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紫藤花,念念皆傷2

“師傅師傅,方才你還未說,可有收它之法?”

“得看這二人機緣,若能得我的九靈尊,當能收這無影劍。”

還未收到寶物,自己的本命法寶卻全數毀滅。

一時間,別說朝露,連夙白都怔忡的看著碎裂在地上的琉璃鏡仙瓶,這晶瑩剔透的瓶子還是他初初化為仙體,一身妖邪之氣皆而離體。在蓬萊島入九重天的那段時日裏,他親手煉出了這法器,蓬萊島上的領路人說,仙瓶著實與夙白的感覺很貼近。

結果他剛準備蹲下身去拾掇那碎裂的瓶子,就聽見身後抽抽了兩聲。

他以為會聽見小姑娘家家嚎啕大哭的聲音,哪裏知道半晌也都是抽噎,他回頭,就看見朝露的眼圈紅了一圈,咬著個唇一副很可憐的表情。

“師尊會責罰我……的……”

想當初她抱著小小回到榣山的時候,被師尊責罰,活生生的在榣山後山麵壁思過三個月。三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無人說話。偏生就在那三個月裏寂寞如斯的日頭裏,她愣是提升了自己的修為。

出山之後,她仰望著來接她的莫沉,莫沉肩頭佇立著那隻小小妖獸的身影。她頓時呆在了原地。她原以為師尊不會答應留下小小,小小在神仙界中是個禁忌,它是隻妖獸。

然則莫沉象征性的扔她進了後山苦修,也算是留下小小的一個懲罰。

可是就在莫沉瞧見她修為大增的時候,不由得舒口氣說,“好歹你還是修煉了,否則我很苦惱,究竟要怎樣你才能好好練功。”

一柄長劍從莫沉手中亮出,紅色的,他順手拋給朝露,口中說道,“出來練劍。”

順手接住,滿心歡喜,她揮舞了兩下,火光忽而展出,赫赫生風,讓她頓覺威武之勢撲麵而來。

於是她跟在莫沉背後跑著,口中嚷嚷著,“師尊師尊,要不要讓我休息一日再練劍啊……”

莫沉停住,溫厚的大手懸在朝露的頭頂,狠狠的一拍,按的朝露嗚嗚咽咽,“小而不努力,大而不努力。成仙之途談何容易。”

“哎……”微抿的紅唇終於舒展開,吐出了惆悵的歎息,她也隨著夙白的動作蹲在地上,望著那斷成兩半的熾情寶劍,口中叨叨,“這便是小而不努力,大而不努力的後果啊……”

夙白撿起琉璃鏡仙瓶的碎片,抬眼,“不失何來的得,看開吧。”

朝露握拳,奔到那平湖邊,“我定要收了你這混蛋,居然敢斷了我的熾情寶劍。”

夙白攏手,斷裂的兩件法寶浮在他的掌心之上,旋即消失。而他也拔腿向前走,將將走到朝露身後,就聽見頭頂傳來一聲,“啊啊啊啊…………”

下意識的抬頭,小女子頭朝下,麵朝地,鵝黃色的衣裳在空中飄揚的甚為美麗。

夙白的手將將伸出,習慣性的去接,卻見身前那藕荷色花籠裙的姑娘更是著急忙慌的撲了過來,比誰都擔心的伸出了手,遞出了身子。

玩鬧之心頓起,他反倒暗暗的收回了手。說實話,他是比較樂見朝露吃虧,若是能自己欺負的她吃虧,那定然是更快樂的。

就聽見連續兩聲“啊”,朝露被從天而降的小女子給壓到了下麵。

朝露覺著就在那一瞬間,她看見了夙白眼中的笑意,也看見了他施施然的收回了手,而她的身子已經控製不住的上前。

當她被狠狠的壓在下麵,做了惜芳的厚厚的肉墊,惜芳無事,她被砸的痛苦不堪。一陣頭暈目眩,小惜芳在她的上頭誒喲誒喲的叫喚,她在下頭叫喚著,“夙白你居然不接一下。”

“你不是伸手了麽?”夙白的回答讓她頓時無語問蒼天。

惜芳還在朝露的身上暈頭轉向,她扭過頭,隻能瞧見一雙錦緞白色步雲履,不禁喊道,“拉我……拉我起來……我要摔死了……”

“惜芳你個笨蛋,我才要死了呢……”朝露呻吟著,她伸手向上,頂了頂惜芳壓在自己的肩頭的鼻子,這一撞,撞疼了她自己的鼻子,更撞的那瘦削的骨頭生疼生疼的。隻能說誰比誰更疼了。

夙白握住惜芳的手,順勢將她拉起。

惜芳揉著鼻子,在地上悠悠晃了兩圈,才站定,見夙白居然蹲在地上,看著俯趴在地上的朝露。

他用手指戳了戳朝露的腰,依舊軟軟的,姣好的唇扯出了個優雅的弧線,美的驚人,連惜芳都在一旁看的有些發呆。

他說,“露兒,要我拉你起來麽?”

“哼。”黑心眼的家夥,朝露撐著地,自己強行的站起,但被砸之人,悠悠晃晃轉圈的次數比惜芳還要多,她走了兩圈也未站穩,兩腿間顫顫巍巍的,就這般麵朝黃土的倒了下去。

夙白伸手撈住,纖長的手指刮了刮她粉嫩的鼻尖,笑著說,“要我幫忙就早說麽。”

惜芳頗為羨慕的在旁看著二人的打打鬧鬧,在她的想法裏,十方世界著實是一個很好的發展感情的場所。

所以她張望了幾眼,好奇的看著空空如也的身畔,突然白了臉。

“心岸大哥不見了!”

打鬧中的兩人停下了手,朝露瞪大了眼,“什麽?心岸師兄也來了?”

惜芳得意的笑,“是啊,我將師傅迷暈了,然後去慫恿心岸大哥與我一同下來尋寶。”

“你……”

夙白大手一撈,一手提著一人的脖領,“你們能給人省些心麽?”

