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午井小亭

減宣命人又找來狗兒,仍扮作驩兒,坐上廂車,一隊騎衛,大張旗鼓出東門。

狗兒的父母上次就已擔驚受怕,現在兒子又被強行帶走,跟著車隊,一路哭喊,護衛將士故意嗬斥狗兒的父母,吵嚷得路人盡知。

這一邊,成信穿了民服,到府寺去領驩兒。

減宣見他來,屏退左右,對成信道:“我這府寺中有人私通賊人,已將計謀泄露給那盜馬賊。”

成信大驚:“何人如此大膽?”

“你暫時無須知道,我已命人暗中監視他,等捉了那盜馬賊,再一起審辦。”

“盜馬賊既已知情,眼下該如何是好?”

“裝作不知,將計就計。湋河邊的埋伏仍叫他埋伏,不要驚動那賊人。我已另行部署,你仍舊帶了小兒出城南,早兩刻上路,一路快奔不要停,過了湋河,酉時趕到午井亭,將小兒丟在那裏,你自己繼續騎馬向南奔。我已傳書給郿縣縣令,在午井布下埋伏。”

成信心裏略有猶疑,卻不敢多問,便領命去帶了驩兒出來,抱上馬。驩兒始終不言不語,隻拿一雙圓眼盯著人看。成信心裏不自在,但有命在身,隻得小心上馬,盡量縮後身子,不碰驩兒的頭背,心裏暗禱:這小兒別在半路上使出什麽巫術才好。

* * * * * *

朱安世心裏擔憂驩兒,急著要商議,韓嬉卻始終隻字不提,隻讓靜待。

太陽西斜時,韓嬉才道:“時辰差不多了,可以動身了。”

朱安世巴不得聽到這句話,忙跳起身來,奔到後院牽出汗血馬。汗血馬一直藏在柴草屋裏,憋了幾天,猛然來到敞院,見到天光,頓時四足踢踏,揚鬃長嘶。

韓嬉說要用汗血馬換取驩兒,朱安世雖然舍不得,卻也隻得答應。他輕拍馬頸,感歎道:“好夥計,你我相伴兩年多,現在卻要分別嘍……你莫怪我心硬,畢竟驩兒那孩子更要緊,唉……”

汗血馬似乎聽懂了,低頭在朱安世身上摩擦,朱安世更加不舍,伸手不住撫摸馬鬃。

韓嬉走過來道:“等會兒這馬就要交回給減宣了,這段路就給我騎騎,讓我也試試這神馬。”

朱安世忙道:“這馬進皇宮後,劉老彘也隻騎過它一次,它眼裏隻認我一個,你可得小心。”

韓嬉不信,伸手牽過韁繩,剛要抬腳踩馬鐙,汗血馬忽然長嘶一聲,揚起前蹄,韓嬉險些被刮倒在地。朱安世忙攬住韁繩,輕撫馬背,溫聲安慰:“好夥計,莫惱莫惱,這是我的朋友,還是天下出了名的大美人,你就讓她騎一騎——”

韓嬉正在氣惱,聽了這話,不由得笑靨如花,不過再不敢貿然去騎,站在一邊,等馬靜下來,才小心靠近。朱安世攙住她的胳膊,輕輕扶她上馬,這次汗血馬未再亂跳。朱安世牽著韁繩,在後院慢慢遛了一圈,看汗血馬不再抗拒,才把韁繩交給韓嬉。引著馬走到前院,趙王孫已經備好兩匹好馬,在大門邊等著。

趙王孫問:“真的不要帶些人手?”

韓嬉騎在馬上,不敢亂動,小心道:“不必,人多反倒礙眼。”

出了大門,朱安世和趙王孫各自上馬,一左一右,護著韓嬉,慢慢走了一段,看汗血馬似已接納韓嬉,這才逐漸加快速度,向午井亭趕去。幾十裏路,很快趕到。距午井亭兩裏遠,草野中有一叢柳樹,韓嬉扯住韁繩停下來:“我們就在這兒等。”

三人都不下馬,靜靜注視午井亭,朱安世心裏納悶,但看韓嬉微微含笑,似乎盡在掌握,知道問也白問,隻能耐住性子等。

落日將盡,秋風裏一片平野,午井亭孤零零佇立在夕陽中。

* * * * * *

“果然是一支古簡!”

