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凡人心,不問歸路1
崇山峻嶺間,怪石嶙峋。若是凡人,早已無法登頂。直入雲霄的山峰,像是將將經曆過一場劫難,處處都是碎石碰撞激起的煙塵,煙飛塵起處,似有人聲掠過。
“帝君魂、玄魚淚。至情花、凡人心。終於……要收網了。”
便在離此處千裏之外的青牛山上。
山門恢弘,“青牛山青雲觀”六字篆書不知翻新過幾回,在如此陰天之下,依舊金光爍爍。白衣道士們或舞劍、或頌書,年輕的麵龐上,皆是對得道修仙的萬千向往。
其中正有一群年幼的孩子聚在一起,說說笑笑天真浪漫。
青雲觀自從新掌門上位以來,對於些窮苦人家敞開大門,但凡資質優良的孩子經過多方考察後,可收為各長老的親傳弟子;資質稍差些的,也不會立刻送你下山,若觀出你有那等決心,也會留你十年,在青雲觀的別院花前月下以及山下瓜田勤修苦練,兼帶做些替青雲觀帶來營收的活計。
這些孩子便是新入青雲觀的徒子徒孫了。
別說,即便是花前月下亦或是瓜田,但凡是青雲觀的弟子都非常樂意去的。因為誰都知道,在這片瓜田上,才有了青雲觀第二位成仙的外室弟子朝露。而花前月下的故事,也在青雲觀的弟子們中傳說愈多,漸漸的變得更加旖旎。
他們都說:花前月下,正是如今的掌門師尊與那位上了天的朝露仙子的定情之處。
唔,有些出入。不過心岸是不太計較此事的。
就是怕天上有個叫惜芳的女子聽見此事,大吃飛醋。
此時在青雲觀的後堂廣場上,有一個少年滿臉的青紫,顯然是打過一架。不過形容俊秀,周身上下都寫滿虎虎生威四字精髓,他正站在人群中央,烏著個臉色,大聲說道:“蓮華不是妖精,你們莫要胡說,雲篆師兄你替她做個主。”
見大師兄跑了過來,周遭的弟子們都呼啦一下散開,把中央留給了三人。
眉清目秀長身玉立,這個叫雲篆的少年雙眸之中透出的精光顯出他修行的年月應是最長,雲篆雖是大師兄,不過卻不是心岸的親傳,而是那位長歌長老的入室弟子,入門時間最久,在這些小一輩中資輩最老。
隻是年幼的他板著個臉,派頭倒是十足,頗有些長兄風範,盯著師弟青爭身後的小女孩,那細細瘦瘦的胳膊正緊緊捉著青爭的衣袖,眉眼彎彎該是個愛笑的模樣,卻因為方才眾人的欺負,泫然欲泣,教人心中一緊。
雲篆微微頷首,斟酌著心中詞語,半晌才說:“青爭,收留女孩子在青雲觀從來沒有先例,更何況她畢竟是有些來曆不明……”
“雲篆師兄你怕是把掌門師尊兒時收留的那位朝露仙子忘記了吧?”旁邊就有個小胖子弱弱的跟上一句,小胖子羅冉向來與青爭關係匪淺,方才也幫他打了一架渾身掛彩。
見雲篆目光清透,小胖子終於又鼓了鼓勇氣繼續說:“也是因為掌門師尊的善心,才讓朝露在瓜田為生。隨後才有機緣成為祖師爺莫沉上神的親傳弟子,從此一步登天。師兄你是特特把此事遺忘的吧。”
是,朝露仙子的確是個傳奇人物,但是眼前這小姑娘分明是個妖怪啊!
雲篆跺跺腳,卻又不忍心傷了自己的這兩個還有著赤子之心的師弟。
所以他也拿不定主意,一時之間,廣場中四個人互相幹瞪眼,誰也不能說服了誰。
最後雲篆隻好歎了口氣,“收留不收留誰,哪裏是我們能說了算的。若是被哪位長老發現了,少不得是一頓責罰。更何況,長歌長老自來最是厭憎……唔……厭憎不明來曆的人,怕是會將她打回原形也說不定。青爭你懂我的意思嗎?”
青爭一愣,這件事他倒是沒想過。
他回頭看了看緊緊攥著自己衣袖的女孩子,仿佛這一刻,隻有自己能護著她。若此刻放手不管,恐怕下了山也會被人欺負。
咬了咬牙,他拽著蓮華就走,後頭跟著小胖子羅冉。
一時紛亂,就聽雲篆在喊:“你們這是要去哪裏!”