朝露不滿,這事為何要扯上自己,她可沒添什麽亂子。惜芳掙紮了半天,口中嚷嚷著:“心岸大哥……心岸大哥你去哪裏了……我明明是與他一起跳進來的啊……夙白大哥你放開我,放開我,我是想來幫你們的忙。”

夙白險些沒將這兩個吊杆子二缺姑娘麵對麵撞一個臉,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微歎了口氣,鬆開手,滿麵的冰寒,隻手掐訣,數百隻小金蝶從手中散開,向著山穀腹地以及穀外飛去。

惜芳拍手叫好,“夙白大哥你好棒啊。”

夙白斜睨了她一眼,“你……”

“他是要說,你是蠢材嗎?”朝露依舊覺得頭疼不行,她按壓著自己的陽白兩穴,一句話總算是逗樂了夙白,他也不再多話。

未過多久,小金蝶越飛越遠,已有一隻從那平湖對麵的草叢中遊離徘徊著,不多時便飛回到夙白的掌心,他凝視著那小金蝶,它扇著金色雙翼,嗡嗡的叫著。

也不知是否與那白芒消失有關,月華忽而大盛,整個四麵環山的穀地在月華之下,晴朗可見。

夙白指著對麵的穀地長草處,“就在那邊。”

話剛落音,就看長草處,猛然間一陣**,一個身著藍色長衫的俊朗男子從中站起,他撫著頭部,似乎也被砸的不輕,頭上還立著一根零落的青草,麵上更是茫然。

“心岸師兄!”

“心岸大哥!”

兩個女子都擔憂的呼了出來,便要起身去。夙白反手將朝露抓住,她好奇的轉頭,見他眸中隱隱灼灼的,忽而領會的停下,任惜芳飛一般的撲了過去。

“接下來該如何做你可懂?”夙白彎下腰,青絲拂麵,騷的朝露臉頰一陣麻癢,她頗為認真的看了看這白玉般的側顏,似乎在夙白與師尊的連環鍛煉下,這天下美人已不能再入眼了。

夙白的笑很迷人,璀璨的教人眼灼,朝露心道要命要命,口中卻連番點頭,結結巴巴的,“知道,知道,讓他二人有獨處的時間,以撮合他二人為主。”

“總算聰明了一回。”夙白見那二人正向著這邊跑來,於是直起身,負手而立。

朝露再微微側眼,去偷瞧那無邊美色,無限月華之下,美人烏發如瀑直下,白衣若水色蜿蜒,長身玉立如青竹挺拔,不由得看的癡了。

終於有人在前方大喊著,“我們回來啦。”

心岸與惜芳走到二人身邊,心岸微笑,這黑暗之中的眼睛就有些廢物了,所以他直覺的衝著前方說道,“露兒,二二,我來了。”

如今夙白不是二二的真相隻有朝露一人明曉,在他人麵前,他還需繼續裝她那曾經天真執著的二哥哥,自然也要表現出更加親密來,最著意的,還需要對心岸有幾分介懷。

為何?二二是喜愛朝露的,這份赤子之心,昭昭可鑒。

夙白笑,朝露笑,四人皆笑。

餘了總算是有閑時間來問惜芳,“你是為何下了天方閣的?”

惜芳叉腰,小臉生機盎然,“自是看你們看的我著急啊。所以我用伊耆師傅製的蜜青香迷倒了他,再去尋了心岸大哥出來陪同,就到這裏來找你們了啊。”

“可是……你就不怕你師傅……責罰?”朝露可是最怕師傅責罰的人。

惜芳苦了苦臉,便立刻振作起來,“我不是為了你們嘛……總要尋幾件法寶回去,以我師傅的本性,著實會教你們空手而歸的。所以我做了回好徒弟,將問題都問明白了,再暗算了一把師傅……唔……無影劍先不用管了,等我們找到九靈尊時候再來收了它。”

她窸窸窣窣的從懷中掏出個卷軸,“撲啦”一下在空中展開,轉瞬間光華亂放,天空中瞬間折射出卷軸中遊走的字:

“世為遷流,界為方位。汝今當知:東、西、南、北、東南、西南、東北、西北、上、下為界,過去、未來、現在為世。世界如恒河沙數,無窮無盡,謂之“十方世界”。君可知,唯心者,唯十方無邊。”

再向後看,便是一卷山河萬象之圖,朝露怕心岸看不見,在看的時候,輕聲念了出來。

“不懂!”朝露很明白坦**,她雙目如炬,灼灼的望著惜芳。

惜芳解釋著,“方才師傅與我說,虛妄世界,唯心為尊。譬如方才那條水龍,其實是你二人心中的一個界,並非實際所擋。”

“還是……不太懂……”朝露眨了眨眼。

心岸說道,“便是說那水龍是你們想象出來攔截自己的,而之後我們去尋找法器之時,極有可能會有其他物事相阻。而這物事,便是我們心中的念。”

“不想,便可無界?”夙白忽而問。

惜芳搖頭,“師傅說了,過心關,才可奪奇寶。”

朝露的小臉堵得紅紅的,半晌,她終於抬手,幹勁十足的,“我們走,惜芳帶路!”

她的腳方微微向前一邁,便有夙白在後頭拉她,“總得休息了一夜,再走吧,這天黑路遠的如何行?”

天明之後,依著惜芳的意思,四人向著東南方向走去,先爬上穀地的山,順著山道蜿蜒向上,漸沒雲端。連翻兩座峰,才有了點大路平坦之勢,眼前是一馬平川的荒木。有人說,有荒木的地方,常常是伴著異獸的。然這裏是十方世界,不該有異獸存在,所以一路走著,倒也安全。

心岸被惜芳一路拉著,他時不時的想回頭。卻聽見身後朝露與夙白的歡聲,不由得唇角含苦笑。

雖他們的心思他懂,但他的心思誰懂?或許夙白懂,但夙白此刻恐怕正希望有此局麵。

他不忍心傷害這嬌俏天真的惜芳,若他這等瞎眼的人,卻能被惜芳如此對待,教他心中著實愧疚。

惜芳在旁唧唧喳喳的說著,他在認真的聽著,時不時應上兩聲,偶爾還微微歎著氣。

她以為她是在歎氣自己的雙眼,卻不料各懷心思,想的卻是另外一樁事。

惜芳持著卷軸,明眸閃動,她再合上,含笑,停住腳步。

“怎麽?”心岸奇怪的問,難不成已經到了地方了。

惜芳搖頭,等身後二人趕到身畔,才指著地圖上相距很近的位置說道,“這裏與這裏,有兩處法器,在北方崇山之中,有天文靈雲板;而就在這片荒木崖山之上的山洞裏,則埋著九靈尊。”

