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情紛紛,誰轉乾坤

他與素秦在往子夜門遁飛之時,是隱沒了身姿的,在九重天上,能察覺出他二人身形的神仙沒有幾個,除卻法力通天的幾位大神,恐怕再難有匹敵之人。

素秦笑說,心語寥寥,“你可是斬殺了妖神闔溪之人,誰敢攔你?”

莫沉不動聲色,“在此事上,全靠眾神之力。”

素秦笑笑再不多言,接近子夜門時候便覺得周身不適,全仰仗幾分心神強撐著尋些笑話來說,二人飛了一時三刻,但凡有個巡海天兵天將,便自繞開。

偶爾還會遇見幾位時常裏關係不錯的神仙,譬如那逍遙散仙伯顏,正晃晃悠悠捧著個茶壺在雲間閑步,當一陣清風從身側**過之時,伯顏忽然警覺的停了下來。

他回頭瞅瞅,再好奇的四處轉轉,最後捧著個茶壺啜了口茶,輕聲細語的說道,“兩個孩子果真又在胡鬧了。”

莫沉與素秦相顧,不由苦笑。

伯顏恐怕是九重天上能發現他們的大神之一,所幸這是個逍遙散仙,從來不會胡亂生事,若換做那武曲星安堂,便著實棘手了。

好在二人運氣不錯,一路上就再沒出現其他的厲害神仙,到達子夜門前頗為順暢。

素秦祭出自己的法寶,子午宇光盤,要說這法寶,也是天地間一個極為神秘的法寶,抓破極光真火,法陣玄門。

子午宇光盤脫手而出,便自暴漲,約有六七尺長,三四尺寬。盤中滿是日月星辰,密如蛛網。中心臥懸著一根銀針,針尖處發出一叢細如遊絲的五色光芒,比電要亮,比電要迅疾,瞬間穿透入子夜門中。

子夜門幽黑的法陣在子午宇光盤銀針所穿之後,瞬間消弭。素秦立刻收了盤,示意了莫沉,二人的身影迅速沒入門中。

甫一進入,便感覺到漫天的寒氣,從四麵八方向二人所處的位置,席卷而來。黑暗的門內門外,是兩種景象。

門外是祥雲萬裏,門內是寒風陣陣,陰森滲人。

莫沉不明,當時的素秦為何要入子夜門,他的回答理所當然,“一來看九重天曆史,對當時的神魔大亂不以為然,所以想要自己探尋下究竟;二則煉出可破萬千法界的子午宇光盤,我不過是來試試。”

素秦已經到過子夜門,他熟門熟路的帶著。

莫沉雖心思不夠縝密,卻能發覺素秦每走一步,這速度,是越來越慢了。

他能懂,素秦的那段往事太傷,否則何以他的道場,遍布了紫藤花。他希望紫洛能活著,然則紫洛死了,還是死在了子夜門下。

子夜門,著實是素秦的傷心之地。

雖則心岸是自己托付給素秦的,但素秦此人,從來都是性情中人。為了這些他口中所謂的孩子,付出的何止一點半點。

單他突破心頭這層傷來禁宮,便是常人不能忍受之痛。

莫沉微微歎氣,就見素秦忽然停住。

麵前是一座破落的宮殿,所謂破落的極致莫外如是,何其衰敗。宮裏宮外一片灰色,磚牆皆剝落,陰霾之色掩蓋在宮殿之上,腳下的地麵則已盡是灰塵。

“當初,我便是在殿門外見著紫洛的。他一個孩子,孤單的坐在那台階之上。”素秦指著正殿外的台階。

那年時光,匆匆若白駒過隙。每當他閉上眼的時候,也能記起,屬於他二人初見時候的場麵,那般讓他心酸。

地麵上不是灰,而是一地的骸骨,破敗的衣服纏在骸骨之上。

他小小的,麵無表情的坐在台階之上,眼中空洞無色,見生人來了,居然動也不動。

腳底下一隻骷髏頭滾到了素秦的身前。他的聲音稚嫩而又尖細,“把那個撿給我。”

素秦未料子夜門中還有活人,他甚至錯以為這是個魂靈,當年神魔混亂之中殘留下來的一絲元神。所以他盯著那孩子看了良久,他不動,孩子也不動。

微微俯身,他拾起了腳下的骷髏頭,一股神念卻緩緩的探查了進去。赫然發覺這竟然是一顆仙軀,不覺心慌意亂,卻又想與這孩子攀談,所以強忍著一股悲愴,走到了孩子身邊。

“你是活的?”他的手方一觸到孩子溫熱的手臂之時,詫異了。

“活著是什麽意思?”孩子的臉還有些天真,他眨眨眼,總算是回過神來,接過骷髏頭,抱在懷裏。

“你……”

“我娘親呢……”孩子抱著那頭顱,笑的很天真。

恐怕,他還不能認知到,他的娘親已經死了,死了很久,仙身也化作了骸骨,待得百年之後,骸骨也會化為灰燼。

素秦再不敢往裏去,他想,當時若他有勇氣踏入,恐怕會見到另外一幅人間地獄。他匆匆的抱起孩子,將他帶離了子夜門這天上煉獄。

紫洛年長後,他告訴素琴,娘親是紫藤花神,爹爹確是魔界的神將。

當回憶終止,素秦的身子微微一顫,他突然說,“其實我沒有救他……到最後他也死了……不是?”

眼見著素秦忽然心神受擾,莫沉以為,子夜門中恐怕不是個良地,它藏了多少神魔的怨念,一旦心神有動,自然會受其困擾。

當年的素秦能安全的帶走紫洛,全是因為他正春風得意之時,何來的眾多煩擾心事。

莫沉上前,清心之咒從手中彈射而出,飛入了素秦的體內。他始終覺著,紫洛的死與他自己多少也有關係,神魔的後代,這血脈之中究竟有多少瘋狂的因素,無法揣測。隻是連累了素琴,變得反倒愈加不是那個無拘無束的天上神仙。

素秦的麵色漸白,在清心咒入體之後,總算是長出一口氣,平緩了下來。然則就在此時,一陣天旋地轉,整個大地都在震顫。

莫沉挑眉,他說,“發生何事?”

話剛落音,他的身子就如同被吸入了一個方圓大口,就在他的身後。

素秦的手起處,一股仙決之力飛出,繞住莫沉的臂膀,那股衝撞天地的神力教他驚訝萬分,就這般分神,莫沉的身子已然消失不見。

所以莫沉的寬袖微動,手起處便在朝露的頭頂一按,“我此次便是被九靈尊給拉到了天方閣中,要知在此妄念天地,可千萬莫動妄念。它不比凡間。”

此話一出,朝露的臉便瞬間緋紅一片,她還未回過神,就聽夙白忽然說,“來看看這龍究竟是怎麽回事。”

夙白的一句話將幾人拉回了現實中來,莫沉點頭。

卻又突現好奇,“這位是?”

