有半丈高,朱安世在下麵穩穩接住,兩人一起笑起來。朱安世當年和兒子就時常這樣玩耍,看驩兒異常開心,他心頭一熱,竟湧起一陣酸楚,忙嘿嘿笑了兩聲,小心放下驩兒,牽著他的小手,慢慢往林子裏穿行。

沒有火,吃了幾天山薯野果,朱安世口中寡淡,想另找些食物吃,問驩兒,驩兒卻說很好。

朱安世笑起來:“你這孩子,問什麽都說好。小孩子家,要常說說‘不好’才對嘛。”

但這山裏,能有什麽?找了許久,依然隻有山薯野果。

兩人穿出樹叢,來到一處山坳,忽然聽見前麵傳來小獸啼鬧之聲。撥開草叢一看,下麵一個山洞,洞口一隻猛虎!身邊兩隻小虎崽。

朱安世忙一把護住驩兒,躲在草叢後,一動也不敢動。過了半晌,不見動靜,隻聽見小虎崽仍在啼叫,聲氣竟十分哀惶。朱安世輕輕撥開亂草,偷偷望去,那隻大虎躺在地下,一動不動,嘴大張著,口中卡著一塊圓石。

居然是那天那隻老虎!它竟沒能吐出那石頭!

看來真如驩兒所言,它因此而餓死。再一看,它的肚腹露出**,是隻母虎。兩隻小虎崽圍著它,不斷挨擦抓撥,含著母虎**吸吮兩下,接著又哀啼起來。看來是餓極了,而母虎乳汁已幹。

朱安世看在眼裏,心底不由得有些歉疚。

“它是兩隻小虎的娘……”身邊驩兒忽然小聲說道,語氣有些傷憐。

朱安世知道他是觸景生情,想起了自己的娘,忙伸手輕輕攬住他,低聲說:“我去捉幾隻野兔喂它們。”

“不好……”驩兒小聲道。

“嗯?怎麽不好?”

“野兔也有娘,也有兒女。”

朱安世一聽,先覺好笑,但略一想,又一陣感慨:這孩子心太善了。小兒天性都頑劣,不懂什麽善惡。自己的兒子當年還專門捉了蟲子弄死取樂,被酈袖責罵了幾次才不敢了。驩兒小小年紀,卻能處處替人著想,善心竟及禽獸。若不是自幼就身遭大難,哪裏能有這片善良之心!

他溫聲問道:“你覺著該怎麽做才好?”

驩兒望著小虎崽想了半晌,小聲道:“我也不知道。”說完,眼中竟閃出淚光。

朱安世從未細想過這些事,一直以為,一物降一物,本來是自然之理。然而,此時以父母子女之心去看,忽然覺得,這自然之理竟是如此無情!他不由得記起趙王孫似曾說過一句話:“天地不仁。”當時聽了,渾不在意。此時猛然想起,看著驩兒滿眼傷心,聽著兩隻小虎崽哀哀而啼,再想起自己的妻兒,相隔千裏,不知能否順利重聚,就算重聚,自己和酈袖有朝一日總得死。倘若死時,兒子已經成人還好,若不幸死得早,留下兒子孤零零在這世上,又得像自己幼時一樣孤苦無助……這樣一而二、二而三,心緒蔓延,無邊無際,竟至一片空茫灰冷。

他眼中一熱,落下大滴淚來。臉上一涼,他才驚覺,忙抬手擦掉,幸好驩兒一直望著老虎,沒有發覺。

他萬分詫異,自己竟像婦人一樣多愁善感起來,不由得自嘲而笑。但臉上雖然笑著,心裏卻始終不是滋味。

良久,等心緒平複,他才蹲下身子,攬住驩兒雙肩,溫聲道:“我們不是有意要害死那隻母虎,我們隻是自保。這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有好運,也有壞運,不論好壞,碰上了,都得自己承擔。我看那兩隻小虎崽不算太小,也該斷奶,學著自己尋食了。就像你,小小年紀就沒了爹娘,你就得比別的小孩子多吃些苦,早點學會如何活命。其實朱叔叔也和你一樣,很早就孤單一個人,凡事隻能靠自己。你看朱叔叔現在活得不是好好的?既然你不願我去捉野兔,那就讓它們自己求活吧。你呢,也得盡力好好活下去。這世上雖說太多不公,但至少這一條很公平——你盡力,才能得活;不盡力,隻好去死。”