夙白明了的看了眼卷軸,說道,“既然如此近,不若你我兵分兩路,你與心岸去北方崇山之中尋找天文靈雲板,而我和露兒則在這荒木崖山取到九靈尊。明日午時,在此地匯合。”

荒木崖山是一片荒涼,樹葉蒼黃,高枝上結著碩大的青果。

荒木中藏有異獸的緣故便是這青果,青果乃是異獸最愛的食物。抬眼望去,一片荒木上,枯枝結碩。

夙白隨手摘下一顆青果遞給朝露,她疑惑的望著他,就見他紅唇微啟,笑語盎然,“若是餓了可以嚐嚐這個。”

“我才不吃這個……我又不是異獸……”朝露這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剮薄自己是個獸類,不由得翻著眼睛,“夙白公子你說話愈來愈刁鑽了。”

她恨恨的,踢著墜到地上的青果,抬腳一踢,踢到夙白的手上。

“我看,小情兒連獸類都不是,青果是吃不來的。”

夙白笑,接著青果在手中拋了一拋,眉飛色舞的,會還嘴的小姑娘還是很可愛的,他望著那一走一踢,籠著手的慵懶背影,花籠裙在荒木中穿行,是一片滄桑中最亮麗的顏色。

忽然他目視前方,眉間微蹙,並步疾走,將朝露的身子籠在了手底。

她問,“又怎麽了?”

話剛落音,就突然白了臉,怔怔的望著盤踞在眼前山洞洞口的巨型蟒蛇,黑色的,碩大的。

黑蛇陡見有人來到,突然間昂起了頭顱,仰天嘶鳴。

夙白臉色忽然灰敗,如同大戰將將開始,他便輸了一陣。

朝露吞咽了口水,向後退了兩步,背後便是夙白的胸口,於是她一腳踏在了夙白的白色雲履之上,夙白悶不吭氣,呆在原地。

黑色巨蟒吐著蛇信子,危險眸光直直的向二人所在的方位掃視過來,頓時驚嚇到了朝露。

這是隻極為醜陋的黑蛇,黑蛇的頂上有一撮寥落的白毛,白毛下是一顆碩大的眼睛,那碩大的眼睛若銅鈴一般,惡狠狠的泛著藍光。這第三隻眼睛教朝露好生心悸,卻也讓夙白整個人如五雷轟頂,佇立原處愈加的僵直。

朝露未察,她偷偷的按了按夙白,“喂……我覺著這大蟒蛇……好難打的樣子……你我連法寶也沒了……”

夙白也不回話,口中輕喃著,“闔溪……”

“闔溪?闔溪是誰……?”朝露好奇的,轉眼去看夙白。

這是一朵嬌花瞬間凋零的模樣,這是一個美人花容失色的瞬間,這還是一個帥哥心靈不堪重負的場麵。

他扶著胸口,突然咳出了聲,額上汗珠大顆大顆的落下。

朝露雖然偶爾愚笨,但大多數時候還算機敏,她忽然意識到,難不成……這黑蛇,就是夙白心中的念。

不由得,又想起了伊耆當日裏從夙白胸口處抓出的銀龍,卻又在之後出現了一團黑氣;再聯想起夙白胸口處那深可見骨的劍痕,沒由來的一個寒顫,原來……原來竟然真的是有幹係的麽?

於是她一把抓住夙白的脖領,“莫想則莫念啊……不要想不要想它可能就會消失。”

他滿眼的零落,頗為慌亂,待看到朝露目不轉睛的雙眸時候,突然鎮定了一下。

然則他隻是提著朝露,將她送到了身旁,凝視著那條黑蛇。

黑蛇不挪動,它昂起了頭顱,忽而張大了血盆大口,嚇的朝露又是連退三步。她不是不膽大,而是蛇這種東西,實在是難以提起好感。

夙白向前一步,黑蛇居然返身遊回了洞中。

他就跟著了魔似的向前走著,動作愈加的大,朝露連番跑動,才跟的上他的腳步。

夙白的白衣一閃,便跟入了山洞之中,朝露躊躇的站在洞外,很猶豫,她在想,自己究竟要不要進去。

若換做原先,她定然就閑站在洞外頭;可如今夙白不過是愛欺負她,統共這感情,也還算深。

所以她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對那條黑蛇的恐懼,若說最大的動力,則是來自於對夙白過往的好奇。

她腳步微移,便竄入了洞中。山洞陰暗,無牙石也無夜明珠,叢草亂生,時不時會有幾隻蝙蝠從頭頂飛過,扶在洞壁上的手轉眼就濕滑一片,定睛看去,綠苔蘚爬滿了整個山洞,將那洞壁點光牙石掩的嚴嚴實實。

當望見夙白的衣擺在牆裏一繞,又消失了蹤跡之時,朝露有些慌亂,她連番跑跳,緊緊跟上。

微光漸染,眼前忽而一片光亮。

夙白的背影正佇立在原處,而黑色巨蟒的身軀幾要占滿了整個洞內的空間,教人心寒。朝露默默的走到他的身後,望尋個護持。

卻就在這方向上,望見那條巨蟒的身後,是一個方外洞天。

暖融融的屋子,昏黃的燈光,窗上貼著紅豔豔的窗花,若尋常百姓家。一個嬌俏可人的少女,正移到窗下,抬手抱起個嗷嗷待哺的孩子,麵上皆是母親的柔色。

窗外,則默默的站著個少年,他是以負手而立的姿勢站在窗外的,看不清他的臉,隻能尋見,那柔光下的側麵,如珠玉般的白皙。

夙白怔怔的站在黑蛇身後,瞧著那一幕,忽然眼角溫熱溫熱的,他苦笑著低頭,若非有人在身後揪著他的衣服,那刹那,他都想踏上前去,享這一幕美夢再現。

黑蛇在前方晃了一晃,龐大的身軀忽然愈來愈小,變作一個長身而立的男子,他眉目俊朗,卻帶著種剛烈的氣質,渾身上下散發著成熟的韻味,與麵前那少年的背影差池甚大。

他甫一出現,夙白的身子便猛烈的一震。

感受到他極其強烈的情緒,朝露更加確認這條黑蛇也就是那個闔溪,便是夙白內心最深處的傷疤。

他的眸子裏,有感激、有錯亂、有回憶、更有痛恨。

黑衣男人闔溪喚了聲,“花情你不進屋在這裏站著作甚?”