朝露忽然想起,自從天上她去尋了夙白,回到榣山便發生了師尊被關的事情,再之後的見麵便是這裏,師尊的確還不知夙白是誰。

所以她笑吟吟的,“這位是花都的水仙公子,師尊喚其夙白便好。”

朝露想,還是不告訴他夙白的真實身份的好,以免出更多狀況。

莫沉微微頷首,便不再多言。雖心中著實好奇,自己的徒兒為何會與花都的水仙公子廝混到了一起。然師尊是師尊,有些話自然不能當著別人的麵問。

他藏到了心裏,決定尋到機會再行發問。

夙白漂亮修長的手攤在二人中間,隻輕輕一動,便有那九靈尊懸在了三人中間,朝露下意識的望了過去,尊中此刻已變得一片混沌。

混沌當中,則有一條看不太清的透明小龍在其中遊動著。朝露瞅著甚為歡欣,她不解的問站在一旁的莫沉,“師尊,這小龍是我的心念嗎?”

方才她是懷著怎樣複雜的心情希望師尊才是自己的心念啊,隻可惜,換做了一條莫名的巨龍,小心肝微微抽了下,突然就有些傷感,憑什麽隻有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心念是什麽啊……

莫沉的手又習慣性按在朝露的頭上,他掛著不算太喜色的臉,“你仔細看,這是那把劍的原身。小小年紀何來的心念。”

一句話打擊的朝露回不過神,如此說來,她是個什麽心念都沒有的人?……頗為不甘心的瞪著眼,她抓著莫沉的寬袖,連番問,“為何隻有我沒有呢?為什麽呢?”

“若前世過往皆不在腦間心中,執念不深,何堪念來?”莫沉想,或許在十方世界,連他都不會有何心念出現,隻因為他二人是無任何前世記憶之人,此生更無驚心動魄牽腸掛肚之事。他隻是移開眼神,說的是四平八穩,微微歎息後,手從朝露的頂心挪開,望向夙白,“此劍為你收,當為你取。”

夙白的眸子觀不見任何情緒,他瞥了瞥緊緊倚在莫沉身旁的朝露,淡淡的說道:“此劍是露兒的。”

朝露收回望著尊中小龍遊動的眼睛,不覺大喜,“真的?”

夙白的意思倒是很明顯,畢竟她斷了柄熾情寶劍,還她柄無影劍,倒也並無妨礙,所以他的手將九靈尊托向空中,依著尊外符篆所刻符字,決起手抬,一條透明的小龍便飛出了九靈尊,落在了朝露麵前。

小龍似乎還頗為欣喜,能夠得歸自由,它在朝露的麵前歡快的遊動著,遊著遊著便不見了身影。

朝露焦急了,明顯著到嘴的鴨子卻忽然飛了,頓時傻了眼。心裏卻掂量著師尊與夙白在此,小龍也飛不到哪裏去,所以稍微安心了些,叫喚著,“你去哪裏了?快出來快出來,不然便再用九靈尊收了你哦。”

正所謂一物降一物,那小龍聽見了九靈尊的名字,竟似是有了靈智般,猛然間便又出現在了朝露麵前。

她想起了自己的那頭小白胖飛鷹小小,不覺有了些親近感,蹲下身去,伸手托住那小龍的身體。

方一觸到龍身,它忽而一個筋鬥,張牙舞爪的,變作了一柄透明色的寶劍。

朝露不敢置信的,用手握住劍柄,這種虛無之劍隻有拿在手中,才有了些實在的感觸。忽涼忽熱,就如同個小生命一般顫動著。

“收!”掐了個劍訣,無影劍便消失在眼前。

“放!”再掐,便又再度出現在掌心之中,迅速的化作無形,若非劍風在麵前掠過,尚會認為它又消失了,待那溫熱的感覺再度出現在手中之時,朝露才感到愈加的玄妙。

“師尊師尊,這個真的是我的了!”朝露興奮的肆意蹦跳著。

當夙白收起九靈尊,前妖孽的心中總算是有了幾分不適,下一刻,朝露卻又籠著手跑到他身畔來,欣喜若狂的說,“我太開心了,這個真的是我的了!”

於是他又妖孽的笑,“喜歡就好。”

莫沉總算找回了師尊的感覺,他欣慰的說道,“待回榣山之後,我會再教你禦劍之法。”

朝露拚命點頭。

恰逢此時,天空一陣霹靂驚雷,正中央的擊在三人中心處。

朝露跳開,莫沉未動,夙白輕撩衣擺。

正中心出現一個深坑,坑中還冒著青煙,而一男子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渾厚的嗓音中還藏著些許壓抑不下的怒氣,“不知貴客到訪,伊耆有失遠迎。”

而後便聽見連續幾聲,“啊啊啊,師傅我錯了……我錯了……”

三人下意識的回頭,隻看見心岸正無奈的衝他們搖著頭,而惜芳跳著腳的被伊耆拎著耳朵,一副要死不活的悲憤表情,口中直討著饒。

惜芳說,“師尊,是我錯了,你別揪我耳朵,那麽多人看著呢。”

伊耆不理會她,似乎將她當做不存在,而看著三人正中的莫沉,良久,二人終於相視一笑。

咦?難道師尊與伊耆師傅竟然相識?

莫沉說,“多年未見,也不敢叨擾了你,誰料這小徒弟居然誤打誤撞的來尋了你。”

伊耆笑,手底下未放鬆對惜芳的懲戒,“百草園自處長留山,一直不推卻朋友的到訪,莫沉上神你見外了。”

惜芳還在一旁小聲的喚著師尊,水杏大眼終於水花開始打轉,眼瞧著就要在眾人麵前嚎啕大哭了。

伊耆鬆開了手。

她用手捂了捂紅撲撲的耳朵,生疼,頗為怨念的瞧了眼師尊,瑟縮的躲在心岸身後去了。探出頭來,又朝朝露的方向揮舞著手,滿臉的喜色。

這小妮子。朝露會意的笑著。

伊耆說,“原定許你二人在此尋寶十二日,誰料惜芳這丫頭卻惹了禍,既然伏天上神也到了天方閣,恕我這小地方已容不得大神了。”