司馬遷小心翼翼接過那支殘簡,輕輕拈著,細細審視,簡上字跡已經模糊,但大致仍可辨認,他一字一字念道:“子曰:天下者,非君之天下,乃民之天下。民無君,尚可耕且食,君……”[1]

還有幾個字,因下麵一頭燒焦,已根本看不到字跡。

衛真跟著念了一遍,吐吐舌頭說:“這句話實在有些大膽。”

司馬遷深歎一聲:“何止大膽,今朝誰要說出這等話,定是謀逆之罪,必誅九族。”

衛真瞅著殘簡燒焦的一段:“不知道後麵這幾個字說的是什麽?”

司馬遷凝視片刻:“順著句意,大致應該是‘君無民,何以存’的意思。”

“這話說得其實在理。以‘子曰’開頭,難道是《論語》?”

“應當是。不過現在流傳各本,都不曾見這句話。”

“不過,孔子怎麽會說這種話呢?”

“雖然這句話我第一次見到,但據我所知,孔子說出這種話,不但不奇怪,反倒是必然之理。天下歸於一家一姓,其實是秦漢以後的事情。秦漢以前,天子雖然名為天下之主,卻絕非獨占天下。黃帝、堯、舜、禹時代,各部族聯盟,實行禪讓製,天下共主由各族推選,而且天子之位不能傳於子孫,即所謂‘天下為公’,又稱為‘大同’。孔子一生最敬仰的,便是堯舜禹三王之道。”

衛真瞪大了眼睛,奇道:“我竟從來沒想過這事!從我生下來,這天下就是劉家的天下,一直覺得這是天經地義。可惜,可惜,我怎麽沒生在那個時候?‘天下為公’這麽好,怎麽就中斷了呢?”

司馬遷沉思了片刻,才徐徐答道:“我也時常在想此事,源頭恐怕是私心私欲——起初人們同勞同食,彼此一視同仁。但人總有差異,力有強弱,智有高下,能者多勞,久了自然覺得不平,人心由此開始動**,生出分歧爭端,分出貴賤高低,並日盛一日、愈演愈烈。弱肉強食,成王敗寇。天下之位自然不再是有德者居之,而是有力者奪之。強者愈強,弱者愈弱,屠殺十萬、百萬人的性命,直到爭出個天子來。秦國嬴政便是最後的贏家,所以自稱始皇帝。雖然都叫天子,但古之天子與今之天子有天壤之別。”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天下不再為公?”

“在黃帝之世,征伐早已開始。不過直到禹之世,天下各部族仍然是禪讓製。當時皋陶輔助大禹治理天下,素有德望,禹便薦舉皋陶,要禪位給他,皋陶卻亡故了。”

“皋陶怎麽會死得那麽巧?”衛真睜大了眼睛。

“皋陶之死,我也懷疑,但史無明文,無從查證。”

“之後禹就傳位給自己兒子了?”

“沒有,皋陶亡故後,禹又薦舉另一位賢人,名叫益。禹死後,益本當繼天子之位,益雖然也是大賢,但功業尚淺,怕人心不服,就轉而讓位給禹之子啟,許多諸侯感念大禹恩德,也都去朝拜啟。啟於是繼位,建立夏朝。夏朝乃是曆史上極其巨大之轉捩,從此大道消隱,天下不再為公,開始‘天下為家’世襲之製。”

衛真問道:“益是真心讓位嗎?”

司馬遷搖搖頭:“不得而知。”

衛真又問:“之前都是選賢舉能,啟壞了古時規矩,當時竟沒有人反對?”

“自然有一些諸侯不服,有一個諸侯國叫作有扈氏,有扈氏率部族反抗啟,啟發兵征伐,大戰於甘,即今日扶風南郊,啟大獲全勝,一舉滅了有扈氏,因此威望大增,天下賓服。”

“那就是以力奪之。”

“也不盡然。大禹治水,功在千秋,啟在當時也有賢名。一半在德,一半靠力。”

“高祖打下漢家天下,也是如此。”

“夏商周三代雖然‘天下為家’,但大道公義尚未完全滅絕,那時方國林立,各自為政,諸侯隻是朝貢天子,並不完全臣服。天子也絕不像後來秦漢帝王,能將天下占為己有、視為私產。”

“前日我聽主公誦讀《詩經》,似有一句‘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周天子不也是獨占天下?”