白衣少年猛然回首,便是張少年花情的臉,柔和的、美麗的、不容人轉目的,他不似如今這般妖孽,而是溫和的笑著,“站在窗外,等等妹夫你。”

妹夫?這條黑蛇居然是花情的妹夫??

朝露張口結舌,不敢置信,她的手緊緊的揪著夙白的衣裳,生怕他一不小心就跨了進去。

忽然,她的眼睛遞到了這窗邊,也便是他們二人站立的方向,就在他們腳旁沒多遠,便有一個方尊,大小不過兩三尺,通體金色,尊蓋上蹲著一隻異獸。

難道,那個便是九靈尊?

見那個小花情依舊在與黑衣闔溪閑談著,夙白仍舊僵直著身子,仿若靈魂出竅。她心中思忖著:或許,取走了這個九靈尊,一切幻境便可消失了?

她的腳步微微一挪,地麵上的一塊磚石被她一腳踏下。忽而眼前的一幕倏然轉換,黑衣闔溪與那小花情、房屋突然全數消失,化作了一個荒原。

眼前的一切像是真實又似是虛幻,荒原之上正進行著一場仙魔大戰。神仙們踩著祥雲站在天空,俯望著地麵上的妖魔們。

地麵上妖氣橫生,他們冷眼看著地上當先那人——持劍長吼的闔溪,闔溪他滿臉都是血,身上也是血,雙目赤紅,已是檣櫓之末。

朝露抬頭,居然……居然瞧見了自己的師尊莫沉,莫沉正站在雲端,一身清冷,紫衣華衫,何等的道骨仙風。

一顆心突地一跳,她想起了,想起了闔溪是誰。

千年之前的仙妖大戰,妖神闔溪妄圖侵占九重天,後被九重天以圍堵之勢剿滅之。

當是時,闔溪走火入魔,發狂之下怒殺妖界之眾三千,滿手鮮血,被伏天上神莫沉斃於劍下。

也便是這場戰後,南溪天姑雲浮,纏上了伏天上神莫沉。

恍悟之後,朝露顫抖著看向身旁的夙白,他已是渾身冷汗,打著冷戰的靠在洞壁之上,微微喘息,“不……不……”

朝露捂著唇,再不忍看接下來慘絕人寰的一幕,發了狂的闔溪衝進了自己的妖族群中,一劍一劍再一劍。

如同獻祭一般,他劍下的妖族之眾無一人反抗,凡劍掃處,若飛蛾撲火,滿麵的肅穆。

當他一劍指向不遠處一白衣少年之時,朝露終於再不能忍,閉著眼睛衝向了九靈尊的所在之處。

隻要奪到了九靈尊,就不會再讓夙白看這一幕……他被那闔溪斬殺的場麵。

她如是念著,身過處,皆是虛影;手落處,亦是幻界,她的手觸及了九靈尊的邊緣,卻看見血染的闔溪雙目圓睜,咬著牙的向她衝來。

“我的娘親呀……這個不是虛的?”她大喊著,才想起來,這個洞中,除卻了她與夙白,還有一條黑蛇,眼下這黑蛇,還是阻擋她二人的元凶。

當她的手觸到九靈尊的時刻,耳旁竄來一陣劇烈的嘶鳴,整個山洞中的幻影瞬間消失,浴血的闔溪一邊嘶鳴著一邊化作了條巨大的三眼蟒蛇,蟒蛇蛇牙尖利,一弓一放的向著朝露的方向襲來。

娘……闔溪可是妖神,她不過是個小小的半仙,如何去和妖神拚抗。

內心有了絲恐慌,兩腿見到這巨大蟒蛇之時還很合適宜的打了個寒戰。朝露下意識的伸手召喚自己的熾情寶劍,才方想起劍身已在與那無影劍搏鬥的時候劈成兩半。

著急之餘,她隻好伸手從自己的掛兜裏往外掏各種法器,比如那柄丹砂筆,比如綠玉石小花,比如其他各種不太中用的法器,皆往外拋。

黑蛇撲來之勢不減,朝露抬眼向後看,身後是那黑蛇的尾巴,足有她一人高,前方是那張大的嘴,來勢洶洶,不禁有些絕望。

白影一閃,一隻手將她向外一拉,扔到了黑蛇的尾巴之外。

而夙白卻站在了其中,一指向前,白光閃耀間,他的身前出現了個絢爛法陣,將那黑蛇的頭擋在了法陣之外。

黑蛇暴怒,尾翼卷動,瞬間就將夙白的身子盤入其中。

朝露焦急的在自己小掛兜中翻著,眼前忽而一亮,摸出刻豆大的霹靂子。這霹靂子也是師尊莫沉賜予她的,正是她記不清哪年壽辰的時候,師尊說,霹靂子正如道家天雷,卻隻可用一次。

眼下莫管其他,朝露伸手便向著黑蛇的頭顱拋去那粒霹靂子。

如一粒豆大紫光,無聲無息,霹靂子快速的沒入了夙白越來越小的法陣內,迅速的掠向黑蛇的額心藍眼。

方一觸及他的額心,霹靂子便旋即化作一團紫光雷火,在整個山洞中猛烈的晃動著。

黑蛇發出聲驚天巨吼,眼瞧著那紫光雷火赫然綻開,卻愣是沒見黑蛇落下一滴血來,而是猛烈的晃動著頭顱,藍色大眼幾要憋成了紅色。

卻看夙白的手在雷火中晃了一晃,法陣威力減弱,黑蛇猛然間尋到空隙,張大了獠牙咬向前方的夙白。

朝露已經來不及細想,若這心念太過強大吞了自己的主人,這會是個什麽狀況。

她一跺腳,一跳躍,拿出了平生第一次的奮力,在風馳電掣間撲向了那尊巍然不動的九靈尊。

“啊呀呀呀呀呀————”

山洞中,就聽朝露與黑蛇,誰比誰的聲音更響亮。

究其結果,是那女子更勝一籌。

當她反手相撲之時,緊緊的抱住那九靈尊,黑蛇的聲音頃刻而止,朝露不敢抬頭,她怕瞧見夙白被自己的心念給吞了,然後她也會被那心念吞了,之後坐等伊耆來救的慘烈局麵。

良久,良久。

一雙白色步雲履映入眼簾,她緩緩抬頭,看見一張蒼白卻又不失美豔的臉,淡淡的對她一笑,口中叨念著,“對不起……”