話說至此,惜芳的唇囁嚅了幾回,被夙白以眼神壓了回去,不容她再多說。

夙白何等通透聰明的人,他自然知曉,當初伊耆放心讓他們下天方閣,自是知曉尋寶並非那般容易的事情,即便是給他們十二日,也未必能取什麽法寶走。

然則現在被惜芳這麽一鬧,九靈尊、無影劍都已紛紛落手,將才惜芳他們去尋那天心雙環還未知結果。

不論如何,都已經足夠了。若再貪心隻會讓這位上古炎帝惱羞成怒。見好就收方是正道。

莫沉唇角輕浮,“多謝伊耆賜我這徒兒的好劍,比之熾情寶劍,真是好太多了。”

他是出於師傅的心情在感慨,朝露在一旁出於徒弟的心情在戰栗,全在乎那一柄熾情寶劍,已然斷成兩截。

夙白見她麵色有異,也不做聲。

此刻伊耆才緩緩伸手覆在平湖上空,一股巨大的懸空之力從上空籠罩而來。平湖上便出現了一個柔和飄渺的煙氣。

“我等出去吧。”他說。

惜芳磨蹭了下,見無人動,在伊耆的目光示意下,率先沒入了煙團中去。

緊接著,餘人都跟隨著惜芳走入了煙團之中。

朝露是跟在師尊後頭,身後夙白,她甫一進入煙團之中,便瞬間感覺頭暈目眩,整個世界瞬間一片黑暗,趔趄了一下似乎有人拉了她一把,渾沒在意甚至連話都未說出口便似被拉入了一個幽長的隧道。

何時,風停了。她緩緩睜開眼,便瞧見了又是一片青山,滿山的藥香縈繞於鼻端,她定睛看著站在身周的幾人,還有麵前將地上銅鏡收入手中的伊耆。

他冷冷的瞥了眼心岸,惜芳才依依不舍的將牽著他的手鬆開。

“天心雙環給我。”伊耆伸手,衝著惜芳的方向。

原來惜芳他們真的已經取到了天心雙環,不知道惜芳的心念是什麽?與自己一般還是與心岸一般……

惜芳很是不舍,扭扭捏捏的雙手一推,才將傳聞中的天心雙環送到了伊耆的手上。

那環形如雞心,非金非玉,不知何物所製,大隻寸許,外圈紅色,內圈藍色,晶明如鏡,冷森森寒氣逼人;而另一環則是外圈藍色,中現紅色,卻散發著陽和之氣,通體生春。伊耆頗為懷念的撫著天心雙環的表麵,而後遞給了莫沉。

“啊……伊耆師傅……”惜芳極為不舍,畢竟是自己與心岸尋來的寶貝,不勝唏噓的表情。但若做了往常,還可強爭一番,但此回本就是她搗亂,無奈之餘也不敢再說他話。

莫沉好奇,接過天心雙環,“為何?”

“我這徒兒與心岸原本就不該有這福緣,我自有其他法寶相送。”伊耆解釋著,“既然伏天上神也到,就算結了另一個緣,此天心雙環就交由你處置了。”

莫沉微笑,將天心雙環收入手心,“啪”消失不見。

他說,“在此,便先行謝謝伊耆了。”

惜芳撇了撇嘴還待說些什麽,卻在看見伊耆微慍的眼色後,瑟縮的躲在心岸身後。說實在話,她是真想要那天心雙環,不為別的,也是因著那雙人配合的快感。委實有些氣惱伊耆的不問情由,想來這東西最後還是得給了露兒。

不過再細想想,露兒總歸也不會與心岸一起修習,所以微微痛快了些。

朝露很好奇,她奇怪的是這二人說話的口氣,為何師尊喚的是伊耆的本名,而伊耆師傅卻喚師尊上神。

當然,這問題她的的確確需要憋在心裏了,這邊廂伊耆已吩咐下去,在百草園內開幾間廂房著客人休息。

他道,雖說送完法寶理應要求他二人即可下山尋找蒼術。但一來莫沉剛到,想敘敘舊;二來也要教習他們法寶的用處,好歹在應敵之時有用,所以多待幾日也無妨。

如此說來,眾人也算是皆大歡喜了。

紅雪茶與惜芳感情最好,他二人迅速張羅了百草園東麵的幾間廂房,挨個一溜排下去,夙白、朝露、心岸,一人一間。

莫沉則應是上神尊位,又向來喜靜,伊耆就讓出了一個專門的小院落,在眾人的東廂房旁邊,稱“離草院”。

白日裏一通忙碌,與誰都未曾說上幾句話。朝露在房內洗了個痛快的澡,又了無心事的睡了一覺,才興奮不已的衝出了自己的小房間。

她想,此時伊耆師傅總該與師尊敘完舊了吧。

夜幕降臨,月亮還未爬上天空,小院內清風徐徐,送來了陣陣的泥土芳香。院中一片寧靜,唯有身前有一石質圓桌。

桌旁坐著一人,一襲白衣,一壺清酒,月下淺酌。

他換了身寬鬆的白袍,慵懶的緊,因著飲酒,麵上有著隱隱的緋紅色。他說,“這小屋子裏的水聲陣陣,擾的我睡不著。”

朝露微微麵紅,不欲與他多說,挪了挪腳便要去隔壁的院落。

“伊耆還未出來,你要去打擾麽?”此人的話不少,顯見今日的情緒也不高,往日裏總浮在嘴角的笑容,收的無了蹤影。

“哼,這話說的。”朝露旋即百無聊賴的走到夙白麵前,尋著對麵的石凳坐下。

“喝酒麽?”白瓷小杯,在修長的手中握著,晃啊晃的送到了朝露麵前。他卻不待她接話,卻將酒杯放下,一雙明亮的眸子,凝視著她。

被這麽認真對待的時候,往往會讓她有些慌亂。她忙垂下眼瞼,伸手取了麵前的酒杯,一杯飲盡,卻咳了出來。

“好苦。”

“藥酒自然苦。”

“苦你還給我喝。”

“苦還不好……?”