三清殿中,有一青年男子,著青蓮色道服,舒眉俊目,手底正放置著一張卦盤。雖已還為凡人身,這一身從仙界帶回的脫俗之氣,雖曆苦痛也未曾在他的麵上刻上多少歲月的痕跡。隻是做了掌門人後,愈加成熟穩重。
聽見外麵的爭吵聲,他緩緩站起,走出三清殿,瞬間移步到了這些孩子麵前。
“掌門……掌門師尊!”一眾孩子呼啦啦的都跪了下來,唯獨那明明眼中流露出害怕卻還是硬挺挺站著的青爭,小身板護在那眉眼彎彎的女孩子麵前,這一幕……分明十分熟悉。
是幼時心岸站在朝露麵前,對當時的青牛道長說:師尊,求您留下露兒。
是那個叫二二的少年,與自己大打一架之後,大喊著:二二不是妖怪。
“先起身吧。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心岸的麵相本就極為溫柔,一出口便安了眾人的心。
“蓮華……”蓮華還是緊緊抓著青爭的衣袖,不過倒是沒那麽害怕了,糊了把臉才回答。
被那天真的動作逗笑了,心岸摸了摸蓮華的頭。
一眼可見,那身淡淡的妖氣縈繞於身,尚不能收斂自身這妖力,怕是出了青雲觀,無人疏導,過不多久便會被降妖除魔的正道人士給滅於掌下。
“一葉蓮華,歸於菩提。這名字倒是極好。”心岸直起身,望著身旁這些孩子。
修於正道,自勉其身。心岸見識過滿是赤子之心的二二,也認識那由妖成仙的花情。那些往事在他的生命之中鐫刻的如此深,以至於閉上眼也似光陰倒流。
作為青雲觀如今的掌門,他深知,若自己成了青牛道長那般的人,就會生出什麽樣的弟子。青雲觀不是方外修行之地,自處於世,需是引領,而非矯枉過正。
他撫了撫蓮華的頭,自嘲著說:“說不定,青雲山會出第二個朝露或者夙白,倒也不錯。”
青爭一聽此言,雙目放光,“掌門你是說可以留下蓮華?”
心岸笑,“自然。隻是世人無端,若不自省其身,即便是收留了也做不得大用。你可懂,蓮華?”
蓮華旋即拚命點頭。小胖子笑的裂開了嘴。青爭隻差沒原地翻跟頭。
“不過青雲觀山門之內是不能容女子居住的,恐怕要委屈你在山下瓜田居住。”心岸又補充了句:“不過因為那裏出了個朝露仙子,所以如今已經被修葺一新,再不是那尋常瓜棚了,倒也不會委屈了你。”
蓮華雙目之中透出甚多驚喜,在青雲山一帶,朝露的故事早已深入人心。
心岸微微一笑,目光就投向了山腳之下的那個瓜田,瓜棚起做了祠堂,修的頗具格調,極為雅致。琉璃瓦的八角小亭落在祠堂旁,上書四個古體篆字:朝露夜霜。
而此時,青雲觀一向豢養的兩隻傳說中的神鷹正在夜霜亭上空盤旋,恩愛異常。
再度看回眼前的孩子們,心岸忽而端正了臉,肅穆的說:“不過你們都需聽好,世間萬物本無等階之分,全憑自己心之所向,善惡隻在一念之間。不論人妖,都需秉持本心,蓮華亦是。”
座下弟子都板正了身子,聽的極是仔細。新任掌門自從被莫沉上神帶下凡間後,在青雲觀弟子心中也是仙氣飄渺的大家,外門弟子能得其教誨更是生出了三生有幸的感想。
心岸微笑,溫和的對著雲篆說:“篆兒,帶蓮華去夜霜安歇。”
雲篆也展開一抹淡淡的笑,著人眼前一亮的害羞,說:“謹遵師傅教誨。”
“去吧。”
拍了拍雲篆的背,一幫弟子們作鳥獸散,紛紛做著自己的事情去了。
徒子徒孫們該散的散,心岸又望了眼遠山近水,雙眸間忽然蒙上了層抑鬱。
惦記著方才的卦盤演算結果,口中喃喃著:“帝君魂……至情花……玄魚淚……凡……。”
手停,雙眉終蹙,他抬頭看向朗朗青天,輕聲說:“師尊,我如今總算明白,你不過是想讓我置身事外,隻是你的心岸徒兒,是如此人麽?”
隻是無人回答他,畢竟一個在天一個在地,素秦有再大的能耐也不太可能立刻回應了他。
心岸起身,終於是喚來了個弟子。
“長歌長老今日在山中麽?”
“稟掌門的話,長老這兩日出山修行,並未回來。”
“噢。”淡淡回應了句,心岸隻好又複回了三清殿中,從殿上高台取下自己的寶劍。
這時懷中明珠開始微微顫動,心念微動。據說此傳訊明珠本是天宮之物,被素秦上神拿來給了心岸,說是能一解惜芳相思之苦。
對惜芳一事上,心岸自己都朦朦朧朧。素秦師傅這麽一說,也尷尬的收了下來。
平時惜芳倒還真是吵吵鬧鬧的,難得近日裏忽然安靜了下來,也給了心岸足夠清淨的空間可以做些演算的修行。
心岸做事向來循規蹈矩,不管在天上還是人間,都不會斷了修行的根本。
原以為會像往常一樣,從漫漫雲海中跳出一個活蹦亂跳的身影,然後鵝黃衫子的惜芳會蹲在明珠前說:“我好無聊啊……。”
結果反倒是素秦的臉出現在了其中。
心岸微微一愣,立刻恭謹的躬身:“師尊。”
“心岸啊……好久不見啦……”素秦笑著,打了個招呼,讓人如沐春風,似在身周。
心岸一在素秦麵前,又仿若回到了當年自己的少年模樣,不覺垂下頭去全沒個掌門模樣,恭敬萬分的問:“不知師傅有何吩咐?”
素秦撫額,“心岸啊,總這麽正經,會老的快的。”
“哪裏。”心岸籠手,依舊表情不變,“像師尊這般,表情太多,才會老的快。”
“哦……我的乖乖心岸啊……莫不是你還在怪我?”