夙白說對不起,是沒想到,自己的心念居然如此強大,導致二人險些失手。

他難得的有些把持不住,居然軟軟的坐倒在地,望著朝露還抱著九靈尊的怯怯模樣,不禁失笑。

“那黑蛇……”朝露欲言又止,她環顧四周。

山洞中一片寧靜,洞壁上埋著的牙石已經在方才的雷火波動中,碎裂了幾塊掉落在地上,隱隱的微光照射著整個山洞。

黑蛇的確不見了。

她緩緩的舒了口氣,才抬頭去看夙白,他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想不到今日居然瞧見了夙白如此淒涼的過往,雖然最後的那一幕她刻意的去衝撞掉,實在是怕夙白自己的內心受不了。

被自己的妹夫一劍穿心的感覺,著實不好受。

夙白忽而伸手,將她從地上拽起,生生的埋在她的肩頭。

喂喂……此刻美人示弱可不妙……妖孽才適合你啊,什麽苦情什麽悲傷和你有些不太對付的啊……

朝露不敢說話,她僵直了身子,緊緊的抱著九靈尊,坐在原地不動。

夙白不說話,朝露不敢多問。她咬了咬唇,輕輕的撒手。

九靈尊方離開她的手掌心,黑蛇便陡然出現,獠牙大張的姿勢,可它的嘴還未落下,朝露便連忙抱在了懷裏。

黑蛇消失。

夙白奇怪的抬頭,就見朝露時而放下時而抱緊,就如同在玩一個很好玩的遊戲,看著黑蛇在洞裏不停出現不停消失,黑蛇張大嘴巴的姿勢就沒在下一刻變化過。

不由得失笑,心中陡然輕鬆開來。

當她第無數次去抱那個尊時候,卻赫然發現尊不見了,瞬間白了臉,尖叫了一聲埋在了夙白的懷中。

沒有聽見意料中的黑蛇狂吼、聞見滿口腥氣,她期期艾艾的再度抬起身子,就看見夙白的另一隻手正把玩著九靈尊,不覺鬆了口氣。

將將意識到又被他耍了一通,小臉變幻了幾次神情,卻在夙白的話中沉靜了下去。

“他是我妹夫……”

夙白想,若沒有他的雄心壯誌,若沒有他的意外奇緣,或許,他們一家三人,會永遠的快樂的在一起。

守著他們的孩子二二,守著自己可愛的妹妹,做個毫無負擔的花靈,不求成仙,但求在有限的生命裏,看著他們一家子的生活美好,就心滿意足了。

那時候的花情,真正的是顆赤誠之心。

之後,他偏了修行,轉了妖道。居然在一夜之間,逼著花情也修成了妖。

做妖便做妖……隻要不再害自己的妹妹便如何都行,哪怕是躲避百年一次的天雷也毫不畏懼。

他在外拚殺,終有一日成了妖界之神,他說,他要征討九重天。

雄心壯誌太大,卻往往忽略了,他背後,自己那柔弱可愛的妹妹,卻懷上了他們的孩子。

一夕風雲變幻,妖如何勝仙?離原之戰,不堪回首。

他在瘋癲之餘,殺盡妖界眾生,還將劍,刺向了花情。

花情不願死,他還有著牽掛,便是自己的妹妹。所以他硬生生的逃開了這一劍,在胸口留下了一劍從上而下深可見骨的劍痕,卻逼的闔溪妖性大發。

他對天長吼,“他們都從,為何你不從!你這個叛徒,叛徒!”

黑蛇陡生,妖神的詛咒之氣漫天飛舞。

他以為……自己會就這麽死在離原的戰場之上。閉上眼睛的那一刻,他想,如果能再見到自己的妹妹花絮一麵,也好。

結果,他沒死成。

夙白笑著,笑的很悲涼。

“我這一生,兩次瀕死,都是被這一家子救回來的。絮兒尋到了戰場之上,用禁法將我救了回來,她走的時候說,闔溪死了,她也不想活著,求我帶著二二離開離原,好好撫養他長大。卻誰想……二二身上有妖血,還是妖神的孩子……”

夙白不再說話,他埋首腿間,需要一點時間來平緩心情。

朝露不知如何勸慰,伸手在他的肩頭,放了又放。

人世間滄桑變化,卻誰料,眼前的夙白,居然藏著這樣的往事,教她一陣心傷。

也難怪他對二二又愛又恨,也難怪他之後的性格會如此扭曲,卻也難怪他會如此至情至性。

朝露說:“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這不就在想辦法救回二二麽?”

也不知過了多久,朝露的手都有些酸了,九靈尊又回到了她的手中,尚需她緊緊的抱著。觀夙白,似乎也漸漸的平緩了心情。

夙白是第一次在別人麵前坦白了自己的過往,若非山洞中,那心念的強大,將過往盡演在眼前,或許,他會藏一輩子。他的千年,不是白過的,是一點點的熬過來的。所以他微微一笑,抬起頭來。

“如此說來……那水龍是否與你的心念有關?”夙白很快的轉換了情緒,問道。

朝露茫然,她微微搖頭,“我不……知道……”

見她不願說,夙白也不再問,他起身,照應她將九靈尊收好的時候,二人才有機會去細細查探九靈尊。

九靈尊器身方形,湛藍色的外表,外則有九龍戲水的圖案,活靈活現,水波紋路直接**出整個尊身,以四條極為漂亮的浪濤形狀結成了方尊的腳,觀其內,天地山川、風雨雷電無不皆俱,中間還具有許多的朱書符篆。比之方才夙白的琉璃淨仙瓶還要好看幾倍。

如此看來,此尊果真是妙不可言,不愧是上古的寶物。

朝露想了想,將九靈尊放在了夙白手中。他奇怪的挑眉,“為何?”

“你的心念守著的東西,自然歸你。”她雖愛此尊,但也絕不貪心。夙白失了一個瓶,自然該得個尊,不過是形態上的差別而已。

夙白將將要開口,就見外頭一陣踢踏之聲,不禁警覺起來。

鵝黃色衫子的小姑娘滿麵怒容的闖了進來,她甫一看見二人,滿麵的五味俱全,旋即爆發出一陣哭天搶地的嚎啕。

“我討厭心岸……了……”

聽惜芳哭的震天動地的,朝露和夙白都有些驚訝,難不成方才她與心岸發生了什麽?