他這句話拖的綿長,像帶著什麽含義似的,讓朝露微微一愣,忙起身將酒杯推回給他。

一縱身,他抓住了她的手。

她呆呆的看著對麵的夙白,莫名的苦笑掛在唇角,就如同方才飲下的苦酒。他緩緩伸手,抹去了她唇角一滴殘餘酒水。

待她再回過神的時候,就看夙白已經將那滴酒,一點一點的舔了回去,當他的舌在指尖處纏繞時,朝露的臉,也一點一點的紅了開來,她突然想起了那日被強吻的感覺,那靈舌在口中翻攪的滋味……頓時也不知是酒勁上頭,亦或是眼前的畫麵太過刺激,居然燒的暈乎乎的。

“咳。”

靜謐的一幕忽然被一聲咳嗽打斷,朝露慌忙站起,回身看向咳嗽的那人。

居然是莫沉。

莫沉依舊在回想方才的那景象,很耐人尋味。

自己的小徒弟與這位公子,何時感情竟然如此深了?神仙之人,很少去關懷此事,但自從從天方閣出來,他便一直存著這疑問。

或許,小徒弟情竇初開了?師尊如是想著。他目不轉睛的,似乎想問卻又咽了回去。作為師尊的立場,他並不會覺著夙白不好,好歹是一翩翩佳公子,在九重天上也應有不少女子思慕。

然則他也摸不清那心中最摸不透的地方,有那麽一絲不可捉摸的不愉快。

神仙……那顆千年不動的心就如同冰山一般,牽一處不過隻是蜻蜓點水,過之則忘。

很多年後,朝露問莫沉,“若當年初我與夙白已然抱做一堆了,你會如何?”

莫沉如實回答,“恐怕……也不過爾爾。”

朝露當時便想一巴掌糊過去以示憤慨,心中怒吼,這便是個木頭啊。

當然,這是很多年以後的事情,當年間的月下,繚繞的也不過爾爾,夙白未抱朝露,至少沒當著莫沉的麵去抱。

朝露慌慌張張的問,“師尊?”

莫沉輕聲說,“在房內閑坐,就出來走會。似乎你二人有話要說。”

什麽?方才夙白不是說伊耆在師尊房內,所以自己不方便打擾麽?感情他又在騙自己?所以她迅速的扭過頭,見夙白正托著個腮,飲酒望月,居然不再搭理自己。

“師尊你回來!我二人無話說!”朝露解釋,從石凳上彈跳出來。

那再度被調戲而當著師尊麵卻隻能吃了個窩囊虧的感覺緩緩爬上心頭,於是她深吸了幾口氣,甩著長發便轉回到莫沉身旁。

“師尊,你隨我進去。”小老虎發威,牽著師尊的衣角便向離草院走去。

夙白在他們身後笑著說,“果真是師徒情深啊……”

朝露嘟囔了一句,“那是自然。哼。”

莫沉莫名,他問,“露兒……你……”

見小露兒又擺出了一副狐假虎威的模樣,莫沉便立刻噤了言,也不再多話。

小院落,薔薇繞牆,芬芳滿園。碎石堆砌的小路,橫穿在白沙鋪就的庭院之中,踏在白沙之上,發出沙沙的聲音。清幽的月亮此刻已慢慢的懸掛上天,暈光淡染,繁花織就的紗裙在地麵上滑過。

莫沉都不記得這是在院中繞的第幾回了。

他剛想說話便被朝露帶著走了一圈,他剛想說話便又在另一個方向走了一圈。

滿院子牆頭的花枝露水已經滴的麵頰有些癢,莫沉倒也沉的住氣,神仙最不怕的便是寂寞與無言,所以他權當和徒弟在院子裏閑庭漫步,修身養性。

夜漸深,朝露的麵終於被花枝撓的癢癢了,於是撓了撓。

莫沉剛要詢問,就被她忽而攔腰抱住。

莫沉一愣,他僵在原處,望著胸口處埋著的那姑娘——哦不,徒弟。

朝露埋著,不管不顧,索性豁出去了,她聞著師尊身上淡淡的幽香,一陣心安。耳聽著他的胸膛處,似是打鼓一般的心跳聲,她低低的頗有些憋悶的道:“師尊……露兒好想你……”

雖說未有多少天,天上地下的一個來回,不過數日。然則這百年,都未與師尊有過這麽多日的分別,一閑下來便極為想念。

當與一個人相處成了習慣後,再去忘記這個習慣,很難。

正像做莫沉的徒弟,做了百年,雖則在莫沉的生命中,著實短暫。卻放在莫沉那寂寞如雪的日頭裏,卻多了個百年相伴的女子。

誰在誰的生命裏更重要?恐怕此刻,就為了這百年相伴的習慣,莫沉也不會推卻了朝露突如其來的撒嬌。

他認為,自己的徒弟在撒嬌。

她以為,自己好容易能鼓起勇氣一次。

一隻溫熱的大手,停了半晌終於搭在了她的肩頭,輕輕的拍了拍。

“師傅……也很想你……”

朝露很委屈,她覺得自己的想念與師尊的想念是不同的,所以她從莫沉的胸膛處抬起頭,卻裂開了嘴笑的歡實,“師尊,真的嗎真的嗎?”

莫沉點頭,總算問道,“露兒,你可有喜歡的人?”

朝露臉微微紅,一時間不知如何去說,支支吾吾半晌才微微點點頭。

莫沉恍覺,時光荏苒,這小徒兒總算長大,可為何在知道此事後,並沒有很高興的感覺?

他微微後退,朝露鬆開了手,臉亦是紅的發燙,這番行徑,師尊總該明了了吧?

莫沉的手中,兩個雞心形狀的法器出現在掌心,便是白日裏伊耆從惜芳處討來的天心雙環,朝露心中一愣,便不由得想起伊耆所說,這天心雙環亦是陰陽兩儀法器,一陰一陽,二人配合使用最是奇妙。

頓時一顆小心肝開始“砰砰”直跳,都有些胡思亂想了去。

莫沉左手輕輕撫著天心雙環,良久不言。

一寒一暖兩種氣在天心雙環上冒著,他轉身走到院落中央,一輪月華下,天心雙環的璀璨藍紅光華愈盛。

跟隨在莫沉身後,眼瞧著愈盛的光華,朝露的心也在身體內部做著極限運動,忽上忽下,跑的歡暢。

莫沉終於沉吟片刻後,開口說道,“天心雙環,取其本意,便是一陰一陽二環,成雙成對,可以合璧並用。前緣之中,便是其主人贈予了自己的三生仙侶。”

朝露的心似乎飛到了天空,與那一輪明月在肆意漫步,然則莫沉接下去說的話,又讓她有了跌入穀底的感覺。

“為師今日將其贈予你。既然你已有了喜愛之人,便可將陽環贈其使用,來日為師可教你二人禦器之術。”他將天心雙環遞到朝露手中,讓她一時愣在原處。

“師尊!”朝露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

莫沉好奇的看向她,那一雙璀璨的眸子裏格外晶亮,似乎有什麽已經開始凝聚,幾乎要墜了下來。

“師尊你還不懂麽?”朝露急如燎火,話語中都多了幾分激動。

“懂什麽?”莫沉沉寂了千百年的神仙心,似乎有些蠢蠢欲動,然他隻是淡淡的忽略掉,強行的壓了回去。

朝露怔怔的握著天心雙環。

要她如何說,師尊我喜愛的人是你啊。

她都能想象到師尊那一張薄皮微紅,然後斥責她胡鬧的場麵。

一咬牙一跺腳,而後豁出去的,“師尊!”

