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草野鏖戰

“快走!”朱安世忙將驩兒抱到馬上,自己隨即飛身上馬。

“那是些什麽人?”趙王孫也趕忙上馬。

“就是我說的那些蒙麵刺客!”

韓嬉本來要把汗血馬留在午井亭,但看情勢緊迫,便也騎上汗血馬。東邊回去的路已經被截,大路北邊通往扶風,剛才帶驩兒那人又去的南邊,隻能往西邊奔。朱安世便穿過大路,打馬向路西的草野中疾奔,韓嬉和趙王孫緊隨其後。回頭看時,那八騎繡衣刺客正急急追來。

奔了沒有多久,卻見前麵不遠處樹林中也衝出八匹馬,馬上同樣是繡衣長斧。

“不好!”朱安世急忙環視四周,尋思對策,斜眼望見西北角小山丘下有條小路,便在馬上抱起驩兒,朝韓嬉喊道,“你帶驩兒從那邊走!”

趙王孫也喊道:“我來攔住他們,老朱你也走!”

“我怎麽能逃走!你和嬉娘一起走,你還要帶驩兒去長安!”

“嬉娘也可以帶孩子去長安。好!我們兩個一起攔住他們!”

韓嬉這時也神色嚴峻,帶馬到朱安世身邊,伸手接過驩兒,抱在身前,說了聲:“你們當心!”隨即挽動韁繩,向西北方向奔去。

朱安世和趙王孫各自拔刀劍,護住韓嬉左側,一起疾奔。

西麵那八騎直直向他們衝來,果然是上次那些刺客,蒼青繡衣,麵罩青紗,襟繡蒼鷹。

眼看刺客們就要衝到,朱安世大喝一聲,迎上前去,舉刀向最右前的那人砍去,那人揮斧要隔,朱安世迅即轉手斜砍,一刀砍中那人右臂。朱安世手腕一拐,接著又刺中馬頸,那馬痛嘶一聲,前身陡起,那名刺客手臂中刀,抓不牢韁繩,頓時跌下馬背。朱安世無暇多看,揮刀又向第二個刺客攻去。與此同時,趙王孫也舉劍衝向第三個刺客。

韓嬉則清叱一聲,打馬疾奔。

第二個刺客已有防備,見朱安世刀砍來,急舉手中長斧迎擋,當的一聲,刀身與鐵柄相擊,朱安世手掌一麻,忙攥緊刀柄,又斜斜刺出,那刺客不守反攻,斧頭向朱安世肩頭砍落。斧長刀短,不等刺中敵胸,自己就要先被斧頭砍中,朱安世忙緊扯韁繩,馬身急轉,躥到那人右側,手中刀也隨即繞過長斧,向刺客腰間橫劃,刺客急忙掉轉斧柄去攔擋。朱安世手腕猛垂,刀身陡然向下,一刀砍中刺客馬頭,那馬吃痛,狂跳起來,一頭撞向正衝過來的第四名刺客。朱安世乘機揮刀,將第二個刺客刺下馬去。

這時,忽聽趙王孫“啊”的一聲痛叫,朱安世轉頭一眼,趙王孫左肩被刺客砍中,鮮血頓時冒了出來。這幾年趙王孫養尊處優,身體發福,手腳早不靈便。

朱安世忙要去救,一分神,自己身前第四個刺客已經閃過驚馬,揮斧向他迎頭砍來。朱安世急忙躲閃,但已略遲,右肩被斧刃削過,一陣刺痛,連衣帶肉被削去一片,刀幾乎脫手。朱安世咬牙舉刀,向那刺客回刺,接連三刀,都被躲過,他大叫一聲,跳了起來,向那刺客猛撲過去,那刺客嚇了一跳,愣在馬上,朱安世握刀揮下,重重砍在那人肩上,隨即兩個人一起墜落馬下。剛才那第二個刺客剛從地上爬起來,正好被壓住,三人一個壓一個,一起落到地上。朱安世在最上麵,剛一落地,便跳起身,一刀戳下,刀尖刺穿上麵刺客的身子,刺進下麵刺客的胸部,兩個刺客相繼慘叫一聲。