“怎敢。”
“岸岸……你別這樣……我一力養大的孩子……”若不是有個明珠,恐怕心岸已經被素秦摟在懷裏哭了,如今隻好看著滿麵憂傷的素秦,嘴角抽搐。
他隻好說:“師傅別這樣,都幾千歲的人了……”
好容易給安慰好,心岸覺著一點也不比平時勸慰惜芳的輕鬆。自己都不覺失笑,這照顧別人的毛病到底從什麽時候養成的,弄的自己上有老下有小每個都要伺候著,好在心岸著實習慣這種生活。
於是他也不說話,靜靜的等著素秦的下文。果然是這位話嘮師傅自己憋不住了,起了個頭,“心岸啊,有句話師傅不知當講不當講。”
“師傅呀……你都已經準備好要與心岸講了不是?”心岸無奈笑。
素秦睜大眼,“心岸,你做了掌門,當真是犀利很多啊。”
心岸失笑,隻好謙恭的說著:“師傅但講無妨。”
雙目微沉,素琴說道:“你就在青牛山,哪裏也別去了吧。”
“若是我出現了,或許她還有救。”心岸抬眸,與素秦的眸光相撞。
素秦頗有些意外,想是沒料心岸早已做到心中有數,他不覺喃喃著:“心岸你何時如此通透了?”
早已明了,隻是知曉的那一刻,也會為素琴的護短感覺到些微溫暖。
心岸摩挲著掌中的寶劍,麵色頗為肅穆,“畢竟是自己最好的師妹,畢竟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教徒兒置之不理也是不太可能的。”
素秦慨歎,“這是命,此番去,有去無回,即便如此,你還定要去麽?”
“師尊,除非你此刻出現將徒兒困死,那麽我便是決計沒有辦法的。”心岸朗聲說道,然則素琴卻是沉默不語。
他輕聲說:“師尊,以徒兒之命,能否換得天下太平?”
素琴依舊是不言不語。
心岸笑。
“師尊,蓋這生存於世,百年壽命已是難得。何況徒兒如今百餘年已過,尚存年輕容顏,身體康健,比之外人可謂是大幸也。”
“心岸……”素琴囁嚅了句不知何從說起。
心岸灑脫一笑,“這盤棋徒兒願意陪你去下,這顆棋子不懼生死。”
他淡淡的鞠個躬,輕聲說:“徒兒還需準備些下山事宜,先行告退。”
兩相無言。
一切是命。心岸苦笑。轉身便走,手中緊緊鎖著自己的那把寶劍,有些話當麵說並不合適,而心岸卻是明知前方是什麽,要按著素秦指的絕路,走下去。
陽光有些刺眼,煙霞山上那折彎了腰的峰頭已是抬眼便能看見。
前兩日就覺著這方天空氣象不對,後與素秦師傅的話再一核實,便更能確定,已經有一個大陰謀正牢牢的套在他們的身上。
顯然,若他不去,它就會來,這已經是身不由己的輪回。
當日將關門弟子叫上,留了些話與那出遊未回的長歌長老,自己便攜著劍下了青牛山,在朝露夜霜那小亭子待了片刻,就急急忙忙的趕到了這裏。
或許將近中元節,煙霞山下的小鎮集市已成張袂成陰的態勢,三兩成群的結伴而行。心岸思量了下時間,這兩日連夜趕路,到現在來了山腳小鎮,已是有些精力透支,畢竟沒了仙力修為,恐怕也難維持辟穀太久,但一念及那尚不知情形如何的朝露,未免又有些急躁。
若說隻要這一成行,以後所有的演算都與自己息息相關,反倒是沒有了原先那般清晰。好在是有些事情已經明朗,反倒雲淡風清的很。
這時市井人煙,蔥蔥鬱鬱。做個凡人,挺好。
“霍。”心岸自己正迷迷瞪瞪的走著,突然感覺頂心一涼,周身透濕。
樓上探出個宛若花月又靈巧明慧的笑顏,手中挽了白玉瓷瓶,閑閑的說:“一壺好酒本應入喉清爽,卻不小心好了別人的衣裳。”
“惜……惜芳!”
心岸瞪大了眼,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著實難料。
惜芳掛在二樓之上,笑的沒心沒肝的,招了招手說:“呆心岸,快上來。”
心岸微愣,麵上顯出絲無奈,才點點頭抬腳走進了這家如意酒樓。
如意酒樓頗有幾分仙靈氣縈繞於內,明明是殺生五穀的修羅場,卻不見絲毫的銅臭、血腥味。連個小二都俊俏可人的緊,一路將心岸領到了二樓。
二樓精致典雅,上好的檀香木小圍欄將座位分開,形成了雅間的格局。惜芳正坐在其中一間,晃著手中的酒壺,對心岸招了招手。
“喲,原來這小娘子是有了情哥哥了,難怪對我們這邊不理不睬的。”
“不對啊,這不是個道士嘛?難不成道士還跑到酒樓來偷腥來了?”
“嘖,這年頭還真是什麽事都有。趙公子你說稀奇不稀奇。”
身後忽然一陣哄笑,心岸微愣,朝後看去。
那雅間之內端坐著幾個男人,當中更有位戴鑲寶珠冠,著錦衣玉帶的公子,唇紅齒白的,看著就是個未經受過任何風雨的富家子弟,也忒招搖。
惜芳充耳不聞,拉著心岸坐在旁邊,不動聲色的倒了盞茶,擱在他麵前。
“惜芳?”眼瞧著心岸的手微微一動,惜芳居然笑眯眯的按住。
那雙黑眸,清澈動人,不含一絲一毫雜質,心岸一想到即將前行的未知路,不覺心底一滯,又是不知從何說起。
惜芳輕聲笑:“自小伊耆師傅就告訴我,凡人如螻蟻,切莫與其計較,隻是無知的人一多,就有些煩惱。原本很喜愛這家如意酒店自來的一股清靈,這下倒好,被汙的一幹二淨。”
話剛落音,方才幾人見這二人被說的一無是處居然還在忍心吞聲,就真當了好欺負的主,所以互相使了個眼色,除了那白白淨淨的富家公子,其他幾人都站了起來,朝著心岸與惜芳的桌子走來。
茶杯擱置在古木香的桌上,咯噔一聲,惜芳歎了口氣:“真是庸人自擾之。”
“小娘子,我家趙大公子相邀,真是一點麵子都不給?”