院子外頭忽然傳來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莫沉挑眉,率先躍出了院牆。而後是朝露,她微微一愣,將天心雙環收起,隨後跟上。

隻見夙白站在外麵,似乎滿麵的抱歉。

聞訊趕出的不僅僅是莫沉與朝露,還有另一個房中的心岸,惜芳隨後奔出,一見這陣勢隨即紅了臉又躲了回去。

夙白笑,指著地上的煙花炮仗,說道,“方才在外頭見惜芳的師兄弟們在玩耍,就要了幾串來試試。”

“啊……還有大個的。”朝露驚訝。

夙白問,像**小白羊的大灰狼,笑的格外嫵媚,便有一姑娘蹦蹦跳跳的過來,繞著他說,“快放,快放。”

“轟——”一聲,空中捧出百絲燈,神女新妝五彩明。真有斬蛟動長劍,狂客吹簫過洞庭。一時間百草園上空的天空可謂是煙花繚亂,璀璨繁華。

朝露望著天空,不覺忘記了方才的事端,一顆心被哄的飄在了半空,與那漫天煙花和在一起,格外的快樂。

莫沉、朝露、夙白、心岸,還有隨後忍不住跑了出來的惜芳,五人站在院子裏揚頭望天,兩個女子笑的格外酣暢。

就看另外一處房間,伊耆打開了窗,望著這一番難得的繁華盛景,手中持著一杯酒,笑說,“庸人,自擾也。”

夙白微笑的看著朝露的背影,雖則百草園外是寒冬臘月,園內卻是春意闌珊,尤隻有朝露一身薄衫在黑夜中耀眼的緊,煙花過後,她終於是不爭氣的打了個噴嚏。

很明顯,半仙開始還歸人類體質了。

也不知何時,夙白回了房,一件白色棉質披風,披在了她的身外。

她回過頭,笑吟吟的,“謝謝。”

莫沉瞥見這一幕,居然就這般退回了自己的離草院。

當朝露再回過頭時候,見滿園,便隻有自己與夙白站在院中。

她的心,忽然,空落落的。

一種欲哭不哭的感覺,猛然間襲來。

這種繁華之後的冷寂,這種師尊遠離自己的哀傷,教她的心難受的緊,垂首站了半晌,她抽抽鼻子,寥落的向著自己的房間走去。

小時候,師尊與她說過,他修的是太上忘情之道,情之一途,離他甚遠。

再長大些,師尊常常站在榣山山峰頂上看雲海茫茫,那一刻,她覺得,師尊好孤單。

待她懂得情為何物之時,卻是在九重天上,聽那些仙女們思凡故事,豔羨不已。直到邁著輕快的步伐回到榣山之時,師尊正持著一卷書端坐在竹亭中,他說,“你回來了?”

那一刻,也不知怎的,看著師尊的側臉,便是“噗”的一聲心跳,慌亂不已。

再後來?再後來她一次暈的時間很長,長到自己都以為真的掙紮不起來,滿心的慌亂一爬起來便投入了師尊的懷抱,不住的問,“師尊,師尊,若下次露兒醒不來了可怎麽辦?”

她很怕……很怕。

作為一個人,活了幾十年,似乎就活夠了;但她已經是半仙,活過了百年容顏不變,突然便對這生命有了眷念。

師尊輕輕的拍著她的肩,淡淡的說,“別怕,有師尊在。”

時光穿梭,不過這些年,她總是想與師尊更近,卻又走遠。那若即若離的感覺,時刻繞在她的心上,讓她滿身無力。

一雙手溫溫柔柔的,將她帶進了懷中,他問,“想哭?”

“嗯。”從小到大,隻哭過一次,便是知曉二二死去的那時候。如今,竟然在百草園中,再度有了想哭的感覺。

轉瞬間,身周的景象就換了一個,夙白不知道用了時空轉瞬的法術,將二人移回了房間當中。

她不動,隻埋在他胸口處。

一顆淚珠緩緩的落下,再滾到了夙白的手上,圓溜溜的一顆珍珠。

她憤恨不已,敲著他的胸膛說,帶著哭腔,“我沒讓別人瞧過,你不許告訴別人。”

夙白“嗯”了一聲,持著那顆珍珠,滿眼的尋味。

她從來不敢在別人麵前哭,這是個忌諱。

一個活生生的人流出的眼淚居然是珍珠,任誰都會覬覦這能力。所以往往,她能不哭時候則不哭,也練就了一個最強絕招——逼回眼淚。

可為何,她會在夙白麵前掉眼淚了,這事情連她自己都覺著蹊蹺,她慌慌張張的一手推著夙白,一手捂著眼睛,方一觸到身上那披著的白色披風,心卻一動。

難得的就“撲啦啦”的,眼淚就是那斷了線的珍珠,滾落一地。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一哭還止不住了,連番跺腳用盡了平日裏的絕招也忍不回去。

夙白忽而很用力的,將朝露揉在了自己的胸口處,他撫著她如絲的烏發,輕輕歎了口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朝露總算是緩過氣來,她微微頷首,卻撞到了夙白削尖的下頜,不由呼痛。

再回神時候,她才紅著臉蛋離開了夙白懷抱,覺著自己忒丟人。

夙白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她咬咬牙,說道,“不許告訴別人,告訴別人了……我就……”

“你就如何?”他的聲音溫溫和和的,聽來沒了往日的妖孽勁,雖形容依舊妖嬈慵懶,然則一笑就如同勾了別人的魂似的教人心難安。

所幸朝露看久了,習慣了。

她隻是呆了片刻,便紅撲撲著臉蛋,咬著唇不知如何接下句,對夙白亦或是花情,她何來的威脅?