與此同時,趙王孫那邊也傳來一聲慘叫,趙王孫居然也將一個刺客砍下馬背。

朱安世抽出刀,抬頭環視,韓嬉已經奔離幾丈遠,剩下五名刺客,兩名先後衝向趙王孫,一名衝向自己,而最後兩名則撥轉馬頭,要去追韓嬉。

朱安世見衝向自己的那名刺客隻隔幾步遠,便邁步疾奔,迎了上去,揮臂斜砍,一刀砍中馬前腿,那匹馬重重栽倒,朱安世又揮一刀,刺中落馬刺客。隨即拔出刀,躍上自己那匹馬,嗬斥一聲,一陣疾奔,攔住最後兩名刺客,連連舞刀,左擊右攻,那兩名刺客各自揮斧,一起夾擊。三匹馬不斷盤旋,急攻十幾個回合,朱安世接連幾次險些被砍中,卻毫無畏懼,一邊怒喊,一邊反擊,正在酣戰,耳邊又傳來趙王孫一聲慘叫,一分神,左腿被斧頭砍中,一陣劇痛。朱安世痛叫一聲,反手一刀,也刺中了左邊那個刺客的腹部,接著手腕發力,橫著一劃,將那人肚皮劃開,那個刺客慘叫一聲,跌下馬去。朱安世正要高興,右肩猛地一痛,又被砍中,痛徹心扉,刀頓時脫手。

朱安世怒吼一聲,轉身一把抓住那人的斧柄,用力一撞,將那人撞下馬去,自己也跟著跌下去。兩人一起墜到地上,朱安世舉起拳頭一陣猛打,那名刺客被他壓住,躲閃不開,連中幾拳,慌亂中猛地一掙,滾到一邊,朱安世一把搶過他的斧頭,猛力一砍,砍中刺客頭部,刺客悶哼一聲,再不動彈。

朱安世嘶吼著向趙王孫望去,趙王孫渾身上下到處是血,和他纏鬥的那兩個刺客,一個已經倒在地下,另一個則仍在揮斧猛攻,趙王孫氣喘籲籲,已經招架不住,一不小心,手臂又被砍中,手中的劍隨之落地。那名刺客揮動斧頭,向趙王孫橫著砍去,朱安世大叫一聲“小心!”猛衝過去,但還未趕到,那一斧已經砍中趙王孫的頸部,趙王孫一頭栽下馬來。

朱安世怒吼一聲,幾步奔到,一斧砍中刺客馬頭,那馬狂跳,刺客被甩了下來,朱安世邊吼邊砍,幾斧將刺客砍死。再去看趙王孫時,見他躺在黃草地上,頸部一道深口,血水汩汩湧出。

“老趙!趙大哥!”朱安世撲過去,跪在趙王孫身邊,空張著雙手,不知道能做什麽。

趙王孫滿臉血汙,掙紮著道:“這些刺客果然不尋常,那孩子值得救……”他想笑一笑,卻終沒能笑出來,喘息一陣後,溘然長逝。

東邊傳來一陣密急的蹄聲,東邊八騎蒼衣刺客已穿過大路,向這邊急急奔來。

* * * * * *

秦宮《論語》失竊,孔壁《論語》又早已被焚,司馬遷沒有真憑實據,《孔子列傳》也就遲遲難以落筆。

柳夫人看丈夫連日悶悶不樂,便勸慰道:“孔子生平履曆你是大致知道的,何不先勾勒出來?至於孔子的言論,當今流傳各個版本,我想其中雖然可能有錯漏之處,但也絕不至於通篇皆假,可以將這些版本互相對照,如果某句話各本都有,這句話應當是真的。能用則用,不能用就先空著。”

司馬遷點頭道:“還是你高明,如今看來,這個法子應該是最好了。”

柳夫人笑歎道:“不是我高明,而是你太執著。你每個字、每句話都要落到實處才能心安。但你想,自《論語》成書,已近五百年,這五百年間,春秋戰國秦漢更迭,戰禍兵燹、世事紛擾,再加上後世儒家弟子,派係分裂,彼此攻訐,世間恐怕早已沒有了真正的原本《論語》。”

司馬遷道:“其他版本也許會增刪篡改,但孔壁《論語》是孔子後人代代相傳,應不會亂動一個字,當是最早的定本。”

柳夫人道:“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如果孔安國仍在世,還能求問於他,但現在人書俱亡,也就隻能依據今本,有多少算多少。”

司馬遷歎息一陣,手中握著那支殘簡,低聲念誦:“子曰,天下者,非君之天下,乃民之天下。民無君,尚可耕且食,君……”而後慨然道,“孔子一生寂寞,如今雖然舉世尊崇、萬民頌揚,其言論卻殘缺不全,缺的又偏偏是這些公義大道。後世以為孔子隻教人愚忠愚孝,卻不知道為何而忠、為何而孝……”

這時,衛真正抱了一卷《論語》走進來,聽到這段話,道:“前幾天我看《論語》,有一句說‘老而不死,是為賊’,嚇了一跳,孔子怎麽會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當時就想,這話肯定是後人亂加上去的。”

司馬遷笑道:“你這叫斷章取義,這話前麵還有兩句呢!”