這位兄台印堂發黑,不是好麵相呀,心岸捧起茶,輕輕吹了口氣。
“想我等誰不給三分顏色,勸你們好好思量,別讓我等動起手來,可就別怨你這情哥哥命薄,也別怪不憐香惜玉啊……”
這位呢,惡相盡出,下輩子看來是投不出好胎來了。
下一個人還待說話,惜芳臉色變了,心岸反倒忽然一笑,按住了惜芳,密送了句話:“噓,看個好戲。”
他豁然站起,把旁邊幾人都嚇得後退幾步。然後他抱拳說:“諸位,我有話說。”
大踏步幾下,忽然移到了那位端坐在原處看好戲的大富貴趙公子麵前,把突然扔在後方的幾個嘍囉嚇的夠嗆,以為心岸要施什麽聲東擊西之招,慌忙圍攏了上來。
唇紅齒白,有幾分與那白麵饅頭相仿。這小白麵饅頭前世估計修了不小的福分,今生養尊處優瞧著就活挺好。
“趙大公子,在下粗學過一些卜算之法,不知有沒興趣……”
小白麵饅頭立刻抬手,優雅的持著扇子在心岸的手上輕輕一點,幾分羞澀的扯開了唇,“啊……你怎麽知道我一直對這些方麵很感興趣……隻是這位道士先生,你說你會算,但我不信趙啊,哈?”
方才那惡相盡出的男人粗聲粗氣的說:“我才是趙公子,你麵前坐的這位是藍小侯爺,好大的膽子,還敢要替藍小侯爺算命?”
惜芳的咳嗽聲從不遠處傳來,旋即是茶碗磕在桌上的咯噔聲,咯噔咯噔的擠在心岸心上,讓他臉上也顯出了幾分苦笑。
“小侯爺,既然如此,權且作為娛樂,讓在下與您試試可好?”
藍小饅頭抬眼看了看心岸,連忙垂下頭,居然很認真的點了點頭,那趙公子看其如此態度,連忙掀開一杯茶,恭恭敬敬的端到小白麵饅頭麵前。
他的手細細長長的,與這白麵饅頭頗顯富態的臉軒輊分明,然後桌上勾出了個鐵畫銀鉤的好字:“鳳凰。”
心岸說:“好字。”
“有何解?”藍小饅頭的臉雖然豐滿了些,雙眸卻清澈透底,灼灼生輝,望著心岸。
“昔年司馬相如一首《鳳求凰》,使得卓文君不顧一切與其廝守終身……”心岸皺眉思忖片刻,後語卻不續。
藍小饅頭追問:“還有呢?”
心岸心中頷首,好一個誌存高遠的少年。又皇,又皇……
“怕是藍小侯爺……並不姓藍吧。”心岸正色,那幾位富家公子嘩然,反倒是藍小饅頭麵不紅氣不喘,方顯出幾分大家氣色。
惜芳終於按捺不住,湊了過來,被心岸這玄虛給唬住的不僅僅是她自己,原先那幾位惡相盡出的少爺公子的,居然沒了聲息,都靜靜的聽著心岸接下去會如何說。
“於情上,希冀拋卻自身榮華與對方相廝守;於官財上,卻又心有旁騖,不忍拋卻如今所有。古有鳳凰折翼,終成大業者。藍小侯爺怕是自己走進了一個圍城,卻未發覺,背後才是一片晴朗。”
藍小饅頭揮著自己的扇子,苦笑說:“道長有所不知,古往今來,陷此拘泥之中的人,不僅僅藍某一人。”
“已上山城又上樓,使君高宴最風流。佳節本該多歌舞,卻與友人話昔遊。”
藍小饅頭念著心岸說的這句詩,至最後一句時候,扇子緩緩放在桌上,忽然哇哇大哭起來。
惜芳此刻有些憋不住笑了,可戲要演足,她滿臉怪相的伸手,在藍小饅頭肩上輕輕的敲了敲,遞了塊帕子過去。
藍小饅頭抽泣著接過帕子,覺著撲鼻芬香,不覺心情微好,紅著個眼睛說:“道長不知,在下也是不得已,不得已啊……吃著碗裏瞧著鍋裏,哪個都不願意放……”
心岸再一微笑,高深莫測的。
“那在下再與藍小侯爺說最後一句:觀您麵相,也是大富大貴者,卻需防小人害命。結交友人之時,三思而後行。”
藍小侯爺微微一愣。
別了眾人,二人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走著。惜芳一想起方才那所謂的趙公子明明暗暗的麵色便覺暗爽在心。作為天上排不上什麽名號的仙女,總歸肯定是能教訓得了剛才那幾個混蛋的,但是心岸如此手段,讓他們吃了個悶虧還不敢說出口,更不能動手,眼睜睜的看著兩人飄飄然出了酒樓。
於是惜芳笑的格外燦爛,問心岸:“你剛才那套話胡編亂造的的確太好啦。”
心岸這才搖頭說:“還真不是,我斷的是十年後的命數。”
“哦?”