於是自己甚沒底氣,支支吾吾的回答道,“我就……再不許……再不許你調戲我……”

夙白的眸子一亮,他俯身,長發落至臉旁,“感情這威脅好,成交。”

用鼻腔回了句“嗯”,她開始彎腰拾撿著自己的眼淚,一顆顆都圓潤飽滿的,在昏黃的燈光下還散著淡淡的暈光,自言自語著,“誒喲,在凡間還能賣個好價錢吧。”

所以她不遺餘力的搜尋著,直到最後一顆也包裹在手心處的小手帕裏。

一隻手伸到自己的麵前,他的掌心處也滾動著一顆圓圓的珍珠,朝露笑,“原來你也撿到了。”

下意識伸手去取,卻哪知又被哄騙了,夙白的手在下一刻已經包住了她的手,微微一帶,將她帶進了自己的懷中。

她就在他雙腿間,他的鼻息在她耳畔縈繞。隻在那刹那,他紅唇微張,朝露嚇的不停掙紮,她以為他又要強吻一次或者是做些什麽。圓圓的眼睛裏滿是驚惶,就這種人在身旁,為何她還要如此信他?

卻看他隻是微微一笑,就坐在地上,若換個外人在窗外瞧,二人的姿勢十分曖昧。

她說,“你放開,把這顆珍珠還我。”

“不還。”

她剛要罵他,就在他下一句話裏瞬間消音,“好歹留個念想……”

這句聽來十分惆悵,倒不似他往日風範,於是她隻好硬著頭皮點了點頭。

“何況這並非你今日留在我房間的東西。”

他下一句話說的她一愣,瞬間紅霞再染麵龐,此言仿若他二人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般,於是她自己也頗為惆悵的看著二人握在一起的手,說道,“那你放開可好?”

“天色已晚,我要回去歇息了。”

“你難道不想知道自己這眼淚的來曆麽?”夙白從來都是有方法扭轉乾坤,這句話便再度氣勢過人的留住了朝露。

她當然好奇,自己這沒爹沒娘沒來曆的孩子,的確是對所有一切關乎“來曆”二字的事情,極為關心,所以她眨了眨眼,像一隻待宰的小羊羔。

“你知道?”

“這天上地下的,但凡你在神仙麵前哭過一次,誰都能叫出這來曆。”夙白苦笑。

他的手微微一攏,二人身子又近了些,“在上古時代,有一群族名喚玄魚,此玄魚一族的女子,皆可落淚成珠。”

“什麽???”一聽見玄魚一族四字,朝露的心便在“噗通”亂跳,好似有何種事實呼之欲出,比若當初老君告訴的她隻有玄魚一族才可凝製血扉靈丹,比若她是不是真的與玄魚一族有何幹係。

“然則在時光的歲月流轉之中,大荒洛水玄魚早已杜絕了外人進入,到如今,也未有人能知曉,玄魚氏的洛水何處。”

朝露悶不吭氣的,她心裏在算計著的小九九,還不能教夙白知道。她在糾結是否要將玄魚一族可凝製血扉靈丹此事告知夙白,半晌她終究還是將其放回了肚子裏,一切,還等找回蒼術再說吧,畢竟都已經答應了伊耆師傅。

夙白見她垂首不語,忽然唇角浮笑,在她耳畔輕輕的吹了口氣。

渾身一顫,她終於回過神來,不覺蹙眉,“可都找不見了……”

“待二二的事情落定,我陪你去尋這玄魚一族可好?”夙白很少說些真摯的話,難得的讓朝露的心思微動,她想,何時師尊也能如夙白一般,那該多好。

當然,她隻是想了一想,將夙白換做師尊的念想教她渾身燥熱,不由強力掙脫開,站起了身子。

“你陪……我去,說定了!”沒頭沒腦的扔下一句話,朝露便打開門,竄了出去。

誰料腳將將邁出,就看一個鵝黃色身影的小姑娘,正在隔壁的隔壁探著腦袋張望,二人陡一相望,不覺相視一笑。

朝露的明顯是苦笑,她苦笑的是,這小妮子居然在心岸的房中待了如此久,也虧得伊耆師傅過於放心。

惜芳的滿臉欣喜,隻是心裏念叨了原來夙白與朝露的感情居然如此深,這教她好生放心。

若朝露知道了惜芳所想,她一定會自掛東南枝,找個院牆撞上幾回。

惜芳瞧了瞧月色明朗,對著朝露招了招手。她轉身輕輕地合上門,而後一蹦一跳的跳到了院落中央。

朝露想,此刻不由得她不跟著去了。

於是她倉皇回身關門,卻看夙白正站在房內,並未有任何動作的望著門外,這一幕教她更加心慌,輕聲說道,“我回去歇息了。”

小步走到惜芳身旁,表情中略帶著羞澀,不知如何說好。

朝露奇怪,“這麽晚了,居然還這般有精力?”

“嗯嗯,人家高興著呢。”惜芳的笑就如同盛夏的炙陽,燒的人心裏暖暖的,連朝露都不由得替她歡欣,卻再將情境轉到自己這裏,就微微有些失落。

師尊何時能有心岸這番通透人意啊……

哎。不由自主的微微歎息,她任著惜芳牽著在百草園中逛著。

是夜,百草園中未有掌燈,四處皆是一片昏暗,唯有一輪明月當空,籠罩著這片園子。

惜芳輕聲說,“這次你們出行需萬分小心,都是我不好,隻能求得師尊為心岸大哥治病。”

隨著她走著,朝露安慰道,“不礙事,能幫伊耆師傅的忙,我們亦是願意的。”

明月清輝,三兩雀鳴,青草幽香,不自覺便走到了一片大園子,大園子裏眾多微風下搖曳生姿的花花草草,夜裏的姿態也是睡著的姿態,瞧著都有幾分可愛。

唯有一株白雪茶若白**瓣,在惜芳走過後忽然展開了花瓣,在風中吐著芬芳。

惜芳的腳步微頓,她恰似好奇的瞄了眼那株白雪茶,白雪茶無風自動,她蹲下身子侍弄了幾回,笑語嫣然的,“你看,露兒,這株也是白雪茶,和我雪茶哥哥的原身是一樣的。”

朝露隨之蹲下,一同去看那朵突然盛開的白雪茶。

惜芳始終認為紅雪茶就是她原先的雪茶哥哥,而她卻不曉得,眼前這株白雪茶,才是她心心念念的雪茶哥哥。

一切因緣,不過轉瞬。有些人,此生恐怕再無一次回首,屢屢次擦肩。

“何謂緣?”某間小屋中,伊耆放下酒壺,拿起一盞茶,定定的望著麵前的一幅畫像。

你曾說:緣是山中高士晶瑩雪,世外仙姝寂寞林。

而我說:緣是眾裏尋她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你又說,滿麵的無奈:緣是縱然兩情相悅,仍難逃宿命之劫。

我笑說:緣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晨鍾暮鼓,日走雲遷。怕依窗、獨對鉤弦。去也蘭舟,遠也紅樓,怯深寒,羅袖輕裘。