腦中直接想起的便是夙白對自己做的那些事,可是實在無法想象心岸忽然獸性大發做了些不可告人之事……然則立場不同,像惜芳這般喜歡心岸,怎麽也是欲拒還迎一番……而不是如今這般態勢。

心中這些長長的念頭不過是瞬間而過,她與夙白走到惜芳身旁,連聲問著,“惜芳,發生什麽事了?”

惜芳哭著哭著,哭著哭著便揉的眼睛紅紅的,像隻小兔子般抬起臉,兩行眼淚撲啦啦的落,梨花帶雨惹人憐愛。

她一瞥眼看見朝露,卻忽然閃身到了夙白身後。她略為怯怯的看著朝露,甚至還有些迷茫,更有些傷懷,總之那小眼神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成熟的神色,一下子教朝露都傻了眼。

“心岸師兄呢?”雖心有惴惴,但難得她扔了心岸師兄一個人跑了回來,她還是好奇的問。

朝露一跺腳,似乎更加生氣,“留他與他的心念繼續糾纏去了。”

不知是不是觸事生情,眼瞧著她的鼻子又開始抽抽,淚水懸在眼眶中幾要落下,夙白與朝露手足無措。

夙白從來不會安慰人,隻會調戲人……很明顯,夙白選擇調戲對象的時候也並非饑不擇食。

惜芳卻又似乎在躲著朝露,這讓朝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三人幹瞪眼半天後,夙白決定,先往北方崇山去了再說。

他的手在空中微微一拍,九靈尊便消失在他的掌心。

夙白拽著惜芳,惜芳不願意,在後頭吼著,“不去不去,我不去……”

“為何?”

“要去你們去!你們……你們去!”惜芳硬拖著腿,拚命的搖著頭,這行徑讓朝露與夙白百思不得其解。

他歎氣,丟開惜芳的手,抓著朝露便向外跑。

聯想起惜芳那莫名的態度,再看看夙白,似乎明了於心的表情,她跟在他身後,輕輕的問,“你知道什麽情況?”

夙白瞥眼瞧她,微笑道:“我猜的,不一定準,去看看便知道了。”

他的手在空中一抬,一朵小白雲出現在二人腳下。朝露忽覺腳下一軟,不覺大驚,低頭看,才知道夙白開始偷懶,“用法術會被雷劈的!”

夙白才不搭理她,伸手一指,心念轉動,小白雲騰空而起,這唧唧喳喳的姑娘便順勢倒向他的身上,一伸手便抓住了他的胳膊。

“伊耆師傅都被小惜芳迷倒了,上哪裏用雷劈我們。”夙白解釋著。

“喔也是呢……”

上了小白雲,速度就變快了許多。乘風上天,崇山便近在咫尺了,朝露便好奇的在空中打量來回,後方便是崖山,崖山山脈有一座鏡麵直落的山峰,最為顯眼,便是方才他三人所處的荒木崖山頂上。

而跨過崖山山脈,連接處雲霧繚繞,仙鶴環飛,一派仙境渺渺。

崇山山脈比之荒木崖山,一片繁華,漫山遍野的開滿鮮花,綠樹叢蔭。當朝露還在尋找著心岸在哪裏時候,就看見不遠處已有隱隱的紅光。

她剛要說話,夙白也已經瞧見了。

他微點頭,小白雲便“咻——”一聲飛向了紅光處,落在了樹林深處。

朝露瞅見了心岸的背影站在樹林外,卻看見他在連番後退,將將要踏腳呼喊,卻被夙白一按,按在了叢林深處,隻勉強探出個頭,去望這山花爛漫中的場景。

人她已經很熟悉了,當她抬眼看那紅光之時,雙目圓睜,那不是……那不是……她那斷了的熾情寶劍的劍光嗎?

夙白津津有味的看著,似乎壓根不擔心心岸。

他按著朝露不讓她出來,以至於她隻能瞧見自己的熾情寶劍的劍光,口中剛不耐的想要說話,便立即被夙白點了個穴道。

生生的將眼前的好戲看的莫名其妙,隻因看不完全,口不能言身不能動百般怨憤。

可此刻的夙白卻沒空理會她,麵朝青空,眼前是心岸的背影,心岸的前方,卻是一個傻乎乎的丫頭。

這分明是那縮小了的朝露,梳著雙髻,可愛至極。

他側頭看了看已經長得如此標致的她,不覺失笑,當年他還是個千年妖孽之時,便會覺著這小丫頭片子以後會變漂亮,想來,當初沒殺了她是個好事。

想不到,在這裏居然出現了心岸的心念,他早就猜到,心岸的心念,會是朝露。

卻未料,心岸心中的朝露,從未長大過。也或者說,心岸的眼睛未好過,便也見不真朝露的顏貌,所以與其模糊著想,不若將那小小的總角丫頭埋在心裏,那番青梅竹馬的美好時光,一晃百年,也未改變過。

也難怪惜芳會如此傷心。眼前那一臉肅然的總角丫頭,怎麽看都是朝露的小時候啊。

他不去幫助心岸,是因為心岸的心念似乎並沒有多麽的強大,他不過是在憑著直覺避讓,連熾情寶劍在他心中,也隻是道紅光亂綻。

否則以惜芳的性格,怎麽會被氣走而不管心岸。想也知道,這麽個小東西,即便再強大,也不會有那山洞中的黑蛇強大的。

忽然心岸停住了腳,他的手緩緩垂下,原來他手中有一條不知何故的繩索,繩索為金印二色,繩子的另一端,則束在小朝露的身後的土地之上,若不仔細看,完全看不清那地上究竟有什麽。

而當他的手鬆開之時,小朝露也忽而停了下來,不再肆意攻擊麵前的心岸。

小朝露的身影忽然越來越模糊,轉瞬間便化作了一片茫茫大雪。大雪之上,則窩著個孩子,紅色的單薄衣衫,裹在一片大雪之中。

夙白定睛一看,則發現了是更小的朝露,瘦瘦小小的,抖抖索索的,似乎已經動彈不得。

一輛馬車經過,而那年初的小心岸,將小小朝露捂在了懷中。

他原先隻是隨隨意意一瞧,快快意意一看,卻見那一幕幕往事無端的那般清晰之時,忽然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心岸對她,有恩……他對她,有什麽?縱觀前塵,那一場又一場的襲擊,一夜又一夜的驚嚇。

夙白,亦或是花情,並非不在乎這些事的。

調戲多了,感情也會多的。

他將這突如其來的不舒適,歸結為此。

不覺心中微動,側頭去看僵直不能動彈的朝露,如今已然分外標致的朝露目中顯過一絲驚疑,顯然在她的眼界之中,露出了一片白芒大雪與那輛馬車,馬車緩緩駛向遠方,車轍在白雪上留下了兩行輒痕。

她不是笨蛋,忽然明白了。

可當她目光將將清澄開時,卻感到麵上一熱,溫熱的氣息撲在了臉上,一張美麗的教人心醉的麵龐近在咫尺,雙眸間沒由來的那般堅定,那般強橫。

他在堅定什麽?