“西周實行分封諸侯之製,天子隻是天下共主,姬姓也並未盡占天下,諸侯國中尚有不少前代王侯及功臣,如幾個著名大國:齊國封給重臣太公望,是薑姓;宋國封給商紂王之兄微子啟;秦國則是嬴姓舊族……”

“高祖得了天下,各功臣也被分封了啊。”

“高祖可以分封功臣,也可以隨時將其誅滅,韓信、彭越、黥布、樊噲……這些赫赫功臣後代而今安在?當年白馬之盟,高祖就曾言‘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莫說這些異姓王侯,自景帝以來,劉姓諸侯王又剩了多少?西周天子則沒有如此殺伐獨斷之權。”

“難怪這支竹簡上,孔子會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看來大逆不道的不是孔子,而是後世帝王。”

“孔子在世之時,周室早已衰微,天下紛亂,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亡者不可勝數,天子更是有名無實。孔子憂患世亂,一生奔走,希望能撥亂反正,還天下太平。他深知天下不可無主,但更不可有暴君,所謂‘苛政猛於虎’。因此才推崇上古王道,警醒世人。”

“今天誰還敢說這種話?難怪竇太後厭惡儒學,要燒了孔壁《論語》。她這樣做,反倒是幫了儒家,當今天子如果見孔子竟然說過這種話,怎麽可能大興儒學?”

“當今之儒早已不是當年之儒,今天的儒生,見了這句話,怎麽肯讓天子聽到見到?恐怕自己早就先悄悄燒掉了。”司馬遷長歎一聲。

“難怪現在所傳各種《論語》參差不齊,恐怕各家都爭著在刪除這種語句。”

“從這支殘簡來看,帛書上那句‘高陵上,文學燔’所言應當是真的。”

柳夫人一直在一旁默聽,這時插話道:“據張氏說,她公公長陵圓郎當年見到七八隻箱子,不知道裏麵共有多少卷古書?恐怕不止是孔壁《論語》被焚。”

司馬遷不由得又長歎一聲:“誰能料到,當朝也有焚書之事,而且做得如此隱秘!”

柳夫人也輕歎一聲:“這件事看似出乎意料,其實在情理之中,人都愛聽好話,厭惡壞話,聽到對自己不利的話,當然是深惡痛絕,恨不得堵住別人的嘴巴,何況是天子?手掌全天下人生殺予奪的威權,怎麽可能容忍有人公然違逆?”

司馬遷搖搖頭歎道:“堯舜之時,在街衢要道口,樹立‘誹謗之木’[2],用來傾聽民意。人有不滿,都可以刻字於其上。到今世,卻有了‘腹誹’之罪,唉……”

* * * * * *

成信帶著小兒,共騎一馬,出了扶風城。

他想那盜馬賊有汗血馬,身手又快,不敢疏忽,不停揮鞭打馬,向南疾奔。很快到了湋河,左右看看,並沒看到伏兵蹤影。不由得暗叫可惜:這裏果然是伏擊的好去處,上千兵馬藏在密林山坳裏,卻絲毫不露形跡,若不是計謀泄露了,那盜馬賊定然逃不掉。

他心裏想著,馬卻絲毫不減速,飛快奔上石橋,駛過南岸,繼續疾奔,又行了七八裏,到了午井亭。

這時已是黃昏,夕陽如金,秋風寂寂,亭子空落落立在路邊,遠近看不到一個人影,更見不到伏兵。

成信心裏納悶:這裏毫無遮擋,一望無餘,不知道人馬藏在哪裏?