花開夢裏,月隱山中。華年逝水,逐浪萍蹤。若流光影,太無定,太匆匆。

於是你合上手上的書,很不忿的說:緣是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窗前點滴到天明。

白雪茶的花葉上,忽而凝出了幾滴露珠,白雪茶的花枝,緩緩的合攏。

伊耆則坐在躺椅上,望著月白漸變,而日晝則起,又是一夜無眠到天明啊……他觸碰著手中茶碗中的冰冷,卻飲下了這杯涼茶。

晨起的弟子們,已經在忙碌著伺弄花草,經過伊耆窗下時候,紛紛恭敬的說道,“師傅早。”

伊耆欣慰的笑,放下手中的茶碗,說道,“你們去將客人請到連音堂。”

薄霧輕染,露水初結。晨起的百草園一片清新之香。

莫沉一襲紫袍,跨出離草院,見朝露正站在房門外,不由微微一愣。

他笑著說,“露兒,早。”

朝露的臉不由自主掛了下來,頗有些悲從中來的心情。她囁嚅著,“師尊……早。”

莫沉向前走了兩步,就看見徒兒的臉瞬間揚起,數落道:“師尊,你這頭發是如何綁的?怎如此淩亂?”

她念念叨叨著走到莫沉身旁,頗有些無奈的看著那淩亂的發絲在微風下起**著。

莫沉溫潤的麵上掛著絲苦笑。

將莫沉拉到院中小石凳上坐下,她起手從掛兜中取出把玉梳,喃喃的說著:“師尊啊……這儀表二字,哪怕在榣山裏你不顧,可這是百草園,好歹不能讓人落了話柄。”

莫沉坐著不動,感覺著那玉梳在發間滑過的溫柔,輕聲說,“露兒在身邊,便不會落了話柄了。”

玉梳一頓,半晌才又開始梳籠著一頭長發。

她低聲的隻有自己能聽著,“若能永遠……多好……”

從一旁石桌上取過銀色的發帶,她輕輕的替他綁好,“師尊,神仙的頭發不會白的吧?”

莫沉應了聲,“過了萬年,也不可知。”

她微笑,叨念著,“凡間有個俗語說,千過梳發,頭不白。以後露兒會長長久久的替師尊梳發。”

收好玉梳,再抬起頭,便看夙白站在門旁倚著,嘴旁依舊浮著不明所以的笑,讓她仍然有些心慌,不由得“咳”了聲。

一時之間,三人都頗為靜謐。

轉圜便聽見紅雪茶的聲音從院落外傳來,他說,“伊耆師傅有請各位去連音堂。”

連音堂,正處於百草園的正中心處,一處單單立立的門臉。伊耆的弟子們都說,連音堂乃是伊耆平時練功修行之地,往日裏是不許外人進入的。

堂外牆赤色,地上鋪著無數紅砂,白玉做的基台,堂口不大,隻能容一人進入。

有一身著藍衫的弟子在外守候,見客人到便拂起堂口的簾子讓餘人魚貫而入。方一踏入,則感內中玄妙。

這並非一個房屋的感覺,而是一處靈源充沛的廣袤空間,朝露好奇,下意識的退後一步,在外看,這房屋很小;往內而入,則不可估摸的大。

後頭的夙白推了她一把,又將她給扔了進去,待夙白進入後,簾子緩緩合上,外麵的聲音則再也傳不進來,若一封閉空間。

伊耆的聲音飄忽而來,“你等向前邁一步。”

朝露好奇之餘,見莫沉夙白早已等候在身前,於是忙慌往前走了一步。

這一走,便是又一境界,連音堂內擺設齊全,赤色地毯鋪與正中,而伊耆則坐在正席位上,手旁置著盞茶,他的手輕輕一招,三個卷軸應聲而出,落入他的手掌心。

再一掀動,三個卷軸落在了三人手中。

“你二人先好生參悟無影劍與九靈尊的用法,我與莫沉上神說幾句話。”

莫沉上前,紫袍掠動,緩緩坐在伊耆身旁;而夙白與朝露對望一眼,皆拿著卷軸盤坐在地上,卷軸緩緩展開,一排符篆皆出現在空中,在他們身周悠悠旋轉著。

伊耆遞給莫沉一盞茶,輕聲問,“天心雙環你可有給誰?”

他眼睛意有所指的看向朝露,然則他也知曉這莫沉心,也堪比海底針般難以捉摸。

卻聽莫沉說道,“已賜給我的徒兒朝露。”

“咦……?這不太像你啊……”伊耆好生驚奇。

莫沉卻頗為尷尬,薄皮微紅,應道,“我是將天心雙環都賜予了朝露,畢竟天方閣隻是我途經之地,並非我索求之所。”

伊耆轉臉,垂眸輕笑,“這也不太像你。”

“天心雙環,蓋天帝之心仁義之道,最可誅邪,你可知,此回爾等下山應劫,當是天心雙環的威力最盛。你若此刻隻交給你的弟子,何時才能尋得所謂三生仙侶,但求合璧?”

伊耆又道,“更遑論,原先我並不讚同你也下山,誰料你這偏頗自己的徒弟,定要隨行。如此畏畏縮縮,倒也不似你了。”

莫沉不言,手掌心的茶碗倒是微微一顫。

伊耆長歎一口氣,“也罷,也罷……”

大約一盞茶的時間過去,夙白首先緩緩收功,他麵前的卷軸已成一卷空白,而篆字皆無。

約莫又等了將近一炷香時間,才看朝露滿頭大汗的睜開了眼。

伊耆心底歎息,這便是半仙與神仙的區別了。

他招招手,將朝露召到麵前。

這曾經叱詫一方的帝王,舉手抬足間皆是威嚴。朝露倒是很乖巧,收了卷軸便走到他麵前。

伊耆說,“天心雙環在你這裏?”

“嗯是啊,伊耆師傅。”

伊耆又問,“你可選定了陽環的合璧之人?”

朝露一愣,嬌俏的麵上瞬間染上了紅霞,她支支吾吾的,不知如何回答。

伊耆歎息,籠在袖間的手微微伸出,著朝露將天心雙環放置在他的掌心,他說,“天心雙環吸收的乃是天地精華,威力無比。眼下,你還未成仙,並不適宜用這天心雙環。就我看,夙白公子體質偏寒,不若先由夙白持陰環,莫沉持陽環,練其合璧之術,待你成仙之日,將天心雙環再還與你,你說如何?”

在場三人皆大驚失色,莫說朝露險些暈厥過去,就連莫沉這萬年不動的冰山臉,也不覺抽搐了幾番,夙白更是被嗆的捂著心口不說話。

莫沉蹙眉,問,“伊耆你是在說笑吧?”