“如今他尚且年幼,長成人之後怕是人前顯赫。若能居身端正,必有一番大作為。而於情之一途,十年之後功成名就,如鳳凰飛天,卻隻能與友人話往昔情事。”
“咦……這麽說,要是我們都能待在凡間,怕你這神算子的名號就要九州傳揚了。”惜芳邊跳邊說。
“那自然不是。”心岸笑,“又不是江湖騙子,真神通者從不妄談天機。”
惜芳回首。徐徐晚風之下,心岸挺直著背望著遠處的煙霞山。正是煙過霞染時候,如青蓮出凡塵,風姿清雅,隻是那眸中的憂色愈重。
這世上最像神仙的人,卻落得如此命數。
惜芳扭頭,握緊了拳。
“兩位兩位……”身後傳來腳步聲聲,卻是剛才被一頓侃說的兩眼淚汪汪的藍小饅頭一行人。見他們急急匆匆的跑著,惜芳的臉色微變,“這是還要糾纏不休?”
“不是不是,請莫要誤解。”藍小饅頭笑起來有兩個酒窩,還是有幾分可愛的。“二位這是要去哪裏?”
“關……”
關你何事四字還未出口,心岸卻搶先回答:“煙霞山。”
惜芳的臉色微微一變,這藍小饅頭卻是喜笑顏開。
“在下想請二位去我的府邸住上幾日,先生有這神通,在下實在是想請先生再幫忙看看家宅盡盡地主之誼。煙霞山離此已是極近,幾日之後哪怕由在下著人送二位過去都可。”藍小饅頭眼圈還紅紅的,表情卻誠摯的很。
“在下此去煙霞山有些急事,怕是……”心岸盤算著時間,婉言謝絕。
這回倒是惜芳笑眯眯的回答:“我看可以,心岸你說呢?藍小侯爺這麽熱心,不如我們就去幾日吧。”
心岸沉默不語。
惜芳扯著他的袖子,又輕聲哀求了遍:“不過是幾日嘛,我還挺想去人間的宅子裏感受感受的。”
藍小饅頭在一旁好奇的應和了句:“這位姑娘說話雖然奇怪了些,不過道長看她這般想去,不如就應了唄。”
心岸無奈頷首。餘了幾人去尋馬車來接惜芳、心岸,忙忙碌碌的,好不熱鬧。
幾日……也就這幾日光景了吧。
藍小饅頭人很熱情,府邸也足夠奢華。
連綿環山懷抱著偌大的府邸,仿若一腳入世一腳出世的隱士,坐落在繁華城鎮與青山綠水之間。喧囂不進於耳,卻又能臨近生靈。山高數丈,垂下銀練條條,匯聚成門前一汪生生不息的碧綠圓塘,塘中躺著數朵嬌花,蓮吐幽香,搖曳生姿,宅前青石牆旁幾樹蒼柏倚著蔥蔥鬱鬱的紫藤花,莫不是自然修飾出的美景,與這府邸完美的融為一體。
心岸感慨:“依山麵水,俯臨平原。著實不錯。”
藍小饅頭笑嗬嗬的道:“我府中其實就有位上人,這臨鎮別宅便是他所選地方,很是不錯吧。”
心岸點頭,“自古便是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後玄武,如今這宅邸左右護山環抱,案山拱揖相迎,水澤清透靈動彎弓抱穴,不愧是一處精心挑選的風水寶地。”
“玄虛上人的確是位大神仙。”藍小饅頭心花怒放,隨後引路,馬上便有幾個家丁推開大門,幾人慢慢的向府中走去。
心岸接問:“那不知這位玄虛上人是否還在小侯爺家中?在下也好一曉其神通廣大。”
“上人十年前是與我父親相交,在家中指點迷津,盤旋月餘之後便自離去。隻是這位上人煞是厲害,居然算出十年後自有另一位大神通者路過此地,還與我爹說,務必留下這位神人。”藍小侯爺頗為害羞的撓了撓頭,“若非老父已然離世,若非突然想起此事,恐怕還真是錯過了你這位大神通。”
心岸連忙拱手:“非也非也。在下也不過有微末技學,登不上大雅之堂的。”
藍小侯爺持扇抬手:“二位請。”
夜間時分,心岸坐在**,怎麽也睡不下去。閉上眼便是白日裏的一幕一幕,這藍小侯爺的府當真頗有玄機,格局嚴謹,處處都顯示出了布局的章法,但越是這樣他的心中便越是惴惴,一想起與自己同來的惜芳,卻更加的焦慮。
往常的心岸最是靜的下來,如今在這萬籟俱靜的夜裏,卻有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往往善卜卦者都有種非常人的直覺,他立刻端坐在**,伸手掐算起來。
藍小侯爺的的確確的熱情招待極盡地主之誼,請教了一日的卜算玄妙,也毫無破綻。
再往前推,嚴密的布局,寶地的擇地,老侯爺的墓穴……一切一切,其實……都來自那位玄虛上人。
不僅如此,他還指明了自己的到來……
是他?!
豁然睜開眼,心岸下床,抽出自己的寶劍,推開門站在了庭中。
“玄虛上人,不知可否得空相見?”