衛真嘻嘻笑著念道:“幼而不遜悌,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

司馬遷點頭道:“孔子雖然尊奉禮治,卻絕不刻板生硬。長者固然該尊敬,但並不是隻要年長就必得尊敬。像這句所言,一個人年幼時不知謙遜恭敬,長大後又沒有值得稱道的言行,老了之後徒費糧食、苟延殘喘,這樣的人,當然不值得尊敬。”

衛真笑道:“也就是說——值得尊才尊,值得敬才敬?”

司馬遷又點點頭道:“所謂上行下效,父慈子才能孝,君仁臣才會忠。所以孔子先責長,再責幼。為君為父以身作則,才能讓臣子恭敬忠誠。到後世,卻本末倒置,不敢問父是否慈、君是否仁,隻責問子是否孝、臣是否忠。”

衛真道:“噢,我這才明白何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八個字是不是說: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

司馬遷頷首笑道:“孺子可教。君要守君之道,臣才能守臣之道。父子亦然。”

衛真問道:“如果君不守君之道,該怎麽辦?”

司馬遷道:“君如果暴戾,臣自然奸佞,孔子在世時,弑君篡逆數不勝數,到秦始皇登基,獨掌威權,大臣雖然無力篡位,但天下怨聲載道,所以才有陳涉揭竿而起,百姓紛紛響應,短短幾年,秦朝便土崩瓦解。”

衛真又問:“不論大臣篡逆,還是百姓揭竿,都難免流血殺伐,難道沒有不流血的方法?”

司馬遷低頭望著那支殘簡,沉思良久道:“堯舜禪讓,選賢舉能,就不曾流血。這支殘簡上說‘天下者,非君之天下,乃民之天下’,這句話,其實便是追述古道,給出的長治久安、萬世良方——這天下是萬民公有,天子隻是受天下人之托,代為治理天下,如果治理不好,便另選賢人。天子不得將天子之位霸為己有,更不能把天下當作私產傳於子孫。”

“這道理雖然好,但當今之世能行得通嗎?”

司馬遷長喟一聲,搖頭歎息:“自春秋戰國以來,霸道橫行,天下漸漸淪為強盜之世,誰殘忍凶悍,誰便是贏家,天理公義再無容身之地。”

衛真道:“就算強爭到手,贏也隻能贏得一時,你強,還有更強者,大家都虎視眈眈,最終都難免被他人吞掉。”

司馬遷點頭道:“以力勝人,力衰則亡。這正如兩個人交往,和則共榮,爭則兩傷。可惜世人隻貪眼前之利,不求長久之安。”

衛真壓低聲音問道:“這麽說來,這劉家的天下,有朝一日也要被別家吞占?”

司馬遷道:“這是自然,隻在遲速而已。”

衛真道:“聽說山東已經盜賊紛起……”

司馬遷歎道:“如果人們仍將天下視為私產,你爭我搶,強盜將永為刀俎,百姓則永為魚肉。除非有朝一日,天下人都明白並共守這支殘簡上的道理——這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任何人不得獨占……”

正在議論,伍德忽來傳報:“禦史大夫信使到!”

* * * * * *

劉敢接到扶風傳來的急信,忙來稟告:“減宣放走了那個小兒!”

杜周臉上被朱安世拳擊處,雖然腫已消去,但青痕猶在,疼痛未褪。他並不作聲,微低著頭,連眼珠都不動,盯著麵前案上一隻青瓷水杯,聽劉敢繼續稟報。

“減宣受到盜馬賊恐嚇,據說那小兒還會巫術,便設了個計,用那小兒換汗血馬,誰知盜馬賊並未中套,那小兒和汗血馬均下落不明,應該是被盜馬賊奪回逃走了。”

杜周聽後,心裏一沉,氣恨隨之騰起,嘴角又不禁微微扯動。他仍盯著那水杯,一隻蒼蠅飛落到杯沿,繞著圈爬動,而後竟爬進內壁,伸出細爪,不停蘸著杯內清水,洗頭刷腦。杜周看得心煩,悶聲道:“深秋了,還不死!”

劉敢先是一愣,隨即循著他的目光望見那隻蒼蠅,忙起身幾步湊近,揮袖趕走了那蒼蠅,又喚門邊侍立的婢女,換一個幹淨杯子來。

杜周轉開目光,望向窗外,雖然日光明亮,但樹上黃葉髒亂,風中寒意逼人。

回到長安後,他立即進宮麵見天子,上報平定謫戍生亂一事。天子聽後不置可否,卻聲色嚴厲,問他汗血馬失竊一案。他哪裏敢說屢屢受挫於朱安世,隻說已找到盜馬賊蹤跡,正在緝捕。天子聽後大怒,隻給他一個月期限。

一個月後若仍追不回汗血馬,會發生什麽,杜周當然心知肚明。他任廷尉[1]那幾年,專查重臣高官,一年能達上千案,一案能牽扯上百上千人,大臣被棄市滅族的情景,沒有誰比他眼見親曆的更多。仕宦這些年,他自己也幾次陷於罪難,卻都不及汗血馬失竊之罪重,本來還可借那小兒作餌,誘捕朱安世,現在卻如魚入汪洋……

劉敢躬身靜候杜周示下,可是杜周能說什麽?