* * * * * *

“來了!”韓嬉道。

朱安世雙腿一夾,忙要奔出,韓嬉製止道:“不要急,再等等。”

遠遠見那匹馬奔到午井亭邊,忽然停下來,馬上隱隱兩個人,一個成人,一個孩子。那個成人跳下馬,又把孩子抱下來,一起走進亭子。片刻,那個成人轉身離開了亭子,翻身上馬,繼續向南奔去,孩子則留在亭子裏。

朱安世睜大眼睛,仔細辨認,小小一點黑影,看不清是不是驩兒。

“好了,走!”韓嬉打馬前衝,朱安世和趙王孫忙緊跟上去。

三匹馬疾疾奔行,等奔近一些,朱安世漸漸看清楚,亭中的孩子果然是驩兒,他驚喜不已,不由得朗聲大笑。

汗血馬跑得最快,等朱安世趕到時,韓嬉已經站在亭中,伸手攬著驩兒肩膀,笑吟吟地等著。

“朱叔叔!”驩兒大叫著跑出來。

朱安世跳下馬,張開臂抱住驩兒,歡喜無比,如同見到自己兒子一般,接連把驩兒拋向半空,驩兒又叫又笑。

“好了,趕緊走吧,待會兒就有人來了。”韓嬉催道。

話音剛落,一陣蹄聲從東北麵草坡上傳來,轉頭一看,八匹馬疾速衝下草坡,向亭子這邊奔來。

朱安世抬眼張望,心猛地一沉:八匹馬上的人都是蒼色繡衣,人人手執長斧,夕陽下斧刃金光閃耀。

* * * * * *

成信奔了幾裏,又回頭時,午井亭已經小如一頂冠帽,卻不見了小兒,不知道是因為遠看不清,還是小兒已經走了。

成信越發納悶,卻隻能照吩咐繼續奔行。快到湋河時,見前麵一大隊人馬奔過橋來,近些一看,認出是郿縣縣令領隊,成信忙跳下馬,在路中央等候。隊伍奔到,郿縣縣令也認得成信,喝住人馬,在馬上問:“成掾史,你為何一人趕來?賊人已經捉住了?”

成信大驚:“減大人不是命你在午井亭埋伏?你怎麽才趕來?”

“什麽?減大人是命我酉時四刻,到湋河口會合啊。”

“計劃已變,你難道不知?”

“我隻接到這一道指令,並未聽說計劃有變。”

成信驚得合不攏嘴:“那小兒我已丟在午井亭了!”

成信急忙上馬,狠命抽鞭,打馬回奔。到了午井亭,見亭裏空空,哪裏有小兒蹤影,他呆在原地,全身僵住。

郿縣縣令隨後趕到,下馬過來,連聲詢問,成信卻像是中了邪一般,大張著嘴,根本沒聽到。

半晌,一騎快馬從北邊飛馳而來,是兵曹掾史手下信使。那信使見到成信,急停住馬,跳下來大聲問道:“成掾史,你是怎麽了?為何不依計行事,打馬就奔過湋河,不停下?那小兒在哪裏?”

成信這才回過神,他畢竟曆練已久,隨即明白:自己被減宣設計陷害了!

百口莫辯,唯一之計,隻有逃走,他偷眼看看左右,趁人不備,奔出亭子,飛身上馬,打馬就奔。

郿縣縣令先前已經起疑,見成信逃走,忙喝令:“成信私放罪犯,速速緝捕!”

成信見後麵人馬紛紛追來,隻有拚命加鞭,盡力狂奔。東邊幾十裏是天子苑囿上林苑,他曾在裏麵任過職,那裏嶺穀幽深、湖河縱橫,可以暫時藏身。便打馬向東,奔往上林苑。

郿縣縣令率眾緊追不舍,大聲命令:“不要讓他逃進上林苑!”

幾十裏馬不停蹄追逃,很快奔到上林苑,眼看成信就要奔進苑門,郿縣縣令急命手下放箭。

頓時,箭矢如雨,疾射向成信。成信聽到箭響,不敢再直奔,拽馬左右躲閃,箭羽紛紛射中上林苑門楣、門柱、兩旁樹幹。

成信躲閃之際,捕吏追得更近,連連發箭,成信再難躲避,背上接連中了幾箭,摔下馬,折頸而亡。[3]

[1] 孟子曾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禮記》有言:“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呂氏春秋》也言:“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

[2] 《史記·孝文本紀》中記載:“古之治天下,朝有進善之旌,誹謗之木,所以通治道而來諫者。”

[3] 《史記·酷吏列傳》中記載:“(減宣)為右扶風,坐怨成信,信亡藏上林中,宣使郿令格殺信,吏卒格信時,射中上林苑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