風過而息。無人應和。
已是子夜時分,月朗星稀之餘,隻有這一柄寶劍在散著銀光。夜風徐徐,鳴蟬相合,園中的假山白沙靜悄悄的佇立在前方,月光之下就如同一頭猛獸,冷冷的盯著麵前渺小的心岸。
何為命?
唯有此刻獨一人之時,才會生出幾分飄渺的感覺。
心岸幼時富貴,卻無一分富家子弟的習慣,克己律人,心性上乘。而須臾百年,受到的苦楚卻不可計算。
即便是承襲了再多的仙術又有何用?到頭來救得了天下人,也救不得自己。
吱呀一聲門響,在寂靜的夜中卻有些刺耳,然後惜芳就看見持劍立於庭中的心岸,忽然輕呼一聲,撲了過來。
那雙素白的胳膊正緊緊的圍在自己的腰間,往事赫然掠過,終於落得身後之人。
怕是這世間,全心全意為著自己的,隻有這一人了……
“惜芳?”
“不要走,心岸大哥……你不要去……”
惜芳的聲音顫抖著,生怕自己緊緊鎖著的人,下一刻就掙破了自己的藩籬,朝著那個女子所在的地方奔去。
“傻瓜,我能去哪裏?”心岸軟言安慰,一手輕輕覆在了惜芳的腕上,微微使勁,將她拉到了自己的麵前,兩兩相望。
她已是哭的梨花帶雨,曾經喜笑顏開的眉眼委屈的糾在一起,卻還是執著的撲在了心岸懷中,牢牢的抓著他死死不放。
“你平生自創的最厲害的劍招乃是十方一念,十方世界唯有一念,誰都知道……誰都知道,這世間一念是誰。但是我不希望你去,你明白麽?”
心岸沒有回話,掌中的寶劍颯颯生輝。
“惜芳已經沒有親人了,若你再去了,惜芳的人生還有什麽念想?心岸大哥……求你……不要去啊……”
心岸長歎了口氣,一手抬起,輕輕抹去惜芳臉上的淚,輕聲說:“人已入甕,要走談何容易?”
“十方一念隻是心岸此生所感,並非你想的那般。心岸一直都將露兒當做最親的妹妹,從未有過其他念想。你別多想了。”心岸微微笑,終於情勢逆轉,讓惜芳麵紅耳赤。
“你們女孩子啊……真不知道小腦子裏想些什麽,還要我表幾回白?快去睡吧。”他軟言安慰著。
“真不會走?”惜芳不信,紅著眼圈抬頭看他。
“不會。”心岸撫著她的發間,這般溫柔如水的行徑教惜芳不知所措,“心岸此生不知何時是苦海盡頭,唯有一人,一直在努力的將我送往彼岸,從不會拋,隻是……”
“隻是什麽!”惜芳著急了,跳著腳問。
“隻是你不該下來的……”
“我不懂,我隻知道若我不來,你就要去……”
“惜芳,你知道我一直最喜愛你的是什麽?”心岸忽而正色,唬的惜芳一愣一愣的。“心地善良,天性純真,不為外事所擾。”
惜芳的臉苦了下來。
“即便是沒有心岸這一層,你若是知曉露兒他們正處於危險之中,也不思解救之法?而是一味絆住我的前行,可知這等做法,即便是伊耆師傅在,怕也是不願意看的。”
“我……如果可以,我自然是會全力以赴!”惜芳不知如何回答,隻是頓著腳,咬碎銀牙,才期期艾艾的回了一句:“我是怕你死。”
淚水再度滑下,“明知是死,卻還要去,你到底有多傻……可即便如此,惜芳隻恐怕生死相接的那一刻,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她抬頭微笑,旋即苦笑,說:“讓我陪著你,可好?”
心岸沉默,終於是敗在了惜芳那雙似水眸中,心中卻又不知如何是好,隻好歎了口氣說:“好,我答應你,夜深了去睡吧,”
惜芳緩緩點了點頭,又伸手籠了籠衣服,有些涼意,扭頭看了看依舊挺直著背佇立在庭中的心岸,才一步一回頭的向自己的房間走去。心岸說的對,於私情上,她偏心著自己心間的獨一無二的這個人,才愧對了朝露。不過這種時候誰也說不得誰,自私也好嫉妒也罷,她隻想留住心岸的命。
素秦師傅說,如果沒有人去阻止,赴這黃泉的隻有心岸。
結果一打開門淚水就潸潸而下,她說:“不怕……不要怕……不過是轉世輪回再找一次……可是老天爺,為什麽……為什麽是他……”
和衣躺下,閉上眼便是那持劍而立的傲然背影,惜芳幽幽歎了口氣,卻在一陣芬芳花香之中,沉沉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自己站在哪裏,隻覺四圍冷寂,一潭寒泉滾著涼意,而自己好像就站在泉中高台之上。
怎麽……?惜芳本就膽大,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豁然站起,朝著前方走去,一走就把自己撞的生疼。
“誒喲!”撫著額頭上的腫起的紅包,惜芳嘟囔了句:“什麽鬼地方?”
她大聲喊了句:“心岸大哥!”