伊耆更是蹙眉,那威嚴之氣頓生,使得整個靈源皆是波動。

他說,“我有說笑嗎?”

眼瞧著莫沉還待說話,伊耆眸子一緊,“莫沉上神,難道從何時開始竟能不聽我話了?”

莫沉不語。

夙白待要反對,伊耆卻悠閑自在的說道,“夙白公子更是了,你來此不就是為了求你想要的東西,天心雙環我可以不教,你們自己選擇!”

擲地有聲,靈源複又平息。夙白囁嚅了幾回唇,薄麵泛紅,一雙水色瀲灩的眸子幾次襲上各種神色,終於不甘的吐出了疑問,“為何是我使陰環?”

一句話,滿堂皆冷。

片晌之間,朝露忽而看師尊,默默的擦去唇角滲出的水漬,想他方才定是不小心噴茶了,隻是動作極小,以至於眾人皆未瞧見。

原來,伊耆師傅,才是最為奸詐的人啊……

於是朝露換下不太情願的師尊,看他與夙白並肩而站,二人皆極為尷尬。

伊耆說,“這卷軸便留給朝露成仙之日開啟,你二人聽我口述便好。合璧之術,需持同心之道,用以守,則足以穩定心神之效;用以攻,則誅天下邪念化萬世魔功之能。天心雙環需男女合璧陰陽相合方能大同,你二人……”伊耆頓了頓,“湊合用吧。”

朝露繃不住臉,她笑吟吟的,聽師尊口中喃喃著,“胡鬧、胡鬧。”

伊耆忽然唇角浮了笑,他低聲問,“可解氣?”

朝露微愣,忙慌點頭,笑的不能自抑。

他走下台階,而後咳了聲,右手就地一畫,便自出現了個白色法陣在大堂中央。

朝露咦了聲,看伊耆戲耍師尊與夙白二人,隻覺心情大好,卻又甚是微妙,中間一人但凡是誰換成自己都好生幸福啊……

伊耆說,“在修習天心雙環之時,你二人需同心同德,不得有任何差池。否則天心雙環的威力將很難實現。”

同心同德!

莫沉輕聲說:“伊耆……在下覺著此事不需如此認真。”

伊耆皺眉,“這是我天方閣最好的寶物,不好好學就能會用?”

疑問過後,他冷哼了聲。

夙白瞥了眼莫沉,自言自語:“明明是我比較吃虧的吧。”

就在此時,伊耆的手平平伸出,一道白光勁射入對麵二人體內,他都不待他們有何反應厲聲道,“記住口訣!”

莫沉與夙白立刻席地而坐,白光入腦,一串法訣瞬間襲上心頭,壓根不允許他二人有任何反抗,這法訣便生生的記在了腦中。

朝露拾起師尊的茶碗,默默的飲茶,兩隻腳在凳子上方晃來晃去,她心道,在天心雙環這件事上,伊耆師傅辦的實在是太解氣了。

隻是她從未想過,在很多很多很多年後,天心雙環依舊還是她心中,不能打開的結。

一青一紅的心形寶光在空中出現,晃眼便合二為一,光華璀璨,內圈光變為青白二色的萬道精芒,似那日輪,熾熱無比。

被這奪目的光芒照耀的雙眼睜不開,朝露便閉上眼去。

還以為下一刻會發生些什麽驚天動地的反應,卻哪裏知曉忽然聲息全無。

伊耆似乎很生氣,他連著三步上前,訓斥說:“你二人皆是天上神仙,怎可如此輕疏怠慢,如此離心,不如將雙環還了我罷。”

“等等!”夙白伸手攔住,麵色微紅,“再來一次,不會有問題了。”

伊耆冷然站在原處,後退幾步,搖頭說道:“你二人感情近些,再坐近些。”

朝露就看伊耆使喚著原先一直欺負自己的夙白以及不再多言的莫沉,隻覺有些好看,眼瞧著伊耆已然將夙白使喚進了莫沉懷裏,險沒將口中的水盡數噴出,好在最後生生忍住,卻還是悶笑了很久。

也不知過了多久,隻聽見伊耆斷喝一聲,“很好!”

她下意識的抖落著裙子,跳下凳子,卻看師尊與夙白二人的動作一致,皆在光輪耀眼之中,奪目的教人炫目。

朝露晃了一晃,捧著心口,心中連道,不好不好,太過驚豔,光這二人合璧之勢,即便不上天心雙環,小朝露也該就地躺倒,連聲討饒了。

光華減弱,首先是莫沉,他的手向後一撤,陽環瞬間離開陰環,收回到他的手中。隨即夙白的陰環也緩緩落回到他的手心之中。

伊耆連番歎道,“不愧是天資過人之輩,這套天心雙環終於還是使用的如此契合。”

夙白覺著,再待下去,他快要顏麵全失了,於是歎了口氣問,“伊耆師傅,眼下我等可以出發了麽?”

伊耆點頭,頗為欣慰,看不清眸光的眼中,逐漸滲出了些讚許、期許以及希冀。

或許在他這被天命所困的上古炎帝看來,閑雲野鶴是眼下的時光,但他的的確確,也希望著曾經的這些法寶,再墮世間,在凡塵中逍遙自在再續前代輝煌。

伊耆是不能出百草園的,他囑托惜芳與紅雪茶將他三人送下長留山。

一路向外,漸感寒意,再望天時候,已是白雪皚皚的遠山連綿。惜芳追著朝露,從懷中掏著各色藥瓶,邊說邊偷偷的看著紅雪茶,“這是我從師傅房中偷來的,你都帶上,萬一要有個什麽事,還可救急。”

紅雪茶輕輕一咳,背轉身來,裝作沒有看見。

朝露凝視著惜芳,這一片赤子之心,怎能不教她感動。她說,“惜芳,待我們回了百草園,你我結拜為姐妹可好?”

惜芳拍掌,大呼痛快,“好啊,感情好,太好了!”

“露兒,那我們這便上路吧。”莫沉在後不語,反倒是夙白上前,攔住了二人喋喋不休的女兒家閑話。

“那是自然,心岸大哥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你們便放心的去吧。”

朝露還待說些什麽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的瞎話,便被夙白抓著脖領,三人一路下了山道。

再回首,便還見惜芳的鵝黃色衣裳以及紅雪茶的一抹紅色在雲端間佇立著。

此去凡間,經年往事,紅塵舊夢,往事隨風,夢斷空;月影憧憧,煙火幾重,逝流空,流轉落幕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