不能動,雙目圓睜,心漏跳了一拍。

濕熱的舌在口中翻攪,她心中很亂,此刻已經什麽都不明白了。她不明白為何心岸的心念是自己,也不明白夙白為何要吻她。

她知道夙白愛調戲她,但他此刻的表情很認真,完全不似在調戲,所以更加慌亂。

餘光卻看見自己的小時候,在花草間跑跳,肩上還擔著一個瓜擔子,心跳加速,不知是因為突然瞧見的一幕孩童時期種瓜的快樂,亦或是被吻的失了神。

下一刻已然全數看不見,她的身子被一轉,按在了大樹之上。

夙白在吻她,吻的很投入。她卻能聽見,心岸的一聲聲,“露兒,露兒……”

雙眼泛著不可思議,再抬起眼簾,卻見夙白似乎有些氣惱,他加重了軟舌的勾纏,濕濕的,繞在朝露的口中,若靈蛇亂舞,逼的她渾身發軟。

若不是此刻身子骨已經被點住了穴位,她想,就是這一門功夫,就能教她渾身軟麻,躺倒不能自已。

夙白的手漸漸的滑向最愛的腰線處,輕輕的撫摸著。

朝露麵泛潮紅,她越來越能感覺到身體內處的一股躁動,不明白這是為何,隻是因為夙白在親她?

他已經不僅僅是在吸吮,時而輕咬著她的唇,時而舔舐著自己的舌、牙,甚至在其中卷送著。他很放肆、很粗魯,卻讓她很舒服,聞見他一身的清香,也不排斥。

但心岸的一聲又一聲的“露兒”,教她著實心傷。

她不懂,不懂……她一直將心岸當做哥哥來看待。

眼看著夙白越來越放肆,她的體內總算燃起了一股自製之力,從內而外的爆發,“啪”一聲推開了夙白。

望著夙白,他明明應該笑眯眯的說些什麽,可此刻那雙眼睛中卻那般認真,令人不敢直視。其內何為,無人敢追。她狠狠的拭去紅唇上的水漬,轉身向著樹林外走去。

“心岸師兄!”在他身後叫著,夙白沒有出現。

手起繩索飛出,向著天文靈雲板的方向送去,甫一接觸到那黑鐵的鐵片,小朝露的幻影便不能自抑的出現在眼前。

一切也都是在瞬間,他送出金銀繩索,小朝露扔出紅色劍光。他咬牙提起那繩索,紅色劍光沒入了他的體內。

心念受創,他狠狠的晃動著身體,靠在了身後的大樹上。

“心岸師兄!”他看不見她,但能聽見朝露驚慌的聲音,不覺浮唇微笑,倒手一提,卻未能及時將那天文靈雲板拔出,整個身子卻因為衝力狠狠的向後,砸在了背後的大樹上。

若她不出現……恐怕他會站在原處,一幕一幕的將那回憶聽完。

瞬間尷尬起來,血絲滑下唇角,他咳了聲,“師兄似乎受了點傷,露兒扶師兄起來。”

他懂她的心,她從來沒惦記過自己。

所以,權當一輩子師兄又如何?隻要能好好守著她。

朝露連忙過去,扶住心岸,一時間,樹林間的三人,沉默無語。她不知如何去麵對此刻的局麵,直到一聲更加驚慌的聲音出現在樹林中時候,她才緩緩舒了口氣。

惜芳上前,搶過朝露的手,扶住心岸,“心岸哥哥,你先吞下此靈丹。”

心岸抬頭,握住惜芳的手,說,“對不起……我沒能拿到那法器。”

惜芳的身子微微一顫,她抬起頭,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朝露,朝露後退幾步,將自己的身子隱沒在了樹林之中。

惜芳也輕輕的回答,“與我說對不起做什麽……”

而此時,朝露也微微張口,聲音在樹林之中響徹,“我想師尊了……”

莫沉輕輕一咳,那顆死水一般的心忽而一跳,眼望著麵前沉浸在與卜算對抗的素秦,素秦似乎感覺到什麽,他微微抬眼,“怎麽?”

“我……方才突然覺著心神不寧。”莫沉很奇怪,難得他有如此的感覺。

就仿佛一波平瀾忽然間波動了一下,讓他難得的起身,站在水界之中。

他問,“是不是露兒出了何事?”

素秦掐指一算,搖頭,“不會,目前安好的很。”

莫沉方沉下心去,再度緩緩坐下。

素秦歎氣,拍掌,那張“禁”字符紙落入掌心,他說,“我準備去闖一趟禁宮。”

莫沉說,“何苦呢……”

“它挑戰了我的尊嚴。”

“你莫忘記了,你說過,你不會再觸及演算,這是你的禁。如今為了禁去破禁,值得麽?”

素秦的手微微一顫,眼眸上映著無窮盡的大火,紫色、紅色……耳畔還有黑夜沉靜下的嘶喊。

心就如同紮了根針,在告誡他,莫要破禁,莫要解禁。

他說,“若……此事關乎了心岸……”

“當年也是關乎了紫洛,你失了心思,定要替改天命,結果呢?”莫沉難能的揭了次素秦的傷疤。

素秦歎氣,起身,手中一揮,酒壺落在他的掌心,他仰起頭,清酒入肚,大口大口的,燒灼了他一片淡然的心。

酒量好的神仙,最悲苦的是,自從無數次酩酊大醉後,便再也喝不醉。

他將酒放在莫沉前方,“我走了。莫沉。”

銀藍色的袍子拂起,掀起了一陣小風,莫沉下意識的抬手,突覺唐突,便又緩緩落下。

素秦的背影瞧著有些不對勁,於是莫沉手起處,水界四壁皆雷光山洞,而素秦他,回頭笑問,“你是想攔我?”