明明方才還在睡著,心岸還守在庭中,怎麽一覺醒來自己就待在這麽個不明不白的地方。就在她大喊的那一刻,四周皆亮,方覺原來自己被扔在了個囚籠中。
霧靄頓起,心岸還是站在原地。一柄長劍明輝閃爍,她又喊了句。
心岸回頭,溫柔的笑了笑,說:“露兒,看師兄為你,最後舞一次十方一念。”
心突地一跳。
那柄劍似玄機萬千,牽動了十方世界的花花草草,生靈之氣勃發而聚,幽幽一念,天旋地轉,風起雲湧。
天空之中一隻巨手從上而下。
惜芳瞳眸瞬時放大,一聲尖叫溢出喉嚨。
依舊是夜深天黑,惜芳抹去額上的汗,摸了摸身上,也是濕透全身,方才……方才她看見了什麽。那隻手直穿入心岸的心肺,將那顆心活生生的掏了出來,血濺而出染滿了自己腳下的泉水。
雖然是個夢,但依舊將惜芳嚇的夠嗆。這比剛才自己赫然醒來身在囚籠之中還要可怕。
套上衣裳,正要起身,才驚覺身畔的桌案之上居然端坐著一個人。
此人比之任何一個女子還要美豔動人,芙蓉如麵柳如眉,素若九秋之菊,卻又有一股妖冶之氣通體流淌,呼之欲出。眼波流動間,更是驚心動魄的靈動。惜芳見過最美最妖孽的人莫過於夙白,然則夙白因修而為仙,那股妖孽之氣自能收斂幾分,行動之下更顯風流。而麵前之人,則已是邪氣侵染,最是那淡淡一笑,萬般風情繞眉梢。
“你是誰?”嗓中剛要發話,卻似乎被濃濃花香給堵了回去,你娘親的香成這德性剛才自己和心岸都沒察覺,這到底是什麽腦子?談戀愛當真會談傻掉。
不過那人隻是笑了笑,然後聲音低啞的說:“你不用知道我是誰。你隻需要知道,要麽是你要麽是心岸,遲早天地永隔。”
“你……心岸怎麽了?”惜芳慌張跌下床,腦中反複的是那夢中殘忍的一幕……難道,難道那是真的?
一手擋在她的麵前,將大門與她分隔開來。
“你究竟是什麽人?意欲何為?我們無冤無仇,又何苦這般苦苦針對?”惜芳直視著麵前的人,他真的好美,但眼尾的流光也讓人覺著心驚肉跳。
“我什麽人都不是,哦不對,我連個人都不是……”最後一字重重頓下,這男子展顏一笑,“這麽算來我師傅對我還不錯,把你一前一後的送過來。大餐在前,還在想怎麽動刀,太苦惱了,哎……”
惜芳後退一步,將袖裏短劍牢牢握在手中,藏在袖裏明暗交錯。
心心相印。
陰陽相合。
男子的聲音魅惑不已,絲絲幽幽的竄入耳中。
“若說相救心岸的方法,倒也不是沒有,你可願意聽?”
惜芳警惕的看著對方,自然不可能信這種人說的話。
“嗬嗬,別這樣,我當然不是善人,也不可能給你提什麽好辦法。就是想提個醒。”他的身影也與袖裏短劍一般,明明暗暗,眼見著就要消失不見了。
“你二人必須天地永隔,這是你們的命數,誰活誰死對我並沒有任何意義。”
“你……你……”短劍攜著涼風颯颯,直刺向麵前當人,“砰”的一聲整個窗戶被掀翻在地,花散漫天,等到人去之時,地上已滿是淡淡的紫花。陰圭在大院之中追擊了半晌,終是無功而返,旋風過處,皆是紫花片片,卻連半個人影也未見著。
“混蛋,你給我回來!”
一聲尖叫,惜芳坐起身,才驚覺方才自己做了一個夢中夢。
先是取心之夢,再是那奇怪的人,可是一切都那麽真實,怎麽也不像夢。
那陰圭實實在在的從中庭飛回了自己手中,半片紫花也沒有見到,隻有心岸跳窗而進,頗為關切的問:“你這是怎麽了?”
“我……”
惜芳搖頭不語,隻是愁苦的皺著眉頭,而心岸撫著心口說:“一直守在這庭中,沒被別人涉陷害死,反倒差點被這短劍給滅絕。好險好險。”
“啊?受傷了沒有?”
“沒有。”心岸搖了搖頭。
“說來也奇怪,我明明感覺到有異物相侵,卻始終沒有那玄虛上人的生息。”心岸自顧自的說,眼神之中甚是迷惘。
玄虛上人?難道……是夢裏那個媚眼如絲的男人?他究竟是誰?是人、是妖、還是已經喪失理智的魔障?
惜芳一把抓住心岸的胳膊,頗為緊張的說:“既然這樣,我們盡快離開這裏。”
“沒有用,我們已經入甕,想離開哪裏是那麽簡單?”
“都怪我……一定要跟著藍小饅頭來這裏。”當時隻是想拖他留住不要去煙霞山,哪裏會曉得彼此也會成為對方的目標。原來根本不用去煙霞山,也根本不用去救朝露,這一切都是幌子,都是迷障。
心岸說:“不怪你。這已經……是我們師徒三人之間的決鬥了。”
“什麽?”惜芳瞪大了眼睛。
點了點頭,心岸也不再隱瞞太多,輕聲解釋:“我的卜算之法都來自於素秦師尊,而在我之上,與素秦師尊牽扯更多的,還有一位叫紫洛的師兄。當年師尊逐我出門,莫沉上神送我至青雲觀前,我已經知曉了這個結局。紫洛師兄怕是已經活了過來……這些彌天障法,多年的埋伏,都是他設下的吧……”
“為什麽?可是為什麽?不說素秦上師一手將其撫養成人,百般嗬護,即便是死也是思念至深,教人心酸。為什麽要做這些事呢?”