驩兒默默聽著,不住點頭,等朱安世說完,他抬起頭,望著朱安世,滿眼感激:“我命好,還有朱叔叔。”

朱安世咧嘴一笑,回頭望了望,那兩隻小虎崽似乎也啼累了,或者明白母虎已經死了,竟也不再哀啼,嗚咽幾聲,轉身離開,低頭嗅著,一先一後,向草叢裏鑽去,不久,便不見了蹤影。

朱安世笑道:“看,它們自己尋食去了。”

“嗯。”驩兒也微微笑了一下。

“我們自己也該尋食去了。”

又過了兩天,驩兒身體完全複原。

朱安世決計還是去成都,便帶著驩兒離開樹棚,穿林越穀、走走停停,依著日影,一路向南,在林莽中慢慢跋涉。

一路上,不論朱安世腳步多快,驩兒都始終緊緊跟隨,從未落後,也沒叫過一聲苦。朱安世要背他,他抵死不肯,問他累不累,他總是搖頭。朱安世說休息,他才休息。

* * * * * *

三個多月後,兩人才終於走出群山。

遠遠望見山下一條江水蜿蜒,江灣處小小一座縣城,是涪縣[1]。

這時已是暮冬,兩人早已衣衫襤褸、頭發蓬亂。朱安世脖子上還套著鐵圈,雙腕鐵扣各拖著一截鐵鏈。他用絲鋸鋸斷手腳上的鐐銬,脖頸上的鐵圈和雙腕的鐵扣,卻使不上力,隻能由它。

“嘿嘿,走出來啦!”朱安世和驩兒相視一笑,都格外開心。

兩人穿過密林,走下山坡,前麵現出山間小徑。久隔人世,雙腳踏上人間小徑,朱安世頭一回發覺:路竟也會如此親切。

正走得暢快,轉彎處忽然走過來一個人,麵目黧黑、身形佝僂,是個農家老漢。

見到兩人,那老人登時站住,眼中驚疑,手不由得握緊腰間的鐮刀。

朱安世忙牽住驩兒,也停住腳,溫聲道:“老人家,我不是壞人。”

那老漢上下打量朱安世,扭頭看看驩兒,又盯住朱安世手腕上的鐵扣鐵鏈,小心問道:“你是逃犯?”

朱安世點點頭,正要解釋,老人看看驩兒又問:“這孩子是你什麽人?”

“是我兒子。”朱安世脫口而出。

這三個月跋涉,兩人朝夕相處,共曆饑寒艱險,早已與父子無異。

“孩子這麽小,你就帶他一起逃亡?”

“唉,我也是沒法子。”

“你犯了什麽事?給你戴上鉗鈦?”老漢神色緩和下來。

“我被發往邊地從軍,這孩子娘又沒了,在家裏無人照看,我才逃回家去,想帶他去投靠親戚,途中又被逮住,幸好有山賊劫路,我趁亂帶孩子逃了出來。”

老漢忽然歎口氣道:“我兒子因為自己鑄了幾件農具,亭長說是私鑄鐵器,將我兒子連兩個孫子一起,全都關進牢獄,又被強征從軍,隨貳師將軍李廣利去北地攻打匈奴了。”

“我前年也是隨那李廣利西征大宛。”

“聽說李廣利遠遠趕不上當年的大將軍衛青和驃騎將軍霍去病,出征連連失利。隻可憐我那兩個孫子,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回來……唉,不說這些了,說起來傷心——”老漢擦掉老淚,望望驩兒說,“這孩子吃了不少苦吧,前麵轉過去就是村子了,小心被人看到。這樣吧,我帶你們走小路,從村後繞過去。”

“謝謝老人家。”