他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如何不著痕跡地將罪過推給減宣。

縱觀當今朝中官吏,治獄查案,能與他比肩的,唯有減宣。減宣曾官至禦史大夫,位列三公,官祿萬石,僅次於丞相、太尉。杜周則最高隻到廷尉,位在九卿,官祿二千石。現在減宣雖然官位低於自己,卻難保日後不會複起。這次減宣放走小兒,罪責難逃,借這一過失,正好扳倒減宣。

不過,汗血馬失盜是由我主查,減宣隻是輔助辦案,我自己始終難脫首責……

劉敢跟隨杜周多年,熟知他的心思,壓低聲音,小心道:“減宣不但放走了那小兒,更犯了件觸禁的事。”

杜周聞言,仍沉著臉,道了聲:“哦?”

劉敢忙伸頭湊近,繼續道:“減宣命扶風賊曹掾史成信帶了那小兒去換汗血馬,成信卻於途中放走小兒,逃往上林苑,郿縣縣令率人追捕,放箭射死成信,一些亂箭射到上林苑門楣上。箭射禦苑門,罪可不小,雖然是郿縣縣令追捕,主使卻是減宣。”

杜周心中暗喜,卻不露聲色,隻問道:“上林苑可上報此事?”

“還沒有,不過卑職與上林苑令是故交,這就寫信知會他。此事起因於汗血馬,大人可先將此事呈報天子,可不必提及箭射上林苑門一事。等上林苑令也上奏了,兩罪合一,都歸於減宣一人,大人則可免受牽連。”

杜周心中稱意,口裏卻道:“再議。”

劉敢忙躬身道:“此次是減宣謀略失當、自招其禍,大人就算顧念故交之情,皇上也不肯輕恕。”

“嗯……”杜周故作猶豫不忍。

劉敢當然明白,忙道:“法度大過人情,大人不必過於掛懷。卑職一定從公而治、依律行事。”

杜周又點點頭,知道劉敢必會辦好,便轉開話題,問道:“盜馬賊線索查得如何了?”

“前日,卑職已遣人到茂陵便門橋,捉拿了郭公仲及家人,審問得知,郭公仲與那朱安世幾年前曾有過往,朱安世從軍西征後,再未見過。卑職怕郭公仲有隱瞞,又拷問了他的妻子及兒女,他妻子起初不招,卑職又拷打她的兒女,她才招認說,朱安世原有妻室,並生有一子,四年前,朱安世被捕後,其妻攜子逃亡他鄉避禍。”

“哦?那兒子多大?”

“七歲。”

杜周“哼”了一聲,卻不說話。

“大人所捉那小兒也是七八歲,朱安世屢次不顧性命救那小兒,恐怕那小兒正是他的兒子。”

杜周點頭沉思。

“他妻子為何與兒子離散,卑職尚未查出。不過,卑職還從郭公仲妻子口中盤問出,朱安世原來家在茂陵,他妻子逃走前,將房舍賣與他人。卑職前去那院房子查看,見房簷角上掛著這件東西——”

劉敢說著,取出一串東西,呈給杜周:一個錦帶紮的小小冠帽,下麵拴了一條細竹篾編的竹索。因為風吹日曬,那竹篾已經灰舊,錦帶也褪色欲朽。

杜周拿著竹索,細細審視,卻不知道這是什麽東西。

劉敢道:“據那新房主說,他搬來之時,這東西就掛在簷角,當時竹篾還是青綠的,錦帶也色澤鮮亮,應該是新掛上去的,因為太高,掛在那裏倒也好看,所以沒有取下來。據卑職看來,這件東西有些古怪,以前不曾見過。卑職懷疑,這是朱安世妻子臨走前,留給他的暗語,指明她逃亡後的藏身之處。那朱安世這次逃逸後,必會去找妻子,如果能破解得這個暗語,便能搶在他前麵,以逸待勞捉住他。不過卑職想了一夜,也想不出這東西暗指之意。”

杜周略點點頭:“湟水西平亭那裏可有回音?”

“暫時還沒有,不過再過兩三日應該就到了。”

[1] 廷尉:官名,為九卿之一,掌刑獄,主管司法的最高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