“不攔你,怎麽防著你去做那些傻事?”

心中感慨,明明號稱九重天上演算卜卦之神,卻最後還被這知天知命的修為坑害不淺。知,不若不知。

莫沉還能記得,當日的小紫洛被素秦從子夜門的山洞中抱出來後,滿臉的戒備,如同一隻小刺蝟。

紫洛是朵紫藤花的後代,按理說素秦可以將他送到百花宮中去修行,日後求個好仙籍。但是紫洛不肯,抓著素秦的衣服,隻知道流眼淚。

素秦心軟了,長歎一聲,留下了他。

他花了整整三百年,將他當自己的孩子養。

他讓紫洛喚其師尊,紫洛不肯,咬著個牙咬了三百年。

九重天上卻漸漸開始指摘,說這紫洛是個愛著紫衣的妖精,形容妖媚,一身邪氣,長的勾魂攝魄的,整日裏就知道在九重天上勾搭各路女神仙。

素秦很頭疼,他明知道紫洛不是妖精,也明知道紫洛不是這脾性。

想當年,他可多倔強,怎如今一副出離銷魂的狐媚子形容。出了事,他還得去各個地方賠禮道歉,將紫洛領回自己的道場。

紫洛說:明明是她們勾搭我的,你不信我。

素秦:叫師尊,洛兒。

紫洛一臉的倔強:不叫,我不想叫。

再後來?再後來素秦時常會到莫沉這抱怨,可抱怨之餘還會說,有孩子可真好。

紫洛雖不肯喊素秦師尊,但卻愛學他的習性,比若喝酒,比若算卦,他在這方麵很有天分,往往一學就會。但那隻是偷偷的學,但凡是素秦要明麵教他的,他定會給素秦擺臉,所以素秦無奈之餘,隻好常常在屋子裏神神叨叨的,就為了能讓紫洛學會一二。

除卻這些,素秦喜歡的東西,他往往會想盡辦法求到,而後默默地放在他房中不顯眼的地方。當素秦問的時候,他也不會說是自己的送的。

正因為他從不肯正經學法術,三百年,連個半仙都沒修成。

素秦很頭疼,時常長籲短歎,收個親傳弟子怎麽就那麽難。

這中途個中過往,莫沉記不清,恐怕最真實的,隻有素秦他自己知曉。

子夜門是什麽地方?是禁宮。從禁宮裏出來的孩子還能是誰?是九重天早年間動亂之時,被投進禁宮中鎖著的神魔的後代。

在九命天劫來臨之時,卻意外的發現師傅素秦不見了。這件事實讓他心有怨懟,更是在覺察自己根本無法應對天劫時候,瘋子一般的闖入了子夜門——當年初自己生活他們相遇的地方。

他二人,對彼此羈絆都太深,以至於出了如今的差錯。

素琴並非無故失蹤,他布了法陣原本便想篡改天命。天命豈是那般容易就修改的,他每添一筆,法陣上方雷隱閃耀。情勢卻一觸即發。

紫洛看見雷光閃動在子夜門外,心知有誤,此刻才算出素秦已經決意替他應劫。

九重天上,應劫豈會那般簡單,劫數疊了劫數,至最後,隻會散盡千年修為天元盡失。

紫洛認為自己不值得素秦為他做那般多。

闖出了子夜門外,他燃起了一把神魔之火,這把火,是紫洛的真元。他不會仙法,隻能燃燒自己的真元。

紫洛他學不了仙法,便是因為隻要他學了,他就會竄入魔道,隻因他是神魔相生的孩子,背負的本就是罪孽。

“隻要該應劫的人,去應了,你便會沒事的。”紫洛的笑,極其淒美。

當一襲紫衣的身影投入了大火之中的時候,素秦法陣上方的雷忽然停止。他下意識的轉頭,看見的便是那一幕,撕心裂肺的疼。

大火之中,隻能聽見紫洛餘留下的聲音,尚在回**。

“師尊,往日裏,你著實太過逍遙,太過天真,恐怕你的心裏,從未惦記過什麽。從此後,你便好好的惦著紫洛……可好……”

此生,他隻叫過這一聲,師尊。

當年,若素秦不去篡改天命,或許,紫洛在應劫之下還能僥幸活下。

一場大火將他燒的屍骨無存。

從此後,素秦酩酊大醉,大醉之後,再不複醒。

大約在第十年,莫沉去尋素秦,卻見他居然醒了。素秦說他夢見紫洛說,隻要道場上開滿了紫藤花,他便會回來。

所以他去了花都求回了萬株花苗,虔誠的一棵又一棵的栽種下。

如今的道場已經是紫花浪漫,生機勃勃,紫洛卻始終沒有回來過……

“素秦,你既然已經吃過一次苦頭,何苦再吃第二次。”莫沉說。

素秦笑了,笑的很暢快,“若你的小露兒命不久矣,你會怎麽做?你會袖手旁觀?”

再闖一次禁宮,看那裏的地獄之境,他何嚐願意;再入一次禁宮,想起洛兒的往昔,他何嚐不會再度心痛。

但進展到這裏,他怎麽會放棄?再不管了?素秦自問,他不是這般的人。

莫沉長歎了口氣,他緩緩起身,紫衫印著水色。

“我與你一同吧。”

素秦挑眉,他轉身,“此事本與你無關……”

素秦含笑,“真是個好師尊。不過你可是要被囚禁百日的啊莫沉。”

“長琴,拜托了。”莫沉回頭,對著那柄五十弦的琴說道。

素秦詫異,望著那長琴,隻見它發出了錚錚兩聲表示不滿,然則原先所處的位子上,居然幻出了個實實在在的莫沉,紫衣華衫,眉眼清俊,垂眉低眼間的那刹那芳華,也這般神似。

不,是一般無二。

素秦忽覺有些頭暈,那不是個琴麽……那不是個琴麽……

莫沉不解釋,他負手,笑言,“水界應是攔不住聽風上神的吧。”

素秦苦笑,一腳踏在乾宮位上,單手掐決,就見二位上神的身影漸漸隱沒在水界之中。

低低一聲輕笑,長琴幻作的莫沉,居然撫著水麵之上自己的倒影,“竟然敢費我修行……哎,這混蛋小子。”