老漢慢慢引著朱安世、驩兒穿過一片竹林,沿一條僻靜小路,走了一陣,樹林後隱隱現出一片農舍。老漢停住腳,正要指路道別,眼見朱安世身上的鐵圈、鐵鏈,遲疑了良久,又道:“你身上戴著這東西,走不多遠就會被人察覺,幹脆你先到我家,我幫你去掉它。”

藏匿逃犯是死罪,老漢是擔著性命幹係救助他們。朱安世連聲道謝,老漢卻擺擺手,又引著他們避開眼目,從村後偷偷繞到自家後院,推開柴門,讓兩人躲進柴房中。隨後去拿了鐵錘鐵鑿進來。原來老漢是個老鐵匠,沒用多久,便幫朱安世卸下鐵圈和鐵扣。朱安世被箍了幾個月,終於一身輕鬆,忙又連聲道謝。

老漢道:“這算得上什麽?我隻盼能多幫幫別人,我那兒孫在外也能有人相幫。你們還沒吃飯吧,我已經讓渾家置辦了,你們稍躲一會兒,馬上就好。”

不多時,一位婆婆端著一個木托盤進來,盤上一盆米飯、一缽菜湯、兩碟醃菜。那婆婆手腳利落、性子爽快,不等朱安世道謝,就已經擺放到木墩上,連聲催著他們快吃。

朱安世和驩兒這幾個月,全都是生吃野菜、野果、山薯,勉強療饑,維持不死而已,肚腸裏早已寡得冒煙。突然見到這熱飯熱湯,眼放光、口流涎,端起碗來就往嘴裏刨。驩兒忘了飯前的誦讀,朱安世吃得太猛,幾乎噎死,隻覺得這頓飯比平生所吃過的任何珍膾都要美味百倍。

看他們狼吞虎咽,兩位老人又是笑又是歎氣。

吃飽後,老人找來兒孫的舊衣服讓兩人換上。朱安世又討要了一把匕首,一小段鐵絲。

躲到日暮,等人們各自歸家,路上看不到人影時,老漢才送朱安世從後門出去。臨別時,朱安世和驩兒一起跪下,恭恭敬敬謝了兩位老人。

出了村子,沿著田間小路,兩人走到涪縣城外,這時天色已黑,城門早閉。

朱安世想這一路去成都,沒有幹糧和路費,得進涪縣弄一些。便把驩兒安頓在山邊一個小洞裏,自己隻身來到涪縣城下。涪縣依江而建,他顧不得天寒水冷,潛到江中,遊到城牆臨江一邊,找到一條水道,有當地盜賊出入的小洞,便鑽進去,進到城中。

當年,他和妻子酈袖新婚時,南遊成都,曾經在這涪縣歇過兩天。當時,他囊中錢財用光,就趁夜裏酈袖睡熟後,去了城中最富的鐵礦主宅裏盜了些金子。城中路徑還大致記得,剛才和老漢攀談時,他又有意探問了那家鐵礦主,雖然朝廷已不許私家開鐵礦、鑄鐵器,那人還是使錢謀了個鐵官的職位,仍為當地巨富,家宅就在江岸一側。

朱安世避開巡夜衛卒,摸黑潛行,很快找到那座宅院,比先前更加寬闊軒昂。

他仍從後牆翻入,躲在暗中查看,見宅院大體格局未變,後院一片亭台池榭,院子正中並排三座樓,用飛閣相連,中間那座主樓最宏偉,連頂上閣樓共四層。主樓正堂燈火通明,人語喧嘩,想必是主人正在宴客,二層是主人寢居之所。富戶都有個習慣,將財帛寶物封藏在寢室樓上,以便看管。

朱安世躡足來到主樓後麵,攀上樓邊一棵大柏樹,輕輕一縱,跳上二樓簷角,見房內漆黑,便放心越過木欄,跳進觀景廊,來到門前,門從內扣著。他掏出匕首,輕輕挑開門閂,推門進去,摸黑找到樓梯,上到三樓,門上著銅鎖。他取出向老漢討的那段鐵絲,戳進鎖眼,搗弄一陣,彈起簧片,頂開鎖栓,打開了鎖。進了門,黑暗中摸見屋內布置仍像當年,靠裏並排立著十幾個大木箱,都上著鎖。他打開了其中一把鎖,但剛掀開箱櫃,忽然覺得有什麽在扯動,一摸,箱蓋角上有一根絲線,連到地下。

不好!一定是主人防竊,新設了機關,線的另一端恐怕通到樓下,連著鈴鐺之類報警的東西!