心岸從懷中取出一張薄紙,攤在惜芳麵前。
上書八字:帝君魂、至情花、玄魚淚、凡人心。
“這是……”惜芳念了一遍,又再看了眼心岸,滿眼的疑慮。
“以師尊之能,恐怕早就推演出來,我自認能力上不太足,但到今日若還不明了,那便有負師尊教誨了。”
心岸持筆,在帝君、花、玄魚、心這幾個字上輕輕的圈住,回身再坐在惜芳身畔,遞給了她。
“往昔素秦師尊曾說,此生除卻紫洛將不會再收徒,自從紫洛師兄回來後,恐怕素秦師尊也陷入了非常艱難的境地。”
“可是我不懂。為何素秦師傅還不出現……明明那個人已經變了不是?他根本連個人都不是。”惜芳蹙著眉,將那紙上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心岸有些意外,何時惜芳居然知道紫洛師兄,還說出了似曾見過的感覺。
“你……見過……?”
惜芳矢口否認,“沒有。”
沉默半晌,夜間的夢再度浮上心頭,那真實的不能再真實的觀感讓她的背脊都滲出了點點細汗。
“我隻是在想,要奪人命的、逼人上死路的又是如何良善的人做的出來的。”惜芳吐出心中憋悶的那口氣,才緩緩道:“自遇見你們一行人來,其實大多數時候我都是不懂的,還需要你替我好好解惑……”
是啊,就因為遇見這行人,才把她也拖入了這條命運的長河,這般想,還不若孤獨的守著那天上靈台,享萬世壽命。
想那多做什麽。嗬。心岸垂首,
“所以說,當我解出這個謎團的時候,其實已經身入其中不能自拔。”心岸索性說個明白,“露兒便是那玄魚淚;夙白就是那朵至情花。終於我自己,恐怕是那凡人心,當這四個物事集在一起的時候,將會比血扉靈丹還要逆天。”
“那……是什麽?”惜芳聽見那凡人心時候,心口也在隱隱作痛,她明白了紫洛在夢中與自己說的意思,終於明了了。
你與他,必須陰陽兩隔。
“難道沒有一絲希望了?”惜芳的心涼透了,一想到夢中那幕,便痛得喘不過氣。
“紫洛已經將此線埋了那麽久,我已經在努力了……原本天界修行,卻還是因為他,回了凡間。在卜算一路上,終究是輸的極慘。即便此番我不下山,他一直隱蔽不出,凡間也會因此大亂,所以我必須出來……引蛇出洞……”
早前露兒他們尋找蒼術路上,整個西南邊陲小鎮之上如此多人的心都被掏去,也有了答案,因為他們要尋找凡人心,卻又沒有尋得合適的凡人心。
但凡是人,就有貪嗔癡怨,就有七情六欲,像心岸這般純然的,少之又少。
所以他必須離開青牛山而不能待在原地,否則禍端引上山,他就會成為整個青雲觀的罪人。不若將自己拋之於外,反倒更加明朗。
“可是素琴師傅如此高的法力,也算不出對方藏匿的地點或者是他們是誰?”
“你為何不想,發展至此,九重天上居然無人反應?”心岸一問,惜芳張口結舌。
他苦笑,緩緩搖頭。
心岸是素琴師尊手中那枚棋,然則這些人又何嚐不是九重天上預謀已久的棋子……
惜芳忽而無奈笑了,埋在心岸的懷中,輕聲說:“也罷,活著死了,都是我的心岸。”
淚水輕輕滑落,她必須救他,必須……此生隻有自己唯一掛心著他,便要負盡所有,為他求得一線生機。
夜早已深沉,四野隻聞蟬鳴蛙叫。
心岸起身,替她細細拭去額上的汗,“睡吧,我在你旁邊守著。”
惜芳苦笑,一把揪住心岸的衣服。
“怎麽?”
她紅了臉,諾諾的說:“心岸大哥……今夜你就不要走了。”
“我原本就不走啊。”心岸坐在一旁椅子上,溫柔的笑。
“不是……”惜芳湊了過去,忽然吻上了心岸的唇。
相守就那麽難?相遇就那麽晚?
若果再給一次機會,惜芳愛的還是心岸,從不後悔。哪怕時間再短,隻要曾經彼此擁有過又有何妨?
惜芳明白了,為何紫洛說的陰陽相隔。
因為明明是天上的仙,卻有一顆思凡的心。惜芳的心,也可以替了心岸。
她眸中含淚,執著的吻著。
但凡女子,心尖尖處都有一個人,這個人定不是伴你終生的人,卻能教你,一念即痛。
此生不能相伴,那便求來生,求現在。
她哽咽著,揪著心岸的衣襟,輕聲說:“即使是死路,惜芳也要陪你,此生此世不會再有他人,求你……答應了我罷。”
青絲瀑地,黃衫落地。那張嬌俏的容顏上,流露出的深情,叫人動容。
全身心愛著的人,又怎麽會怕痛。隻是心岸清心寡欲一輩子,此刻才是最緊張的。
畢竟裏是在他人的家中,惜芳也很明白,即便是最痛的那一刻,也把尖叫吞回了腹中。
屋外還是蛙鳴陣陣,屋內也是低低繾綣的呻吟。
生不起,死不對……
恐怕是心岸與惜芳此刻最好的寫照。
院中,那幽深的夜裏,鬼魅的人影晃過,徒留聲輕笑。
看在或曾同門的份上,給你們這對冤家點相處時間。明日過午,一個、一個,都要落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