果然,樓下隱隱傳來一陣叫嚷,隨後,便是幾個人急急上樓的腳步聲。

朱安世慌忙伸手摸進箱中,和原來一樣,裏麵整齊堆滿小木盒子,他隨手抓起一個小盒子,沉甸甸的,顧不得細看,急忙下樓,剛到了二樓屋中,腳步聲也已到了門外。他忙從廊門出去,輕手帶好門,隨即從簷角跳到柏樹上,溜到地下,奔到後院,翻牆出去,後麵一片叫嚷聲。

他急急從原路返回,遊水來到城外,爬上岸,才打開那個盒子,裏麵滿滿一盒金餅。

當年,他盜了兩盒,第二天興興頭頭拿出一塊金餅去買車,準備繼續南下。酈袖知道錢已用光,正打算變賣自己的首飾,忽然看到金餅,立即沉下臉來,問他:“這又是你偷來的?”他忙解釋說他從來都隻盜官宦豪富,酈袖卻說:“做官的,也有隻拿俸祿養家過活的,至於豪富,許多都是靠自己本事辛勞贏利。你憑什麽去盜?”他又解釋說都是事先打問清楚了才去盜的,從來不盜清廉本分之人。何況盜來的錢財也不全是自己用,時常散濟給窮苦之人。酈袖又問:“你自己用多少?分給窮人多少?”他從來都是憑著興致做事,哪裏記得這些,所以頓時噎住。

酈袖盯著他,良久,才正聲道:“你是我自己挑中的,嫁了你,此生我不會再作他想,我隻想問明白一件事,也望你能誠心答我——你能否戒掉這盜習,你我夫妻二人好好謀個營生,安安穩穩度日?”

自從相識以來,朱安世事事依順酈袖,為了酈袖,便是舍了性命也滿心歡喜,那一刻,他卻忐忑起來。

他自幼便天不收、地不管,野慣了的,忽然讓他像常人一般安分守己、老實過活,恐怕連三天都熬不住……夫妻之間,不該有絲毫隱瞞,但若說實話,定會讓酈袖傷心,這又是他最不肯做的事。若順著酈袖的心意,酈袖固然歡喜,但話一出口,便得守信,此後的日子怎麽挨下去?

他望著酈袖,猶豫再三,不知道該如何對答。

酈袖也定定望著他,半晌,輕歎了口氣,眼裏沒有責備,竟滿是愛憐:“你這匹野馬,若給你套上籠頭韁繩,你也就不是你了。好,今後我不硬拗你的性子,但你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你盡管說!”

“你以後若要行盜,隻能盜為富不仁、仗勢淩弱的貪酷之人,而且盜來的財物,自己至多隻許留兩成,八成必須散濟給窮人。”

“好!我一直也是這麽做的,隻是沒有你說得這麽清楚分明!”

想起當日情景,朱安世在夜路上獨自笑起來。

他念著老漢的救助之恩,便先趕回小村子,來到老漢家。心想以老漢為人,當麵給他,必定不收,便翻牆進去,摸進廚房,黑暗中大致一數,盒裏一共二十枚金餅,便留下四枚,其餘十六枚金餅全都放到米缸中。這才潛行出村,趕到山邊,找到了驩兒。

驩兒縮在洞裏,正在打盹,聽到腳步聲,立刻驚醒。

朱安世心懷歉意,但又不得不盡快離開,便拍拍他的小肩膀,道:“我們又得爬山。”

“嗯。”驩兒立即站起身。

他們連夜翻山,天微亮時,繞過了涪縣,遠遠看見山腳下通往成都的大道。

[1] 涪縣:今四川省綿陽市涪城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